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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浴女1
铁凝 Tie Ning
大浴女1
外省的阳光和 首都其实没什么两样。在早春乍暖还寒的日子里,外省的阳光和首都的一样,都让人觉得珍 贵。这个季节写字楼、公寓和居民住宅的暖气已经停了,白天,室内比户外要阴凉许多。这 个季节尹小跳的骨头和肉常常有些酸疼,当她走在街上,大腿的肌肉会突然一下子发酸;左 脚(或者右脚)的小脚趾,里边那些纤细的小关节也会一阵阵曲里拐弯儿针刺样的疼。这有点 儿难受,却是一种好受的难受。那疼也是小打小闹,咿咿呀呀撒娇似的,像被太阳晒开了的 一种半醉的。在她的头顶,路边的小叶杨也绿了,绿得还嫩,
轻烟一般在浅色楼群的腰 间缭绕。一座城市就显出了它的柔软,还有不安。
尹小跳坐在外省的出租车上,摇下车窗玻璃把头探出去,像要试试外面的温度,又仿佛要让 普天下的阳光全部照耀在她那颗剪着短发的脑袋上。她这种探头车外的姿态看上去有点儿野 ,再过分一点儿就是粗鲁了。可是尹小跳并不过分,从小她对各种姿态的把握就有一种无师 自通的分寸感。所以此刻她的探头车外仅仅是有一点儿野和一点儿优雅。那时落下的玻璃正 挤着她的下巴颏儿,宛若雪亮的刀锋正要抹她的脖子,还使她有种头在铡刀下的感觉。这是 一幅血淋淋的过瘾景象,带点儿凛然不屈的自虐性质,是童年时代刘胡兰的故事留给尹小跳 的永远的纪念。每当她想起国民党匪帮用铡刀把十五岁的刘胡兰给铡了,她的喉咙就会"咕 噜咕噜"响个不停。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惊惧,又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快感。那时她就总问自 己:为什么最吓人的东西也会是最诱人的东西呢?那时她分辨不清她是因为渴望成为英雄而 幻想去躺在铡刀下,还是越怕躺在铡刀下就越想躺在铡刀下。
她分辨不清。
出租车在洒满阳光的大街上跑着,外省的阳光和首都其实真没什么两样。尹小跳想。
不过,外省的阳光和首都到底是两样的,尹小跳又想。
此时此刻,就在外省省会福安市,就在这个距北京仅二百公里的城市,阳光里的尘埃和纤维 ,阳光下人的表情和物体的形状,不知怎么和首都总有那么点儿不一样。遇到红灯时,尹小 跳便开始打量那些被红灯拦住静止下来的骑自行车的人。一个穿着黑色松糕鞋和一身窄瘦黑 衣服的女孩子体态匀称、面容姣好,染着金黄的发梢儿,使她想起她在特拉维夫、纽约和汉 城看见的那些喜欢穿黑衣服的少女。世界流行什么,这里也在流行什么。这个外省黑衣少女 ,她叉腿坐在白色跑车车座上,一边焦急地扬起手腕看表,一边吐痰。她看一看表,吐一口 痰;吐一口痰,又看一看表。尹小跳猜测她肯定有急事,时间对她是多么重要。不过她为什 么要吐痰呢?既然她有手表。既然她有手表,就用不着吐痰。既然她吐痰,就用不着有手表 。既然她已经学会了让时间控制她的生活,她就应该学会控制痰。既然她有手表,就不应该 有痰。既然她吐了痰,就不应该有手表。既然她有表,就万不该有痰。既然她有痰,就万不 该有表。既然表……既然痰……既然痰……既然表……既然、既然……红灯早已变了绿灯, 黑衣女孩子早把自己像箭一般射了出去,尹小跳还纠缠在手表和痰里没完没了。她这种看上 去特别极端的非此即彼的纠缠,让人觉得她简直就要对着大街放声喝斥了,可她这种极端的 非此即彼的纠缠却又似乎不是真的义愤。假设她强令自己把刚才那"既然有表就不该有痰" 的句子颠来倒去再默念十五遍,她一定会觉得结果是茫然不知其意义。那么,她这种纠缠的 确不是真的义愤,一点与己无关的喋喋不休的尖刻罢了,这原本就是一个手表和痰并存的时 代,尤其在外省。
