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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怀浪漫主义(3)
朱大可 Zhu Dake
越过安徒生的忧伤心情,以及越过所有来自华滋华斯、拉马丁、缪塞和拜伦的忧伤心情,雪莱卓然独立。他的诗句如同他的头发一样燃烧:像普罗米修斯身后的巨大岩石,发出天崩地裂的轰鸣。雪莱说:我要解放那个盗火的人。然后,他就派遣他的全部强大诗句去解放他。
这其实就是一次人间情感、尊严和自由的解放运动,颓废的美学,连同“基督教的古志和严酷的形式”被“捣成泥土”。必须向人们指出雪莱的上述针对保罗主义神学和天主教会的全部反叛的意义。这个人正是普罗米修斯的永恒灵魂的化身,他要成为人及其全部属性的不屈的守护者。于是,从对朱庇特的嘲笑和轻蔑中,我们嗅到了藐视神明雪莱,或者从雪莱以前的伟大的弥尔顿开始,诗歌精神开始了与形而上本体分离的过程。这一下降的过程最初是必要的,而它以后却导致了诗歌精神的现代消解。诗歌匍匐于污浊的泥淖中,丧失掉它的全部光辉、明亮性及其对于心灵的映照机能。一个快乐、自由和放纵的普罗米修斯,竟然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击中,最终受缚于后现代主义的更严厉的锁链。
我无意在此指责弥尔顿和雪莱,这不是他们的过失。恰恰相反,我注意到,尤其在弥尔顿的诗句里,神性的光辉如此充溢,笼罩住这个反叛的思想家的高贵头颅。《失乐园》和《复乐园》,一个对称的“福■达”游戏,隐喻着人类与终极真理的分离与重合的完美进程。这与其说是弥尔顿的浪漫主义气质的弥漫,不如说是他的内在(自我)神性和外在(宇宙)神性的一次宏大拥抱。这个英雄洞见了宇宙的最后本体。
沿着弥尔顿的有力手臂所指引的方向,我们听到了但丁在中世纪最后时刻的呼告。无限谦卑而虔诚的心灵,从对一个女童的永恒恋情出发,登上了至高无上的阶梯,径直走进“上帝”里面,走进无限光明与欢乐的最高天体。弥尔顿是“看见” ,而但丁是“走进”。他坚定地越过地狱和净界,也就是越过一切“在下面”的事物,越过全部的惊眩、恐惧、忧伤和悲痛,越过肉体与灵魂的种种魔障。弥尔顿描述《圣经》故事,但丁则记录了他的思想之旅。这其实也就是人类所能企及和走越的全部心灵空间。从地狱的最深处,到天堂的最深处,那条垂直的道路是奇迹中的奇迹,除了但丁,没有任何一个诗人和战士能够开辟出如此非凡的景象。
诗篇,这是我们缅怀浪漫主义先驱的最重要的文献。在书写着《神曲》的羊皮卷的边缘,西方的轨迹黯淡了,东方的轨迹明亮起来。我们看到了住在各个王朝的衰败楼宇里的不朽诗人,用狼毛笔书写着浪漫主义的汉语文本。那些用棉絮和毛竹纤维制成的薄纸,在蛀虫和岁月的咬啮下,已经成为毫无意义的碎片,然而诗篇却存留下来,像寺庙里的佛灯,映亮着无数昏暗的人群及其面庞。
漫长的诗人队列,拥有着彼此相似的“市俗浪漫主义”的动人容貌,据此与西方世界的“神学浪漫主义”进行着无言的对抗。我们听见的是一种宏伟的合唱,在豪放派的激越旋律后面,婉约派发出了柔和感伤的和声,无数著名的姓氏支撑着这个庞大的美学集团。
我不想在这里谈论李白──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这个人的浪漫主义精神,与其说弥散在他的诗歌里,毋宁说停栖在他的生命风度中。他是谦逊的,他把浪漫主义的桂冠移交给了李贺,而后,飞扬高蹈着走进民间的传说。
李贺,中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巅峰,他的语言和意象过于高峻,使一切批评家难以望其项背,而他的生命是那么短暂,刚刚照亮了唐朝的诗坛,就急促地陨灭了,同时,留下最奇诡壮丽的诗篇。他的生命的长度和他诗歌的高度构成了如此强烈的反差,以致他在一些小册子作家的手下成了“畸人”,也就是古怪的人、不可思议的人和逾越了古典伦理规范的人。这从反面验证了他的重要性。他本身就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奇迹。他只是没有风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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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花城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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