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美国诗人五十家   》 罗伯特·弗洛斯特 Robert Frost (1874—1963)      Peter Jones

罗伯特·弗洛斯特 Robert Frost (1874—1963)
  不曾有天狗横空出世,
  却有良犬来自人间。
  ——《又一刹那》
  
  罗伯特·弗洛斯特是一个晚成的大器。他三十八岁旅居英国的时候,还没有书出版,诗也不曾写得几首。两年之后,他衣锦荣归,很受大众和批评界的欢迎。他的早年生活充满了挫折,即使晚年的成功也没有消除他在初期失败时所产生的疑惧。
  
  弗洛斯特1874年生在旧金山。父亲是新英格兰人,母亲是苏格兰人。他十一岁丧父,被带到了新英格兰。后来到特默斯学院读书,但由于他对学院生活极其厌恶,便离开学校去一家磨坊做事。1897年至1899年,他又到哈佛尝试了一下学院生活,其后辗转飘零,先后作过鞋匠、教师、地方报纸编辑、最后务农。1912年,他携同妻子和四个孩子,怀着“写诗或一事无成”的冒险心理到了英国,在比肯菲尔德镇的一座房子里安顿下来。
  
  在那里他与爱德华·托马斯结成了忘年之交,并鼓励爱德华写诗。1913年他把自己的一本诗集《男孩子的志向》交给了一家英国出版商。该出版商接受并出版了这个诗集。乍一看来,这本书似乎并无惊人之处,主要包括一些简短的抒情诗,遣词造句基本上全是传统的:“一个陌生人在黄昏来到门前/他对新郎彬彬有礼”,或是“她侃侃而谈,我洗耳恭听。”然而,在这平常的表层底下却有一种崭新的节奏。爱德华·托马斯在评论这本诗集时写道:“这些诗富于革命性,因为它们没有修辞的夸大造作……许多诗行和句子(假如不是大多数)都很平常,孤立地读毫无意义。但是,一种深沉的激情把它们贯穿成一体,每行诗就都成了美的一个要素。”尽管诗古香古色,但已有了一种对活的口吻和使他的好诗别具一格的那种警句或权威:“‘人们在一道工作’,我从心底里告诉他/‘无论他们近在咫尺或相隔天涯’。”弗洛斯特的一些后期警句已经进入了语言:“某种东西不爱墙”(something
  there is that doesn't love a wall)。“好篱笆结好邻居”(good fences make good
  neighbours)。这些警句都是以民间语言为依据的。
  
  不安全感和不踏实感弥漫在以下这样最朴实亲切的诗句中,给它们一种双关的含意:
  我的一个愿望便是那些黑树,
  苍老而坚定,微风不能撼。
  不只是一排幽暗的假面,
  而是伸向到命运的边缘。
  
  弗洛斯特在1917年写的信中证实了这种潜伏在内心的不踏实感:“我确信,象火花必然腾起一样,我生来就是忧郁的角色。”甚至在《割草》这首第一本诗集中最好的诗里,仍表现了一种犹豫不决。这首韵律独特,抑扬格节奏变化多端的十四行诗,在它对主题的感性表达过程中透过主题表面,暗示了在后期诗歌中造成紧张感的“来世”思想。他写道:“我的长镰沙沙作响/留下干草自个儿去晒。”割草的行动似乎从晒草的过程中孤立了出来,诗中的割草本身成了目的。
  
  到弗洛斯特在英国出版他的第二本诗集《波士顿以北》(1914)的时候,他的风格已臻于完善。虽然随着技巧的提高他愈来愈能灵巧自如地运用节奏来自由地表达情绪,但是他的风格没有起很大的变化。内心独自和对话是《波士顿以北》的主要形式。这本诗集中有一首最著名的诗《修墙》。诗的大部分语言都是沉吟细语,语调仿佛是在谈天。弗洛斯特主要讲的是新英格兰人,通篇是妙语连珠,家常话、挖苦话不绝于口。
  
  另外九本诗集后来也出版了,其中四本获得普利策诗歌奖。弗洛斯特先后获得了四十四个荣誉学位和其它形式的荣誉。尽管如此,弗洛斯特的诗中总是少不了一种犹豫不决,甚至是心神不安的基调。他总是念念不忘经验感受中的阴暗面,念念不忘在表面的真话中臆藏的矛盾。第三本诗集《山间》中的一首诗《戒之,戒之》叙述一个村童的手在锯木头时被锯伤,其环境很典型;“五座山山连着山/巨人在佛蒙特的夕阳残照下。”语言是谈话式的:“他的姐蛆戴着围裙站在他身旁/告诉他们‘吃晚饭啦’。”这是新英格兰人的一个日常生活小景,锯子滑下来,手被锯伤了。医生来到时,孩子哭喊着:“别让他们锯掉我的手——”然而,“在黑暗的天空下”,孩子死了。乡村里的日常生活节奏中断了一会儿之后又复归以往:
  他们倾听他的心脏:
  渐弱——渐弱——停止!
  一条生命就这样完结。
  这里不再需要修建,于是他们,
  因为没有死,便转身去继续工作。
  
  这是一种可怕、痛苦无情的忍受。在《家葬》一诗中,对话充满了抑制的紧张感: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亲爱的。”
  “你不晓得怎么问。
  那就帮我一把吧。”
  ……“我不知道怎么说
  才能宽你的心。”
  
