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朱大可精华作品集:记忆的红皮书   》 洗脚之歌(2)      朱大可 Zhu Dake

  再没有比“足下”这个称谓更令人奇怪的了,它的语义和字义构成了强烈的对抗:它本来要表明对方身居足下的超级卑微性,而最终却成为对于足和足以下事物的敬意。交际社会的言辞的这种价值指向,揭露了脚足的内在崇高性。
  脚足的崇高性的另一证据,是人对女子秀足及其鞋履的景仰,并且从这种景仰中发展出了奇怪的美学,它要制订有关脚足的尺度和形态的律法,以保证眼睛的趣味得到最充分的满足。脚足幼年的时候,漫长的布匹有力缠住和塑造了它。通过尖锐的痛楚,它最终呈现出一种无比玲珑的形态。它要凭藉这点打动人间男子的傲慢情感。我想援引杨贵妃的绣鞋作为这方面的例证。那只玲珑的小鞋,在茶妪、商贩、役吏和武士的手上辗转,像一个激动人心的谣言。
  “哦,它真小。它多么小呵!”人们无限怜惜地赞叹道。
  尽管脚足的行走功能受到了最大限度的摧毁,但美学涌现了,它以一种侵犯和迫害脚足的方式颂扬了这个器官。这是对抗自由和质朴的美学,它把脚足的尺度和力量加以消解,然后在娇小纤弱的生命气氛里,美的光辉明亮起来,向我们说出病恹的、颓废的、自我残害和自我取缔的语言。
  显然,正是由于足对于逃遁的重大意义,使缠足成为最有效的抵制策略之一。封建国家意识形态要求着人的皈依,在广阔的土地上搜罗人口,用户籍、档案和效忠哲学囚禁他们。从这样一种立场中诞生了缠足的技艺。漫长的布匹抓住女人的天足,把它们改造成一堆玲珑剔透的废物。
  一双经过严密监制的美足,意味着人与地面(世界)关系的彻底变易。在无限纤小的事物上,人既不能保持身躯久立的姿势(这与尊严有关),也不能维系住一个远足的理想(这与自由有关)。于是它最终取消了女人逃亡的可能性。
  这是在表明男人的诸多自由么?正好相反。对于男人而言,女人是纠缠他的脚足的柔软布匹。女人的小足环绕着企图出走的男人,亲切和感伤到了无比残酷的地步。信笺、鸿雁、相思的眼泪、老母的针线……,所有这些弥散于古代诗句里的事物,构成了布匹的美学形态,并藉此塑造着男人的家园心情。
  这无非是从一个比较不正常的角度重申了脚足的意义。而从一个比较正常的角度,我们能够比较清晰地看见,脚足的内在崇高性曾如此引发着人对它的普遍思念与爱戴。
  早在周朝衰微的年代,武士介子推追随太子逃亡,为喂养饥肠辘辘的领袖,竟割下自己的腿肉。太子登基之后,却并未给他必要的回报。介子推怒不可遏,永不回头地遁入清冷的山林。国王听说了这个消息,痛悔自己的过失,用放火烧山的计谋请求他的宽宥和复出。而这个满含冤屈的人竟在烈焰中抱住最后的树木,慨然逝去。为了维系一种永恒的纪念,国王命人用那株树木制成木屐,穿在脚上。每念割股的恩情,他就低首俯察,叹道:“悲乎足下!”
  这与其说是对介子推的情操的追思,不如说是对脚足最沉痛的颂扬。它回答了我们对于“足下”称谓中所包含的崇敬性的疑问。是的,我们目睹或耳闻了大量历史中的逃亡奇迹,它们要恢复脚足的本始地位,也就是促使脚足回归到一个崇高的地位上去。
  这里,我们正在触及某些更深的疑虑。如果脚足的地位还不够崇高,那么什么才是它应有的位置?如果脚足受到了贬斥,那么什么才是它原初的景象?
  一本叫做《周易》的上古经书企图说出这点。在“泰”这个伟大而吉祥的卦体里,象征头颅的天和象征脚足的地是彻底颠倒的:天屈居地面而地升现于天的高度。《周易》的爻辞声称,它描述了宇宙两极间交换与对流的罕有景象。这肯定是罕有的:事物在它自身(此岸)与客身(彼岸)之间自由游走和往复,它表明了一个存在者所行走的道路的通达。
  “泰”与其说它是对某种事物稳定性的判定,不如说它是对一个通达的存在的揭示。使我惊异的是,在受胎的时期,或者说在子宫的秘室里,所有人都曾经静止在这个非凡的状态上。我们头足倒立地悬浮着,像悬挂在上帝的支架上的天真蝙蝠。这个“泰”的姿势,正是人唯一正确的在世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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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花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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