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思考 中國文化要義   》 第十三章文化早熟後之中國      梁漱溟 Liang Shuming

  一由此遂無科學
  必從討論中國民主問題入手,纔得揭開他那文化早熟之謎,而揭開之後,首先便要指出由此遂無科學。民主屬於人對人的事,科學起自人對物之間。一旦把精神移用到人事上,中國人便不再嚮物進攻,亦更無從而攻得入了。以下衹就這幾句話來分釋。——
  科學雖然好像不限於對物,自然科學之外,還有社會科學,但科學實起自人對物。並且我們還可以說:科學起自人對物,物亦起自人的科學。離開人還有沒有物,且置不談;但人所知之物,總是從人才有的。而人之有所知,即其有科學之始。科學非他,就是人的精確而有係統的知識。前曾說:“心思作用是行為之前的猶豫作用,猶豫之延長為冷靜,知識即於此産生。”(見第七章)。冷靜地嚮外看,生命由緊張而鬆弛,空間遂展開於吾人之前,物體遂展開於吾人之前。就在這一瞬間,是物之始,亦是知之始。感覺(看)所得為物,空間則出自理智推計。生命原不是靜的,但感覺和理智卻是生命中最靜的了。知識從生命而出,原本靜不了,然而極力趨嚮於靜。其精其確,即於此得之。靜觀即客觀。科學就是順比趨嚮,力求客觀,乃得成其為科學。對於物又不以感覺所得為滿足,更究問其質料為何,是有物質觀念。物質觀念就是把紛雜陳列於吾人面前之物體,化為更具客觀性之物質,以貫通乎一切,智識乃因之而成係統。知識精確而有係統,方為科學。則科學與物質,物質與科學,蓋如是其不相離。生物有生命,即其有超於物質者在。生物愈高等,其生命愈強大,其離物質乃愈遠。至於人,其生命之強莫匹,其超離於物,更不待言。吾人雖同樣要把許多生物以至人類都收入科學研究之中,求得其精確有係統之知識,以便於應付,如同應付物質那樣,而卒不盡可能。結果衹能把捉其接近於物的那幾分,亦即其比較機械的那幾分,而其餘則略去。從生物科學到社會科學,所把捉愈少,所略去愈多,就愈不準確而難語於科學。社會科學衹算得是“準科學”,正為此。
  更且對於人的行為或社會現象,若徒看其外表動作,而不從其情意瞭解之,有何可研究者,而人情則非體會不能得。這必須回省自己經驗——非復一味嚮外看,更須設身處地去想——非復一味靜觀。尤其像法律、政治、經濟,一些應用的學問,處處離不了人的情感反應,理想要求,豈是單單客觀所能了當?這其間時時要視人如己,以己度人,多是理性之事,不徒為理智之事。科學從理智來;從理性來的,卻不屬科學。此其中大部分衹是思想(包含哲學及主義)而非知識了。
  中國人講學問,詳於人事而忽於物理,這是世所公認的。中國書籍講人事者,蓋不止十之九,這衹須一翻開中國書就曉得。中國人心思聰明之所用,何為如是偏於一邊?此應究問者一。中國學問雖雲詳於人事,卻非今之所謂社會科學。社會科學還是順着自然科學之路,盡可能地作客觀研究,此則處處以主觀出之——多從道德觀點,亦或從實用眼光與藝術眼光。即在客觀敘述之中,亦寓有主觀評價,純客觀研究百不一見。蓋不唯其學問對象偏於一邊,作學問的態度和方法根本亦不一樣。是又何為而然?此應究問者二。倘若於此兩大問題不註意,便是無識。註意了,而如果不用我們從上(第十一章)以來所作解答,亦是莫得其解。蓋自從化階級為職業,變貴族為士人,一社會之中,勞心者務明人事,勞力者責在生産,這樣一劃分,就把對物問題劃出學問圈外,學問就專在講人事了。又所謂務明人事者,原是務於修己安人。從修己安人來講人事,其一本道德觀點或實用眼光,而不走科學客觀一路,又是當然了。這是就後二千年歷史來說。後二千年社會,倫理本位,職業分途之形勢既成,此二千年間中國學術大勢即隨以决定,此無可疑也。(倫理本位則促成其修己安人之學問。職業分途則劃出農工商,使不入於學問。)
  “中國文化以周孔種其因,至秦漢收其果”(見第十章)。凡後二千年之事,皆果之事。秦以前,中國學術尚不如此成定型。然而周孔以來,宗教缺乏,理性早啓,人生態度遂以大異於他方。在人生第一問題尚未解决之下,萌露了第二問題暨第二態度,由此而精神稱用到人事上,於物則忽略。即遇到物,亦失其所以對物者,科學之不得成就出於此。既不是中國人笨拙,亦不是文化進步遲慢,而是文化發展另走一路了。
  張東蓀先生最看到此點,在他所著《知識與文化》一書,較論中西學術不同之故,曾有極可貴之闡明。第以散見各篇章中,難於引錄原文。茲綜其大意,而為之條列於次:
