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華作品集:記憶的紅皮書   》 大革命時代的鄰人們(2)      朱大可 Zhu Dake

  班主任的自殺是一個微妙的信號。西方國傢已經開始緊急撤僑,住在我傢對面的幾戶猶太人和白俄似乎一夜間就消失得幹幹淨淨。大批紅衛兵開始在我們街區出入,展開了無休無止的抄傢運動。我們全家都恐懼地等待着厄運的降臨。那天晚上十點左右,樓下突然傳來粗暴的敲門聲,母親趕緊關了燈,從窗簾後嚮樓下偷看,整條弄堂站滿了黑壓壓一片的造反隊,手持木棍,秩序井然。整幢房子都在恐懼中沉默着,沒有人膽敢前去開門,也不知道今天該輪到誰傢倒黴。最後他們敲開了大門,把底樓的那傢印尼歸僑的傢抄了個底朝天。而我們與剩下的另外兩戶人傢則暗自慶幸:今天又僥幸躲過了一劫!
  這樣的情景後來越來越像傢常便飯。造反運動已經席捲整個中國。人人都深切感到了朝不保夕的危機。一些人被造反者從傢裏趕走,而另一些人則在悄然死去。每天早晨,我透過狹小的窗戶都能看到,殯儀館醜陋的灰色運屍車無聲地駛入,停棲在某個我所熟悉的門牌號碼面前。從房子裏擡出了自殺者的屍體。其中一些死屍已經變形。越過白色的屍布,可以看見死人神秘隆起的肚子。這是一種惡毒而迷人的景象。有人在靜靜地圍觀。令人作嘔的死亡的惡臭,像瘟疫般在四周彌漫。
  有時我也會興高采烈地去“參觀”一些在弄堂裏舉行的即興批判會。樓下那傢印尼歸僑,三個姐妹長得如花似玉,遠近聞名,號稱 “姚傢三姐妹”。她們的批鬥會最是轟動,吸引了大量“觀衆”,整條弄堂擠得水泄不通。附近中學的紅衛兵們剪掉了她們的包屁股小褲腿的褲子和燙捲的頭髮,稀疏的殘發間露出了白嫩的頭皮。她們的父親遭人痛毆,衣物、高跟鞋和法國香水則被堆在弄堂中間放火焚燒。人們在高喊口號和起哄,像出席一場小型的狂歡慶典。突然一聲爆炸,人們嚇得四處逃竄,後來纔發現不是炸彈,而是某罐化妝品在作祟。那些在灰燼中殘剩的衣物,在黑夜降臨後被居民偷走藏起,改做成了孩子的內衫。好布料,多好的布料!一個老太太在灰燼裏搜尋,手中執着一些碎片,搖着頭自言自語。夜風吹散了最後那些黑色的灰燼。
  這些革命戲劇幾乎每天都在四周上演。金條、珠寶、瓷器、唱片、書籍、衣物等各種細軟和精美的歐式傢具,成堆地從屋子裏搬出,經過一場即興批判之後,被卡車運走,不知去嚮。一次,紅衛兵從對面資本傢的沙發墊子下面找出了上百衹舊尼竜絲襪,原來那傢女主人有一個癖好,穿過的襪子從來不洗,往沙發下一塞了事。這些臭襪子便成了腐朽糜爛的資産階級生活方式的生動教材,在批鬥會上嚮四鄰展示。
  我記得的另一場批鬥會的主角是隔壁十二號的作傢秦瘦鷗夫妻。他們倆均長得又瘦又高,走在一起,宛如兩根形影相吊的樹枝。紅衛兵把他們押出房子,令其站在臺階上,脖子上挂着臨時製作的牌子,上面用墨汁書寫着“反動文人秦瘦鷗”字樣。他的罪名並非是因為寫作那些諸如《秋海棠》之類的“鴛鴦蝴蝶派”言情小說,而是把印有毛澤東照片的報紙做了書皮。那群佩帶紅色袖章的學生在手舞足蹈地叫喊,四周站着包括我在內的幾個過於年幼的人民群衆。
  母親工作的上海第二女子中學就在馬路對面,高幹子弟居多。當時的中共華東局書記兼上海市委書記陳丕顯和上海市長曹荻秋的女兒都在那裏念書,其間誕生了一批極為兇悍、打人不眨眼的母老虎,在當時的造反界名聲顯赫。紅衛兵衹要一擡腳,便可以把我們傢搞得天翻地覆。奇怪的是最後居然幸免於難。由於有教師檢舉揭發,一群表情嚴肅的小女生曾經來傢裏考察了一番,發現除了一傢老式的德國鋼琴(我母親曾經是音樂教師),就剩一些不起眼的舊傢具,沙發的罩布上還打着補丁(在當時,補丁是無産者“艱苦樸素”的道德標記)。她們為此下的結論是:我母親“不是資産階級”!我們傢就這樣僥幸逃過了一劫。儘管後來父親被關押審查,但有限的傢産終究沒有遭到洗劫。我尤其感激上蒼,留下了這架鋼琴,它後來成為伴我度過漫長少年時代的密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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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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