尹小跳从车窗外收回了她的脑袋。车内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支老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 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我们迈步走在 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哎,巴扎嘿!"这是当地音乐台的一个有奖竞猜节目,主持人请 听众猜出歌名和演唱此歌的演员,猜中者可得到一套佳宝牌SOD护肤品。不断有听众打进电 话,操着福安味儿的普通话把歌名和歌唱者猜来猜去,却没有一个人猜得对。毕竟,这歌和 唱这歌的老演员对于现在的听众是太陌生了,陌生到连音乐台的主持人都觉出了尴尬。尹小 跳知道这首老歌的名字,也听出了那演唱它的人是谁,这使她无形中似乎也加入了这个有奖 竞猜,虽然她压根儿就没打算给这条热线打过去一个电话。她只是下意识地在心里把这首老 歌唱了许多遍--单唱那最后一句:"巴扎嘿!巴扎嘿!巴扎嘿!巴扎嘿……"二十多年以前 ,她和她的同学一起唱这首歌时,就最爱唱最后那个"巴扎嘿"!这是一首翻身农奴歌 颂的歌儿,显然那"巴扎嘿"不是一句汉语。就为了它不是汉语,当年的尹小跳才会 那么起劲儿地重复它吧,带着那么点儿不明根由的解放感,像念经,又像耍贫。因为想到了 耍贫,尹小跳才强迫自己在心里停止对"巴扎嘿"的重复。她回到了现在,回到了外省省会 福安市的出租车上。音乐台的节目已经停止,安静的出租车座位上铺着一块不太干净的棉线 割花垫子,像从前北方农村姑娘手绣的鞋垫。这使尹小跳每逢坐进这样的出租车,总有一种 坐在炕上的感觉。这就是外省了,她感叹着。虽然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她还是习 惯性地把这里的一切和首都相比。无论从心理距离还是从地理距离,北京离她都是那么近, 一直那么近。这似乎和她生在首都她是北京人有关,不过在多数时间里,她并不觉得她是北 京人,她也不觉得她是外省人是福安人。她觉得她哪里的人也不是,她经常有点儿赌气又有 点儿幸灾乐祸地这么想。她好像故意要使自己无所归属,仿佛只有无所归属才可能让她自由 而又自在地高于眼前的城市,让她镇静地、不事矫情地面对所有的城市和生活。而当她想到 镇静这个词的时候,她才明白坐在出租车里的她也许不是那么镇静的,她大概要结婚了。
她从来也没结过婚--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儿毛病,好像其他准备结婚的人都结过许多次婚似 的。但是,她从来也没结过婚--她仍然这么想。她这样想自己,谈不上褒义,也谈不上贬 义,有时候显得自傲,有时候又有几分哀怨。她知道自己不像一个接近四十岁的人,她的眼 神儿里常有一种突然不知所向的湿润的蒙;她的体态呈现出一种没有婚姻、没有生育过的 女性的成熟的矫健,利落而又警醒。她办公室的抽屉里总是塞着一些零食:话梅、鳗鱼干、 果仁巧克力。她是福安一家儿童出版社的副社长,不过她的同事没有叫她尹社长的,他们直 呼其名:尹小跳。很多时候她显得春风得意,她知道,最受不了她春风得意的就是她的妹妹 尹小帆了,特别是在尹小帆远走美国之后,这一切变得更加清晰明朗。长期以来她总是害怕 把自己的恋爱告诉尹小帆,可越是害怕,她越是非要把每一次恋爱告诉尹小帆不可。就好像 以此证明她不怕尹小帆,她经得起尹小帆在她的恋爱中所做的一切。眼下她仍然有点儿鬼祟 、又有点儿逞能似的这么想着。她仿佛已经拿起了电话,已经看见越洋电话的那一头,芝加 哥的尹小帆听到这消息之后那张略带懊恼的审视的脸,还有她那搀着鼻音的一串串语言。她 们,尹小跳和尹小帆,她们曾经共过患难她们同心同德,是什么让尹小帆如此激烈地蔑视尹 小跳的生活--那的确是一种蔑视,连同她的服装,她的发式,她生活中的男人,无一不遭 到尹小帆的讽刺和抨击,以至于尹小跳卫生间的淋浴器也使尹小帆产生过不满。那年她回国 探亲,在尹小跳家里住了几天,她抱怨姐姐家热水器喷头的出水量小,弄得她洗头之后冲不 干净头发--她那一头宝贵的长发。她绷着脸抱怨着,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尹小 跳只能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不自然地笑着,她永远记住了自己那不自然的笑。