  從語言構造上看:西洋一句話必有主語(subject)謂語(predicate),其語言中蓋甚註重主體。中國則主謂語之分別不清,其語言不註重主體。
  從思想態度上看:西洋發問恆先問“是什麽?”可謂之“是何在先態度”(Whatpriorityattitude)。中國恆先問“將怎樣?”可謂之“如何在先態度”(Howpriorityattitude)。
  科學的對象是物,歷史的對象是事。西洋人極有物的觀念,且或化事為物;中國人極有事的觀念,且或化物為事。
  西文動詞tobe轉為名詞being,實為物的觀念之所寄,西洋哲學之本體觀念亦即出於此。但在中國思想中,則似衹有becoming而沒有being。
  西洋哲學直問一物的背後,像是直穿入的;中國哲學則衹講一個象與其他象之間互相關係如何,像是橫牽聯的。
  在邏輯上,西洋以同一律為根本;中國不重同一律,卻可說有一種相關律。
  在哲學上,西洋以本體論為開始,且作為最重要之一種討論,中國人卻從不見其究問本體。在西洋無論如何衹能以宇宙觀為人生觀之前奏麯,不能合併為一。然而在中國則宇宙人生合一爐而冶,或且宇宙論啄收於人生論中。中國簡直可說衹有實踐哲學,而沒有純粹哲學。(1)(張著《知識與文化》,商務印書館出版。此見原書第三編之第二第三各章,及附錄之一、二、三、四各篇,附錄各篇尤重要。)
  如左列出這些點,實在是一貫的。東蓀先生指出是中西人心思(mentality)有些不同。當其最初亦許不顯著,而展轉熏習,卒緻各自走上一路。西洋一路正是産生科學之路,中國之路恰是科學不得成就之路。明白說:西洋有物的觀念,而中國沒有。雖嚴格來說,物的觀念是西洋近代(十六世紀以來)科學家創造出來的,然卻淵源自古。有人認為中西思想學術之不同,衹不過是古今之別,並無中外之異,顯見其不然。
  東蓀先生所謂心思之不同,若用我的話來說,便是:西洋人從身體出發,而進達於其頂點之理智;中國人則由理性早啓,其理智轉被抑而不申。蓋就身體是圖生存之具來說,理智是身體的頂點,猶兵器之有鋒刃,必用到理智方得盡其圖生存之能事。然若理智直接為生存要求而用,其用有限。必藉理智和官體對外産生出知識來,再根據知識以解决生存問題,其用始大。這就要經過好奇心或遊戲本能轉一個彎。好奇心或遊戲本能,在生物進化中隨着理智之逐漸展開而肇見於高等動物間,至人類最發達。它一面是從身體來的一種本能興趣,有異乎理智之冷靜,卻又一面超脫於身體之生存要求,而近乎理智之無所為,恰恰在身體理智間作橋梁。尤其是好奇心,殆為動之終而靜之始。其為研究而研究,實知識學問創造之所資。西洋自古豔稱“愛智”,其科學正由哲學衍來。中國後世之無科學,即為其古代無哲學,哲學衹是西洋所有物,亦猶乎科學衹是西洋有之。在古中國,哲學衹不過是其道德實踐之副産物,在古印度則為其宗教實踐之副産物,皆未嘗獨立自存。似此思路之不同,豈非彼此人生態度有所不同?在學術上,在文化上,明明是東西流派之分甚早,豈得看做一古一今?
  中西學術不同,亦有可看做一古一今者,我們初不完全否認。即如學術混合,學不能獨立於術之外而自行發展,古時通例如此,中國亦如此。中國幾千年來學術不分,其所謂學問大抵是術而非學,最為大病。其結果學固然不會有,術亦同着不會發達,恰落於“不學無術”(藉用)那句老話。舊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曾痛予揭出。(1)(舊著雲:早然書史上面有許多關於某一項某一項(經濟政治等)的思想道理,但都是不成片段缺乏係統的。而且這些思想道理,多是為着應用而發,不談應用的純粹知識簡直沒有。這句句都帶應用意味的道理,衹是術,算不得是學。凡中國學問大半是術非學,或學術不分,離開農政和園藝,沒有植物學,離開醫經和治病的六書,沒有病理學,更沒有什麽生理學解剖學等等。(中略)此其結果,學固然沒有了,術亦不得發達。因為術都是從學産生出來的。——見《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第26~31頁。)若問何以古時通例如此?則為人類文化之初,莫不從身體出發,其時頭腦冷靜不足,理智尚未得申。必從身體出發,而進達於其頂點,理智申發,乃不涉應用,專於求知而成學。此即西洋之路,亦即是一般應用順序,卻不料中國沿襲古初,一直不改。關於中國人不能離用而求知這一點,有識者多能見到,東蓀先生外,故張蔭麟教授亦曾提出說過。(1)(張蔭麟教授論文有雲:過去中西文化一個根本差異是,中國人對實際活動的興趣遠在其對純粹活動的興趣之上。在中國人的意識價值裏,實際價值壓倒了觀念的價值。——原文見《思想與時代》月刊第十一期。)他並且說:
  許多中國人認定西方文明本質上是功利主義的文明;而中國人在這類(利用厚生)事業之落後,是由於中國人一嚮不重功利。這是大錯特錯的。(見《思想與時代》月刊,張著:《中西文化差異》)
  其實張君亦是知其一,未知其二。流俗的錯誤,是忽略了西方學術之成就,正在其靜心求知,絶不急功近利,張君所指斥者誠是。然若根據這個,就硬說西洋是不尚功利的,而中國卻一嚮是重功利,把從來一般論調完全翻案,是否得為公允?是不是中肯?正恐張君亦自不能無疑。這就為他未及認識人類生命這一麯折,功利為圖生存之表露,發乎身體,然當其進達頂點,卻變為理智冷靜,恍若無所為,冷靜本為猶豫之延長,雖若無所為,其實還是功利。西洋之卒不出乎功利者以此。質言之,非超越身體之有對,而到人心之無對,不能超越功利。近代以來之西方文明,大致是順着身體發展工具(見上章),世人以功利目之,豈無由哉!至於中國不能離術而有學,當然是冷靜不足。但冷靜不足有二,一為通例,一為變例。張君又未及辨。身體勢力方強,頭腦未進於理智,是為古初之通例,中國人顯然不屬於此。何以言之?(一)身體勢力方強,頭腦未進於理智,最好之例是甄剋斯《社會通詮》所述西洋人,當民治初起,還不曉得投票時,那種開會表决,那種選舉競爭。——請回看上章所引錄。竊恐在中國早不會有這樣事情。反之,溫文爾雅,雍容揖讓,以理性代衝動,在中國卻見之最早。老實說,自周孔之禮樂教化以來,中國人的身體勢力毋寧是弱而不強了。(二)冷靜分析莫如論理、數理。論理學和認識論,在先秦尚有可見,而後來倒沒有了。《周髀》《九章》發明何等早,而後來歷算倒要靠伊斯蘭教和西洋。是知中國不是未進於理智,乃是進而復退。前於第一章講第八特徵,即曾指出科學在中國早有萌芽,無奈其後退而不見。理智未進是通例,倒退不能不說是變例。吾人由(一)可知其非通例,由(二)可定其為變例。
  變例怎樣發生?中國文化亦如一般之例,先自身體出發。但正在進達理智之際,理性肇啓,理性以無私的情感為中心,是動而非靜。於是身體之動,轉化為理性之動,本能之情導入於理性之情。若雲以此代彼,誠有未能,然出入於二者之間,牽混不清,接連一氣,卻是極容易的了。坐此而理智不申,冷靜不足,冷靜不足之由來在此。
  從這裏便有下列三點情形呈現——
  前雲“即遇到物亦失其所以對物者”,就在這時。此時人與大自然之間,融合相通之意味多,不像西洋那樣劃分出一個自然界,而人與之相抗。此為中西人生態度一大不同,學者多能言之。(1)(在西洋,人與自然仿佛分離對立,在中國,則人與自然融合。杜威博士在北京大學講演會言之。又魯迅壁下譯叢譯廚川白村《東西人之自然詩觀》,論之最詳。張東蓀先生近著《民主主義與社會主義》中說:自然界的獨立分出是西洋文化上一大特色一大貢獻,亦是此意。中外學者言之者尚多,不備舉。)人之所以對物者在知識,知識之道在分別明確。而中國人則以此(融合相通)之故,其生命中對外求分別求確定之傾嚮,大為減退。所以中國學術中,恆以渾淪代分明,以活動代確定,亦即是以思想代知識。物生於知識,知識生於物。中國人不傾嚮知識,亦就失去了物。
  前雲“精神移用到人事上,於物則忽略”,就在此時。此時人與人之間,其生命相聯相通之一碩面易得流露,所以人對人的問題就不致全為人對物的問題所掩蓋。當人類文化初期,爭求生存,對物問題居先,即遇到人,亦以對物者對之。一般說:人對物問題是掩蓋了人對人問題的,獨中國不同。如我所說,第二問題暨第二態度中國很早萌露;如亡友萬君所說,中國文化特色在把安的問題提到養的問題之上(見第十一章),都是指此。修己安人的學問和“士”之一項人,亦都生於此。一切請回看前文,此不重敘。以在人生第一問題尚未解决之下,遽爾如此,故為忽略於物。
  前雲“不再嚮物進攻,亦無從攻得入”,就在此時。此時由第二問題引起第二態度,由通常之嚮外看轉而嚮裏。有如舊著所說:
