散文集 朱大可精華作品集:記憶的紅皮書   》 我坐在加繆先生的山頂上      朱大可 Zhu Dake

  我坐在加繆先生的山頂上,俯瞰着一個希臘男人的睏頓工作。他推石上山的運動産生了某種震撼人心的後果,那就是“以最悲愴的面貌引出了希望”。這是發生在上世紀80年代後期的話語事件。面對一個法國思想傢的字詞,我陷入了對《西西弗神話》永無休止的閱讀之中。這本小册子式的思想隨筆,被三聯書店以簡陋的方式出版,白色封面和紅色邊框,中間印有版畫風格的日月與雲朵。在它的寒酸外形和內在力量之間,出現了一種戲劇性的尖銳對比。加繆的風快速掠過了我的眼睛,在心中留下了最深切的痕跡。
  正如當年馬原、北村、蘇童、孫甘露和格非等先鋒作傢們迷戀博爾赫斯小說一樣,我曾經如此沉醉於存在主義者加繆的思想與文字。他就荒謬狀態所提出的療法,是解脫苦痛的唯一道路。這是除了童年閱讀以外的最大收穫。這個人的思想和文字雙重地擊中了我的靈魂,使我淪為他的信徒。加繆的著述不僅是思想修辭和語詞練習,而且是生存迷津的獨斷式指南,它企近了我們的生存真相。這真是一個令人緬懷的時刻,我們在閱讀加繆中滋育着自身的信念,嚮着我們尚未企及的空間飛躍。
  在80年代的人文瓶頸裏,漢語思想在緊張地尋找着出路。越過那些喧鬧的政治黃昏,加繆的星光照亮了我的迷惘。在對命運的反抗中獲得了尊嚴,而有尊嚴的生活纔是幸福的。在神性缺席的狀態下,“荒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在這微妙的時刻,人回歸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西西弗正是上述意義中的英雄,他在命運的限度內不屈地反抗着,並據此贏得加繆的大聲贊美。這贊美始終懸挂在我自己的空間裏,像一張指點迷津的龐大地圖。
  正是從加繆而非其他任何人那裏,我們開始了漢語批評的語言實驗。儘管此後我觸摸了蒂利希、巴特、福柯、德裏達和本雅明的文本,但沒有一個思想傢曾經産生過如此巨大的回響,它終結了前蘇聯文藝批評學的光榮歷史。它幾乎是無法模擬的。它衹是一種啓示性文本,不倦地導引着我的精神嚮度,令思想獲得話語的深度。正是加繆讓我懂得,真正的文學如同古老的神話,它們不是嬉戲與盲目的産物,而是人間的面貌、經歷和悲劇,其中隱含着難解的智慧和義無反顧的激情。很少有人像加繆那樣喊出對人的最高關切:他不僅要在那些粉碎人的事物面前贊揚人,而且還要實踐那種有關“荒謬”的偉大真理。
  杜小真女士的譯文傳遞了內在的話語力度。這是原創型的翻譯傢,正如博爾赫斯的譯者和馬爾剋斯的譯者那樣。他們不僅是轉譯者和復製者,也是卓越的原創者,在不同文明體係之間建構着細小的通道,對復興之中的漢語施加影響。在被人類的語言被變亂了之後,這樣的話語奇跡像樹葉一樣飄落在荒蕪的大地上。正如加繆本人所說,“在這突然重又沉默的世界中,大地升起千萬個美妙細小的聲音。”在那個年代,漢語在話語的質感、彈性和張力上都變得耐人尋味起來。
  但90年代以來,基於市場資本主義和政治管製的雙重塑造,那些聲音大都已消失殆盡。與此同時,群衆化的網絡話語稀釋了80年代的成果,把美酒蛻變成可樂之類的碳酸化合物。這場漢語退行運動,啓動了中國文學衰敗的程序。對於90年代後的本土作傢而言,茫茫黑夜似乎就是它的唯一出路。
  加繆倒在艾菲爾鐵塔之下。據說他事先被沉重的陽光所擊倒,繼而被疾馳而過的汽車碾過。他的鮮血融入了巴黎的歲月,凝成西西弗身邊的岩石。正如加繆形容西西弗時所說,“他超出了他自己的命運。他比他搬動的石頭還要堅硬。”他似乎永遠地隕落在山腳(鐵塔竟然成為“山”的一種轉喻)下,卻又被我這樣的閱讀者不停地移嚮山頂。我奮力推動着他留給我們的那些發黃的字詞,沉重而又輕盈,其上依然帶着地中海陽光的溫熱。我突然意識到,基於我與話語之石的秘密契約,也基於漢語的這種嚴重潰退,我成了無數西西弗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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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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