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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思考 》 這個世界會好嗎 》
艾愷教授序:《這個世界會好嗎》
梁漱溟 Liang Shuming
我非常榮幸能為這本小書作序。
我想先說說我與梁漱溟先生兩人對談的因緣。
我在哈佛讀書的時候,對梁先生的生平志業産生興趣,以他作為博士論文的主題,在臺灣與香港收集相關資料,尋訪他的故友舊交。礙於當時中美政治局勢,我始終無法前往中國,親見我研究的對象梁先生。
1973年初,我頭一次有機會前往中國。在當時,一個美國人能到中國去,仍是極不尋常的異例。為什麽我能成行呢?這是因為在尼剋鬆總統訪中後,幾個中國代表團在1972年陸續來美,而我充當中文翻譯,起了溝通兩國的橋梁作用,所以在1973年時,我與內人才有這個難得的機會可以造訪中國。當時,我嚮中方提出的第一個請求,便是希望可以同梁先生見面,但由於正值文革,時機敏感,我並沒有如願以償地拜見到梁先生,衹能抱憾返美。
1979年,在我的梁漱溟研究《最後的儒傢》出版成書的同時,中國的政治起了巨大的變化。這波改革開放的潮流也改變了梁先生的生活。原本與夫人蝸居在狹小房間的梁先生,被政協安置到有部長樓之稱的22號樓,與文化名流如丁玲等對門而居。有了舒適的房捨,梁先生認為比較適宜見客,便即刻想辦法與我聯繫。
某日我突然接到一通陌生的來電,電話那頭是一位高齡八旬的石老先生。他是梁先生20年代在北大的學生,剛從北京來美,受梁先生所托,捎來口訊,說是梁老已經知道《最後的儒傢》出版了,希望可以與我見面。又過了幾個月,一天課後,有個中國學生突然來見我。他不久前纔從北京來美與父親團圓。他拿着梁先生的聯絡地址,告訴我他舊日的鄰居梁伯伯,十分希望可以見到我,看到我所出版關於他的著作。
我即刻將拙著寄給他,不久便獲得梁先生友善的回應,約定好隔年一定到北京去拜訪他。
1980年我到北京第一天,馬上便去尋找梁先生,他告訴了我他是如何搬到22號樓來。第二天早上,我到梁傢正式拜見,梁先生所有的親人都出現在那裏,對於我的來訪相當鄭重其事。梁先生將我介紹給他的傢人,我則送予他哈佛大學的紀念品,以及一幅他父親的遺作。經過種種波折,在這多年之後,我終於得以與梁先生,僅僅隔着一方小幾,相對而坐,開始對談。之後的兩周,我天天一早便到梁傢拜訪,請教梁先生。我將對話的內容錄音整理,後來收進梁先生的全集,現在又單獨出版成書。回顧兩人對談因緣,真是感慨萬千。
在我們的對談中,我透過梁先生理解到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一種特質。這是最值一提的部分。
在我們密集談話的兩周裏,頭兩三天梁先生多與我說關於佛傢的想法,讓我很感疑惑,便問:“您不是早在多年前便公開放棄佛傢思想了嗎?”他說他都放棄也沒放棄,談到拙作的標題《最後的儒傢》將他定位為一位儒者,他表示他可以接受。然而有時他也嚮我表示馬列主義的科學很好;當談到中國傳統文化,他亦贊美道教。有次提到他因組織民盟而見到馬歇爾,他對馬歇爾的評價很高,認為他是個好人,因為他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
那時我相當不解,一個人如何可以既是佛傢又是儒傢?既認同馬列思想又贊許基督教?後來終於想通了,這種可以融合多種相互矛盾的思想,正是典型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特質。
春秋戰國百傢爭鳴時,雖有許多辯論,但百傢學者並不認為自己特定的一傢,比方說現在我們討論孟子與荀子,認為他們雖然一言性善,一言性惡,但都是儒傢,是孔子的信徒,然而在當時,即便是孔子也未必認為自己是儒傢。我們今日習以為常的學術分類,其實是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論及其父司馬談的《論六傢要旨》,為諸子百傢分門別派,而發明出來的體係。
