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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屯土山關公約三事 救白馬曹操解重圍
羅貫中 Luo Guanzhong
 第二十五回 屯土山关公约三事 救白马曹操解重围 第二十五回 屯土山关公约三事 救白马曹操解重围
關公三事之約，先有張遼三罪之說以引起之。張遼三罪，第一是負皇叔，第二是陷二嫂，第三是不能匡扶漢室。關公三事，首言歸漢，次言保嫂，末言尋兄；第一辨君臣之分，第二言男女之別，第三明兄弟之義。以張遼所云第三者為第一，以張遼所云第一者為第三，而曹操聽之不以第一事為難，獨以第三事為難，不知第三事即在第一事中矣。操曰“漢即吾也”，此特姦雄欺人之語。而關公以皇叔為漢，不以曹操為漢，即雲“歸漢不歸曹”，是到底歸劉不歸操耳。
劉備與董承同謀，儼然列七人之數。而曹操於董貴妃則殺之，於五傢七百口則殺之，獨至甘、糜二夫人不惟不殺，又加禮焉，何也？曰：此非愛玄德而獨能忘其仇，乃愛關公而以此結其心也。故凡操之不殺甘、糜者，為關公也。使關公而死於土山之圍，則甘、糜二夫人，其不同於董貴妃與五傢七百口者幾希矣。
觀雲長秉燭達旦一事，操欲亂其上下內外之禮，設心亦甚惡矣。忌玄德，仇玄德，故欲以此辱玄德；愛關公，敬關公，而又欲以此試關公。姦雄之姦，真是如鬼如蜮。
關公受袍則內之，受馬則拜之，一舉一動，處處不忘兄長，何其恩義之篤耶！“樂莫樂於新相知”，凡今之人，喜新而棄舊者多矣。讀“我行其野”之篇，諷“習習𠔌風”之什，令人嘆想雲長之不置也。
玄德既在袁紹處，則袁之將即劉之將也。關公而殺袁之將，是即殺劉之將也。使紹因顔良之死而殺玄德，與關公殺之何異？然此不得為關公咎也。紹之納備，雖有“倘不如意，當來相投”之語，而第一次致書，發兵而不戰；第二次致書，並兵亦不發。關公此時，安知備之必投紹、紹之必納備乎？曹操軍中細作料已深知，而姦如曹操，又何難蒙蔽關公之耳目，而不使之知乎？關公曰：“我當立功報曹而後去。”則其殺袁將者，正謂歸劉地耳。曹操知之，欲藉此以絶其歸劉之路；關公不知，欲藉此以遂其歸劉之心：故曰不得為關公咎也。
曹操厚待雲長，袁紹亦厚待玄德。然曹操則始終不渝，袁紹則忽而加禮，忽而欲殺，主張不定。袁、曹優劣，又見於此。】
卻說程昱獻計曰：“雲長有萬人之敵，非智謀不能取之。今可即差劉備手下投降之兵，入下邳見關公，衹說是逃回的，伏於城中為內應。卻引關公出戰，詐敗佯輸，誘入他處，以精兵截其歸路。然後說之可也。”【毛夾批（漁眉批）：此計亦甚善。】【鐘眉批：程昱計囗。】操聽其謀，即令徐州降兵數十，徑投下邳來降關公。關公以為舊兵，留而不疑。【毛夾批：程昱所以欲用降卒也。】【贄眉批（鐘眉批）： 君子自不防小人。】次日，夏侯惇為先鋒，領兵五千來搦戰。關公不出，惇即使人於城下辱駡。【毛夾批：非駡不足以激公。】【漁眉批： 此是激戰之法。】關公大怒，引三千人馬出城，與夏侯惇交戰。約戰十餘合，惇撥回馬走。關公趕來，惇且戰且走。關公約趕二十裏，恐下邳有失，提兵便回。【毛夾批：公亦見及此，但恨尚遲耳。】衹聽得一聲炮響，左有徐晃，右有許褚，兩隊軍截住去路。關公奪路而走，兩邊伏兵排下硬弩百張，箭如飛蝗，關公不得過。勒兵再回，徐晃、許褚接住交戰。關公奮力殺退二人，引軍欲回下邳，夏侯惇又截住廝殺。