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華作品集:記憶的紅皮書   》 書架上的戰爭(2)      朱大可 Zhu Dake

  除了歷史,我傢的儲藏室裏還有少量漏網的小說,如被查禁的歐陽山的《三傢巷》和《苦鬥》,以及《紅岩》、《青春之歌》和《把一切獻給黨》等等。由於無法進行選擇,我陷入了一種混亂的閱讀。在我的書單裏既有各種地下手抄本,也有官方內部發行的供批判用的“反動作品”(如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但對我影響最大的,還是我在16歲到19歲期間所讀的那些書:雪萊的詩劇《欽契》和陀思托耶夫斯基的《罪與罰》等等。我對他們的崇拜,曾經到達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前者的清純與後者的瘋狂,都令我窒息和喘不過氣來。
  那時許多小說書有一個共同外觀,就是書頁發黃,沒有封面和封底,也沒有開頭和結尾,頁碼總是從“10”以後開始。我既不知道書名,也不知道作者。無數傳閱的髒手毀損了它們,令其呈現為一個衰老和殘缺的面容,其上不時出現血斑、頭髮和污跡。這種骯髒的“盲讀”令我生氣,因為書頁總是在結局呈現之前消失,留下可惡的懸念,逼着我猜測故事的結尾。後來我就能準確預言幾乎每一部好萊塢電影的結局。革命把我訓練成了閱讀的高手。
  我受到的另一種監獄式訓練是快速閱讀。一部好書必然面臨排隊輪候和漫長的旅行,如《苦難的歷程》(阿·托爾斯泰)、《靜靜的頓河》、《基度山恩仇記》和《約翰剋利斯朵夫》這樣的多捲巨著,在世面上就像鑽石一樣珍貴。通常在晚上八點左右,書被一個人送達了,而次日早晨八點,書將被另一個人取走。許多人在書上留下不可捉摸的痕跡。我衹有十二小時的閱讀時間。我的眼睛開始高速掃描起來。亮度為15支的燈光照在書頁上,昏黃而黯淡,屋裏漂動着感傷的氣息。下半夜之前,我總是能夠先把全書瀏覽一遍,而後用剩下的時間細讀那些重要的章節。母親也加入了我們的輪讀行列。天亮的時刻,我交出了上百萬字的大書,猶如交出一個被榨空的錢袋。我筋疲力盡,但心情很愉快,頭腦裏布滿了清澈的文學陽光。
  而在短暫的高速閱讀之後,我便長時間地沉浸在對書的回味之中,這形成了時間上的鮮明對比。我事後躺在床上,在黑暗裏回味那些熱烈的意義。記憶仔細碾過了每一個發亮的細節。那時,剋利斯朵夫的天才生活就是我的明燈,我把那本衹在我手中停留了一夜的書變成了自己的聖經。也許,它還是“文革”後期整個上海西區“音樂幫”的公共指南。書裏的浪漫主義氣息像瘟疫一樣四處傳播,把我們大傢都搞得小資兮兮的,說話舉止都很剋利斯朵夫。這種危險的情調滋養着我們的信念。我們籍此開拓着世界的未來面貌。
  在很多年以後,當我回憶那個滿含淚水的歲月時纔懂得,我從來沒有被八十年代塑造過。平庸的大學生涯衹能把我毀掉。我身體的搖籃是五十年代,而我的精神搖籃則是光華四射的七十年代。我和許多人在那時就已經做好邁嚮文化新紀元的全部準備。在一個貌似壓抑和黑暗的時代,我們茁壯成長,並在殘缺不全的閱讀中找到了自己的神性。
  在中學一、二年級的時候,馬剋思和恩格斯也曾照亮我的頭腦。我尤其喜愛《共産黨宣言》和《法蘭西內戰》。在精神早熟的前夜,大革命預言傢為我勾勒了一幅自我解放的激越場景。馬剋思的思想有助於平息我的小資情調,並且激勵起我對於真理的無限思念。今天,即使紅色烏托邦早已破滅,他的激辯氣質仍然鑲嵌在我的骨頭裏,像一顆隱隱作痛的子彈,提示着一種反叛者的熱烈意義。我始終是這個人緘默的信徒。
  中學二年級時我們下鄉勞動,嚮農民學習無産者的真實經驗。全班二十幾個男生一起住在農民傢的客堂裏,泥地上鋪着潮濕的稻草,昏暗的電燈鬼魅似的在高高的房梁上閃爍,木織機的咿呀聲從遠處斷續地傳來,稻草人正在守望着沉睡的田野。我信口講起了福爾摩斯的故事,四周鴉雀無聲,連呼吸都被恐怖的敘述淹沒了。但這個故事會立即成了宣揚資産階級思想的罪狀。第二天我就在大會上遭到點名批判。本來他們想把我拎到臺上鬥爭一番,後來因我母親的緣故放過了我(她那時在同一所學校教書)。但從此我暴露了隱藏很久的“本來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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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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