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思考 中國文化要義   》 第九章中國是否一國傢      梁漱溟 Liang Shuming

  一中國之不像國傢
  第一章列舉中國文化特徵,曾以中國不屬一般國傢類型,列為其中之一(第十一特徵)。中國何以會這樣特殊,這就為一般國傢都是階級統治;而中國卻趨嚮職業分途,缺乏階級對立,現在就這問題一為申論。
  中國之不像國傢,第一可從其缺少國傢應有之功能見之。此即從來中國政治上所表見之消極無為。歷代相傳,“不擾民”是其最大信條;“政簡刑清”是其最高理想。富有實際從政經驗,且卓著政績如明代之呂新吾先生(坤),在其所著《治道篇》上說:
  為政之道,以不擾為安,以不取為與,以不害為利,以行所無事為興廢除弊。(見《呻吟語》)
  這是心得,不是空話。雖出於一人之筆,卻代表一般意見;不過消極精神,在他筆下表出的格外透徹而已。所以有一副楹聯常見於縣衙門,說“為士為農有暇各勤爾業,或工或商無事休進此門”,知縣號為“親民之官”,猶且以勿相往來詔告民衆,就可想見一切了。
  事實上,老百姓與官府之間的交涉,亦衹有納糧,涉訟兩端。河北省民間諺語,說“交了糧、自在王”,意思是:完過錢糧,官府就再管不到我(亦更無其他管製)。至於訟事,你不訴於官,官是不來問你的。不論民刑事件,通常多半是民間自了(詳後)。近代以前的西洋社會,多數人沒有自由;而昔日之中國人卻可說是自由太多——孫中山先生有此語。古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帝力何有於我哉!”或出文人想象,未必實有此謠。然而太平有道之世,國與民更仿佛兩想忘,則是中國真情。
  這種無為而治,如其不是更早,說它始於西漢總是信而有徵的。當時相傳曹參為相而飲酒不治事,汲黯為太守而號曰“臥治”,如此一類有名故事可見。但我們不可就信他們衹是受黃老思想的影響。主要是因為中國倫理本位職業分途的社會構造,於此時慢慢展開,其需要無為而治的形勢(詳第十章),就被明眼人發見了。
  前引長𠔌川如是閑的話“近代英國人以國傢為必要之惡,而不知中國人卻早已把它當作不必要之惡”,正是指此而說的。
  復次,中國之不像國傢,又可於其缺乏國際對抗性見之。國傢功能,一面是對內,一面是對外。中國對內鬆弛,對外亦不緊張。照常例說,國際對抗性之強弱似與其國力大小不無相關。然在中國,國力未嘗不大,而其國際對抗性卻總是淡的,國際對抗性盡缺乏,而仍可無害於其國力之增大。此缺乏國際對抗性,有許多事實可見。——
  第一就是疏於國防。例如沿海港口,為國際重要秘密,引水權絶無委諸外人者。內河航行,允準外人充當嚮導,尤為世界所未聞。清光緒十年(1884)中法之役,法軍航深入閩江,即係由中國海關頒給執照之美國人引水。事載慕爾氏之國際公法,各國學者引為奇談。據說在中國海關註册為輪船引水者,外國人約占半數。然這不過是其一端;類此不講國防之事例,大約要數出十件八件亦不難。
  第二就是戶籍地籍一切國勢調查,中國自己通統說不清。這原是國際對抗的本錢傢當,時時要算計檢討,時時要策劃擴充的。自傢竟然一切不加清理,足見其無心於此。不知者或以為中國人頭腦知識尚不及此,那便錯了。史稱“蕭何入關,收秦圖籍”,那正是此物。其實早在先秦戰國,便已有之。不過在二千年後,倒不加講究罷了。
  第三就是重文輕武,民不習兵,幾於為“無兵之國”。所以我們在第一章中,曾據雷海宗教授《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一書,所指出之“中國自東漢以降為無兵的文化”,列以為中國文化特徵之一(第十二特徵)。蓋立國不能無兵;兵在一國之中,例皆有其明確而正當之地位。封建之世,兵與民分,兵為社會上級專業;中國春秋以前,合於此例。近代國傢則兵民合一,全國徵兵;戰國七雄率趨於此,而秦首為其代表,用是以統一中國。但其後兩千年間,不能一秉此例,而時見變態。所謂變態者:即好人不當兵;當兵的衹有流氓匪棍或且以罪犯充數,演成兵匪不分,軍民相仇之惡劣局面。此其一。由此而馴至全國之大,無兵可用。有事之時,衹得藉重異族外兵,雖以漢唐之盛,屢見不鮮,習為常事。此其二。所謂無兵者,不是沒有兵,是指在此社會中無其確當安排之謂。以中國之地大人多,文化且高於四鄰,而歷史上竟每受異族憑陵,或且被統治,詎非咄咄怪事。無論其積弱之因何在,總不出乎它的文化。看它的文化非不高,而偏於此一大問題,少有確當安排,則謂之“無兵的文化”,謂其積弱正坐此,抑有何不可?頗有學者不同意雷說(1)(對於雷氏中國無兵之說,論者多不同意,《思想與時代》月刊有張其昀教授《二千年來我國之兵役與兵製》一文,即其一。),從歷史引出許多證據,以明其不然。其實至多不過證明常態變態相間互見,固不能把變態否認掉。中國歷史原多往復之象,儘管未曾一變到底,而變態之發見不亦盡夠嚴重了嗎?即此已盡足顯示其文化之特殊,有大可註意論究者在。在這裏則至少見出國際對抗性之特弱,與其大有可觀之國力(地大、人多、文化高),絶不相稱。
