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華作品集:記憶的紅皮書   》 越過上帝的廢墟      朱大可 Zhu Dake

  衡山路上的國際禮拜堂是我童年最神往的地點之一。它的大屋頂引發了我和夥伴們的無限敬畏。它是那種英格蘭式公社大屋的無限放大。黃昏時分降臨了,烏鴉和燕子在上面盤旋,發出凄涼的呼叫。日光軟弱地跌落在那些破裂的瓦片上。在那一刻,整個城市都沉入了無言的憂傷。
  教堂外是高大的籬笆,黑色的防水油漆開始剝落,在風化中逐漸破損。我從一個小洞裏鑽進去,進入了一個巨大的花園,草地上堆積滿了梧桐樹葉,走在幹枯的葉子上,仿佛踩住了黃昏的尾巴,令它發出窸窣的嘆息。教堂是如此陰森而神秘,像一座被瓦片遮蔽起來的龐大廢墟,散發着不可思議的悲劇氣息。這是上海京劇團“智取威虎山”劇組的排練場。有時我可以從樹後偷偷地遠望見那些演員,他們優雅的舉止令我神往,但我卻無法分辨他們和戲臺上的關係。我的同學狂喜地告訴我這個是誰,那個是誰。我心中卻一片茫然。我的智力僅限於對建築和聲音的迷戀。
  在那個大屋頂下面,牧師講道的講壇成了戲臺,信衆的座椅成了觀摩席。木質十字架被扔進草叢,在潮濕的泥土裏黴爛下去。從破爛的窗口裏射出了莊嚴的光綫。咿咿呀呀的京鬍聲、女人的笑聲、男人的咳嗽、尖細高亢的吊嗓子聲音,所有這些匯成了生命場景中的片斷。這個片斷永久伫留在了我的記憶裏。我後來纔懂得,就在基督堂的深處,正在排演着紅色新宗教的戲劇。這是關於鬥爭的激越信念,它滋長在上帝的廢墟裏,並且即將成為全體中國人民的最新教義。
  在80年代末期,我曾經與母親前往那座教堂做禮拜。被修繕一新的教堂重新成為耶穌的領地。風光一時的京劇演員們早已銷聲匿跡。無數信衆在那裏集體祈禱。牧師們的微笑蕩漾在走廊上。在那裏可以看見許多舊上海的名流,他們步履蹣跚,行將就木,像出土文物那樣展示着溫良的表情。贊美詩的歌聲在大屋頂下面紛飛,與20年前的京戲唱腔發生了混響。衹有教堂聽見了這兩種尖銳對抗的意識形態的對位。越過歷史的間距,它們在同一個空間裏展開廝殺,變得尖銳刺耳起來。
  上海東湖路上的“聖母大堂”,構成了我童年夢幻的另一個秘密在所。它的天藍色的圓頂與城市的灰色面貌形成巨大反差,仿佛是一種來自俄羅斯的文學諷喻。它是一組圓弧狀童話,被強行插入灰色的塵世,孤寂得令人心痛。但它不屈的身影卻總是給我以渺茫的希望。歷經歲月的風雨,圓頂上的油漆開始大面積剝落,但紅色革命卻未能改變它的藍色屬性。它們置身於大地,卻把自身書寫在藍天上,成為天空裏的事物。當白色的信鴿在它的上面飛翔時,我看見了一幅明麗燦爛的圖畫。它是我心中永不凋謝的信念。
  2003年的某個夜晚,我第一次走進那座童話宮殿,但它已不再是精神的教堂。它曾是一個餐館,繼而又被改造成了欲望交流的酒吧。柔軟的沙發椅分佈在教堂底部,被一些半明半昧的地燈所掩映。一對情人在竊竊私語,而另一對情侶正在接吻。顧客的身影投射在粉紅色墻壁上,到處流動着情欲的香氣。恍惚的情調像水波一樣在四周緩慢地擴散,一直抵達高大的穹頂。
  在這所希臘美學的建築裏,所有那些帳幔、陰影、燈光和色調,都充滿了哥特式的詭異調子。我甚至懷疑這教堂就是為舞臺而設計的。教堂建築的莊嚴性,融解在情欲的粉紅色氣息中,兩者竟然交融得天衣無縫。神明的信念和人間的情欲,近在咫尺之間,仿佛是一對孿生兄弟。傳統的背景崩潰了,建築成了一種視覺遊戲,變幻着資本權力的無限法則。
  我目擊了這樣的事實:在處理心靈事務的舊教堂的死亡地點,身體的教堂復興了,嚮人們陳述情欲的真理。在那個我進入的夜晚,它們融解在名叫“藍色沙灘”的雞尾酒裏,成了一朵濕潤的火焰。獲得新生的教堂被油漆得明亮如新,其內部也洋溢着各種光綫,但卻無法照亮我的內心。是的,就在我面前,我的童話癱瘓成了華麗而空虛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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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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