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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集 》 朱大可精華作品集:記憶的紅皮書 》
吃喝的自白書(3)
朱大可 Zhu Dake
春節購物成了一年中最為艱辛的工作。在大年夜的前夕,人們必須長時間排隊才能買到一點可憐的食物。1977年,毛澤東去世後的第一個春節,廠裏的同事Y特地放棄了自傢的需要,陪我一起在嘉善路菜場通宵排隊。由於肉攤和魚攤過於混亂擁擠,我們衹能指望從限量供應的“盆菜”攤那裏獲取資源。盆菜的供應方法是每個排隊者一份,多一個人,就意味着你能多得一份希缺的食物。
為了防止插隊,糾察用粉筆在每個人的胳臂上都寫了編號。昏黃的路燈照亮了黑壓壓的人群,他們像藍灰色的蠕蟲一樣,在黑夜裏綿延到幾裏地外,場面壯觀,猶如一場盛大的群衆集會。有人在打架,有人在高聲叫駡,有人在起哄,也有人在靜觀。我和夥伴在刺骨的寒風裏瑟縮,盡量擠在作一團,靠彼此的體溫和無聊的笑話取暖。我的長滿凍瘡的手上,緊緊抓着一隻破舊的竹籃。它是菜市場搶購者的身份標志。
在陰冷的第二天早晨,我們買了一大堆所謂“魚丸”和“肉丸”勝利而歸。但這些丸子的主要成分,不過是些劣質的澱粉組合物而已。這年春節,我們全家一直都在吃這種可笑的面團,以致許多年後我看見魚丸和肉丸,都會産生嘔吐的感覺。
在食物匱乏的鼕天,為食物翻臉和打架是傢常便飯。女孩子為了多吃少占,彼此結下深仇大恨,甚至終生不再說話;而男孩則為了香煙和吃零食的女人發生分裂,打得頭破血流。初一的時候,我傢附近發生的一場最兇狠的鬥毆,就是因食物而起。一個女孩偷了另一個女孩的食物,被竊者叫來了她的男友,搧了女小偷兩個耳光。女小偷哭着逃開去,並且誓言要報仇雪恨。中午放學時,打人的男孩在校門口遇到了七八個外校的流氓,被當場打斷了三根肋骨。他傷勢痊愈了之後,又招來了更多的少年打手展開反報復。他們在女孩傢附近的弄堂裏伏擊她,把她的衣服扒光,施行輪姦,然後割下她的耳朵揚長而去。這是我記憶中最兇殘的一次鬥毆。食物變成了令人膽寒的兇器,滑行在生命的鏈鎖上。
食物政治學就這樣支配了人們的仇恨和友情。那時的女生拉幫結派,主要的拉攏手段就是食物。一枚話梅就能換來一個全新的盟友,她們勾肩搭背,如膠似漆,互相好得能穿一條褲衩,但轉眼間就會為了另外一粒話梅糖而背叛先前的夥伴。這種零食至上主義的生活立場,構成了女生社會的古怪秩序。男生之間從不那樣。他們鄙視這種小娘兒們的行徑,但男生討好女生的方式,卻並未躍出食物政治學的範圍。
食物是偷情者彼此點燃對方的火柴。我曾經從傢裏偷了半斤大白兔奶糖給一個心愛的女孩,並且騙我媽說是老鼠吃的。這個拙劣的謊言被母親當場識破。我為此還挨了一頓打。但我還是感到了生命中最脆弱的甜蜜。女孩回贈給我的,是一副用舊毛綫編織的無指手套,上面有一些深藍和杏黃色相間的波紋,散發出若有若無的香氣。我戴着它度過了那些寒冷的鼕天。幾年後,我把其中的一隻丟在了公共汽車上,而另一隻則被我收藏起來,像藏起一個愛的秘密標記。但後來,在一個突如其來的深秋,它從我的抽屜裏神秘消失了,仿佛被風吹走了似的。
父親去世後,母親與我相依為命起來。我們形影相吊地行走在“文革”晚期的黑夜裏。她提前退休,而我則在一傢照相機廠裏當了鉗工。我們生活小康,無所欲求。母親有時會帶我去附近的喬傢柵點心店,吃兩毛五分錢一碗的鮮肉餛飩,半透明的面皮下面,暗褐色的豬肉餡隱約可見,麵湯裏漂浮着蔥粒、紫菜和蛋皮。店堂裏空空如也,沒有什麽顧客在這種高檔食店裏留連。而我們卻在那裏悠閑地小坐,望着大玻璃窗外的襄陽路風景,心情莊嚴得像個貴族。
“文革”結束後,國傢食譜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我和密友“大頭”經常出沒於上海音樂廳,聆聽交響樂團的演出,然後再步行到淮海路上的一傢飯店,叫上一客“兩面黃”(一種在油裏煎過的麵條,上面澆淋着被切碎的肉丁、青豆、鬍蘿蔔和黃瓜粒)和一份糖醋黃魚,幸福地大啖起來。這是我在七十年代所能吃到的最奢侈的夜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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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花城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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