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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節:惜春記(46)
安意如 An Yiru
惜春藉機遞了帕子給鴛鴦,又叫入畫帶她去梳洗。惜春走到鴛鴦身邊低聲勸道:"還不去梳洗,你這樣子,老祖宗看了又要生疑動氣,豈是與身體相宜的?"話說的在理。鴛鴦衹得含羞忍辱地去了。
這邊惜春衹得打疊起精神來應付邢夫人,兩個人一個應一個和,倒也聊得融洽。幾間屋子雖離得遠,卻不曾隔斷,還是可以看見丫鬟婆子端茶遞水的進出。過一會兒看見屋那邊有人打簾子出來,邢夫人霍得迎上去,惜春這纔明白,眼前這位夫人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一時也沒放鬆對那邊的警惕和關註。
惜春原以為又有一場好鬧,將帕子攥得緊緊地,腦子裏急急盤算。然而眼前這位奶奶是慣會在小場面上撒歡的,一旦動了真格卻難免有些英雄氣短起來。真的和王夫人面對面,邢夫人倒軟了下來,厲害的槍火啞了。一個火星也不見蹦出來,衹問道:"老太太如何了?"
"暫時還不妨。"王夫人嘆着,一面謙和地一絲兒不錯的和她見了禮,聲音雖哀傷卻是溫柔低沉。她的眼圈帶着淡淡地紅,顯然剛纔哭得用心,然而用心是用心了,那淚水裏泡着的有幾兩真心卻是難說。
兩位夫人搭訕幾句,王夫人就帶着人先走了。她進退得宜,邢夫人到底沒問出什麽來,也沒抓着什麽把柄。站在那裏進退兩難。
女人和女人的較量,比什麽?自身,傢世,家庭,丈夫,子女。這些是全部的籌碼。然而她一直一敗塗地,王夫人的傢世遠勝於她,自幼的教養使得她就是哀痛也透着氣定神閑,這份優雅讓邢夫人分外嫉妒,還有她的丈夫賈政,她的女兒,她的兒子,就連她的庶女也做了王妃。而她的庶女迎春卻嫁給一個不成器的東西。自然,那個人迎春也管不住他。迎春是個泥菩薩,自身難保的人。
她的一切都叫她嫉妒。她這樣幸運賈母還偏疼她。邢夫人的妒火將眼睛都燒紅了。然而她想想還是離開。無謂在這裏浪費精力。今天不行,就明天早來。她雖沒個寶玉在手,怎麽着也要分着點纔甘心。
惜春聽她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她死了,我看她給的金山能把你砸死不成!最好把你砸死了才幹淨!"
那話雖然輕,卻夠冷夠硬。惜春在她身後聽到,心裏半涼不驚。這些人到底是為了錢來。待人去盡了,她嚮賈母那間正屋走去。
(三八)
那天下午,惜春要回東府,來意兒帶車來接她。因為離得近,惜春第一次落力的看他,她耳聞這個男子多時,他是賈珍身邊得意人。所謂"得意人"是什麽,惜春心知肚明。外間人有一點誤解,以為大傢之女必定嬌嫩,人事不知,心智孱弱。自然不乏這樣的人,但多是精明成熟的,譬如王熙鳳,因在逼仄復雜的環境裏,學會生存。並不比沉庸的外界少花氣力。日復一日心智漸滿足,且因傢教嚴謹,更懂得掩飾;即使對男女之事,也不驚奇,譬如自備枕席的崔鶯鶯。她們所不能接觸的,衹是那些比自己層次低下的男人。或者我們可以說,這即是遵循禮教。所缺乏的,衹是一個尋常人對生活的常識和生活的憂患意識。
男風之盛,本朝可算歷代翹楚。此已是整個皇族,宦府共有的習慣,亦自幾千年開始存在,因為太久遠,更像是一件絲袍上永不凋謝的暗花,豔麗陰鬱而不突兀。
惜春是冷靜如水的人,心湖結冰。她看這個男人,一觸之下,心中即有顯現大概輪廓:他面容已經褪卻少年稚氣,但那柔美也漸漸消失,顯得眉目清正。他朝着一個男人的方向慢慢轉變。嘴角堅定。眼神清澈而有目標,看人穩定。
惜春站在他身前,並未直指自己的感覺:這人有強盛野心,但他掩飾的好,看起來和一個盡忠的管傢一般無二。來意兒看見她看自己,毫不避忌,反而有點猶疑,往後退了兩步,讓惜春上車。
入畫更驚疑,她看着惜春,揣測不到她的意圖。惜春很快就上了車,落下簾子,不再看他。她感覺非常倦纍。確信賈母將要死去,整個人變得幼小無力,想縮到一個無人打擾的丘穴,埋藏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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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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