公戰至日晚，無路可歸，衹得到一座土山，引兵屯於山頭，權且少歇。曹兵團團將土山圍住。【毛夾批：此時甘、糜二嫂夫陷城中矣。○前張飛失陷二嫂於徐州，今關公亦失陷二嫂於下邳。一是夜間，一是日裏；一是醉後，一是醒時。】關公於土山遙望下邳，城中火光衝天，卻是那詐降兵卒偷開城門，曹操自提大軍殺入城中，衹教舉火以惑關公之心。【毛夾批：不從曹操一邊特敘起，卻從關公一邊帶敘出，好。】【漁眉批： 好計。】關公見下邳火起，心中驚惶，【毛夾批：不特為失下邳着急，更為陷二嫂着急。】【漁眉批： 恐陷二位嫂嫂，故此着急，意不在下邳。】連夜幾番衝下山來，皆被亂箭射回。捱到天曉，再欲整頓下山衝突，忽見一人跑馬上山來，視之，乃張遼也。關公迎謂曰：“文遠欲來相敵耶？”【毛夾批：以己度人，各為其主。是關公語。】遼曰：“非也。想故人舊日之情，特來相見。”遂棄刀下馬，與關公敘禮畢，坐於山頂。公曰：“文遠莫非說關某乎？”【毛夾批：不是敵，便是說。關公此時語氣，落落難合。】遼曰：“不然。昔日蒙兄救弟，今日弟安得不救兄？”【毛夾批：又將白門樓事一提。】【漁眉批： 又將往事一提。】公曰：“然則文遠將欲助我乎？”【毛夾批：既非敵，又非說，則是助矣。以己度人，朋友情重。又確是關公語。】遼曰：“亦非也。”公曰：“既不助我，來此何幹？”【毛夾批：語氣又落落難合。】遼曰：“玄德不知存亡，翼德未知生死。昨夜曹公已破下邳，軍民盡無傷害，差人護衛玄德傢眷，不許驚擾。【毛夾批：先言二嫂無恙，以安其心。】【漁眉批： 先安其心，亦是說法。】如此相待，弟特來報兄。”【毛夾批：二句又含吐得妙。】關公怒曰：“此言特說我也！【毛夾批：不是敵，不是助，竟是說矣。】吾今雖處絶地，視死如歸。汝當速去，吾即下山迎戰。”【毛夾批：凜凜數語，至今讀之，須眉如戟。】【贄眉批： 聖人聖人。】【漁眉批：凜凜數語，真令人稱絶。】【鐘眉批：雲長公忠義凜凜。】張遼大笑曰：“兄此言，豈不為天下笑乎？”公曰：“吾仗忠義而死，安得為天下笑？”遼曰：“兄今即死，其罪有三。”【毛夾批：凡說英雄人，譽之不動，責之責動；甘言卑詞，不若嚴氣正色。此極得說關公法。】【漁眉批： 凡說英雄不以正色嚴氣責之，不足以動其心。此真良策也。】公曰：“汝且說我那三罪？”遼曰：“當初劉使君與兄結義之時，誓同生死。今使君方敗，而兄即戰死，倘使君復出，欲求兄相助，而不可復得，豈不負當年之盟誓乎？其罪一也。【毛夾批：是玄德若死，關公不得獨生；玄德若生，關公安得獨死。】劉使君以傢眷付托於兄，兄今戰死，二夫人無所依賴，負卻使君依托之重。其罪二也。【毛夾批：是公死而使二夫人亦死，是公有憾於死；儻公死而二夫人或未必能死，則公益有憾於死。】【鐘眉批：衹說劉使君，不說曹丞相，妙極。】兄武藝超群，兼通經史，不思共使君匡扶漢室，徒欲赴湯蹈火，以成匹夫之勇，安得為義？其罪三也。【毛夾批：關公心存漢室，遼即以漢室二字動之。○關公以死為義，乃張遼偏說不是義，妙。】【贄眉批： 文遠亦善言語，即以忠義說之，自為忠義動矣，此說法也。】【鐘眉批：文遠即以忠義說之。】兄有此三罪，弟不得不告。”【漁眉批： 先言公死，而玄德不能獨存；次言公死，而二夫人無所依賴；三言匡扶社稷之重，豈屑為匹夫之勇，而關公所重在義，句句皆以不義罪之。此三句方入關公之耳。】公沉吟曰：“汝說我有三罪，欲我如何？”遼曰：“今四面皆曹公之兵，兄若不降，則必死；徒死無益，不若且降曹公，卻打聽劉使君音信，如知何處，即往投之。【毛夾批：此二句方刺入關公耳中。】