  最後,則從中國人傳統觀念中極度缺乏國傢觀念,而總愛說“天下”,更見出其缺乏國際對抗性,見出其完全不像國傢。於此,梁任公先生言之甚早。——
  ——夫國傢也者,對待之各辭也。標名某國,是必對於他國然後可得見;猶對他人,始見有我也。……非有國而不愛,不名為國,故無所用其愛。……外族入主而受之者,等是以天下人治天下事而已。既無他國相對峙,則固當如是。(下略)(見《飲冰室文集》《中國之前途與國民責任》一文)
  (上略)其嚮外對抗之觀念甚微薄,故嚮內之特別固結亦不甚感其必要,就此點而論,謂中國人不好組織國傢也可,謂中國人不能組織國傢也可。無論為不好或不能,要之國傢主義與吾人夙不相習,則彰彰甚也。此種反國傢主義,或超國傢主義,深入人心;以二千年來歷史校之,得失蓋參半。常被異族蹂躪,是其失也;蹂躪我者不久便同化,是其得也。最後總結算,所得猶足償所失而有餘。蓋其結果,常增加“中國人”之組成分子,而其所謂“天下”之內容,乃日益擴大也。歐洲訖今大小數十國,而我則久成一體,蓋此之由。(見梁著《先秦政治思想史》第一章)
  像今天我們常說的“國傢”、“社會”等等,原非傳統觀念中所有,而是海通以後新輸入的觀念。舊有“國傢”兩字,並不代表今天這涵義,大致是指朝廷或皇室而說。自從感受國際侵略,又得新概念之輸入,中國人頗覺悟國民與國傢之關係及其責任;常有人引用顧亭林先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話,以證成其義(甚且有人徑直寫成“國傢興亡,匹夫有責”),這完全是不看原文,原文是: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中略)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此出顧樂《日知錄》論正如風俗一段。原文前後皆論歷代風俗之隆污,完全是站在理性文化立場說話。他所說我們無須負責的“國”,明明指着朝廷皇室,不是國傢;他所說我們要負責的“天下”,又豈相當於國傢?在顧氏全文中,恰恰沒有今世之國傢觀念存在!恰相反,他所積極表示每個人要負責衛護的,即不是國傢,亦不是種族,卻是一種文化。他未曾給人以國傢觀念,他倒發揚了超國傢主義。
  “夷狄而中國,則中國之;中國而夷狄,則夷狄之。”——這是中國思想正宗,而顧先生所代表者正是這個。它不是國傢至上,不是種族至上,而是文化至上。於國傢種族,仿佛皆不存彼我之見;而獨於文化定其取捨。九十年前,曾、鬍所以號召國人抗禦洪、楊,共討洪、楊者,就是站在此文化立場說話。(1)(太平天國之役,在洪、楊方面所發檄文以討鬍為名,標榜種族主義;而曾、鬍方面所發檄文,則據文化立場指斥對方。其原文,在近代史料可查。結果前者卒被後者消滅。蓋洪、楊宗教之幼稚,其所為多不合於固有文化意識,實為不能成事之根本。其消滅,絶非清朝能滅之也。)而太平天國之所以命定地失敗,亦正為它違反固有風教之故。三十年前,我先父亦即以痛心固有文化之澌滅,而不惜以身殉之。(2)(關於著者先父之事,具詳《桂林梁先生遺書》,商務印書館出版。捐生前夕,所遺敬告世人書,告兒女書等多緘,均影印在內。其要語雲:國性不存,我生何用!國性存否,雖非我一人之責;然我既見到國性不存,國將不國,必自我一人先殉之,而後喚起國人共知國性為立國之必要。——國性蓋指固有風教。)此種衛道精神,近於宗教傢之所為,卻非出於迷信而寧由於其寶愛理性之心。像共産黨為了爭求一種理想文化,不惜打破國界,其精神倒不無共同之處。
  梁任公著《先秦政治思想史》,述各傢思想不同,而言政治莫不抱世界主義,以天下為對象;其彀的常嚮於其所及知之人類以行,絶不以一部分自畫。而儒傢態度則尤其分明。茲引敘於下:
  春秋之微言大義,分三世以明進化軌跡:
  第一,據亂世——內其國而外諸夏;
  第二,升平世——內諸夏而外夷狄;
  第三,太平世——天下遠近大小若一,夷狄進至於爵。
