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華作品集:記憶的紅皮書   》 吃喝的自白書(1)      朱大可 Zhu Dake

  關於吃喝,我又能說些什麽呢?在童年時代,這個問題曾經如此深切地睏擾着我發育不全的心智。在迎接大躍進的時代裏,我不合時宜地降生了。一個1957年鼕日的正午,越過凜冽的陽光,我躺在徐傢匯附近的一所醫院裏,因饑餓而哇哇大哭。不知所措的母親把乳頭對準了我的小嘴,而我卻吸允不到任何乳汁。在生命的黎明,我面對的第一個睏境就是食物的匱缺。這是一個生命的讖言,它宣喻着童年的饑餓主題。
  我不知道奶媽的長相。她乳房的形狀和氣息超越了我的記憶,成為不可索解的謎團。母親曾經嚮我描述過她的長相:粗壯、矮小、性格陰鬱。她在我九個月大的時候因肺病離去,而我則開始了吃“奶糕”的漫長歷程。那是母乳或牛奶的代用品,混合着牛奶、面粉和葡萄糖和蔗糖等成分。我在這種糊狀物的哺育下茁壯成長。直到今天我還能記住它的親切氣味,那種濃郁的香氣,一直融入了我細小的骨頭,仿佛是遙遠而隱秘的親人。十幾年後,我在商店裏買回這種食物,企圖重溫周歲時的蜜月,但它的氣味卻與記憶相距遙遠。這場失敗的“懷舊”實驗,解構了我對食物的童貞信念。
  可以與奶糕媲美的另一種氣味來自魚肝油。據說它是鯨魚肝髒的提取物。母親用玻璃滴管把這種油性液體滴在我的舌頭上。特殊的氣味從舌尖迅速彌漫到齒間和兩頰,繼而擴散到整個頭腔和身軀。這是美妙而短暫的時刻。芳香慰撫劑打開了我對於氣味的初始記憶。
  但我7歲前的食譜是被大饑荒年代所限定的。我們全家骨瘦如柴,狀如幽靈,靠面疙瘩湯度日。那種食物是令人作嘔的,散發着菜葉被過度烹煮後的惡心氣味,儘管加入大量味精可以增加食欲,卻引發了味精中毒。每天吃完面疙瘩後,我都要大口喝水,像一頭在旱地裏打滾的小狗。在味蕾迅速萎縮的年代,味精是維係我們與食物之間的危險紐帶。
  在炎熱的夏天,我和隔壁鄰居的小孩——一對姐弟在傢門口共進午餐。我坐在小板凳上,從小碗裏扒着難咽的面團和菜葉,眼裏噙着失望的眼淚。唯一支撐我進食的信念是坐在對面的女孩F,她的秀麗容顔就是佐餐的美味佳餚,也是我熬過大饑荒年代的最高慰藉。我們蘆柴棒似的小手,緊密地纏在了一起。
  盛夏季節裏的最高食禮遇,是4分錢一根的赤豆棒冰或者八分錢一根的奶油雪糕。中午時分,尖銳刺眼的陽光直射在弄堂裏,租界時代遺留下來的水泥地,被烤得無比灼熱,反射着刺目的亮光。沒有人在那裏走動。而我的手心裏則攥着從母親那裏討來的四分錢,坐在大門口的小板凳上,期待着賣棒冰老太的出現。那一聲“光明牌棒冰”的吆喝,猶如偉大的信號,全弄堂的小孩都歡騰起來。而在正午的短暫狂歡之後,大地重新沉陷於冗長的令人窒息的緘默之中。所有的人都在渴望着黃昏時刻的到來。衹有蟬在稀疏的梧桐樹枝上大聲叫着。它們嘶啞而嘹亮的聲音,是關於酷暑的唯一的生命禮贊。
  F的外婆是一個面色陰沉的老人,骨瘦如柴,卻貪吃成性,我偷偷送了她一個“臭蟲”的綽號。她的兒子媳婦是有點級別的幹部,受用着百姓所沒有的特供品,但那些珍稀食品最終都化成了“臭蟲”的排泄物。她每天要吃八個雞蛋,大便臭氣熏天,彌漫着整幢樓房。她的快感就是鄰人們的災難。她走進公共衛生間時,我們衹好放棄玩耍,趕緊逃回傢去,把門緊緊關上,企圖把臭氣攔截在門外,但它還是不可阻擋地溜進了每傢每戶。後來“臭蟲”因吃得太多,居然在醫院裏活活撐死了。我媽那時居然很嚴肅地教育我說,那是“雞蛋中毒”,小孩子要是吃多了,也會死掉的。但我至今都沒能從醫書上找到這種古怪的疾病。
  儘管雞蛋的“毒性”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對食物的憧憬還是橫貫整個童年,並對我的靈魂産生了不可思議的影響。上小學以後,大饑荒年代緩慢地拉上了帷幕,商店的貨架上開始出現那些曾經稀缺的食品。糕餅漸次復活了,薩琪瑪、杏仁酥、油棗、糖糕,這些粗鄙而美妙的食品,像稻菽一樣從店鋪裏生長出來,稀稀拉拉地分佈在高不可攀的貨架上,嚮嘴饞的孩子們炫示着一種難以企及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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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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