一者可以保二夫人，二者不背桃園之約，三者可留有用之身。有此三便，兄宜詳之。”【毛夾批：三便又以三罪中第二為第一，以三罪中第一為第二，錯綜得妙。古人本無印板說話，今人奈何有印板文字也？】【鐘眉批：三罪三便，言極詳明。】公曰：“兄言三便，吾有三約。若丞相能從，我即當卸甲；如其不允，吾寧受三罪而死。”【毛夾批：遼因三罪說出三便，公又因三便說出三約。】【贄眉批： 聖人聖人。】【漁眉批：有三罪方引出三便，因三便又引出三事。】遼曰：“丞相寬洪大量，何所不容。願聞三事。”公曰：“一者，吾與皇叔設誓，共扶漢室，吾今衹降漢帝，不降曹操。【毛夾批：辨君臣之分。】【鐘眉批：本不叛漢，何雲囗（降）漢，千囗囗士。】二者，二嫂處請給皇叔俸祿養贍，一應上下人等，皆不許到門。【毛夾批：嚴男女之別。】三者，但知劉皇叔去嚮，不管千裏萬裏，便當辭去。【毛夾批：明兄弟之義。】三者缺一，斷不肯降。望文遠急急回報。”【漁眉批： 言降漢者，正君臣之分也；言皆不許到門者，嚴內外之義也；不辭而去者，明兄弟之義也。】張遼應諾，遂上馬。回見曹操，先說降漢不降曹之事。操笑曰：“吾為漢相，漢即吾也。【毛夾批：曹操欺天下，而天下受其欺，正為此語。】此可從之。”【毛夾批：第一件似難卻易。】遼又言：“二夫人欲請皇叔俸給，並上下人等不許到門。”操曰：“吾於皇叔俸內，更加倍與之。至於嚴禁內外，乃是傢法，又何疑焉！”【毛夾批：第二件直是不難。】遼又曰：“但知玄德信息，雖遠必往。”操搖首曰：“然則吾養雲長何用？此事卻難從。”【毛夾批：操之所難，正在第三件。】【漁眉批： 三件事獨此件難。】遼曰：“豈不聞豫讓‘衆人’‘國士’之論乎？劉玄德待雲長，不過恩厚耳。丞相更施厚恩以結其心，何憂雲長之不服也？”【毛夾批：為後文贈袍、贈金、贈馬諸事張本。】【贄眉批： 文遠亦為雲長極矣。】【漁眉批：為後文贈金、贈袍伏綫。】【鐘眉批：文遠善於周旋。】操曰：“文遠之言甚當，吾願從此三事。”
張遼再往山上，回報關公。關公曰：“雖然如此，暫請丞相退軍，容我入城見二嫂告知其事，然後投降。”【毛夾批：我以三事之後，又請一事。】張遼再回，以此言報曹操。操即傳令退軍三十裏。【毛夾批：姦雄可愛。】【漁眉批： 姦雄威凜如此。】荀彧曰：“不可，恐有詐。”操曰：“雲長義士，必不失信。”【毛夾批：曹操生平以詐待人，獨於關公則信之。】【贄眉批： 老瞞知人。】【鐘眉批：老瞞知人。】遂引軍退。關公引兵入下邳，見人民安妥不動，【毛夾批：應前張遼所云“軍民盡無傷害”。】竟到府中來見二嫂。甘、糜二夫人聽得關公到來，急出迎之。公拜於階下曰：“使二嫂受驚，某之罪也。”二夫人曰：“皇叔今在何處？”公曰：“不知去嚮。”二夫人曰：“二叔今將若何？”公曰：“關某出城死戰，被睏土山，張遼勸我投降，我以三事相約。曹操已皆允從，故特退兵放我入城。我不曾得嫂嫂主意，未敢擅便。”【毛夾批：事嫂如事兄，稟命於嫂，如稟命於兄也。】【漁眉批： 不曾稟命，未敢擅從，可欽可敬。】二夫人問：“那三事？”關公將上項三事備述一遍。甘夫人曰：“昨日曹軍入城，我等皆以為必死，誰想毫發不動，一軍不敢入門。【毛夾批：應前張遼所云“不許驚擾”。】叔叔既已領諾，何必問我二人？衹恐日後曹操不容叔叔去尋皇叔。”【毛夾批：曹操難在第三事，二夫人亦疑操之難於第三事。】【漁眉批： 二夫人亦能料事。】公曰：“嫂嫂放心，關某自有主張。”【毛夾批：為後文五關斬將伏筆。】二夫人曰：“叔叔自傢裁處，凡事不必問俺女流。”