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華作品集:記憶的紅皮書   》 人類學鏡像和花腰彝歌舞      朱大可 Zhu Dake

  雲南,一個專門為西方人所所構築的東方烏托邦。它為全球資本主義提供了一種美妙的人類學鏡像。“香格裏拉”這個詞,聚結了西方對東方價值的估量,基於海拔和其他原因,它變得地位崇高起來:它企近太陽和星空,也更企近人們對遠東的文化想象。
  2003年的鼕季,我在雲南各地行走,徘徊於麗江古城的迷人街道。被金錢仔細打磨過的小街,那些光綫黯淡的店鋪,在清式兩層民居底部依次浮現,刺綉、紮染、銀飾、木雕、銅器,各種工藝和物件層出不窮;草藥鋪裏堆疊着各種氣味幽淡的漢藥,它們名叫田七、天麻、黃連、蟲草、當歸和靈芝;遠眺那些酒幌高懸的飯莊,窗戶幽開,仕女巧笑,她們的影像織成了精巧的窗花;小廝和丫鬟們在店堂裏嬉笑和打鬧,到處彌漫着雲南咖啡的香氣,遊客坐在露天餐桌旁,慢慢品嚐着這種被高原土壤改造過的西方飲品,氣定神閑,仿佛走進了風和日麗的宋朝。而在夜晚,成串的燈籠定義着建築的幽暗輪廓,納西古樂迴旋在石板路上,仿佛是一些古老的聲音碎片,越過被凍結了的時間,跌落在高原皮膚的褶皺裏。
  在被聯合國列為“世界文化遺産”名單之後,雲南麗江正在朝着商業主義一路狂奔,它雖然充滿了喧鬧和文化虛偽,卻足以滿足遊客的民族想象。古老而又時尚、異端而又典雅、自由而又謹嚴、浪漫而又理 性……所有這些對立性元素都已具備,而且呈現為一個彼此妥協的容貌。巨大的水車構成了一個時間的隱喻,它要嚮我們暗示它對歲月的徵服。而事實上,它衹是一個被商業主義抽空了靈魂的空殼,不倦地旋轉在衆多遊客的獵奇鏡頭裏。
  瀘沽湖是比麗江更為純粹的地點,據說它保留了更多的“文化原生態”。在盛大的篝火晚會上,摩梭男人在前面領舞,舞步的節奏頓挫有力;身材高大的摩梭女人,拉着遊客的手尾隨其後,她們環繞篝火,構成了龐大的人圈。灼熱的火焰照亮了情欲想象的黑夜。在“走婚神話”的煽動下,遊客的激情在庭院裏四處蔓延。一些人在孜孜不倦地舞蹈,臉上浮現出狂歡的表情。另一些人則在靜觀和起哄。而摩梭女則帶着職業性的矜持微笑。傳說中她們用來勾引男人的纖纖手指,始終蜷縮在自己的溫熱掌心裏。
  遊客就是過眼雲煙。在演唱情歌“瑪達米”時,沒有哪個摩梭女會天真地為他們支付情感。“摩梭浪漫主義”衹有一個多小時的生命,晚會結束之後,所有的幻象便熄滅在火焰的餘燼裏。居民和遊客都將返回自身的角色。大地恢復了日常的緘默。瀘沽湖是路人臨時的客棧。它衹提供娛樂而不是激越的靈魂。那夜,我越過小客棧的窗口,看見無語的格姆女神山,它的莊嚴面貌,隱沒在一個後現代的鏡框裏。客棧主人、一群摩梭女人在樓下搓麻將和高聲喧嘩,她們是我在瀘沽湖畔所聽到的最後的噪音。
  雲南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楊麗萍。這個雲南省最傑出的女人,在昆明精心編織着她的舞集《雲南映像》。她的細弱身軀在空氣裏顫動,和孔雀的輕盈靈魂合為一體;而她執導的“花腰彝”歌舞,其完美性則讓我目瞪口呆。那些身材矮小的彝族農民在舞臺上踩踏、謳歌和舞蹈,嗓音尖銳清亮,匯集成宏大的原生態和聲織體,令所有現代文明所望塵莫及。它是力量、優美和質樸的三位一體。我還沒有看見過任何一種土著歌舞,能夠擁有如此令人震撼的力量。它超越了美國黑人靈歌和毛利人歌舞,散發出無與倫比的人類學光輝。
  然而,楊麗萍正在陷入一種深刻的文化悖論之中。在全球化的語境中,拯救可能就是一種最高的傷害。花腰彝歌舞的質樸性能否在商業性演出中得到維係?它所擁有的原初經驗,是否會在文明傳播過程中失真?彝族文化是否會因此而遭到風化?在國傢主義大奬、西方巡回演出和廣告表演中疲於奔命的楊麗萍,有沒有足夠的力量守住她的美學信念?這些都是令人憂思的問題。我仿佛看見,楊麗萍采摘來的花腰彝歌舞,被人投進了一個盛滿福爾馬林液的玻璃罐,成為文化標本,然後到處去展覽和陳列,嚮參觀者收取門票。正如麗江古城所經歷的那樣,資本邏輯的食指,正在叩響其壯麗而脆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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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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