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华作品集:记忆的红皮书   》 墓地的缄默和光线      Zhu Dake

  17岁的少年推着一具用白布裹住的尸体,走过了漫长而阴冷的走廊。这是发生在1975年冬夜的影像,它永久地贮存在我破碎的记忆里。那年,抑郁成疾的父亲在上海中山医院断了气。我仔细擦拭他的躯体,清洗着刚刚降临的死亡。父亲的身体柔软而余温尚存,仿佛一个熟睡的满头白发的婴儿。之后,我和护工一起把他送往太平间,放进了灰色的冷冻箱。当沉重的铁门被砰然关上时,我无法止住痛惜的眼泪。
  数天之后,他在龙华火葬场化成了一缕轻烟。我看见了父亲的亡灵越过我的肩头,轻盈地离开了苦难的大地。他找到了解脱的最寻常的方式。后来,我和母亲把他葬在南京东郊的一处风景秀丽的山坡。但多年以后,那座无人管理的坟场被城市开发的推土机夷为平地,父亲的骨灰瓮从此去向不明,消失在新建筑群落的庞大阴影里。
  扫墓是一种间歇性的回忆。坟地荒凉而阴冷,弥漫着令人骇怕的气息,仿佛有许多亡灵在空气中闪烁。它们就分布在我的四周。我看见一株小树无缘无故地摇晃起来,仿佛有个精灵在泣诉它的苦痛。纸钱的灰烬在风中飞旋,形成了一个V字。在家乡的传说里,那是死者怨气的表达。我不仅直接触摸了死亡,而且也触摸了死亡背后的事物。有一次,当黄昏降临的时刻,我甚至看见了传说中的磷火,像鬼魂一样飘忽,在风中诡异地舞蹈,散发出令人惊骇的气息。恐怖就是亚细亚墓园的特征。坟墓的阴森意象无疑是对生者的一种警告,它要确立关于死亡的惧怕,并要求人们因这种惧怕而求乞现世的长寿和永生。
  许多年以后,我再次返回了墓地,但并非南京的乱坟岗,而是悉尼南区的福来明顿墓地。在悉尼居住的那些年里,我有时会去那里散步,在阳光下寻找死亡的诗意。墓地像一座巨大得不可思议的迷宫,却充满了理性有序的气息。素净的墓冢安宁而平和,被鲜花与苔藓所簇拥。那些坚硬的花岗石和大理石块,像一些简洁的立方体的雕塑,象征着死者的最高信念。
  古旧的坟墓带有鲜明的维多利亚风格,而更多的墓碑却是个人主义的,我看见过这样一座墓碑,它是一架大理石的钢琴,以纪念曾经是钢琴家的死者。还有一块光裸的黑色石头,突兀地竖立在灰色石林里,它的主人是一个黑人。此外我也见过一根阳具形的圆柱,死者是在二战中失去性力的老兵,指望能在天堂里恢复自己的雄壮。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墓碑,是一块被油漆涂得眼花缭乱的钢制画板,它的拥有者是一位热爱绘画的孩子,死于家庭暴力,却在烂漫的光色中获得了永生。
  我的一个希腊朋友曾经想开墓地清洁公司,为扫墓者提供除草清苔的服务。他的发财梦想寄托在墓地,这是死者的家乡,也是他自己的梦园。后来他成了一家清洁公司的老板,专门负责清洗悉尼市中心的公共厕所。但他仍然没有放弃对坟墓的热爱。最后他在墓地边买了一幢房子,把自己变成了那些亡灵的忠实邻人。在圣诞节的夜晚,他家客人中出现了一张古怪的脸,那是守墓人老戴维。他的满脸皱纹书写了墓地的历史。老戴维的幽默令所有人都笑声不绝。有个女人甚至捧着肚子倾倒在沙发上。越过众人的笑声,我看见了一种被狂欢所照亮的死亡。他们与死神为伍,却没有任何惧怕。他们身上所洋溢的生命气息重塑了关于死亡的定义。基督徒老戴维解释说,这是神眷顾的地点。这就是我们无畏的原因。
  有关永生和死亡的信念就这样平分了东方和西方。它们是产生恐惧和无畏的根源,也是塑造不同墓地风格的幕后之手。这种不同的气质引发了我对存在的追问。2001年秋天,当我离开悉尼返回祖国之前,我再度动身去了墓地。我坐在那个孩子的墓碑前,看见阳光在天真的画板上闪烁,言说着缄默的真理。墓地终结了死者的悲剧,并且向生者打开了喜剧的大门。正是对死亡的敬畏使我变得无所惧怕。越过死亡的空间,我进入了那光线所抵达的最深处。我的心平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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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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