【毛夾批：女流偏要插口，衹此二語，可為女流之箴。】關公辭退，遂自變量十騎來見曹操。操自出轅門相接。關公下馬入拜，操慌忙答禮。關公曰：“敗兵之將，深荷不殺之恩。”操曰：“素慕雲長忠義，今日幸得相見，足慰平生之望。”【毛夾批：與袁紹接玄德之語相似。然紹繁禮虛文，操深心厚貌，各自不同。】【贄眉批： 老姦大是湊趣。】【漁眉批：姦雄語氣各自不同。】【鐘眉批：老姦囗（謙）囗。】關公曰：“文遠代稟三事，蒙丞相應允，諒不食言。”【毛夾批：再而决一句，妙。】操曰：“吾言既出，安敢失信？”關公曰：“關某若知皇叔所在，雖陷水火、必往從之。【毛夾批：獨將第三事再申明一遍。】【贄眉批： 對面說過，停當停當。】【漁眉批： 獨將第三事重提一遍，又為後文不辭而去伏筆。】此時恐不及拜辭，伏乞見原。”【毛夾批：為後文不辭而去伏筆。】【鐘眉批：預先說過，真聖智也。】操曰：“玄德若在，必從公去；但恐亂軍中亡矣。公且寬心，尚容緝聽。”【毛夾批：緩語，亦妙。】關公拜謝。操設宴相待。次日班師還許昌。關公收拾車仗，請二嫂上車，親自護車而行。於路安歇館驛，操欲亂其君臣之禮，使關公與二嫂共處一室。關公乃秉燭立於戶外，自夜達旦，毫無倦色。【毛夾批：操以三事中第二事試之，而公男女之辨凜然不亂。】【漁眉批： 公之大體，凜然不亂。】操見公如此，愈加敬服。既到許昌，操撥一府與關公居住。關公分一宅為兩院，內門撥老軍十人把守，關公自居外宅。操引關公朝見獻帝。帝命為偏將軍，公謝恩歸宅。操次日設大宴，會衆謀臣武士，以客禮待關公，延之上座。【毛夾批：禮貌不足以結之。】又備綾錦及金銀器皿相送。關公都送與二嫂收貯。【毛夾批：金帛不足以動之。○為後封金伏筆。】關公自到許昌，操待之甚厚：小宴三日，大宴五日。又送美女十人，使侍關公，【贄眉批： 雲長忠義，當時便已奪老姦之魄矣，況今日乎？】【鐘眉批：雲長忠義已奪老姦之魄。】關公盡送入內門，令伏侍二嫂。【毛夾批：好色不足以眩之。】【漁眉批： 禮貌不足以結其心，金帛不足以移其志，美不足以眩其念。】卻又三日一次，於內門外躬身施禮，動問：“二嫂安否？”二夫人回問皇叔之事畢，曰“叔叔自便。”關公方敢退回。【毛夾批：今天下有如此悌弟否？】【漁眉批： 自古及今，有如此之盟弟乎？】操聞之，又嘆服關公不已。【贄眉批： 事事停當，老姦何敢不敬重也。】【鐘眉批：事事停當，老姦何敢不敬重？】一日，操見關公所穿緑錦戰袍已舊，即度其身品，取異錦作戰袍一領相贈。關公受之，穿於衣底，上仍用舊袍罩之。【毛夾批：“衣錦尚絅”非惡其文之着，惡其舊之沒也。】【贄眉批： 好妝點。】操笑曰：“雲長何如此之儉乎？”公曰：“某非儉也。舊袍乃劉皇叔所賜，某穿之如見兄，而不敢以丞相之新賜，而忘兄長之舊賜，故穿於上。”【毛夾批：至性至情，讀至此令人淚下。】【贄眉批： 聖人聖人，老姦俱矣。】【漁眉批：今人則棄舊而貪新矣。】【鐘眉批：舊袍戀念，情深義重。】操嘆曰：“真義士也！”然口雖稱羨，心實不悅。