  兩眼嚮外看,則所遇為靜的物質,為空間(其實化宇宙為物質,化宇宙為空間耳。曰遇物質,遇空間,特順俗言之),為理智分析區劃所最洽便適用之地。轉回來看自己,則所遇為動的生命,為時間(一新意義之時間,非俗常所說分段的時間),為理智分析區劃所最不便適用之地。西洋天才英偉之倫,心思聰明嚮外用去,自就産生了物質科學和科學方法,更以科學方法普遍適用於一切。而中國天才英偉之倫,則心思聰明反用諸其身……(下略)。(《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後覺悟》第77頁)
  心思聰明反用諸其身,即是不再嚮物進攻。以習於反身理會動的生命之故,縱然仰觀俯察,而觀點已換,思路不同,對物即無從攻得入。——用張東蓀先生的話:衹是“橫牽聯”,不作“直穿入”。
  末後要說:唯西洋有其宗教,斯有其科學。習俗但見宗教科學之相衝突,而不知其間綫索之正相聯。東蓀先生在《知識與文化》上既加以申論,並援以西哲為證:
  斯賓格拉告訴我們說,自然科學的前身是宗教(TheDeclineoftheWest.vol.I.p.380)。懷特海亦說:近世科學之發生與中世紀宗教信仰有關。西方學者對於這點,似早有明切認定,我不必再引為是自我作古了。科學既是從宗教來的,則可知在西方文化上二者乃是一枝並蒂花。(見原書錄三第九段)
  這大都是從思路上說。事實上,當初科學研究及其傳播,豈不又是得力於教會教士們?尤有不可不知者:科學進步是屬於知識一面的事。在一社會中,這一面所以能有進步,端在其衆人情志一面之能安穩而嚮前,而此在西洋卻全靠其宗教。若沒有宗教作文化中心以維係其社會,則近世科學之發生發展又是不可想象的。對照中國,則由理性早啓而宗教缺乏,與其無科學,亦正是一貫的事情。
  二長於理性短於理智
  中國人既理性早啓,冷靜不足,展轉相引,乃愈來愈長於理性,愈短於理智。西洋人反此,他們恰是長於理智而短於理性。試為勘對,事實昭然——
  (一)在中西文化彼此交流上,中國固曾以一些物質發明傳給西洋,那衹為我們文化之開發早於他們一步。其後便不然了。十七世紀(明末清初)耶穌會士東來傳教,中國所歡迎的是他們帶來作見面禮的物質文明——天文學、數學、物理學、氣象學、地理學、生理學、醫學及其他技術等,而卻不是那人生方面的宗教。十八世紀為西洋所衷心崇拜的中國文化,全在其人生方面的社會理想、倫理組織、政治制度等,雖那些德國人法國人將中國社會一切都理想化了,但亦知道自然科學在中國之不足。十九世紀以來,此種形勢一直未改,不過中國人於震驚西洋物質文明之餘,更在社會人生一面失去自信罷了。1920年杜威博士在北京大學哲學研究會上講演,亦還是說“中國一嚮多理會人事,西洋一嚮多理會自然”,今後當謀其融合溝通。(1)(民國九年杜威博士來華,在北京大學哲學研究會上講演,特致此意。當時張申府曾擬譯為“天人合一”,似亦未善。)體認情理者為理性,考驗物理者為理智。中西各有偏長,此可見者一。
  (二)西洋之嚮知識發展者,更還而追窮分析到知識自身,是即康德以來之認識論,認識此認識,冷靜復冷靜,達於理智之最高點。偏乎理性一邊之中國,則不尚知識而重情義,發展至王學(王陽明之學)乃造其極。王學講良知,尚力行(知行合一)。良知則無所取於後天知識,力行則反冷靜。良知之知,千變萬化總不出乎好惡,力行之行,唯指此好惡之貫徹實踐,亦不及其他。中西兩方遙遙相對,各趨嚮於一極端,此其可見者二。
  (三)西洋人自古依憑宗教,知有罪福不知有是非,知有教誡不知有義理。中國則自古宗教不足,而以孔孟極力啓發人之自覺嚮上,從來是要憑良心講理的。凡我們之有所不敢為者,內恧於不合理,知其非也。西洋人則懼於觸犯教誡,得罪於神。在歐洲,一個不信宗教的人將是任意鬍為、沒有道德的人。所以羅素遊中國後,曾深深嘆異中國人沒有“罪”(Sin)的觀念。又說:在中國“宗教上之懷疑”,並不引起其相當的“道德上之懷疑”,有如歐洲所習見者。(2)(羅素著《中國之問題》第35頁及第189頁。)此其理性之長短,豈不昭然?直待後來宗教改革,人們意識乃見覺醒。然在西洋之所謂“理性主義”,其大陸哲學之所謂“理性派”,其史傢所指目十八世紀之為“理性時代”,要皆心思作用之擡頭活躍而特偏於理智之發揮者,於此所謂理性,尚不甚顯。試看其近代人生風氣丕變者,曾不外一變於逐求現世幸福而可知。哲學雖代宗教而興,但最流行的是功利思想之哲學,如所謂樂利主義、幸福主義,以至後來之工具主義,實用主義等皆是。其必要確立個人自由、保障個人權利,正為劃清各自欲望活動分限,而得遂其活動。講經濟,則從欲望以出發。講法律,則以權益為本位。論到政治,則不過求公私欲望之滿足。總之,人生以欲望為本,而運用理智,計算得失而已。其不同於中古者,衹在以利害代罪福,以法律代教誡。然利害觀念和罪福觀念,原屬一條脈路,變而未變。對於義利是非,嚮上一念,豈不依然缺乏?中國民族精神如第七章講,正是“嚮上之心強,相與之情厚”,彼此理性長短,此其可見者三。