  (見《公羊傳》註,哀公十四年)
  蓋謂國傢觀念僅為據亂時所宜有。“據亂”雲者,謂根據其時之亂世為出發點而施之以治也。治之目的在平天下;故漸進則由亂而升至於平;更進則為太平。太平之世,無復國傢之見存,無復種族之見存。
  至孟子時,列國對抗之形勢更顯著,而排斥國傢主義也變更力。(中略)凡儒傢王霸之辨,皆世界主義與國傢主義之辨也。(《先秦政治思想史》第263—265頁)
  後世讀書人之開口天下閉口天下,當然由此啓發。然不止讀書人,農工商等一般人的意識又何嘗不如此。像西洋人那樣明且強的國傢意識,像西洋人那樣明且強的階級意識(這是與國傢意識相應不離的),像他們那樣明且強的種族意識(這是先乎國傢意識而仍以類相從者),在我們都沒有。中國人心目中所有者,近則身傢,遠則天下;此外便多半輕忽了。
  中國人頭腦何為而如是?若一概以為是先哲思想領導之結果,那便不對。此自反映着一大事實:國傢消融在社會裏面,社會與國傢相渾融。國傢是有對抗性的,而社會則沒有,天下觀念就於此産生。於是我有中國西洋第二對照圖。
  從個人到他可能有之最大社會關係,由下至上共約之為四級,如圖。四級各具特徵:
  一、個人——出發點;
  二、家庭——本於人生自然有的夫婦父子等關係;
  三、團體——沒有界別的組織;
  四、天下——關係普及不分畛域。
  在西洋人的意識中生活中,最占位置者為個人與團體兩級;而在中國人則為家庭與天下兩級。此其大較也。
  有人說:歷史上中國的發展,是作為一世界以發展的,而不是作為一個國傢。(1)(見林語堂著《中國文化之精神》。)這話大體是不錯的。
  中國西洋
  天下天下
  團體團體
  家庭家庭
  個人個人
  中國西洋對照圖之二
  圖例:
  (一)“天下”泛指社會或世界人類或國際等;
  (二)“團體”指國傢或宗教團體或種族團體或階級團休等;
  (三)“家庭”兼傢族親戚等而言;
  (四)字體大小即其意識強弱位置輕重之表示。
  二國傢構成於階級統治
  在歐洲小國林立,國際競爭激烈,彼此間多為世仇。人民要靠國傢保護自己,對國傢自然很親切;國傢要藉人民以與鄰國競爭,亦自必干涉一切而不能放任。但在同等面積之中國,卻自秦漢大一統之後,無復戰國相角形勢,雖有鄰邦外族,文化又遠出我下,顯見得外面缺乏國際競爭,從而內部亦解弛不來,而放任,而消極。正如近百年來,我們處於世界新環境中,政治上又不得不積極起來一樣。此種地理的和歷史的因素,誰亦不否認。然而其社會構造本身不適於對外抗衡競爭,不適於對內統治,卻是基本的。此即上面我所云“國傢消融在社會裏面,社會與國傢相渾融”那一大事實。
  難道“社會”與“國傢”,必是分別對立的嗎?從西洋歷史事所形成之觀念,確是如此的。奧本海末爾在其名著《國傢論》序言中,說道:
  與國傢觀念相對立的社會觀念,最初於洛剋(Locke)見之;從此以來。此種對立愈益確定。
  他並說明:始而是第三階級起來自己認做是“社會”,而據以反對封建之“國傢”。繼而是第四階級起來,又自己認作“社會”,而把第三階級當做“國傢”以反對之。他們觀念中共同之處,便是同認“國傢”起源於侵犯自然法而存續下來的特權集體;“社會”方為順乎自然法的人道結合型。他們蓋同認“國傢”為魔鬼之城(CivitasDiaboli),而“社會”則為上帝之城(CivitasDei)。他們所不同者:前者宣稱資本主義社會便是自然法過程之結果;後者卻謂這過程尚未到達其目的,必待社會主義社會出現乃是。大約在西歐,都是這樣觀念。衹有德國學者多半崇拜國傢,恰顛倒之,以國傢為天堂,以社會為地獄。但其後亦轉變過來,而接受西歐觀念了;如馬剋思等其著者。奧本海末爾聲明自己亦是如此。
  奧氏全書繁徵博引,正亦不外指出此一問題在歷史上如何興起,及其將如何消掉。他大意說,人類求生存,為獲得其所必需之資料,有兩個不同的手段。一是人們自己勞動,或以自己勞動與別人勞動為等價交換,此即謂之經濟手段。又一是強把別人勞動無代價收奪過來,此即謂之政治手段。社會,便是從經濟手段發達而來,而國傢,則起源於政治手段。自古訖今,人類歷史之發展要不外經濟手段對於政治手段之爭衡,逐步驅除它,以至最後勝利而後已。最後,政治手段全消滅,有社會而無國傢。國傢就變成他所說之“自由市民團體”,其組織純基於自然關係,無復武力統治在內。——讀者試取前章講社會階級之所以形成而終於要解放者,與此互參,則其間理緻自易明白。