一日，關公在府，忽報：“內院二夫人哭倒於地，不知為何，請將軍速入。”關公乃整衣跪於內門外，問：“二嫂為何悲泣？”甘夫人曰：“我夜夢皇叔身陷於土坑之內，覺來與糜夫人論之，想在九泉之下矣，是以相哭。”【毛夾批：董承有夢，甘夫人亦有夢；董之夢似吉反兇，甘之夢似兇反吉。夢長夢短，各自成趣。】【漁眉批： 夢兇得吉。】關公曰：“夢寐之事，不可憑信。此是嫂嫂想念之故。請勿憂愁。”正說間，適曹操命使來請關公赴宴。公辭二嫂，往見操。操見公有淚容，【毛夾批：前不敘關公下淚，此於曹操眼中補出。○關公之淚亦自難落。】【漁眉批： 公之淚容於曹操口中寫出。】問其故。公曰：“二嫂思兄痛哭，不由某心不悲。”操笑而寬解之，頻以酒相勸。公醉，自綽其髯而言曰：“生不能報國傢，而背其兄，徒為人也！”【毛夾批：酒後心熱，乘醉綽髯，寫關公如畫。】【鐘眉批：公言至此，老姦懼矣。】操問曰：“雲長髯有數乎？”【毛夾批：不慰其言中之意，而但問其手中之髯，極力把閑語漾開去，最得為人解悶之法。】【漁眉批： 不慰其言中之意，而但問其手中之髯，此為公解悶之法也。】公曰：“約數百根。每秋月約退三五根。鼕月多以皂紗囊裹之，恐其斷也。”【毛夾批：陸士竜自愛其須，惟公亦然。】操以紗錦作囊，與關公護髯。【毛夾批：媚其人，並媚其髯，媚人當如是矣。】【贄眉批： 好妝點。】次日早朝見帝，帝見關公一紗錦囊垂於胸次，帝問之。【鐘眉批：如何垂蘘見帝。】關公奏曰：“臣髯頗長，丞相賜囊貯之。”帝令當殿披拂，過於其腹。帝曰：“真美髯公也！”【毛夾批：此須既貯相囊，又經禦賞，須之遭際，可謂獨奇。】【贄眉批： 須有此遇乎，妒之妒之。】【漁眉批：須之遭際，可謂奇矣。】因此人皆呼為“美髯公”。【毛夾批：閑筆，趣甚。】忽一日，操請關公宴。臨散，送公出府，見公馬瘦，操曰：“公馬因何而瘦？”關公曰：“賤軀頗重，馬不能載，因此常瘦。”操令左右備一馬來，須臾牽至。那馬身如火炭，狀甚雄偉。【贄眉批： 好妝點。】操指曰：“公識此馬否？”公曰：“莫非呂布所騎赤兔馬乎？”【毛夾批：自白門樓後此馬不知下落，今忽然出現。】【漁眉批： 赤面人騎赤兔馬，正如秋水長天。】操曰：“然也。”遂並鞍轡送與關公。【毛夾批：人擇主，馬亦擇主。幸哉赤兔，今乃得其主矣。○赤面人騎赤兔馬，正如秋水長天。】關公再拜稱謝。操不悅曰：“吾纍送美女金帛，公未嘗下拜；【毛夾批：公平日之不輕下拜，今在曹操口中補出。】今吾贈馬，乃喜而再拜：何賤人而貴畜耶？”關公曰：“吾知此馬日行千裏，今幸得之，若知兄長下落，可一日而見面矣。”【毛夾批：非為馬而拜，為兄而拜也。】【贄眉批： 何處忘玄德乎？孟德雖姦，不能妒之也。】【鐘眉批：此是真實之言。】操愕然而悔。關公辭去。後人有詩嘆曰：
威傾三國着英豪，一宅分居義氣高。姦相枉將虛禮待，豈知關羽不降曹。
操問張遼曰：“吾待雲長不薄，而彼常懷去心，何也？”遼曰：“容某探其情。”次日，往見關公。禮畢，遼曰：“我薦兄在丞相處，不曾落後。”公曰：“深感丞相厚意。衹是吾身雖在此，心念皇叔，未嘗去懷。”【毛夾批：心口如一，略無隱諱。】【漁眉批： 心口如一，全無隱諱。】【鐘眉批：囗心話。】遼曰：“兄言差矣，處世不分輕重，非丈夫也。玄德待兄，未必過於丞相；兄何故衹懷去志？”公曰：“吾固知曹公待吾甚厚。奈吾受劉皇叔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終不留此。要必立效以報曹公，然後去耳。”【毛夾批：出言如金石。】【贄眉批： 聖人聖人。】【漁眉批：此語非關公不能言出。】【鐘眉批：報曹歸劉，聖人作用。】遼曰：“倘玄德已棄世，公何所歸乎？”公曰：“願從於地下。”【毛夾批：不負桃園同死之盟。】遼知公終不可留，乃告退。回見曹操，具以實告。【贄眉批： 文遠亦通。】操嘆曰：“事主不忘其本，乃天下之義士也。”【毛夾批（漁眉批）：關公之義，能使姦雄心折。】【贄眉批： 老姦知人愛士亦不可及也。】荀彧曰：“彼言立功方去，若不教彼立功，未必便去。”操然之。【毛夾批：按住雲長一邊，以下再敘玄德。】【鐘眉批：老姦知人愛士。】
