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華作品集:記憶的紅皮書   》 衆神的嬉戲(3)      朱大可 Zhu Dake

  後來,科學變得越來越時髦。按照書上的知識,我買一個紙質的綫圈和一個粗大的蠟質電容器,指望從耳機裏聽到電臺的播音。但我從來沒有成功過。我的礦石機衹有沙沙的噪音。鄰居小孩騙我說那就是太空的信號,我起初真的感到無限神秘,時間久了纔明白,那不過是個聲音的騙局,被胡亂纏繞在一堆紫紅色的細銅絲上。
  不久,半導體出現了,我又開始買晶體管來安裝單管機,後來又逐級升到四管機。牛莊路跳蚤市場和襄陽路舊貨商店裏到處晃動着科技群衆的身影。那時,幾乎每個男孩都購置了電烙鐵,傢傢彌漫着焊錫與鬆香的混合氣味。我的那個黑白鑲嵌的塑料殼子裏更換了多次等級,但依然品質惡劣,衹能收聽一個電臺。除了本地國傢播音員的聲色俱厲的社論,就是樣板戲的高亢歌唱。最後在被不慎摔了一次之後,它就永久地沉默了。後來從太原路搬傢,我毫不憐惜地把它扔進垃圾箱,像扔掉一個可恥的記憶。
  但許多人成功地成為半導體群衆運動的高手。我的一個同學做了一臺七管機,居然可以收聽短波。這個偉大的科技奇跡曾經令我們激動得渾身發抖。世界一不留神,嚮我們開啓了一道秘門。我們開始集體偷聽“敵臺”,冒着巨大的危險。美國之音、莫斯科廣播電臺、澳大利亞國傢廣播電臺和“中華民國”電臺,是我們光顧最多的地點。
  我們把門窗緊閉,拉上簡陋的窗簾,神色緊張地從太空的雜音中辨認那些來自外界的隻言片語。臺灣電臺最為奇怪,每一次都在新聞後進行特工尋呼,說着古怪的聯絡暗語,它們是一些四個一組的數字,令我們的竊聽行為變得更加可怖,仿佛那些指令就是對準我們中的某個人發出的一樣。我們有時也會互相猜疑和打量,看周圍有誰長得更像那個被呼叫的特務。
  我無法形容電波對我們這代人成長的古怪意義。它是我們與世界進行現時態聯繫的唯一通道。毛澤東被指斥為獨裁者,而我們擁戴的革命遭到否决。國傢的正義面容逐漸變得可疑起來。是的,電波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修理了我的信仰,它輕微地掠過耳朵和皮膚,在心靈深處留下陰險的傷痕。
  這場戰戰兢兢的竊聽運動遍及了整個中國,成為半導體群衆運動的最富戲劇性的後果,它是極權制度下最初的自我解凍遊戲。但許多人為此付出了可怕的代價。一個我們附近的“偷聽小組”遭到檢舉,五個人全部進了監獄,其中最小的衹有12歲。而為首的也衹有16歲,卻被判了一個“死緩”,最後死在江蘇勞改營裏。他那個容貌秀麗、令所有男生都垂延三尺的小姐姐,後來嫁給了一個警察,據說是為了復仇。有一天警察得急病死了,我們大傢都堅信那是個美麗的陰謀。我們至今都守口如瓶。
  “文革”後期我進入中學,在科學上終於有了點細小的進步。我加入學校的天文學小組,開始投身於天文學研究。我的老師是這方面的天才,他每個周末給我們上課,講解天文學歷史,從赤道到黃道,從托勒密體係到哥白尼體係,從天體物理學到地球物理學。我總是被他所描述的世界弄得心潮澎湃。銀河與恆星散發出的魔法力量徵服了我,純真的靈魂聽到了上天的召喚。
  我們每周輪流值班,爬上大樓頂部,用一架1935年的德製天文望遠鏡觀測月球和流星,並在記錄表上寫下結果。宇宙的美麗和令我心馳神往。暑假裏的那些夏夜,天體呈現着神秘的闊大景象,它在頭頂上緩慢旋轉,星光燦爛。一個圓號在遠處什麽地方柔和而悠揚地吹響,仿佛是一種奇妙的天籟。流星掉下來時,我一直渴望接住它,就像接住透明的雨滴。
  我掌握着通往大樓頂部的鐵門鑰匙。這是一個隱秘的私人國度。在中學時代,上頂樓看天成了最開心的日子。天體美學啓蒙了我的精神,我閱讀康德與恩格斯的著作,被那些美妙的天體結構弄得心曠神怡,指望能從望遠鏡裏看見宇宙生生死死的脈動,它超越了國傢提供的精神邊界,展示出宇宙法則的細小一角。微弱的光綫越過透鏡,抵達了宇宙的內部。我感到我的靈魂已經被懸挂在那裏的某棵樹上,像一件印滿了星辰的布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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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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