  (四)中國人好講理,乃於各宗教不復沾滯在其特殊名傢、具體儀文、表面關係等,而理會其道理。每有人想把各大宗教融合溝通,在昔則有所謂“三教同源”,在今則有所謂“五教合一”,其他類此者甚多。他們總喜歡說:教雖不同,其理則一。此固不免籠統可笑,然正見其是直接地信理,間接地信教。即此抽象理解力,可為其理性發達之徵。但理性發達,並不足補救其短於理智,許多幼稚可笑之迷信,依然可流行於讀書人之間。反之,在西洋雖不能以道德代宗教,卻可有科學以代迷信。兩方互有短長,此其可見者四。
  (五)講理與鬥力,二者互不相容。中國人在相爭之兩造間,若一方先動武,旁觀者即不直其所為,雖於本來有理者亦然。因情理必從容講論而後明,一動武即不講理,不講理即為最大不是。此恥於用暴之美德,外國有識之士如羅素曾深緻嘆服:
  世有不屑於戰爭(tooproudtofight)之民族乎?中國人是已。中國人天然態度,寬容友愛,以禮待人,亦望人以禮答之。道德上之品行,為中國人所特長。(中略)如此品性之中,餘以其“心平氣和”(pacifictemper)最為可貴。所謂心平氣和者,以公理而非以武力解决是已。(羅素《中國之問題》第192頁,中華書局出版)
  羅素此嘆,正是自悟其西洋之短。往古文化淺之人,衝動強而理性短,於彼此相爭之際,不能論辯以明其是非,輒以鬥力决麯直。此風在歐洲直至近代初期,猶未盡除,既行於私人彼此之間,亦且行於公衆。看甄剋斯《社會通詮》便可曉得。前引其所敘舊時選舉競爭之事,即其一例。在他書中說:
  勝者得之,負者噤若。
  兩造相持,得請一鬥為决,雖或麯勝直敗,無後言。
  這正合了“有力者就是有理”(Mightisright)那句話。文明既進,血鬥似不復見,然而工業上勞資之兩方,此以罷工為手段,彼以閉廠為武器,依然是不决於理而决於力,以勝負定是非。風氣移人,今日中國少年口裏筆下亦愛用鬥爭一詞,完全模仿布爾塞維剋而來,北伐以前猶未見也。中西理性長短,此其可見者五。
  以上五點雖雲未盡,可得其大要。但假如我們想指出西洋在理性上有優於中國之處,卻亦有一點可指。那就是:他們理性雖淺,卻是隨着其社會形勢之開展而次第開發,並不像我們是早熟的。早熟的,常常蘄嚮雖明,而事實多有不逮。常常衹見於少數人之間,而不能普遍於社會,尤其缺乏客觀保證,不免於反復。次第開發者,從事到理,心隨身來,穩定可靠,便不致如此。關於此方早熟之為病,嚮下續有說明。
  三陷於盤旋不進
  前講中國循環於一治一亂而無革命,源於産業革命之不見(第十一章)。現在又可看出産業革命之不見,源於無科學,蓋從心思上之中西分途,其文化之後果便全然兩樣,中國雖於其途尚未大分之時,有科學之萌芽,而當其途既分之後,科學卒以夭折,不能再有。同時,就專以修己安人為學問,而農工商業一切技術則不入於學問,被劃出於勞心者註意圈外。學術研究之題材既隘,又以不易捉摸之生命為對象,遂盤旋而不得進。同時,農工商諸業得不到學術研究以推動之,亦不能有進步。此兩者以分離而同蹈絶境,中國人在人生第一問題上乃留滯於産業革命以前。
  試更取西洋對照作表以明之——
  西洋中國
  心思偏於理智心思偏於理性
  滿眼所見皆物,不免以對忽失於物,而看重人。
  物者對人。
  科學大為發達。科學不得成就。
  科學研究與農工商諸般事把農工商業劃出學術圈外。
  業相通,相結合。
  學術研究促進了農工商業,學術研究留滯於所到地步,
  農工商業引發了學術研究,一般經濟亦留滯於所到地步。
  學術與經濟二者循環推動,且學術思想與社會經濟有隔絶
  一致嚮大自然進攻。於是之勢,鮮相助之益,又加重其
  西洋人在人生第一問題上不前進。於是中國人在人生第
  乃進步如飛,在人類第一一問題上陷盤旋狀態,在人類
  期文化上乃大有成就,到第一期文化上成就甚淺,且無
  今天已將近完成。完成之望。