卻說玄德在袁紹處，旦夕煩惱。紹曰：“玄德何故常憂？”玄德曰：“二弟不知音耗，妻小陷於曹賊。【毛夾批：玄德處處先說兄弟，後及妻小。】【漁眉批： 玄德出語，重在兄弟，而後及妻小。】上不能報國，下不能保傢，安得不憂？”紹曰：“吾欲進兵赴許都久矣。方今春暖，正好興兵。”便商議破曹之策。田豐諫曰：“前操攻徐州，許都空虛，不及此時進兵。今徐州已破，操兵方銳，未可輕敵。不如以久持之，待其有隙而後可動也。”【毛夾批：田豐第一次不欲戰，第二次欲戰，今第三次又不欲戰，隨時通變，正與沮授不同。】【贄眉批： 大是大是。】【鐘眉批：田豐得兵傢要囗。】紹曰：“待我思之。”因問玄德曰：“田豐勸我固守，何如？”玄德曰：“曹操欺君之賊，明公若不討之，恐失大義於天下。”【毛夾批：玄德衹以衣帶詔為重。】紹曰：“玄德之言甚善。”遂欲興兵。田豐又諫。紹怒曰：“汝等弄文輕武，使我失大義！”田豐頓首曰：“若不聽臣良言，出師不利。”紹大怒，欲斬之。玄德力勸。乃囚於獄中。【毛夾批：不聽其言，又辱其身。待士如此，安能勝操乎？】【漁眉批： 待士如此，焉能取勝乎？】沮授見田豐下獄，乃會其宗族，盡散傢財，與之訣曰：“吾隨軍而去，勝則威無不加，敗則一身不保矣！”衆皆下淚送之。【毛夾批：與蹇叔哭師相似。】
紹遣大將顔良作先鋒，進攻白馬。【鐘夾批：白馬，漢縣名，屬東郡，今在大名府。】沮授諫曰：“顔良性狹，雖驍勇，不可獨任。”紹曰：“吾之上將，非汝等可料。”大軍進發至黎陽，東郡太守劉延告急許昌。曹操急議興兵抵敵。關公聞知，遂入相府見操曰：“聞丞相起兵，某願為前部。”【毛夾批：衹為欲去，故急欲立功。】【漁眉批： 急欲立功勞，欲去之心急矣。】【鐘眉批：關公欲立功報囗（曹）。】操曰：“未敢煩將軍。早晚有事，當來相請。”關公乃退。操引兵十五萬，分三隊而行，於路又連接劉延告急文書。操先提五萬軍親臨白馬，靠土山札住。【毛夾批：又是一座土山。】遙望山前平川曠野之地，顔良前部精兵十萬，排成陣勢。操駭然，回顧呂布舊將宋憲曰：“吾聞汝乃呂布部下猛將，今可與顔良一戰。”宋憲領諾，綽槍上馬，直出陣前。顔良橫刀立馬於門旗下 ；見宋憲馬至，良大喝一聲，縱馬來迎。戰不三合，手起刀落，斬宋憲於陣前。曹操大驚曰：“真勇將也！”魏續曰：“殺我同伴，願去報 仇！”操許之。續上馬持矛，徑出陣前，大駡顔良。良更不打話，交馬一合，照頭一刀，劈魏續於馬下。【毛夾批（漁眉批）：呂布之馬，已為關公所騎；呂布之將，又為顔良所殺。】操曰：“今誰敢當之？”徐晃應聲而出，與顔良戰二十合，敗歸本陣。【毛夾批：寫得顔良聲勢，越襯得雲長聲勢。】【漁眉批： 寫得顔良聲勢，越襯得雲長英雄。】諸將慄然。曹操收軍，良亦引軍退去。操見連折二將，心中憂悶。程昱曰：“某舉一人，可敵顔良。”操問是誰。昱曰：“非關公不可。”操曰：“吾恐他立了功便去。”昱曰：“劉備若在，必投袁紹。今若使雲長破袁紹之兵，紹必疑劉備而殺之矣。備既死，雲長又安往乎？”【毛夾批：是直欲藉雲長之手以殺玄德也，昱之計亦譎矣哉！】【贄眉批： 惡便惡，是卻是。】【鐘眉批：說得是。】操大喜，遂差人去請關公。關公即入辭二嫂。二嫂曰：“叔今此去，可打聽皇叔消息。”【毛夾批：早為後回伏綫。】關公領諾而出，提青竜刀，上赤兔馬，【毛夾批：此關公第一次試馬。○青竜、赤兔，正複成對。】