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嚮權威發難、顛覆文學——十作傢批判(一)   》 “獨立”包裝下的貧睏個體(上)      朱大可 Zhu Dake

  在我的印象裏,中國知識分子、中國作傢的獨立性問題,始終是20世紀新文化運動的一個基本內容,並被包括我們在內的幾代知識分子熱烈地談論過、追求過──儘管這種“獨立”是一種什麽現代內涵,並未被我們在學理和文學上真正分析過、深究過。  因為,如果僅僅就“獨立”所藴含的“不屈不撓”意味來說,屈原、嶽飛、文天祥,甚至陶淵明的“不為五鬥米折腰”,已塑造出一種古代知識分子就有的獨立的人格形象,但這種“獨立”所捍衛的人格內涵,在現代社會已充滿局限;如果這種“獨立”,是指中國作傢可以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意志、思想、情感、個性,那麽我想說,五四一代作傢已經較為充分地實現過這樣的“獨立”,但很多急功近利性作品和閑情逸緻性作品卻說明:文學的“獨立”,並不是“自由創作”那麽簡單,魯迅的卓然不羈,也就不是一個“自由創作和選擇”可以說明的;如果這種“獨立”是指我們沒有形成西方式的、非依附性的知識分子階層,那麽我想說:知識分子的獨立性問題,從來就是與他的文化息息相關的──中國的“易經”文化與西方的“聖經”文化的不可互換性,决定了西方知識分子作為獨立的階層,是與西方“此岸”和“彼岸”的兩分法密切相關的,而缺少這種血緣的中國知識分子,就不僅不可能形成西方式的“階層”的獨立,而且也不太可能形成西方意義上的“此岸”和“彼岸”性的終極關懷。因此,指責中國知識分子不具備和政治平等對話的權力,或者嘲諷中國知識分子缺少“西西弗斯”式的追求終極信念的勇氣和膽略,在我看來,都屬於對中國知識分子的“現代獨立性”的誤解──當我們把本不可能做到、也沒有必要做到的“獨立”硬要中國作傢去做的時候,“獨立性”當然就成為中國作傢最難以做到的一件事情。  遺憾的是,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中國作傢的“獨立性”,便一直是在“創作自由”“不合作者”以及“抵抗時潮”“邊緣者”的意義上被理解的。按照這種理解,我們先後推崇過鬍風、魯迅、張承志、瀋從文等作傢,並樹立起他們“獨立的形象”;不追逐時潮的賈平凹,自然也得到過類似的評價;至於這種“獨立”是否産生了真正獨立的優秀的文學,作傢的“獨立”其根本含義和目的在哪裏,我們同樣是模糊不清的。  當然,我首先願意理解這種模糊的非文學性原因:文明的式微,戰爭的屈辱,政治的鉗製,國力的衰弱,外加現代化即西方化主潮的可疑性,均使得20世紀的中國作傢,首先要將“獨立性”放在作傢這個“人”的“生存”層面上去理解,或者將20世紀中國不能産生偉大的文學、偉大的作傢的原因,歸罪於與這個原因無關的“生存”問題上。諸如:作傢創作不自由,又焉能産生自由的文學?依附於政治,又焉能不産生為政治服務的文學?現代化是中國20世紀最大的“時潮”,追逐這個“時潮”的作傢多半産生個性喪失的文學……等等。這樣一個思維定勢自然遮蔽了很多相反的情況:曹雪芹、果戈裏、托爾斯泰多生活在專製時代,他們的文學成就以及文學的“獨立性”又如何?如果為中國的現代化吶喊的作傢都應該打上折扣,那麽魯迅對傳統文化的批判及其獨立的立場又應該怎樣解釋?孫犁的《荷花澱》、茹志鵑的《百合花》是都屬於、也符合當時的政治的文學,但他們的作品又何嘗僅僅寫的是政治?又如何不具備某種程度上的“獨立性” 了……這就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作傢本身的獨立,與作傢的産品──文學的獨立,可能其實並不是一回事──儘管他們之間或許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這意味着,自由寫作的作傢,同樣可以寫出並不自由的、功利性很強的作品,新時期的傷痕、反思和改革文學即是一例。