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華作品集:記憶的紅皮書   》 書架上的戰爭(1)      朱大可 Zhu Dake

  上海是水性楊花的城市。上海的秘密就在於它沒有歷史。在這個失憶的消費天堂,記憶不過是異鄉人的病態反應而已。但隨着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一個遭到簡單麯解的時代,需要動用內在的生命經驗來加以修復。這是我折回歷史的原因。
  其實我已無法記住第一本有字讀物的名字了,但八歲時的日記表明,那年我讀了長篇小說《紅旗插上大門島》。這本現在看來很乏味的書當時就是我的啓蒙者,它是一個犀利的咒語。在兒童讀物和連環畫之外,我意外地抓住了大人世界的把手。那種狂歡式的喜悅真是難以言表。但就在那年,我的讀書蜜月剛剛開始,革命突如其來地蒙上了我的眼睛。除了毛的語錄和選集,中國不再需要其他思想。
  我有幾本非常好玩的書,來自女同學俞欣。她是那種典型的迷你資産階級,身材纖細小巧,膚色白皙,聲音輕柔得宛如耳語,而傢裏的花園卻大如操場。我們是莫逆之交。念小學一、二年級時,每天她都到我的窗下叫我一起上學。她的叫聲細弱得像蚊子,但我卻能清晰地聽到。
  “老大可!”她形銷骨立地叫道。
  “來啦,老俞頭!”我在窗口吼道。
  我們那時流行互相在名字前加個“老”字。那是童年友情的偉大標志。但她偷着親我的時候更像是我的妹妹。我喜歡她臉上的“百雀靈”護膚霜的香氣。我們差一點就成了夫妻。她好幾次對我說要和我結婚。我們好得形影不離,連小便都互相密切跟着。
  小學三年級纔開學,她就塞了幾本書給我,說是她最心愛的,問我想看嗎。我歡天喜地地拿回傢去了。它們是一套《安徒生童話集》和一本叫做《一千零一夜》的怪書。但還沒有來得及歸還,她就從我們班裏突然消失了。老師說她傢搬走了。我為此傷心了很久。後來我纔知道她父母被打死,而她則被送到蘇南的一個小城,與老祖母相依為命。這書是她預先藏在我這裏的。她年幼的心靈仿佛預見了巨大的災難。我的童年自此揭過了最黑暗的一頁。在她離去之後,我淪為一個性別自閉癥患者,幾乎無法再與其他小女生說話。
  在抄傢風熾盛的1967年,父親在傢裏開始了秘密的燒書行動。為了掩蓋私藏反動書刊的罪行,父親把門窗緊緊關閉,拉上窗簾,把四大名著和許多珍貴書籍付之一炬,這其中包括那幾部封面華麗的童話。灰燼被抽水馬桶反復地衝走。母親和我則是銷毀罪證的幫兇。
  屠書行動整整耗費了幾天時間,它看起來很像是電影裏常見的那種場面:地下革命者在緊急燒毀譯電碼和機密文件,而其實正好相反:我們在消滅那些最危險的思想。火焰吞噬着書頁,文字從空氣中迅速蒸發了,臉盆裏衹剩下黑色而輕盈的灰燼。而此後的許多天裏,屋裏都縈繞着書的屍骸的焦味。書的這種易燃性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在此後很長時間裏我都以為,書就是那種專門用來焚燒的事物。
  但還是有一些圖書殘留了下來,放在儲藏室的架子上。父親是歷史教師,他偷藏的大都是與此有關的書,其中包括吳晗的《朱元璋傳》、範文瀾的《中國通史》和鬍繩的中共黨史等等。這個書目篡改了我童年的精神程序:我繞過童話,直接到達了歷史。就小孩子而言,“文革”是童話的最辛酸的敵人。
  密閉的儲藏室既沒有窗戶,也沒有電燈(我很奇怪二十年間父母竟沒有想過要去裝一盞電燈),在其間找書必須先點燃一盞帶玻璃罩的小煤油燈。儲藏室裏除了濃烈的煤油氣味,就是書的黴味,它讓我呼吸到了距離久遠的年代。微弱的燈火閃爍着,燃燒在我手裏,在石灰墻上張貼着龐大的影子。每次我都會産生一種幻覺,仿佛進入了一個藏寶的密室。這種神秘性所帶來的快感真是難以名狀。在整個少年時代,這個小室成了我從事閱讀陰謀的營地。與喧鬧的鋼琴截然不同,它是永久緘默的,恪守着家庭的細小美妙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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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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