【漁眉批： 此是第一次試馬。】引從者數人，直至白馬來見曹操。操敘說顔良連誅二將：“勇不可當，特請雲長商議。”【漁眉批： 誇奬顔良，正所以激動關公。】關公曰：“容某觀之。”操置酒相待。忽報顔良搦戰，操引關公上土山觀看。操與關公坐，諸將環立。【毛夾批：所謂以客禮相待。】曹操指山下顔良排的陣勢，旗幟鮮明，槍刀森布，嚴整有威，乃謂關公曰：“河北人馬如此雄壯！”關公曰：“以吾觀之，如土雞瓦犬耳！”【毛夾批：語殊趣。○雞犬矣，又以土瓦為之，輕之殊甚。】【贄眉批： 賣弄，亦所以彈壓老姦也。】【漁眉批：語言有趣。】操又指曰：“麾蓋之下，綉袍金甲，持刀立馬者，乃顔良也。”關公舉目一望，謂操曰：“吾觀顔良，如插標賣首耳！”【毛夾批：山前顔鋪，出賣首級，不誤主顧。○關公出語，亦甚風流。然則世之建虛名者，大半皆賣首之標矣。】【贄眉批： 關先生言語亦甚風流。】操曰：“未可輕視。”【毛夾批：誇奬顔良，正激怒關公。不用請他，卻用激他，姦甚。】【漁眉批： 至此又一激。】關公起身曰：“某雖不纔，願去萬軍中取其首級，來獻丞相。”【鐘眉批：雲長賣弄英雄，固是彈壓老姦，然亦英雄本色。】張遼曰：“軍中無戲言，雲長不可忽也。”【毛夾批：亦激他一句。】【漁眉批： 又激他一句。】關公奮然上馬，倒提青竜刀，跑下土山來；鳳目圓睜，蠶眉直竪，直衝彼陣。河北軍如波開浪裂。關公徑奔顔良。顔良正在麾蓋下，見關公衝來，方欲問時，關公赤兔馬快，早已跑到面前。顔良措手不及，被雲長手起一刀，刺於馬下。【毛夾批（漁眉批）：殺得出其不意，所以謂之刺也。】忽地下馬，割了顔良首級，拴於馬項之下。【毛夾批：插標賣首，今已被青竜刀買去矣。】飛身上馬，提刀出陣，如入無人之境。【毛夾批：描寫神威，真如生竜活虎。】河北兵將大驚，不戰自亂，曹軍乘勢攻擊，死者不可勝數，馬匹器械，搶奪極多。關公縱馬上山，衆將盡皆稱賀。公獻首級於操前。【漁眉批： 首級已買來矣。】操曰：“將軍真神人也！”關公曰：“某何足道哉！吾弟張翼德，於百萬軍中取上將之頭，如探囊取物耳。”【毛夾批：既念其兄，又誇其弟，公固處處不忘兄弟也。○“探囊取物”與“插標賣首”，正映像成趣。○敘關公一邊太熱，覺翼德一邊太冷，卻從關公口中突然一提。】【漁眉批： 翼德之勇，於此一提。】【鐘眉批：又說翼德英勇，老姦益囗（懼）矣。】操大驚，回顧左右曰：“今後如遇張翼德，不可輕敵。”令寫於衣袍襟底以記之。【毛夾批：為長板橋伏筆。】【贄眉批： 好妝點。】
卻說顔良敗軍奔回，半路迎見袁紹，報說被赤面長須使大刀一勇將【毛夾批：不知其名，但言其狀，在河北軍士眼中口中，畫出一關公。】【漁眉批： 不知姓名，但言其狀。虛寫出關公，有趣。】匹馬入陣斬顔良而去，因此大敗。紹驚問曰：“此人是誰？”沮授曰：“此必是劉玄德之弟關雲長也。”紹大怒，指玄德曰：“汝弟斬吾愛將，汝必通謀，留爾何用！”喚刀斧手推出玄德斬之。【毛夾批（漁眉批）：使袁紹此時果殺玄德，雲長知之，必立誓報 仇，務殺袁紹而後死。是既藉雲長之手以殺玄德，又藉雲長之手以殺袁紹也。程昱之計，真是可畏。】正是：
初見方為座上客，此日幾同階下囚。
未知玄德性命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李贄總評： 雲長處事詳慎周密，不以倉皇而苟且也，所以老瞞雖姦如神鬼，無所用之。正氣自能勝邪氣也，吾輩永以為師程可也。
