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華作品集:記憶的紅皮書   》 隱士的遊戲面具(1)      朱大可 Zhu Dake

  無賴是流氓衰退的標記。在英雄和俠士的最後時刻,江湖開始沉默,隨後又變得更加聒噪,因為無賴正大規模涌現,像飛揚在龐大舊宅裏的灰塵。無賴就是喪失了信念的流氓,靈魂與肉體都無比慵懶起來。流浪和逃亡的日子已一去不返。在市井的喧囂中,他們百無聊賴地活着,依靠欺騙、敲詐、偷盜、淫亂或吹牛與回憶,度過平庸可笑的生涯。無賴拉上了流氓英雄時代的帷幕。
  另一方面,在歷史苦難的陽光裏,精神與肉體分離的時代開始了。越過秦漢的嚴酷歲月,兩晉的動亂浮現在所有史官的典册之中。貴族與人民遠離傢園,嚮着溫暖的南方大規模逃亡,喪地者和喪國者的慟哭交織在黯淡的土地上,構成第一代與第二代流氓最廣阔的溫床。隱士的隊伍像山上的薇菜那樣生長,達到先秦以來令人驚訝的數值。
  對於隱士,我們能夠發表一些什麽樣的看法呢?最初,隱士被當成了某種更為高潔的失地者或失國者,為捍衛肉體的安全和靈魂的自由而含志苟活,如同莊周所熱烈頌揚的泥龜。他們是那種企望在土地與國傢以外獲得傢園的人,並且比任何流氓都擁有更飽滿的信念。就此,隱士跟無賴構成了流氓的兩極。在無賴的卑瑣背景下,隱士的面容放射着恬淡的光輝。
  隱士同時是流氓英雄內在的敵人。面對正義與非正義的呼聲,他們終止了全部的傾聽。他們是耳目俱塞的遊戲者,行走在世俗暴力的外面,拒絶對一切罪行作出判决。當英雄在血泊中翻身時,隱士正演奏着古琴,眺望天邊的鳥群。隱士說,我是與世無關的人,我雖然醒着,可是我睡着。隱士就這樣曠達地取消了英雄的悲劇意義。
  竹林七賢的遊戲:面具還是實存
  讓我們來檢索一下“竹林七賢”的事跡吧,這些偉大的隱士標志着中國流氓精神所能企及的最明亮的高度。我們被告知:遊戲是他們的基礎話語方式,而“逍遙”是這話語中的最高主體。據阮籍自己聲稱,他少年時代就學習劍法,像俠士那樣輕狂放任(見於《詠懷》)。到了壯歲以後,史傳又陳述他總是“登山臨水,經日忘歸”,或飲酒長醉,狂傲不羈。而“竹林七賢”的另一個成員劉伶,跟他一樣有赤身裸體縱酒狂歡的無恥癖好(見於《世說新語》)。他們就此在流氓的語法裏瀟灑地行進。
  然而,在事實的深處,隱士雖然睡了,可是他卻內在地醒着。幾乎所有的史官都省悟到了這點。他們流露出那麽多難抑的痛楚,似乎獨自負荷着歷史的全部苦難。以下的傳說可以表明這點:阮籍經常獨自駕着馬車,毫無目的地漫遊於曠野之中,直至窮途末路,就放聲痛哭,掉頭而歸。存在的迷津引發了這個人的全部凄苦。
  阮籍的哀歌明澈地註解了他的哭泣。他在《詠懷》詩裏援筆寫道:“獨自伫坐於空屋,有什麽人能夠使我快樂?出門對着綿延無盡的道路,看不見過往的行人和車馬。登上高處以眺望祖國,衹見悠遠闊大的曠野,飛鳥與走獸正在寂然離去。”這是用隱喻的方式宣告一種新的重大經驗:在歷經與土地、國傢的分離之後,流氓面臨着與整個世界的分離,或者說,他遭到了整個世界的遺棄。
  這樣一種無限孤獨的話語立場,是流氓史上前所未有的。面對國傢、群衆和告密者的暴力威脅,隱士的恐懼無以復加。從安謐的黎明醒來,不知道黃昏是否依然在世。活着,就是在薄冰上膽戰心驚地行走,並且要在衆人面前露出狂傻的表情。
  魏晉隱士的這種兩重臉龐引發了人的諸多闡釋。但衹有一個理由能夠打動我們,那就是官僚知識分子的面具話語。基於國傢的無限昏亂和殘暴,也基於對自我生命的凄楚的憐惜,人渴求着一種他所不是的東西,它在人之外,同時又代理了人的全部。真實的嘴臉或靈魂被驚恐地收藏起來,仿佛收藏起一件犀利的兇器,以經受國傢目光的最嚴厲的探查。
  這種所謂“佯狂”和“佯傻”的言說策略,自魏晉開始,竟成為隱士與非隱士所思慕的一種風度。在抽取內在的痛苦之後,它遭到衆人的大規模效仿,並從根基上消解着這亞細亞最有魅力的精神語法。不僅如此,它還製造了以下深遠的印象:遊戲是所有面具話語中最有魅力的那種,因為它編織了一個最具欺騙性的假臉,並從痛苦與仇恨的反面塑造了人的輕快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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