  所謂學術思想與社會經濟有隔絶之勢鮮相助之益者,例如兩漢經學,魏晉清談,宋明理學,以及後來之考據、詞章,哪一樣不如此?而此外,像是倫理化的經濟,化理化的政治,嚮裏用力的人生,又何莫非使中國人在第一問題上不得前進之有力因素?前在第十一章講産業革命所以不見於中國那一段,已曾數說過,請參看前文,今不重複。前前後後各種因素加起來,就使得中國人在第一問題上不能前進,决定而又决定。然試檢看這許多因素究從何來?則又莫不來自一個根本點:理性早啓,引入了人生第二問題和第二態度,若將嚮於人類第二期文化而前進,便消極擱置了第一,積極遏阻了第一。
  那麽,就要問:不能成就第一,是否能成就第二呢?第一路通不過了,第二路可不可以通呢?不能行。第二問題是理性的問題,第二態度是理性的態度,第二期文化是人類理性充分展開之文化。本書從八章便講過“理性要從階級來”之理,其後續有闡明。然而中國自封建解體,化階級為職業那時起,把這作為人類進達理性之階梯的階級卻拆散了,即再無辦法。所有周孔以來早啓之理性,其表現與成就衹得“納人群於倫理”,“化階級為職業”,“融國傢於社會”……這些,無能再多。這些衹可算是第二期文化一點影子,缺乏經濟進步,實無望其完成第二期文化。上章曾細剖“心隨身來,身先而心後”,第二期文化必以第一期文化為基礎的種種道理。讀者回看前文,自可明白,此不多說。
  那麽,再問:第二路不通,是否可以回覆到第一路去呢?這亦不可能。第二回到第一,那就是由理性又退回到身體,嚮外用力又代嚮裏用力而起。這在人的生命上便是退墜,並不能復其從身體發軔之初,在中國歷史上便是逆轉。亦不能再回到沒有經過理性陶冶那樣。換言之,這衹是由成而毀而已。讀者試回看第九章所論“逆轉於封建”,第十一章所講“周期性的亂”,就可明白,此不多說。
  前進不能,後通不可,衹有盤旋。蓋生命現象中固無停住不動之事。中國歷史上一治一亂,固然是盤旋,凡其一切不進者,若經濟若學術亦都是在盤旋。此真人類文化一奇跡!舊著於此,早有點明:
  他再不能回頭補走第一路(西洋之路),亦不能往下去走第三路(印度之路),假使沒有外力進門,環境不變,他會要長此終古!
  (上略)從此簡直沒有辦法,不痛不癢。真是一個無可指名的大病!(以上並見《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第203頁)
  中國近兩千年社會,單從經濟上看,無疑是介於封建社會資本社會之間的。固然它亦許是正在過渡——從封建到資本之過渡。但為什麽老在過渡,而總渡不過來呢?不肯在封建資本之外建立第三方式者,不能解答這問題而受窘,即建立第三方式者(如李季建立“前資本主義生産方法”之說),依然窘於解答。這都是把盤旋不進誤認為進步慢,昧特殊為常態。於唯物史觀不能善為理會,而固執之,以自陷於不通。
  我在另一舊著又指出其所以盤旋之故,在交相牽掣——
  照此社會形勢,的確有使人走入人生第二態度之必要。但人能不能應於此必要而走去,固未易言。在這裏至少有兩層問題:一層是人生落於第一態度則易易,進於第二態度則較難(中略)。一層是第二態度固於此時有必要,而第一態度於此時亦同有其必要。蓋從人與人的關係(第二問題)以為言,此時固以第二態度為必要,而第一態度殆無所用之——此其異於西洋社會者。然從人與物的關係(第一問題)以為言,則此時又以第一態度為必要,而第二態度又殊不適用——此其不異於西洋社會者。兩個必要交陳於前,兩個態度乃迭為起伏交戰於衷,數千年中國人生所為時形其兩相牽掣,自為矛盾者此也。由上二層問題,第二態度雖為中國人所勉自振拔以赴之者,而有時失墜,數千年中國社會所為一治一亂交替而迭見者此也。(《中國民族自救之最後覺悟》第85頁)
  (上略)知其既嚮別途(第二路)以進,則産業革命之不見,工産資本之不成,固有由矣。更次,乃見其所遺之一途(第一路)固為所遺而不進,其嚮別途之進者,亦卒有所限而止於其可能之度。而同時又還以此所牽,不能復回於彼一途。彼此交相牽掣,是即絶境所由陷(下略)。(同前書第95頁)