王蒙從《最寶貴的》到《堅硬的稀粥》也同樣是一例。它說明政治情結很強的中國作傢,“文以載道”並不一定是被迫的,倒常常是情不自禁的──而問題的嚴酷性也正在這裏。這也意味着,遠離中國政治的作傢,無論是20世紀初的周作人、林語堂,還是80年代的汪曾祺、賈平凹,乃至新潮作傢馬原、洪峰等,不是依附於中國的道、禪文化,便是要依附於西方的現代文化──離開了這些,他們無法像魯迅那樣面對虛無而寫作,也無法獲得魯迅意義上的“獨立”;而且,不寫政治,很可能就是中國政治生活的一種普遍形式。這更意味着,僅僅像張承志那樣對當代現實采取拒絶的態度,僅僅像張煒那樣在市場經濟大潮中建立自己的“葡萄園”,但是如果我們從《心靈史》中看到的衹是“哲合忍耶”和一本原不屬於作者的《熱什哈爾》,如果從“葡萄園”中看到的是被譽為“世界上的孤獨者”盧梭,摟抱着一個衹有“好人壞人”觀念的孩童,那麽,我們對中國沒有凡·高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悲觀,將更添一份絶望──因為後者成之為後者,正在於他們是靠屬於自己的“思想”和“靈魂”支撐着的,而不是“被什麽”支撐着的。凡·高不僅僅是靠繪畫史上首先描寫礦工和嚮日葵成為自己的,陀斯妥耶夫斯基也不僅僅是靠寫“被污辱和被損害的人”以及殺人犯成為自己的──透過這一切,我們看到的是作傢全新的對世界的基本理解。以此類推,如果作傢的寫作自由,作傢對主流意識形態的“邊緣性”態度,作傢對現實的批判性立場,最後不能導嚮一個以自己的思想為支撐點的文學世界,我們又怎敢說:中國當代文學獲得了自己的“獨立”了呢?  賈平凹正是在這一點上,帶着他豐厚的作品和意味深長的問號,走入了我們的視域。從他的《小月前本》商州係列,到他的《黑氏》《人極》《王滿堂》等中短篇用心之作;從叫座的《醜石》《閑人》《月跡》,到他晚近不討好的《廢都》《白夜》等長篇,賈平凹的作品已能堆起一座“礦山”──當然,能堆起一座“礦山”的作傢不限於賈平凹,所以這不能說明什麽。如果僅從作品描寫的內容去挖掘,諸如賈平凹筆下的風俗、人情、掌故、佚事,以及莊之蝶與唐宛兒的關係是否有真人真事做材料……我看成立一個賈平凹研究會的可能不是沒有──這一點顯然不在我的關心之內;如果僅從作品的創作個性去把握,諸如賈平凹的“月亮”與其他作傢的“月亮”有什麽區別,賈平凹的風格是“陰柔”還是“優柔”,等等……依我看,批評的“疲軟”很大程度上就是由此而導致的──哪一個作傢找不出創作個性呢?創作個性鮮明與否,與真正的文學、獨立的文學又有什麽關係呢?而莎士比亞、魯迅、顧準、曹雪芹,又怎能用一個“創作個性”來說明呢?相反,文學越是暗淡,作傢的創作個性越是奪目,不正是我們今天爭奇鬥豔的文學現實麽? 當然,我這裏更不願意重複我以前說過的“賈平凹用《廢都》的水平寫《廢都》”之類的話語,趁火打劫宣佈賈平凹的創作生涯已開始走下坡雲雲。我感興趣的是:在思潮迭起、話語雜多的整個80年代,在新潮文學、文學探索成為一種時尚的新時期舞臺上,賈平凹既不發表各種言論和看法,也不多見他的應景之作,更不以探索或弄潮兒的形象出現,而是潛心在他的以“商州”為代表的土地,以擁抱民間的姿態,着力挖掘這塊土地上藴藏着的豐富而神秘的文化意味、意境,從而塑造起他的“以不變應萬變”的沉穩的藝術形象──這在賈平凹稱之為“浮躁”的文壇,確實具有“獨立”的含義。我同樣感興趣的是:這種“獨立”對賈平凹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麽?是幸,還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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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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