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華作品集:記憶的紅皮書   》 大革命時代的鄰人們(3)      朱大可 Zhu Dake

  陳獨秀的孫子比我大兩歲,長相有些古怪,頭顱的比例明顯小於身子,因此得了一個“小頭”的諢號。我們有時在一起玩耍,但我並不喜歡他,因為他性情詭詐,手腳又不幹淨。一天,我嚮他出示一本葉聖陶的童話集《稻草人》,結果那書轉眼間就不翼而飛。父親說,一定是他偷的,遂教了我一個妙法。我立即就去“小頭”傢對他說,我還有另一本好書,但須用那本童話交換。“小頭”眼睛一亮,從毛綫衫裏戲法似地掏出了失蹤的書——他居然還沒來得及“銷贓”!從此他被列入我們傢不受歡迎者的名單。
  陳獨秀的這個女兒,可能是他晚年紅杏出墻的結晶。她也是個中學教師,丈夫因現行反革命罪而遭到槍决,獨自領養着兒子,頂着父親的右傾機會主義頭子的政治惡名,度過了艱難的歲月。她這時已經得了肝癌,眼見她日漸消瘦下去。她從我傢門前走過,穿着灰色女式中山裝,臉色發黃,表情呆滯,從不與我們這些孩子打招呼,猶如一個孑然而行的女鬼。由於對不肖兒子的絶望,她幾乎賣光了傢裏所有的傢具,在外面吃着館子,享受生命的最後大餐。在她死後,“小頭”一無所有,被送到新疆與表姐一起生活,從此下落不明。
  我的同學中最令人難忘的,是上海第一醫學院副院長瀋剋非的孫女。她生下時是個陰陽人,需要動手術切除其中的一部分器官。祖父愛女心切,切除了其男性器官,希望把她變成一個女兒身,結果鑄成大錯。小學一年級時,她坐在我隔壁,雖然留着小女孩的短發和劉海,卻喉結突出,發出成人男子的嗓音,而且皮膚黝黑,面目醜陋。這顯然是對她祖父傑出的外科技術的嚴重嘲弄。不僅如此,她的智力衹有三歲,成績一塌糊塗。每逢下課,她就面對墻壁站着,仿佛一尊雕像。“文革”爆發後,她就不再來上學了。但時常還能在他們傢的豪宅前看見她。她把帶有湖石假山的前院的大門開個小縫,嚮四處偷偷觀望,見有人走來,便趕緊害羞地躲到門後。後來這幢豪宅遭到查封,她們全家被趕進了汽車間。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的倩影。
  1967年革命風暴的一個直接後果,就是許多鄰居一夜間從空氣中消失了,那些表情傲慢的小男孩和花枝招展的小女孩,也都相繼蒸發。整個街區遭到了驅趕,變得空空蕩蕩起來。大量的房屋被空置起來,成為我們這些“幸存者”玩耍的天堂。一到晚上,我們就打碎玻璃,從窗口爬進那些黑暗的屋子,在光滑的柳桉木打蠟地板上玩起了捉迷藏的遊戲,有一個夜晚,我偷了傢裏的手電筒,和幾個小朋友一起鑽進了對面的空屋。在裏面上下狂奔,樂不可支,突然看見一個朦朧的白色臉龐正從玻璃窗外嚮裏面凝視。我恐怖得大叫起來。所有的孩子都跟着失聲尖叫。那張臉隨後就消失在月光裏。從此,我們沒敢再涉足那個“鬧鬼”的房子。
  到了1968年間,各種鬼魂的傳說一度在我們的弄堂裏甚囂塵上。我們大傢對此都深信不疑。當酷熱的夏夜降臨時,我們都在外面乘涼,到午夜十二點,四周時常會出現一些神秘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烏鴉的叫聲。但上海市中心根本沒有烏鴉,而且那聲音來自地面而非空中。它尖利地叫着,飛速地從弄堂的一端經過乘涼者的腳邊,掠嚮遙遠的另一端,又從另一端急速折回。所有的乘涼者都感到毛骨悚然。低頭尋查,竟沒有任何發現。人們最後紛紛躲回傢裏,掩上了房門。悶熱的弄堂恢復了死寂。衹有昏黃的路燈在暗夜裏對愁而眠。
  在我們對面的一排樓房的盡頭,靠近太原路的一頭的樓房,曾經被我們當作玩軍事遊戲的秘密堡壘。但其中一間屋子我們一直未敢“占領”,因為據說那裏曾經自殺過一對亂倫的父女。革命爆發的時候,女孩的兄弟們率先起來檢舉揭發資本傢父親的這一滔天罪行,傢族的醜聞立即轉變成了公開的政治罪惡。父女倆內外交睏,雙雙開煤氣自殺。人們打開房門時他們已經斷氣,但卻保持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姿勢:女兒端坐在沙發椅上,安靜得仿佛入睡了一般,而父親則跪在她的面前,凝結在一個懺悔者的姿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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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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