  具體指出來:有職業而無階級,是社會而非國傢,原為人類所必至之一境。如從第一路貫徹下去,終可到達。卻是中國人不終循第一路,徑自折嚮第二路,化階級為職業,融國傢於社會。此未嘗不是邁進於第二期文化,但卒為其第一路上成就尚淺之所限,勞心勞力不能合一,衹能拆散階級而已,不能達到無階級。——所謂“止於其可能之度”類指此。當其把勞心勞力作為職業劃分之時,亦即是學術思想與社會經濟彼此隔絶之時,心思聰明乃衹用於修己安人,而不用於物質生産。此一面既因邁進於第二,而第一路為之耽誤,彼一面又因第一之不足,而第二路受到限製。欲復回於第一路,則此化階級為職業者格於理性既進(不許政治上有壟斷,不許經濟上有壟斷)而退不轉。欲在第二路上更進一步,則此別勞心於勞力者既無望其有合一之事實出現(生産技術大進)而進不得——所謂“交相牽掣”類指此。類此交相牽掣之事尚多,留心體察,不難看見。以中國人智力之優越而無所遜,中國人數量之衆多而罕與比,自秦漢後經歷歲月又如此之長久,乃在文化上竟爾陳陳相因,訖不見有新機杼之開出,如果不是有此一種交相牽掣之形勢,消磨其智於內,試問這些智力上哪裏去了?衹有此交相牽掣,不得自脫,其為阻力乃最大也。
  四中國文化五大病
  中國文化原衹有一早熟之病,舊著曾設為譬喻雲:
  好比一個人的心理發育,本當與其身體發育相應,或即謂心理當隨身體的發育而發育,亦無不可。但中國則仿佛一個聰明的孩子,身體發育未全,而智慧早開了。即由其智慧之早開,轉而抑阻其身體的發育,復由其身體發育之不健全,而智慧遂亦不得發育圓滿良好。(《中國民族自救之最後覺悟》第96頁)
  本病雖衹有一個,而表現之病象則有五:
  (一)幼稚——中國文化實是一成熟了的文化,然而形態間又時或顯露幼稚。舉例言之,人與人之間的隸屬關係,為封建社會之象徵者,在中國社會中即未能免除。子女若為其尊親所屬有,婦人若為其丈夫所屬有。乃至主奴之分,許多地方亦且有之。中國雖已經不是宗法社會,不是封建社會,而總被人指目為宗法社會封建社會者,蓋亦由此等處而來。其實它乃以走倫理情誼之路,既鮮西洋中古對於個人過分之壓製干涉,遂亦無西洋近世個人自由之確然奠立。不唯自由不曾確立而已,如我在上章所論,個人且將永不被發見。這樣就讓宗法的封建的形跡有些遺留下來,沒有剝除。再有不少幼稚可笑的迷信流行在民間,似亦為文化幼稚之徵。其實中國古人遠在二三千年前,頭腦思想之開明有非任何民族所及,神話與迷信比任何地方都少。但為它不走科學一條路,對於大自然界缺乏考驗,沒有確實知識之産生,就讓這許多幼稚迷信遺留下來,未及剝除。其他事例尚多,不備舉。總起來說:骨子裏文化並不幼稚的中國,卻有其幼推之處,特別在外形上為然。流俗認病不真,即執此以為中國是幼稚落後。其實中國若單純是一尚未進步的社會,那問題不早簡單容易解决,沒有今天這麽麻煩了嗎?
  (二)老衰——中國文化本來極富生趣,比任何社會有過之無不及,但無奈歷史太久,傳到來,生趣漸薄,此即所謂老衰了。譬如騎腳踏車,初學亟須用心費力左右照顧。習慣成熟,便抽出其中自覺心,而動作面械化。必要這樣機械化,纔騰出心力來嚮最高階段用去,如騎在車上玩許多巧妙花樣把戲等。社會亦復如是。常將許多合於需用之事,保留傳習,成為習俗制度。自一面談,這於社會生活極有方便,是很好。但另一面,又因其變得機械僵固,積重難返而不好。中國文化一無錮蔽之宗教,二無剛硬之法律,而極盡人情,蔚成禮俗,其社會的組織及秩序,原是極鬆軟靈活的,然以日久慢慢機械化之故,其錮蔽不通竟不亞於宗教,其鋼硬冷酷或有過於法律。民國七八年間新思潮起來,詛咒為“吃人的禮教”,正為此。舉例言之,如一個為了要孝,一個為婦要貞,從原初親切自發的行為而言,實為人類極高精神,誰亦不能非議,但後來社會上因其很合需要,就為人所奬勵而傳播發展,變為一種維持社會秩序手段了。原初精神意義浸失,而落於機械化形式化,枯無趣味。同時復變得頑固強硬,在社會上幾乎不許商量,不許懷疑,不許稍微觸犯。觸犯了,社會就予以嚴厲之壓迫製裁,此時一遇西洋新風氣的啓發,自非遭到厭棄反抗不可。厭棄就是因為領會不到它的意味,反抗就是不甘服這種強性壓迫。假使在當初中國文化方興,禮俗初成,意趣猶新,自覺未失,則斷不會有此。所以其病完全在老衰這點上。
  (三)不落實——西洋文化從身體出發,很合於現實。中國文化有些從心發出來,便不免理想多過事實,有不落實之病。何謂現實?何謂理想?現實不外兩個字:一是利益之利,又一是力量之力。力量所以求得利益,利益所以培養力量。二者循環發展,可通為一。從身體出發者,所務正在此,是故西洋文化為現實之路。反之,若一發乎理性要求,而不照顧到此,那就是理想了。從心發出的中國文化——中國之社會人生——就恆不免這樣。(1)(張東蓀先生近著《民主主義與社會主義》一書第17頁,有下面一段話:
  歐人自由主義開始於反抗不自由。例如英國1215年所謂“大憲章”亦僅立若幹瑣事,都是當時的實在情形。又1789年之“人權法典”,亦衹是歷舉若幹件君主侵犯議會的事情,以禁其再犯。我寫到此,忽感覺中國的情形恰與西方相反。西方是從實際上把一件一件侵犯自由的事實打消了,頂回去了,然後乃實現抽象的自由之全義。中國自辛亥以來即是由在上者先自己宣佈一抽象的自由憲法,而實際上卻依然一件一件來破壞人民的自由。
  張先生指點在西洋抽象之理念為後出,而中國恰與之相反,自然很對。其僅舉辛亥以來為例,蓋猶未悟西洋文化是從身體出發,而中國卻從心發出來,一則從事到理,理念在後,一則從理到事,理念在先。彼此原來不同也。)慈孝仁義,最初皆不外一種理性要求,形著而為禮俗,仍不過示人以理想之所尚。然中國人竟爾以此為其社會組織秩序之所寄,缺乏明確之客觀標準,此即其不落實之本。例如政治制度,在它即為其禮之一部。說它是專製與說它是民主,同樣不恰當。它固不曾以民主為禮,又何曾以專製為禮?事實上亦許不免於專製,然而那非它本意。從其本意表現得很好之時,便具有高度之理性,不過不甚多見。前曾說中國社會秩序恆自爾維持,若無假乎強製之力,那確有其事,有非西洋社會所能夢見。但治世少而亂世多,像西歐國傢可以近二百年無內亂者,又非我們所能夢見了。談中國文化總不能以其亂世作代表,而要舉其治道治世來說。但這樣說,又嫌理想有餘,事實不足。又我常說:中國之民主存於理(理念),西洋之民主存於勢(形勢)。存於理者,其理雖見,其勢未成,縱然高明,不能落實。存於勢者,其勢既成,其理斯顯,雖或了無深義,卻較穩實。這就為西洋是從現實(利與力)中發展出理性來的,而中國人卻諱言力,恥言利,利與力均不得其發展。離現實而逞理想。卒之,理想自理想,現實自現實,終古為一不落實的文化。
  (四)落於消極亦再沒有前途——與其不落實之病相連者,尚有一病,就是落於消極。政治為力之事,然而不獨為力之事,沒有一點理性是不行的。經濟為利之事,然而不獨為利之事,亦恆必有理性在其間。總之,凡是人的事缺不了理性,衹是理性多少問題。人類文化漸高,原是利、力、理三者循環並進,然人的理性日啓,則利與力的地位隨以遞降,這是一面。又一面,利發達了,人之所需無不給,則利亦不足重;力發達了,人人有力,則亦難以力服人。末後經濟上完成社會主義,政治上完成民主主義,那便是利、力、理三者同增並富,而理性居於最高,以决定一切。西洋循現實之路以進,自能漸次達此一境,其文化都是積極的。中國理性早啓,以普其利於倫理而經濟不發達——經濟消極,失其應有之發展進步;以隱其力於倫理而政治不發達——政治消極,失其應有之發展進步。它似乎是積極於理,而不積極於利與力,然理固不能捨利與力而有什麽表現。卒之,理亦同一無從而積極,衹有敷衍現狀,一切遠大理想均不能不放棄。中國文化多見有消極氣味者以此。同時,它亦再沒有什麽前途。
  (五)暖昧而不明爽——以中國文化與其他文化(類如西洋文化)——相對照,令人特有“看不清楚”“疑莫能明”之感。例如在宗教問題上,西洋有宗教,是很明白的,中國卻像有,又像缺乏,又像很多。又如在自由問題上,西洋人古時沒有自由就是沒有自由,近世以來有自由就是有自由,明朗而確實。中國人於此,既像有,又像沒有,又像自由太多。其他如:是國傢,非國傢?有階級,無階級?是封建,非封建?是宗法,非宗法?民主不民主?……一切一切在西洋皆易得辨認,而在中國則任何一問題可纍數十百萬言而討論不完。這一面是其內容至高與至低混雜而並存,一面是其歷史時進又時退往復而不定。蓋暖昧不明之病與其一成不變之局,原為一事而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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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第一章緒論第二章從中國人的傢說起
第三章集團生活的西方人第四章中國人缺乏集團生活第五章中國是倫理本位的社會
第六章以道德代宗教第七章理性——人類的特徵第八章階級對立與職業分途
第九章中國是否一國傢第十章治道和治世第十一章循環於一治一亂而無革命
第十二章人類文化之早熟第十三章文化早熟後之中國第十四章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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