今見關廟對聯極多，雅俗不等，反不如用“馬奔赤兔翻紅霧，刀偃青竜起白雲”一聯為妥也。餘舊有題關廟桃花一聯，雲：“屋角桃花留漢色，簾前燭影照忠魂”，不知有當忠義否也？
雲長推遜冀德，一以奪老瞞之魄，一以壯玄德之威。一以破諸人之膽，一以因自己之藩。真聖智也，何可及哉。】
【鐘敬伯總評： 雲長義氣深重，孟德素敬服之。然百般承奉，不能得他一降，可見忠義既立，姦邪無所用也。其刺顔良，已破諸人之膽；復遜翼德，益奪老瞞之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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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話說三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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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 讀三國志法 | | 第一回 宴桃園豪傑三結義 斬黃巾英雄首立功 | 第二回 張翼德怒鞭督郵 何國舅謀誅宦竪 | | 第三回 議溫明董卓叱丁原 饋金珠李肅說呂布 | 第四回 廢漢帝陳留踐位 謀董賊孟德獻刀 | | 第五回 發矯詔諸鎮應曹公 破關兵三英戰呂布 | 第六回 焚金闕董卓行兇 匿玉璽孫堅背約 | | 第七回 袁紹盤河戰公孫 孫堅跨江擊劉表 | 第八回 王司徒巧使連環計 董太師大鬧鳳儀亭 | | 第九回 除暴兇呂布助司徒 犯長安李傕聽賈詡 | 第十回 勤王室馬騰舉義 報父仇曹操興師 | | 第十一回 劉皇叔北海救孔融 呂溫侯濮陽破曹操 | 第十二回 陶恭祖三讓徐州 曹孟德大戰呂布 | | 第十三回 李傕敦汜大交兵 楊奉董承雙救駕 | 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駕幸許都 呂奉先乘夜襲徐郡 | | 第十五回 太史慈酣鬥小霸王 孫伯符大戰嚴白虎 | 第十六回 呂奉先射戟轅門 曹孟德敗師淯水 | | 第十七回 袁公路大起七軍 曹孟德會合三將 | 第十八回 賈文和料敵决勝 夏侯惇拔矢啖睛 | | 第十九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門樓呂布殞命 | 第二十回 曹阿瞞許田打圍 董國舅內閣受詔 | | 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論英雄 關公賺城斬車冑 | 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馬步三軍 關張共擒王劉二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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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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