  國傢寄托在武力上,這是沒有疑問的。但說武力專為行剝削而來,而國傢即起源於此,存在於此,則不免太偏。縱然國傢可能起源於此;但國傢之所以留存下來,而且還有其一段發展,顯然不在此。國傢之所以存在,是為它一面能防禦外來侵擾,一面能鎮抑內裏哄亂,而給社會以安全和秩序。無安定,無秩序,大傢不能生活。安定和秩序,能得之於理性,自然最好。但於對外講不通不時,或對內講不通之時,其勢衹有訴之於武力。掌握武力而負擔此對內對外之責任者,即國傢。必要到人類文化較之今日遠有高度發展,單恃理性即足以解决一切,而後武力自然可廢,國傢自然亦必變形。然這卻必待經濟極高進步之後,衹可期諸未來,非所語於過去。
  國傢必然是一種武力統治,其理如上已明。但何以又必是階級統治呢?這因為武力不過是一工具,還必得有一主體操持它;此主體恆為一階級。照理說,武力應屬於國傢,國傢即為其主體。但這不過是一句空話。要實際作到,必須全國人無論何時,始終衹有一個意志而無二。試問事實上可能不可能呢?照眼見之事實,一國之內恆有階級、種族、宗教、職業、地域種種不同,而不免各有立場。其間意志統一而出於非勉強之時,殊不多遘。特別是階級不能沒有;而階級間之矛盾,有時雖外患當前亦不能掩蓋,在對內問題上更不待言。武力既經常地為對內統治的後盾,則操持此武力者為誰,豈不明白?故爾此主體例以國傢屍其名,而實際則為一階級——統治兼剝削的那一階級。在封建之世,幾乎那全階級就是一武力集團,其為階級統治最彰露。後來文化進步如近代國傢者,則武力漸隱,階級在法律上似不存在。然其經濟上剝削被剝削之事實,即托存於法律秩序;而法律秩序之維持,則有國傢的軍警法庭為後盾。此不過其施行統治較為間接而已,固依然是階級流治也。
  其次我們還要知道,設若不是階級便難當主體之任。主體與工具,必須相稱。若不相稱,寧可主體大而工具小,萬不能主體小而工具大;那就不是力量,反而是纍贅阻礙了。前章說,國傢是一大強製力。強製必有兩面,兩面人數雖不必相當,但總不能以一人對大衆。所以像中國歷史上,全國龐大武力而以一人一姓為其主體,而太不相稱,為事實所不許。衹有在中原逐鹿,兩軍相對情勢下,要擁戴服從一個首領,乃能作戰取勝;那一時,此首領很像就是武力的主體。一旦對方消滅了,則此方諸將領即無永甘服從於一人之必要。此為歷代創業之主最難應付的大問題,宋太祖曾明白說出。且亦衹有他“杯酒釋兵權”,得以輕鬆度過。其餘,對於他所共圖天下的那些功臣,總不免猜忌殘殺,事證多不勝舉,其故正在此。所以中國歷史定例,爭天下時固非武力不可;得天下後,就要把武力收起來,不能用武力統治。古語所謂“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之”,所謂“偃武修文”,意義豈不甚明。雷海宗教授曾指證,偌大國傢不僅邊疆禦寇藉用外兵,甚至要藉外兵保衛畿輔治安。似此無兵情形,正有所自來,而非無原無故。
  國傢構成於階級統治,中國則未成階級,無以為武力之主體而難行統治;這是中國不像國傢之真因,歷代帝王所以要輕賦薄斂,與民休息,布德澤,興教化,乃至有所謂“以孝治天下”者,皆隱然若將放棄其統治,衹求上下消極相安。在他蓋無非從善自韜養之中,以綿永其運祚。你說它不敢用力亦可,你說它無力可用,亦無不可。數千年政治上牢不可破之消極無為主義,捨此便不得其解。
  三中國封建之解體
  以上當然皆就秦漢後的中國而說話。其缺乏階級,不像國傢,自是負面;而倫理本位,職業分途,即社會以為國傢,二者渾融莫分,乃為正面。凡此社會形態之特殊,伏根必很遠;但其顯露出來,則在封建解體之後。關於正面,下章再細講。現在繼續談其負面之兩點:
  一、其缺乏階級不像國傢之何所從來。(因)
  二、其缺乏階級不像國傢之何所歸趨。(果)
  於是我們便要談中國封建之解體問題。
  第二章已經申明,人類文化史不是獨係演進的,而中國剛好與西洋殊途。上章講階級問題,述及歷史可分五大段之理,則於唯物史觀所說相當予以認可。現在來談中國封建之解體,即是承認中國亦經過封建時代如西洋社會史者,而確指其與西洋之殊途正在於此。
  於此有兩大事實先要提請註意:
  一、西洋在封建社會後資本社會前,那一過渡期間,政治上曾表見王權集中。但旋即轉入限製王權(憲政),故其為期甚短。恰相反地,此在西洋極短暫者,在中國卻極綿長。中國封建削除,同一表見王權集中;乃不料此一集中,竟無了局。它一直拖長二千餘年,假如不是近百年受近代西洋影響,中國歷史突起變化,還望不見它的邊涯。
  二、還有與此政治上長期不進不變之局面恰相配的,是其經濟上之長期停滯。儘管其工商發達,早徵見於先秦,而兩千多年後,依然不過那樣。假如不是近代西洋資本主義工業文明傳過來,它可能長此終古!