没准儿她不应该告诉她。
出租车把尹小跳送到亿客隆超市,她采购了足够一星期吃的东西,然后乘车回家。
家里停了暖气,房间里有些阴凉,但这阴凉显然不同于冬天的寒冷,它不是充满空间的密集 的生硬,它是不确定的,带着几丝幽幽的落寞之气。在这样的季节,在这样的晚上,尹小跳 喜欢打开所有的灯,从走廊开始,到厨房,到书房,到客厅,到卧室,到卫生间,所有的灯 ,顶灯,壁灯,台灯,落地灯,镜前灯,床头灯……她的手依次"啪啪"地按着这些开关, 只有房子的主人才可能这么熟络而又准确。尹小跳是这房子的主人,她用开灯的方式和她的 房子打着招呼,她的这些灯照亮了她的房子,又仿佛是灯们自己点亮自己欢迎着尹小跳的回 家。于是,灯光照亮的每一件家具,灯影里每一片柔暗的朦胧,都使她觉得可靠、踏实。她 就这样把每一个房间行走完毕,最后将自己逼进一个小小的角落:客厅里那张灰蓝色的织贡 缎面料的单人沙发,那似乎是她在不睡觉时最喜欢的一个角落。每当她从外边回来,下班或 是出差,她都要在这张小沙发上坐着愣那么一会儿,喝一杯白开水,缓缓神儿,直到身心安 生下来,松弛下来。她从来不坐那张三人沙发,即使当陈在把她抱在怀里,要求更舒适地躺 在那张三人沙发上时,她也表示了坚决的不配合。情急之中她干脆对他说:"咱们上床吧! "
这是一句让陈在难忘的话,因为在那之前他们从未上过床,尽管他们认识了几十年,他们深 明彼此。后来,有时候当他们有些烧包地打着嘴仗,嚼清是谁先"勾引了"谁时,陈在就会 举出尹小跳的这句话:"咱们上床吧!"这话是如此的坦荡,率真,如此令人猝不及防,以 至于缺少了它固有的色情成分,使陈在一万遍地想着,此时此刻被他捧在手中的这个柔若无 骨的女人,真是他一生的至爱,从来就是。也似乎正因为那句话,那个晚上他们什么也没做 成。
今晚陈在不在,他到南方出差。尹小跳吃过晚饭,又坐回到小沙发上看了一部书稿,就洗澡 上床。她愿意早点儿钻被窝儿,她愿意钻在被窝儿里等陈在的电话。她尤其喜欢"钻被窝儿 "这几个字,有点儿土,穷穷气气的不开眼,可她就是喜欢那"钻"和那"被窝儿"。她一 直不能习惯宾馆、饭店和外国人的睡法:把被脚(或毯子脚)连同被单紧紧绷在床垫上,腿脚 伸进去,一种四边不靠、没着没落的感觉。她也不喜欢羽绒被和蓬松棉、透气棉之类,轻飘 飘地浮在身上反倒让人累得慌。她一直盖真正棉花絮成的被子,她喜欢棉被叠成的被窝儿的 千般好处,喜欢它覆盖在身上那稍显重量的温柔的压迫感,喜欢被窝儿的旮旮旯旯隐藏着的 不同温度,当她因为热而睡不着觉时,她就用她的脚寻找被窝儿底下那些柔软褶缝儿里的阴 凉儿。她需要蜷缩的时候,被窝儿也会妥帖地簇拥起她的身体,不像那些被床垫压紧的棉毯 毛毯,你简直不要妄想扯动它,你得服从它的霸道,因而你得保持得体的睡姿--凭什么呀 !尹小跳想。每次她出差或者出国,都故意把那些毯子、被单掀得乱七八糟。棉被使尹小跳 的睡眠一直挺好,她的不愉快大都是半夜醒来袭上心头的。当她打开台灯,脚步不稳地去卫 生间撒尿回来,关掉台灯复又躺在床上时,只有这时,她才会突然感到一种伸手抓得到的孤 独甚至无聊。她开始胡里胡涂地想一些事儿,而人在半夜醒来想起的事儿大半是不愉快的。 她是多么不愿意在半夜醒过来啊!当她真正有了陈在之后,她才不再惧怕半夜的苏醒了,她 将不再是她一个人。
她蜷缩在被窝儿里等来了陈在的电话,他在电话里亲着她,他们说了很长时间。当尹小跳挂 断电话时,她发现自己还不想睡觉。就在这个晚上,陈在远离福安的晚上,她特别想看一看 封存在书柜多年的那些情书。那不是陈在写给她的,她也早就不再爱恋那给她写情书的人。 她此时的欲念谈不上是怀旧,或者有几分查看和检点的意思,也许她珍惜的是那些用人手书 写在纸上的字。在今天,已经没有太多的人用手把握着笔在纸上写字了,特别是情书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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