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向权威发难、颠覆文学——十作家批判(一)   》 道德的自慰与失禁      朱大可 Zhu Dake

  从复旦到北影,梁晓声完成了他人个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一次角色转换。由知青到大学到电影文学编辑到作家,对于一个没有任何权力背景的平民出身的青年来说,其中曲折而隐密的奋斗的痛苦与艰辛是不难想像的,在《从复旦到北影》中,那个拎着行李报到的文学青年的遭遇,已经向我们作了一些透露。这既是从一个底层平民到京城知识者的身份转换,同时也是从一个受难者到悲悯者的视角转换。这种身份、视角的转换,在梁晓声的创作中,意义重大。  平民出身的作家梁晓声,与中国底层平民之间的联系是一种血肉联系,他生命中最亲密的关系,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朋友、同学,都是中国的底层平民百姓,他的道德情感的天平,很自然地倾向于底层平民。无论悲悯或者救赎,他并不因为身份的转换就改变他的道德立场和情感基点,所以在他的作品中,我们时时能够见出一个城市知识者的平民主义立场;我为百姓鼓与呼,一直是他的道德立场,同时也是他着力自我塑造的道德形象。在《父亲》《母亲》《黑纽扣》《表弟》《老师》以及《年轮》等小说中,在《从复旦到北影》《京华闻见录》《九三断想》《九五随想》《凝视九七》等纪实或者随笔作品中,无论是小说人物还是作家的自我形象,都透射出异常强烈的平民意识。对于百姓生活疾苦,对于社会不公与腐败,对于生活中的不平事,梁晓声同志总是表现出强烈的道德激情与道德激愤,书里书外,一位深具社会良知的小说家像一个持守操行、道德完满的现代侠客一样让我们充满了敬意——  他虽然并不宽裕,但却总是仗义疏财,接济穷人。  他虽然并不强壮,但却能够路见不平,拼力相助。  他诚然待人热情善良,但对话不投机者却会不留情面地抽身而去。  他虽然只是个文人,但在权势与邪恶面前却敢于拍案而起,仗义执言。  他是名人,但却从来不摆名人的谱儿不以名人自居,他只是在遇到求告无门的求助者的时候,利用一下自己的影响力,写条子、写信、打电话,以这种方式曲折地维护着道德情感的天平和社会的公正。  他生活俭朴不事奢华,像一个苦行主义的阅读者和写作者。  他……  不必再多列举,我和广大的中国老百姓一样,我们无法不喜欢这个充满了人间情怀的具有强烈道德激情的形象。我当时甚至深为感叹地认为,这样的中国作家是太少了啊。  但是时隔不久,梁晓声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却大大地打了折扣。那是在我读了一篇题为《无冕皇帝》的长篇纪实文学之后,明眼人当然都知道,那是影身作家梁晓声的。我当时的感觉是,为了一部书稿,竟然搞得如此腻腻歪歪,很没有意思啊!一点都不像作家梁晓声的作为。当然,梁晓声后来在他那部《自白》中对当时的情形作了描述,澄清事实之后的梁晓声在我的心目中也暂时地恢复了原来的形象,然而,时间未几,我又真正地感到腻歪了,不仅是《自白》一书的炒作性包装,还包括后来那张几乎遍及书摊的招贴“梁晓声,中国的巴尔扎克……”,这当然是出版商之所为,梁晓声本人肯定是很气愤的,以梁晓声这样正直的作家,是断然不会容忍以如此庸俗的方式对自己进行廉价吹嘘的。他在后来的《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分析》一书中澄清了这一点,不过他同时也坦率承认,他自己已经无可奈何地接受下来。  应该说,到此为止,梁晓声的自我塑造都是成功的。我们没有丝毫的理由怀疑一个作家的真诚,我们更加没有理由认为在一个相对荒唐的背景下出演的正剧角色是哗众取宠或者作秀,如果那样,那只能说明我们自己的偏狭与阴暗。作为作家的梁晓声,他的悲悯者与救赎者的形象,并不令人讨厌,相反,倒是有着一种胸无城府的天真可爱,最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但这并不能成为支持我们认同他此时的作品成为好作品的论据,因为他显见得是写得越来越不如从前了。譬如他的近作《恐惧》,可以说是他写得越来越差的一个标志性作品。  如果有谁对“人欲望化叙述”这个批评术语颇感疑惑,那么不妨翻翻著名作家梁氏晓声的这本《恐惧》。通过这本小说,我算是领教了小说的“叙述”是怎么被“欲望化”的了,可以说,批评家们在谈论当代文学的欲望化叙述时所提到过的几乎所有作品,在《恐惧》面前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如果说它粗鄙,我以为那是在夸奖梁晓声;如果仅仅说它低俗,又显得有点轻描淡写;如果把它与地摊小说进行类比,却又稍嫌有失公允;再者说了,一向以持守操行、道德完满著称的梁作家,总不至于为了几万元的区区小钱,就拿自己的道德形象去做抵押吧?