  這是誰亦不能否認的,卻亦是最不可解的。信如論者所說,秦漢以來之兩千年是一段謎的時代。談中國社會史,而於此沒有愜心當理之分釋,即一切等於白說。忽視它,抹殺它,更屬可笑。然而在一些為迷信和成見所誤之人,卻苦於無法不加以抹殺,看下文便知。
  討論之初,應問明白:何謂封建?封建和解脫於封建,以何為分判?簡單說,封建是以土地所有者加於其耕作者之一種超經濟地強製性剝削,為其要點。他如經濟上之不出乎自然經濟,社會上之表見身分隸屬關係,政治上之星羅棋布的大小單位,意識上之不免宗教迷信等等,大抵皆與此要點天然相聯帶者。解脫於封建,就是解除這些,而以解除其要點(強製剝削)為主。再問:怎樣可以得到解除呢?通常應不外像奧本海末爾所說,經濟手段對於政治手段之一次確定地製勝。兩種手段,目的是相同的。若經濟手段較見順便,而政治手段不大行得通之時,則政治手段漸被放棄,而自然趨嚮於經濟手段。這種順便者日以順便,行不通者日以行不通,即是經濟手段一次確定地勝利,而封建式剝削遂以解除了。像英國大體便是如此。在法國則要經過暴力革命,其政治手段之行不通,大於其經濟手段之順便。蓋各處社會情勢不同,歷史隨之亦異。
  中國究竟已否從封建中解放出來呢?如衆所共見,多年來中外人士聚訟紛紜,莫衷一是。不少學者(如李季等),認為中國封建已崩解於先秦戰國,而秦以後的社會即須另說。(1)(見李季著《中國社會史論戰批判》,神州國光社出版。)這大致算得平允。但有的學者卻認為從東周起,一直到鴉片戰爭之漫長時期,全都是封建社會。其所以如是主張,好像不管聯帶而見的那些事情如何,而單把握了農村中之強製剝削一個要點,說它是中國一直存在着的。這亦不為無理,卻是疑問亦正多。
  第一,如我們在鄒平、定縣各處之所見,其土地是封建解放後的土地,其人是封建解放後的人,明白無疑。固有少數佃農雇農,不能自有其土地,而受到剝削;那衹等於近代工人之受剝削而止。所謂超經濟地強製性剝削,實未有之。此以《定縣社會概況調查》所述當地租佃情形,可為確證(見原書第629—635頁)。我不敢否認中國一直有強製剝削存在於農村的話;卻在全國之中究竟占多少,不無疑問。此種相反例證之存在,足使前項主張,失掉一半根據。
  第二,封建之世耕作者隨附於土地而不得去之情形,後來中國並未見有。似不能徑以地少人稠,另外又乏出路(工商業),即作束縛於土地看。因而所謂強製性剝削之存在,這裏又須打一折扣。——以上第一第二點,皆對那一個主要點而提出疑問。
  第三,在經濟上、社會上、政治上、意識上其他聯帶而見的那些事情,按之中國或見或不見,難資判定;而大體論之,寧證明其封建已得解放(論者所以單把握一要點而立論,似即為此)。特如流行諺語“耕讀傳傢”,“朝為田捨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之所表現者,試問世上焉得有此封建社會?
  最後要指出其最嚴重的缺點,是把秦漢與東周明明不可混同之二物而強混同之。對於上面所提兩大事實,直仿佛不看見,不肯深求其故,而漫然以封建概一切。是何足以服人?然而這在他們實亦是無法的。因為他們不承認中西可能殊途,固執着社會進化衹許在一條綫上走;又迷信歷史總是在步步前進中,不知其或進或不進,原無一定。而此兩大事實,卻剛好必從下面兩層來解釋:
  一、中國社會史自秦漢後,已入於盤旋往復之中(不是進步慢);
  二、中國封建之解體,別有其路綫,不同於西方。
  前一層自然又是由後一層來的。秦漢以來之謎,恰藏在中國封建解體之特殊中,由此入手,即不難闡明一切。
  我們何以看出這個竅來?因為我們既有見於中國之缺乏階級,再看到那兩大事實,便恰好互資印證而有悟。如上章所講,設若沒有階級則社會進步不可能;而階級則必資於經濟進步、文化進步、政治進步之循環推進,而一步一步得到解放。此蓋為歷史常理。現在階級缺乏的中國,其經濟長期停滯,其政治一成不變,豈非剛好一致相符而共證明其為歷史之一種變局!中國之有過封建階級,既不成問題;則此變局開端顯然就在封建之解體上。此時我們試取西洋封建之所以解體者,來與中國相勘對,應不難尋得其變化之路綫。
  西洋封建之所以解體者,要在經濟進步。唯工商業發達,人競逐於商業利潤産業利潤,而後乃不復費氣力在農村中,為人對人之強製剝削。這就是由經濟手段之順便,引誘得封建階級放棄其政治手段,這最為徹底。唯工商業發達,第三階級興起,領導群衆爭取個人自由,而後人對人之強製剝削乃不復行得通。這就是強迫封建階級非放棄其政治手段不可。這樣最為决定。此時政治手段雖尚有待於進一步之清除,但它絶不會翻回頭了。無疑地,這是經濟進步推進了文化和政治,使整個社會改換了一個局面。這亦可說是通常的一條路。
