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華作品集:記憶的紅皮書   》 音樂的秘密節日(1)      朱大可 Zhu Dake

  “文革”並沒有摧毀一切。相反,在1967年的左傾極端主義風暴之後,一種隱形的小布爾喬亞文化在上海西區悄然流行。沉默了很久的鋼琴聲和小提琴聲再度響起,它們散布在一些法國、西班牙和德國式的住宅間,在太平洋季風中微弱而斷續地傳送着,宣示了西方意識形態的捲土重來。
  “文革”中掌權的新興掌權者忽略了這個信號。在實現了權力角逐的目標之後,毛澤東和他的助手着手建立新經濟■文化秩序。商店開始營業,學校開始復課。資産階級和知識分子的子女們從嚴酷的鼕天裏重新復蘇,他們的臉上再現了希望的笑容。在1969年到1976年間,音樂成為它們尋找出路的唯一途徑。由於江青在樣板戲實驗中加入了西洋樂器,一些專業文藝演出團體也急需輸血來提升其演出質量,掌握演奏技術的“資産階級子女”被重新啓用。在純潔的革命文化與骯髒的反動文化之間,出現了秘密的妥協。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我七歲開始學習鋼琴,卻對這個樂器沒有任何興趣。在無數次挨打和眼淚滴落在鍵盤上之後,母親對我開始大失所望。“文革”的到來,進一步粉碎了她希望我成為音樂傢的打算。我重新觸摸鋼琴,是在幾年後的一個周日。在經歷了漫長而潮濕的雨季之後,陽光第一次明媚地在空氣裏流動。潮氣開始蒸發,腫脹的門框和濕漉漉的墻壁都在恢復原形。一種難得的喜悅在樹叢和紅色的屋頂間流淌。所有的鄰居都開始了大掃除行動,把潮濕的被褥和衣服晾曬到太陽下面。母親給我的任務是給鋼琴打蠟。我用地板蠟擦拭着那架老式的直鋼絲琴,看着深棕色琴身逐漸發亮,忽然有了一種彈奏的衝動。
  我用僵硬的手指開始了哈農的指法練習。這是唯一沒有資産階級色彩的西方“音樂”。琴聲有些發悶,但很動人,像一個沉默了很久之後突然開口說話的老人。我心中産生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感動。陽光和景色竟是如此的敞亮,琴聲在其中飄飛,一直傳遞到了很遙遠的地方。我知道有許多人在傾聽。愛輕輕掠過了他們。他們感到生活裏這個細微的變化。
  手指就這樣解放了音樂。
  從此我開始了一種瘋狂的鋼琴練習。在沒有任何老師指導的情況下,以“野路子”的方式,探查着隱藏在音樂裏的秘密。這場手指的騷動一直持續到“文革”結束。中學時代我還嘗試着寫詞和作麯,幻想有朝一日成為指揮傢。上海音樂學院就在我傢附近。“文革”後期,它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我時常在它的高墻外徘徊,傾聽着混雜在一起的鋼琴聲和“啊,啊,啊”的練習音階的歌聲,渴望成為其中的一個成員。一些同學先後被軍隊文工團招走,成為身穿四袋軍裝(當時是軍官身份的一種簡陋標志)的特種“文藝兵”,邁嚮這個社會最值得誇耀的階層。而我一直在它的外面徘徊。這個夢的破滅是我童年遭受的最沉重的打擊。我是音樂的永久的囚徒。
  在中學時代,學校裏出現了隱秘的文藝崇拜思潮。這是一種小布爾喬亞式的情調。在參加學校的日常政治洗腦之後,一些學生聚集起來,舉辦家庭音樂會,演奏革命音樂和資産階級作品,參加的樂器包括鋼琴、小提琴、大提琴、黑管和長笛。有時則衹有一架鋼琴和一把小提琴。沒有人去檢舉我們的地下俱樂部。
  這種藝術思潮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它內在地塑造了“文革”後期上海西區的流行時尚。受過良好教育的漂亮的女孩子,多身穿灰色瘦腰軍裝,腳踏北京的黑色燈心絨平底步鞋,走路時腳尖外撇,上身微微前傾,這是軍隊舞蹈演員的最常見的職業姿勢和扮相。另一種更簡潔的時尚,就是走在街上獨自行走,手裏提着小提琴盒(裏面很可能是空的)。這幾乎成了當時好孩子的主要識別標記。藝術的面容透過這些黑色盒子,露出了經久不息的微笑。
  寒冷而潮濕的鼕天來臨時,我的兩手就長滿了凍瘡。這種皮膚病像蛔蟲病一樣,最終演變成了一場廣泛的群衆運動。由於貧睏和營養不良,大傢都紅腫着雙手,然後看着它們逐漸破裂和潰爛,直到春天來臨纔慢慢痊愈。人人都把手藏在口袋裏,看起來就像是要掩蓋起一件犯罪事實。而對我來說,凍瘡是比蛔蟲更加討厭的災難,它使我幾乎無法繼續在鋼琴上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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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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