  弗洛斯特写给别人的信反映了他在诗中表达的内容。他的孤寂、自杀的想法以及害怕发疯的担忧在信中都显而易见。事实上他的姐姐就是死在精神病院的。他常常勃然大怒,嫉妒别人,随后又对自己的自私进行自责。这种脾气在信中也有流露。内疚总是在他的感情中占上风。读着这些信,实际上的罗伯特·弗洛斯特与以朴实的哲学家形象出现在大众面前的罗伯特·弗洛斯特离得越来越远。然而,诗人和他的诗却离得更近了。他的农夫、割草人、佣工和摘苹果的人都似乎是孤立的个人,至多不过是孤立的一伙,而不属于乡村社会。他们竞争、多疑、独往独来。
  
  然而弗洛斯特作为农民诗人热情好思的形象在大众心中从未减弱,他自己也维护着这个形象。他的诗却很难称得上热情。他的诗建立在不踏实的紧张情绪上。诗人把自己撕为两半,一半是如实记录的观察家,一半是美化事物的艺术家。优柔寡断给了诗歌一种奇异的力量。诗的意思也和他的犹豫一样变得难以捉摸。其结果就是诗中很少有具体形象,永远有一种没有最终消除的冲突感。
  
  弗洛斯特把诗中的人物孤立起来,然后使他们周围充满疑惑的技巧赋予了他的人物一种神秘感。例如,那个《雪夜林畔小驻》的人就说:
  我的马一定颇感惊讶,
  四望不见有什么农家,
  偏是一年最暗的黄昏
  在雪林和冰湖间停下。
  
  弗洛斯特把人和马吸引到了一种超自然的默祷仪式中。这个仪式尽管是由他们举行的,但他们谁也不理解。弗洛斯特并没有给这首诗进行理智安排或强加什么高深莫测的含意。假如有什么含意的话,这个含意暗含在诗所写的经验中,他在《一首诗所扮演的角色》一文中写道,一首诗“始于欢欣,终于智慧。”但是这种智慧不是警句式的隽永,便是无法转达的诗的内在含蓄。智慧和具体事物有关联,但并不阐明什么深刻的哲理。例如在《又一刹那》中,一条狗傍晚随着一个人钻进农舍,度过一夜之后第二天早晨要求放它出去:
  我打开门它飘然而逝……
  这也许是一场幽灵的梦
  尽管它的尾巴
  在我的地板上摔得又重又实在……
  
  诗中人几乎相信它就是那颗星星——天狗星。然而:
  他只能希望传达一个象征
  一束光亮,一种亲近,
  一种我假定
  找到后我不愿说明的收获。
  
  弗洛斯特不大愿意言传经验的意义,而只愿意传达经验本身。兰德尔·贾雷尔在《另一个弗洛斯特》一书中对弗洛斯特后期诗歌中听天由命的灰色态度作了精采的描述。他说,弗洛斯特的诗“表现了一种态度,这种态度当发展到极端时,使得悲观主义似乎成为一种有希望的逃避。”
  
  人们对世界上的邪恶无能为力——就算有能力的话“难道你会尽力吗?”消极接受的态度改变了喜欢使用警句格言的弗洛斯特。他的风格与他后期的态度最相宜不过。忧伤、平淡和不动声色的绝望需要一种弗洛斯特在1913年的信中称之为“绝对非文学的语言”。在写《波士顿以北》时,他就是在尝试这种语言。他的诗中的讽刺和紧张感都是由“微言”和“大义”的对比所产生的。诗的语言应是能在日常口语中听到的语言:“一首诗有生命的部分是声调。”他使用这种语言的成功或不成功决定着他已作好的诗的质量的好坏,《白桦树》一诗的艺术性就在于语调轻松,风格自然:简单的叙述包含着一个人类志向的寓言。这个寓言通过一连串暗喻的展开,如此适合于我们的头脑和耳朵,以至在我们不知不觉中诗已完成了它的作用:
  所以我梦想再回到童年爬村,
  尤其当我心烦意乱之时。
  生活真象一个没有路径的森林
  面颊烧伤,缠绕着蛛丝
  一只眼睛被树枝抓得流泪。
  我真想离开大地一时
  然后回来,重新开始……
  有时命运会比爬树更不遂意。
  
  1936年,有人请弗洛斯特谈谈他最喜欢什么书,“《鲁滨逊瓢流记》”,他说:“这本书一直都未从我的脑海里消失。对于别人告诉我有限如何能在无限中安存我从不感到厌倦。《华尔顿》也有同样的魅力。鲁滨逊被迫飘流在人世之外,梭罗把自己隔绝于人世,他们二人都发现可以自足。”自足的愿望在弗洛斯特身上也表现得很强烈。他的诗表明了这种愿望最终变为现实的不可能性。他的信进一步证实了他的焦虑、不安以及自我中心这种自从他1963年逝世以来批评家和传记作家大量记载的特点。在许多诗中,如《戒之,戒之》之中,他痛苦而又毫不妥协地自己与自己作对,自己与自己的失望作对:
  往昔曾出人头地的记忆
  不能补偿如今的默默无闻
  或避免悲惨的结局。
  不如高贵地死去
  身边有买来的友谊
  总比一无所有好,戒之,戒之!

    汤潮 Transl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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