  再來看中國,中國社會構造當戰國之際演着劃時代的變化,至秦並天下而開一新紀元。正所謂“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而無復多關阻、異政令,種種隔閡不通的情形。像封建之世,自上至上分若幹等級,而星羅棋布於地面上之許多大小單位,已經削除,而全國統一於一王。王權集中,實行專製。同時,分封錫土之土地制度,亦變為土地自由買賣,任民所耕不限多少。這一變化,是什麽變化呢?假如米諾賈托夫的話不錯:“封建制度,就在於其政治關係之地域色彩,和土地關係之政治色彩”,那應該就是從封建下得其解放了。然而至解放是否亦得之於經濟進步呢?這就難講。經濟進步是有的,商品生産、貨幣經濟、都市興起、交通發達,史册皆有可徵。但求如西洋對於政治手段那所謂引誘所謂強迫者,則難得其跡象。相反地,且見出其經濟手段製勝之不徹底不决定;政治手段不時回頭。質言之,此雖亦不能不有其一定經濟條件。然不是由經濟之進而被推進者,毋寧是由文化和政治轉而影響了經濟。
  何謂“政治手段不時回頭”?在上章曾說過:
  由政治勢力而直接地或間接地使土地見出集中壟斷之勢,那對於從封建解放出來的社會說,即是形勢逆轉。此種逆轉,勢不可久;歷史上不斷表演,不斷收場。
  顯然地像西漢末,問題便非常嚴重。論人則被奴役者那樣多,論土地則那樣被集中壟斷。而直接間接都出自政治勢力。於是纔引出了王莽“王田製”的大改革。歷史上似此或大或小之例,訖未斷絶。而同時“限田”、“均田”等一類運動,亦同樣不絶於歷史。中國歷史就是這樣逆轉順轉兩力相搏之歷史。究其故,無非在社會之進步,階級之解放,不由經濟所推進——如其由經濟所推進,政治手段便不會回頭了——而寧由文化和政治開端。
  所謂中國封建解體,是由文化和政治開端者,其具體表現即在貴族階級之融解,而士人出現。我們知道,封建階級(實則並包封建而上至古代之貴族階級),第一是建立在武力上,第二是宗教有以維係之。從來貴族與武裝與宗教三者相聯;西洋如此,到處亦皆如此。因此,除後世以逐利殖産而起之階級,或稍形散漫外,凡貴族階級在其社會中例必為集團為存在。何以故?集團與鬥爭相聯;凡以武力為事者,豈有不成集團的?而宗教對於人之凝聚力,自來為集團之本,尤所不待言。今武力與宗教二者相兼,其理决定。然而奇怪的是中國竟有些例外。梁任公《中國文化史》,嘗論中國貴族政治最與歐洲異者,有三點:第一,無合議機關,如羅馬元老院(或中古各國之階級會議)者。第二,貴族平民身分不同,然非有劃然不可逾越之溝界。第三,貴族平民在參加政治上,其分別亦衹是相對的,而非平民即不得聞政。第一點易曉,故不多說。後兩點,他都指出春秋時代一些事實以證成其說(文繁不引)。其實這三點,恰透露當時貴族不成一集體。第一,若有合議製行於貴族間,是即其為一集體而存在之徵;今不然,可想見其不是。第二點則見其內外界別不嚴。第三點更見其未甚壟斷而排外。凡此又皆集團不足之象也。大抵階級成見不深者,其種族成見亦不深,其國傢成見亦不深,三者恆相關聯。此由梁任公先生為後兩點所指證之許多事例中,即可見出。又章太炎先生所著《社會通詮商兌》一文,亦同藉春秋時代許多事例,辨明中國早沒有像一般宗法社會那樣種族排外情形。但你試以西洋古羅馬之事來對照,就知其何等不同。羅馬徵服了遠近多少邦族,建立其偉大之羅馬帝國,而羅馬人——此為一族亦為一階級——卻衹限於其原來參加宗教典禮之傢族而並不增加。羅馬所擴充者,一為其統治對象,一為其國有土地;至於那些被徵服的人則不予承認。換言之,他們始終被視為外人或敵人。他們要求得作羅馬人,而羅馬怒斥為萬分不合理。至於流血革命以求之,發生所謂“社會戰役”,而仍未得解决。間有一些麯折辦法,例如先自賣為羅馬人奴隸,再經合法之解放,以輾轉儕於羅馬公民之列,皆甚費事。此一階級問題,蓋歷數百年而後泯除。我們不要以羅馬人為怪,其實可怪的倒是中國人!
  何以中國封建階級其自身這樣鬆散,其對人這樣緩和?此無他,理性早啓而宗教不足;宗教不足,則集團不足也。封建所依靠者,厥為武力和宗教;而理性恰與此二者不相容,理性啓,則封建自身軟化融解,而無待外力之相加(參看第十一章)。其鬆散,正由人們心思作用萌露活動,宗教統攝凝聚之力不敵各人自覺心分散之勢。而當時的周公禮樂,復使從情溫厚而不粗暴,少以強力相嚮,階級隔閡不深,則又其對人緩和之由來。頗有人說,中國是沒有經過奴隸社會的。或者說它,從氏族共産而轉入封建之世(杜畏之說)。或者說它,經過一段亞細亞的生産時代而到封建(李季說)。我於此未用心考究,不敢判斷。但覺得沒有經過奴隸社會之說似近真。奴隸社會的階級比之封建的階級,要遠為嚴酷,像羅馬的情形,怕是難免。唯中國得免於奴隸社會,而後中國人精神上得免於此一嚴重傷痕,而後封建期的階級問題乃亦比較輕鬆,而竟自趨於融解。由此而風度泱泱數千年一直是階級意識不強,種族意識不強,國傢意識不強,以至於今。無論是少受宗教的錮蔽,或少受奴隸社會的創傷,這一切都是歷史的負面,而其正面則為理性早見。理性早見,是我民族歷史特徵,直從古代貫徹於後世。