我認為中國文化本就是個融合許多看似不相容的思想於一體,卻同時又喜歡分門別類的文化。衹需留心便會發現,其實大部分的中國知識分子都是融合各類的思想於一身。比方程朱陸王,同為新儒傢,雖然講義理心性,歧異很大,但他們的思想中都含有許多佛傢的成分。晚清的知識分子,如梁啓超、章太炎,固然在政治立場與今古文經學上分踞兩極,但同樣都將佛傢、西方思想及儒傢融入他們個人的學思中。
這解釋了為什麽對於受現代學術規範訓練的我而言,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是儒傢,又是馬列信徒;但對梁先生來說,這完全不是問題。從這點看來,梁先生仍是一個相當傳統的中國知識分子。
依我淺見,先秦諸子雖然路綫不同,但他們都共享一個宇宙觀,認為宇宙是一體而有機的,天地間的每個成分跟其他的成分相互關連,所以在這樣的宇宙觀裏,沒有絶對的矛盾,衹有相對的矛盾。這種宇宙觀,經歷數千年,仍深植在中國知識分子思想的底層,是以各種不同的思想成分,可以共存在一個人的思想裏,運行不悖。
梁先生與我談話的內容,有一大部分是我嚮他請教20世紀初的人事。為何我不靜靜聽梁先生抒發他的想法,而要詢問他許多過去的交往呢?我是歷史研究者,自然會希望多多保存歷史資料,而梁先生是我所知最後一個健在且頭腦清明的人,曾經親身經歷參與過這幾十年中國文化劇變,並且和許多重要知識分子相知相交過。他的回憶是寶貴的,所以我纔僭越地主導談話,希望可以將這些獨一無二的經驗記錄下來。
像我這樣,等到傳記完成出書之後,作者纔終於見到傳主,在中國近代史學界中可能是空前未有的特例。與梁先生談話之後,我在《最後的儒傢》一書最後加上一章,增補修定了原書的一些未竟之處,特別是他在文革期間受苦一節,由於我未能在書成前與他見面,也沒有相關記錄流通,所以不知悉細節,也無法載入書中,後來與他談話後纔知道實情,補充在這最後一章裏。大體來說,我並沒有在親見梁先生之後,修改拙作的結構與內容。與他談話之後,我發現梁先生表裏如一,他的文章誠實地反映出他的觀感,未曾因為要順應時局而掩飾真心,所以我透過文字所見到的梁先生,與我後來實際上對談的梁先生,是一致的。是以我雖無緣在書成前見到他,但透過他的文章,我仍然深刻地認識到梁先生的真實的性格與想法。
就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的角度看來,我認為就算再過一百年,梁先生仍會在歷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不單單是因為他獨特的思想,而是因為他表裏如一的人格。與許多20世紀的儒傢信徒相比較起來,他更逼近傳統的儒者,確實地在生活中實踐他的思想,而非僅僅在學院中高談。梁先生以自己的生命去體現對儒傢和中國文化的理想,就這點而言,他永遠都是獨一無二的。
2005年9月於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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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 編輯推薦 | 出版說明 | 艾愷教授序:《這個世界會好嗎》 | 馬勇:梁漱溟晚年口述 | 儒傢跟佛傢(1) | 儒傢跟佛傢(2) | 儒傢跟佛傢(3) | 儒傢跟佛傢(4) | 為何我還樂觀 | 人與人相處的問題 | 情理與物理 | 什麽是戒、定、慧(1) | 什麽是戒、定、慧(2) | 我做記者的時候(1) | 我做記者的時候(2) | 陳獨秀、李大釗和我(1) | 陳獨秀、李大釗和我(2) | 當代儒傢代表人物還有誰(1) | 當代儒傢代表人物還有誰(2) | 熊十力和唯識 | 美國人和臺灣問題 | 毛主席這個人(1) | 毛主席這個人(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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