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華作品集:記憶的紅皮書   》 加繆的西西弗(1)      朱大可 Zhu Dake

  人們熱衷於把加繆與薩特相提並論,稱其為存在主義的兩大思想導師。當加繆在埃菲爾鐵塔下突遇車禍死去後,薩特的情人西蒙波伏娃在巴黎的圍墻下通宵徘徊,悲痛得難以入眠,但薩特卻公開表露出對加繆的輕衊,認為加繆不過是一個文體傢而已。這一方面暴露出薩特的狹隘性格,另一方面也揭示了加繆對於文學的卓越貢獻——他完成了現代法語的偉大書寫,並且因為這種書寫而提升了法語的魅力。
  不僅如此,還因為杜小真這樣的傑出譯者,加繆話語的魅力獲得了微妙的傳達,並對現代漢語的建構産生不可思議的影響。在這個意義上,譯者的貢獻有時甚至可以與原作者並駕齊驅。除了杜小真翻譯的加繆文論,其他對中國外文學産生重大影響的文本,分別是王央樂翻譯的《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選》(上海譯文1985年版)和馬爾剋斯《百年孤獨》(有多種譯本)等等。這些傑出的譯本,構成了中國先鋒文學自我進化的範本。
  加繆■杜小真語體首先影響了先鋒小說傢的書寫。李劼在《中國八十年代文學備忘》一文中指出,“最早進入中國的二十世紀現代派文學,不是後來風靡的馬爾剋斯和博爾赫斯,而是卡夫卡和加繆等人。”作傢孫甘露在《此地是故鄉》中回憶道:“我依稀記得那個下午,工間休息時,坐在郵局的摺叠椅上讀加繆的書……在窗外電車導流桿與電綫的麻木摩擦聲中,我隱約獲得了對上海的認識,一份在聲音版圖上不斷延伸、不斷修改的速寫。” 二十年後,在2003年薩斯大流行期間,孫甘露在《當你咳嗽讀什麽》一文裏,依舊在不倦地勸說讀者返回加繆的世界:“偉大的加繆,通過鼠疫發現世界之荒謬,而時髦的人則通過瘟疫發現時髦。”
  作傢格非在頌揚魯迅的遺産的同時也宣稱,在“魯迅和加繆、卡夫卡之間是有可比性的。”馬原在談到加繆小說《局外人》的技巧時說:“整個小說,加繆寫得冷靜至極,從始至終不顯露出一點激動情緒。語言絲毫不露聲色,多用短句,幾乎看不出人物的思考,甚至有些囉嗦,但所有的細節都有意義,——始終都是絶對的冷靜與剋製,將捉者的情感和情緒控製得牢牢的,簡直密不透風。”(《閱讀大師》)。這是中國小說傢在其書寫實驗中獲得的印象,它遠遠超越了翻譯傢和學者的幹枯理解,散發出形而下經驗的濃郁氣息。
  加繆、馬爾剋斯、裏爾剋、卡爾維諾、海明威和米蘭昆德拉一起,構成中國文學自我改造的話語套餐,為文壇留下了智性敘述和文體革命的綫索。在許多先鋒小說的文本裏,時常會閃爍出加繆的句子,它們猶如被堅硬的文化壁壘碾碎了的貝殼,標示着加繆東行的細微蹤跡。
  但可以斷言,加繆對中國的影響僅限於他的文體。他的哲學和美學衹是經院學者們的研究對象,並未真正融入中國知識分子的靈魂,成為精神生活的秘密指南。存在主義曾經在八十年代風靡一時,但它更像是一種知識標簽,被貼上了新生代知識者的額頭,儼如自我炫耀的時髦事物。正因為如此,它像其他風尚用品一樣轉瞬即逝,在1989年之後便煙消雲散。它甚至沒有構成一種基本的精神療法,為輾轉反側的人們解除令人絶望的痛楚。
  由羅洛梅確立的存在主義療法,是建立在承認生活荒謬性的基礎上的,所以它又被稱之為“意義療法”。它認為做人的根本目標就是尋找意義,並藉助生活中的苦難來發現意義。存在主義試圖告訴我們,有時候,我們的全部生活,如同一句廢話那樣偉大而重要。正如尼采所說,知道為什麽而活的人,可以忍受幾乎任何怎樣活的方式。
  存在主義天生就有治療解除失調性焦慮的機能。早在1985年,我就利用存在主義的荒謬原理,成功地說服一位朋友放棄自殺的决定,從此成了“積極生活的人”。然而,就宏觀圖景而言,存在主義並未成為1989年後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藥物。恰恰相反,在那個極端的年代,出現了嚴重的死亡(自殺)多米諾骨牌效應。那些曾經大量反復閱讀過加繆和薩特的絶望者,選擇了激越的死亡方式。從詩人海子、戈麥、顧城、方向,到青年批評傢鬍河清和報告文學作傢徐遲等等,這條黑色的死亡鏈,是中國存在主義時尚的一個反證:八十年代存在主義的中國傳播,衹是一場表面的文化喧鬧,它完全沒有滲入中國知識分子的靈魂。被憂鬱癥氣質籠罩的中國知識界,喪失了利用加繆進行自我精神拯救的契機。1989年後存在主義從中國舞臺上的蒸發,再次驗證了我的這種斷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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