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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繆的西西弗(2)
朱大可 Zhu Dake
加繆美學的亞細亞式誤讀
加繆的生命美學被最原始的二值邏輯所籠罩,流露出為古老神學教義的單純氣質。在加繆的陳述中,人與他置身其中的世界、反與正、光明與黑暗、皈依與反叛、希望與絶望、秩序與動亂、理性與激情、憎恨與愛,等等,所有這些對立的元素互相對位和反錯,糾纏在同一個陳述句裏,形成奇異的聖經式的張力。“這茫茫黑夜就是我的光明”,“他就是靈魂的走頭無路的過客”,“死亡是最終的放縱”,“以最悲愴的聲音引出的希望”、“這無淚的充實,這充滿我身的沒有快樂的和平”……這些彼此衝突的語詞被鑲嵌在同一個語句裏,展開近距離的肉搏,迫使其産生最飽滿擴張的語效。這是內在對抗的教義,但它卻根植於語詞的深部,猶如從岩石裂縫深處升起並緊密糾纏的藤蔓。
加繆是擅長利用話語表層語詞衝突的大師。他的革命性修辭製造了出乎意料的“二元式反諷”,但這種反諷並未損害其表述的决斷性,相反,令他的哲學敘事獲得某種罕見的力度。不僅如此,在這種對立物的彼此纏繞中,他自身的精神分裂得到了醫治。與薩特的截然不同的是,加繆比他的存在主義同事更具神學家氣質,他像一個反面的先知,喊出了關於人生和世界荒謬的真理。
儘管加繆的靈魂阻止了與荒謬世界的破裂,但他的肉體卻未能幸免於難。他被飛馳的汽車撞死,這顯然是外部世界的一次嚴酷的謀殺,它實施了跟這個孤寂靈魂的最後决裂。車禍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儀式。是的,人與其置身其中的世界的疏離不可避免。加繆號召我們帶着這種疏離去生活,但他本人卻無法超越大破裂的命運。存在的荒謬性就在於,世界還是以最激烈的方式,撕毀了與哲學家共存的契約。
作傢馬原在解讀加繆的《局外人》時宣稱,他發現了加繆的秘密,那就是他對其自身的冷漠。加繆死於車禍,他如果就是《局外人》裏的那個男主角,一定會覺得這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事件。馬原聲稱,海明威和這個世界硬碰硬,而加繆則放棄了一切抵抗。在我看來,這是一次典型的文化誤讀,馬原掌握的所謂加繆的“不抵抗哲學”,恰恰就是加繆所要竭力抵抗的事物。這種徹底的價值倒置,再度嚮我們展露了“文化交流”的荒謬性。
加繆的女兒卡特琳娜·加繆,在接受英國記者威爾金森專訪時指出:“局外人不是加繆,但在《局外人》中卻有加繆的某些特徵,有那種被放逐的印記……他從知識分子圈子裏被放逐。那是一種徹底的放逐。僅僅是因為他的感性先於理性的思考方式。”毫無疑問,局外人是加繆孤寂性的隱喻式敘寫,它跟加繆對自身的冷漠毫無關係。
然而,跟馬原的誤讀相比,西西弗在中國的語義轉換,無疑是更富於戲劇性的事件。加繆繼承了荷馬史詩的敘事傳統,確認西西弗因背叛諸神而接受推石上山的永久性懲罰。加繆宣稱他是“進行無效勞役而又進行反叛的無産者”,加繆的存在主義解讀,旨在藉助這個古老的符號,揭發“荒謬”狀態的諸多意義,並號召我們接受這個偉大的宿命。
奇怪的是,在嚮中國歷史傳輸過程中,西西弗發生了詭異的美學變臉,轉型為勤勞善良的牛郎董永。這場語義變亂起源於南中國海的風暴。南宋、元和明永樂年間,沿循海上絲綢之路,大批波斯人、阿拉伯人、猶太人和北歐人在中國東南沿岸登陸,嚮當地船夫、商人和普通居民傾銷本族文化,但似乎衹有少數希臘神話被納入了中國神譜,成為一種經久不息的信仰。
在閩南和臺灣的七星廟裏,至今仍然供奉着作為兒童守護神的“七星娘娘”(又稱七星媽、七星夫人、七娘夫人和七娘媽)。這其實就是西方天文學的“七姐妹星團”(一組屬於金牛座的藍色恆星,在中國天文學體係裏稱“昴星團”),在希臘神話中叫做“普勒阿得斯”,是擎天大力神阿特拉斯的女兒,其中第七個女兒叫做墨羅佩,她的六位姐姐都嫁給了天神,衹有她跟了一個有爭議的凡人國王,那就是西西弗。據說她為此深感羞恥,用紗巾蒙上自己的臉龐,所以亮度最弱,肉眼很難看清她在星空上的美麗容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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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花城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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