况且,我们也多多少少看出了那么一点点名堂,人家之所以这样写其实是在愤世嫉俗,是在批判金钱至上、是在批判人欲横流是在批判道德沦丧、是在批判寡廉鲜耻……总而言之,用一个非常响亮的词来说就是:批判现实——这叫“批判现实主义”,要不怎么能被称为“中国的巴尔扎克”呢?可见炒作者们也是很有些学问的,不是凭空捏造,当然也算不上庸俗的廉价吹捧。  但是(凡事就怕有个但是),我却不幸地听到了这样的议论:你如果想知道今日中国的坏人是怎么坏的,你只要把《恐惧》拿来,随便翻到任何一页就可读到;当然,你如果想看带刺激性的文字,也可以照此办理。这么一说,我们自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这本书会被不法者盗印而且能够在地摊上流行。我很不幸地拿到的这本,就是每页都少不了错字别字的海盗版。在这里,不能不提到我读过这本《恐惧》之后的另一个“收获”或者说“发现”,我终于有点明白一个外国人在谈到小说如何引人时的说法是何用意了,他说要做到这一点,小说必须具备三个要素:性、暴力、神秘;与此同时我也发现,梁晓声是越来越擅长于调动这些因素了,不愧是写过几百万字的知名作家啊!这样的小说,他也敢写!换句话说就是,梁晓声已经抓住了媚俗的要点,也越来越精于媚俗之法了。  当然喽,我们都知道,我们也都相信,一向怀有强烈的道德激情的梁晓声,肯定有一个非常高尚的立意,我想,这一点一定不容置疑。酒、色、气、财四大害,他的意思是让我们从“色”“财”中读出它所带来嫉妒、荒淫、自卑和兽性的恐惧。的确,《恐惧》真的令人恐惧。但这一点也怪不到梁晓声头上,因为编者已经提前给我们打过预防针了: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不是以诅咒金钱的肮脏、滥淫的罪恶去读它,最好别打开这本书。  啊?  啊!  啊……但我还算明白,那意思是说你得先有了和梁晓声同样的道德情怀,才配读这本读后难免恐惧的《恐惧》。但是啊——中国不就这么一个持守操行、道德完满的梁晓声么!况且,他现在又偏激得让我们踏不上步子跟不上趟。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道德激情过份膨胀以致失禁,就难免走邪,难免用力过猛,难免闪了腰,难免走到极端,走到极端也就走向了反面。这一点,聪明绝顶的梁晓声应该知道呀!好在梁晓声是一个知错就“认”的人,一旦被读者点破,他马上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向读者道了歉。但是(又是但是!),固然梁晓声有着不失赤子之心的真诚,其实他原本可以不弄到公开检讨自己作品的失误的地步——如果不是过于浮躁的话。  然而正是他的浮躁——浮躁的道德激情与道德激愤——消解了自己,使他好不容易才塑造出来的高大的作家形象越来越模糊不清了。我指的是当他试图从作家向“社会批评家”和“思想家”迈步,把强烈的道德激愤带入社会批评领域的时候。譬如他的那些“断想”“随想”“凝视”中关于社会政治生活的随笔与感叹,正像读者所批评的,“你可能患有先天性心理暴露症,而且有点儿碎嘴子”(语出梁晓声《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 ;譬如他那一系列讨论毛泽东与社会、与政治、与哲学之类的文章,似乎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而且没有研究理论的学者专家们谈得深刻也没有人家表述得出色。  有学者指出,“知识阶层介入社会的更为有力的形式必须借助于知识的展开。”作家梁晓声当然算是知识阶层中的一员,作为一个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饱满的道德激情的著名作家,他急切地想要介入社会运行的热情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这是一个社会剧变的时期,话语权力擅变与交替的时期。我们赞赏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但我们却不能原谅他们的想当然耳,更不能原谅置科学理性于不顾的简单的道德激愤。道德激情永远代替不了科学理性,而一个悲悯者、救赎者的道德激情膨胀下表现出的急切与浮躁就更加要不得了。一个好的小说家一定能够成为一个思想家、社会批评家吗?如果他对剧变中的社会现实仅仅具有道德激情和浅表的平民意识,恐怕是很难胜任并且服人的。而梁晓声可爱的侠之大者的形象,正是从这里变得暖昧变得模糊变得让人感觉到有些类同于作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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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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