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華作品集:記憶的紅皮書   》 音樂的秘密節日(3)      朱大可 Zhu Dake

  到了午夜時分,我們時常走出屋子,一起在上海西南區的馬路上遊蕩,從太原路、汾陽路走上復興路,穿過新康花園,到達淮海路,又轉回到衡山路和復興西路,反復搜尋着隱藏在這紅色革命策源地背後的詩意。即使歷經大革命歲月的清洗,可惡的舊殖民地的本性依然屹立在那裏,散發出令人心碎的光輝。街道上寂然無人,昏暗的路燈被法國梧桐所遮蔽,落葉被風捲起,堆積在生銹的帶洛可可風格的老式鐵柵門邊。花崗石的臺階布滿灰塵。從那些窗戶中射出了親切而溫柔的光綫。
  我們有時也在普希金銅像的廢墟附近遊蕩。那座帶有一個高大的紀念碑式的花崗岩底座的銅像,早已被紅衛兵推翻。汾陽路和嶽陽路交界的街心花園露出了光裸的泥土。在復興中路和汾陽路口的那個美麗的小玻璃房子,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殖民地風格的老式電話亭,像一個忠實的守夜人,在街角上孤苦地站了幾十年,最終還是被喧囂的革命所打碎。除此之外,城市建築的屬性並沒有太多的改變。
  我們也常站在淮海大樓屋頂上遠眺,從製高點上俯瞰沉睡的街區,像占領黑夜的士兵。街道嚮四周伸展,稀少的燈火在浮動,仿佛是一些感傷的符號。越過鼕青樹叢的暗影,月亮莊嚴地照臨在飽受創傷的城市,像懸挂於永恆之中的神的面具。時常可以聽見鋼琴或圓號的聲音被風送來。當世界沉睡了之後,一種不屬於大地的歌聲在緘默中秘密地誕生了。衹有我們掌握了這個巨大的秘密。
  有時我們的夜遊一直會持續到黎明。女工推着送奶車粼粼走過,玻璃牛奶瓶在震顫中互相碰撞,發出巨大的噪聲。早晨的氣息已經吹來。黑夜意象開始從我們的瞳孔裏消退。我們各自回到傢裏,在床上開始另一種夢囈。
  1977年開始的大學高考,結束了這個病態的小資産階級夜遊癥時代。新政府為精神苦悶的知識青年提供了出路。我們告別黑夜意象,急切地回到了書桌面前。但大頭報考上海音樂學院意外受挫,父親又心髒病突發,撒手而去;兩年後,他的日本情人與他分道揚鑣。這些災難接踵而至。完美的世界突然崩潰了,坍在他身上。他坐在我的沙發上,口袋裏揣着一瓶安眠藥片,悲痛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臉上漂浮着夢一樣的死亡氣息。
  這時我已經是華東師大中文係的學生。我們都面對着嚴重的挑戰:他想要死去,而我要阻止他。我們的談話從卡夫卡開始。我嚮他詳述存在主義的生命經驗。可望而不可及的卡夫卡“城堡”、加繆的西西弗斯的“石頭”、無限等待而毫無意義的貝剋特的戈多,以及尤奈斯庫的“犀牛”,所有這些故事揭發了人的極度無力的處境。人就是那種什麽也不是的東西,卻必須在極度的苦難中活着。我說,去他媽的傻逼的小資情調,你應該感到幸運,因為你看見了生活的本來面目。
  大頭開始仔細閱讀我藉給他的那些小說和戲劇,我經常去看望他,和他討論有關的主題,他也找來了一些現代主義的音樂作品與我分享。斯特拉文斯基和肖斯塔科維奇作品中所迸發出的絶望的尖叫,粉碎了古典時代的那種和諧的憂傷。它們像是一劑砒霜式的猛藥,引發了劇烈的心痛。但這種存在主義療法還是拯救了他,使之完成了與他所痛恨的生活的和解。他開始放棄傲慢的剋利斯朵夫式的生活,把自己下降到一個平庸的級位。他考取普通大學並選擇了社會學專業。音樂退化為他生活中的緑葉式的點綴。某天他來找我,臉上終於露出了對生活心滿意足的笑容,身後跟着一個面容秀麗的女孩。他管她叫“阿弟”。這個女孩以後成了他的妻子。
  在小資夢幻破滅之後,我們需要一種能夠幫助我們面對現實的思想。也就是說,必須在令人心碎的事實中找到真正的生活。正是由於這種對白晝的絶望,我們從此不再思念茫茫黑夜。在二十四歲的時候,我們先後背叛了自己最初的信念。從那時候起,我們就像死掉了一樣,如同卡夫卡的蟲子。而我的重新復活,是在很多年以後了。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和大頭在建國西路上一間骯髒的小餐館裏舉起了酒盅。我們笑着,一臉很成熟很深刻的樣子,為葬送掉我們自己的年代幹杯。墻上的日曆寫着:“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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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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