  貴族階級之融解,蓋早伏於其階級之不甚凝固,缺乏封畛。在此宗教不足的社會裏,貴族而脫失於武力,其所餘者還有何物?那就衹有他纍積的知識和初啓的理性而已。這就是士人。中國封建毀於士人。他力促階級之融解,而他亦就是階級融解下之産物,為中國所特有。中國封建之解體,要不外乎階級之解消,而仿佛將以理性相安代替武力統治。它不同乎西洋之以新階級代舊階級,為武力更易其主體。此即其先由文化和政治開端之說也。
  士人原是後來有的名詞,我今卻追上去用以兼括古時亦可屬於此一類之人。他的特點,在曾受教育而有學養。如故張蔭麟教授所說:
  為什麽“士”字,原初專指執幹戈佩弓矢的武力,後來卻變為專指讀書議論的文人?懂得這個變遷的原因,便懂得春秋前的社會和秦漢後的社會的一大差別。在前一時代所謂教育,就是武士的教育,而且武士是最受教育的人,在後一時代所謂教育,就是文士的教育,而且唯有文士是最受教育的人。“士”字,始終指特別受教育的人;但因教育的內容改變,它的涵義亦就改變了。(見張著《東漢前中國史綱》,第56頁)
  前曾講過,教育為高等享受,遠在古代,更衹有君後貴族少數人乃得享之。況學識出於經驗之纍積貫通,亦唯在職居官者有此機會。所以仕與學就相聯而不可分。學術之卒以流傳到民間,當不外貴族零落下來之故。他們或由失國,或由改變,或由個人獲罪,或由代遠族蕃而自然降夷。而亦要那時社會給人嚮上進身機會,纔有人來熱心講學求學。一般都說,孔子私人講學,有教無類,乃學術平民化之開端,並為後世開布衣卿相之局。士之一流人,如非孔子開創,亦必為其所發揚光大。這話雖大致不錯,然須知遠在孔子之前,暨其同時,有學養之人散在民間而不仕者,或疏賤在野之賢才起而當政者,既不少見。有孔子乃有後世之士人,亦唯有這些先河,乃有孔子。孔子非突然出現,他實承先而啓後,使歷史浸浸發展到社會之丕變。士人非他,即有可以在位之資而不必在其位者是也。其有可以在位之資與貴族同,其不必定在位與貴族異。假使一天,貴族少至絶跡,而在民間此有可以在位之資者推廣增多,政治上地位悉為他們所接替,人無生而貴賤者,這就是中國封建解體之路。而春秋戰國實開其機運。一方面春秋列國多興亡變動,他們的來源增廣,其人多。一方面戰國霸主競用賢才,相尚以養士,他們的出路大辟。孔子恰生在春秋與戰國之間,以講學聞政為諸子百傢倡,就起了决定性作用。
  要知此一脈路,是有如下之理由的,當封建之世自然是武士教育(其實是文武合一),但其後何以遽然一變文而不武,甚且陷於文弱之弊呢?此即以理性之啓,而早伏重文輕武之機於古了。士的頭腦漸啓,興趣漸移,一旦脫失於其群,即捨去舊生涯。雖捨武而就文,卻又沒有宗教那一套。且不論宗教氣氛稀薄,懷疑論(除墨傢外皆懷疑派,見第六章)漸興,根本就沒有教會組織,宗教職務,及其稅收財産,可依以為生如西洋者。這些人其勢要各自分散。除少數人外,要憑藉知識頭腦為生;除庸碌無能者外,要走嚮政治活動去。約計之為三項:
  一、甘於淡泊,依農工生産自食其力者。——此項自必為數甚少,然古籍卻多有可徵。(1)(參看張蔭麟著《東漢前中國史綱》第六章。又《左傳》、《國語》、《國策》等書,多可考見。)
  二、庸庸碌碌靠相禮授徒以糊口者。——此項為數諒不在少。
  三、有才氣的則講學、聞政、遊說、行俠,或且兼營貨殖。——在此風氣下者,亦許居多數。
  此第三項即封建之破壞者。他們有可以在位之資,而無其權位;所以就反對世卿,排斥任子之製,乃至君位亦要禪讓纔合理想。一旦上臺,使與貴族為敵,廢封建,置郡縣,以官吏代貴族。貴族浸不能世有其土其民。封建束縛下之土地人民,乃先後得到解放。雖孔子曾無意破壞封建井田,衹圖變通而理想化之。然而此時幾個主要角色,如李悝、吳起、商鞅等,卻竟是他的再傳三傳弟子。而一嚮公族無權,遊士擅政,如三晉秦楚者,其宗法根基既薄,封建勢力不固,亦就着手最先,或完成較早。至秦並天下,遂竟全功。其事非此所及縷述。然從一切載籍中,很可看出那些在列國之間往來奔走不休,和聚在一起“不治而議論”的各種場合,正是一代社會大變革之醖釀發酵所在。而一個個得其君者,或為相,或為守,均得出其平素所懷以施於實際。在他們或不過圖富圖強,寧知歷史任務即不覺完成於其間。作為當時之大關鍵者,則盛及一時的講學,和大規模的養士是也。(1)(《飲冰室合集》內文集第四册梁任公亦有論中國封建解體不同於外國之一段話,錄此參考:
  (上略)歐洲日本封建滅而民權興,中國封建滅而君權強,何也?曰,歐洲有市府,而中國無有也,日本有士族,而中國無有也。(中略)近世歐洲諸新造國,其帝王未有不憑藉市府之力而興者。然則歐洲封建之滅,非君主滅之,而人民滅之也。(中略)日本明治維新,主動者皆藩士。諸藩士各挾其藩之力,合縱以革幕府,而奬王室。及幕府既倒,知不可以藩藩角立,乃胥謀而廢之。然則日本封建之滅,非君主滅之,而藩士滅之也。(中略)中國不然。興封建者,君主也;廢封建者,亦君主也。以封建自衛者,君主也;與封建為仇者,亦君主也。封建強,則所分者君主之權;封建削,則所增者君主之勢。(中略)論者知民權之所以不興,由於為專製所壓抑,亦知專製所以得行,由於民權之不立邪?不然,何以中國封建之運之衰,遠在歐洲之先,而專製之遠長,反遠在歐洲之後也。
  又梁氏於貴族政治實有以啓發民權之理,亦見到一些:
  (上略)要而論之,吾國自秦漢以來,貴族政治早已絶跡。歐美日本於近世最近世而始幾及之一政級,而吾國乃於二千年前得之。(中略)宜其平等自由,早陵歐美而上,乃其結果全反是者,何也?貴族政治者,雖平民政治之蟊賊,然亦君主專製之悍敵也。試徵西史,(中略)貴族政治固有常為平民政治之媒介者焉。凡政治之發達,莫不由多數者與少數者之爭而勝之。貴族之於平民,固少數也;其於君主,則多數也。故貴族能裁抑君主,而要求得相當之權利,於是國憲之根本即以粗立。後此平民亦能以之為型,以之為木+盾,以彼裁抑君主之術,還裁抑之,而求得相當之權利,是貴族政治之有助於民權者,一也。君主一人耳,自尊曰聖曰神;人民每不敢妄生異想,馴至視其專製為天賦之權利。若貴族而專製也,則以少數之蕓蕓者與多數之蕓蕓者相形見絀,自能觸其惡感,起一“吾何畏彼”之思想,是貴族政治之有助於民權者,二也。疇昔君主與貴族相結以虐平民者,忽然亦可與平民相結以弱貴族。而君主專製之極,則貴族平民又可相結,以同裁抑君主。三者相牽製相監督,而莫或得恣。是貴族政治之有助於民權者,三也。有是三者,則泰西之有貴族而民權反伸,中國之無貴族而民權反縮,蓋亦有由矣。(下略)
  總起來說,封建之解放,在中國有與西洋恰相異者:
  西洋封建解放,起於其外面之都市新興勢力之抗爭侵逼;中國則起於其內部之分化融解。西洋是以階級對階級,以集體對集體,故卒為新階級之代興。中國新興之士人,是分散的個人,其所對付之貴族階級亦殊鬆散。及至階級分解後,以職業分途代階級對立,整個社會乃更形散漫。
  西洋以工商發達為打破封建之因,文化和政治殆隨經濟而變,頗似由物到心,由下而上。中國以講學養士為打破封建之因,文化和政治推動了經濟(士人無恆産,不代表經濟勢力,而其所作為則推動了經濟進步,李悝商鞅其顯例),頗似由心到物,由上而下。
  以上是說明中國封建解體之由來,同時亦就是指出:中國從這裏起,便缺乏階級,不像國傢。
  次一步,要問:它從這裏嚮下去,是否能達於階級消滅而不要國傢呢?這當然不可能。它第一不能保沒有外患,第二不能保沒有內哄。凡人所以要國傢者,它一樣不能免掉。它儘管趨嚮於不像國傢,而事實卻逼到它成為一個國傢。逼到它要有一強大武力,以對內對外。有武力非難,而誰來控製比武力,卻是一大難題。因它已不能返回到兩階級之對立,就缺乏其適當之主體。缺乏適當主體之武力,一面不免於萎弱,一面不免於恣橫。前者,即雷海宗教授指摘之“無兵的文化”所由來。後者,則為奧本海末爾所說之政治手段,強製支配土地,強製剝削農民,若將逆轉到封建。但其勢萎弱亦不能萎弱下去,逆轉亦不能逆轉下去。二千餘年來,前進不能,後退不可,就介於似國傢非國傢、有政治無政治之間,而演為一種變態畸形——這就是缺乏階級不像國傢之所歸落的地步。
  四中國政治之特殊
  西洋在以新代舊之間,其階級確已得解放了一步。其社會構造、國傢形式已經改變(可稱革命),從人類歷史進程上說,確已得進了一步。中國雖則未嘗不嚮着解放走,仿佛若將以職業代階級,以理性相安代武力統治者。但始終牽延於這種仿佛之中,近而封建之解放不徹底,遠而階級之徹底消除不可期。此二千餘年間政治之特殊,須得在此一說:第一,把政治作為倫理間之事,講情誼而不爭權利,用禮教以代法律;是曰政治之倫理化。這裏把階級國傢融攝在倫理社會中之結果。第二,對內對外皆求消極相安,而最忌多事,幾於為政治之取消;是曰政治之無為化。此蓋為階級缺乏,武力萎弱之所必至。第三,權力一元化,而特置一自警反省之機構於其政治機構中;政治構造國傢形式卻從此永絶進步之機。前兩點,在前既有敘說,不更贅;第三點尚有待闡明於後。——
  此所云“權力一元化”,是指中國從來沒有,亦永不發生“箝製與均衡”的三權分立的事。這是什麽原故?我們且尋看西洋是怎樣發生的,便不難勘對出來。這在西洋以英國肇始,原非出自一種理想規劃,而是事實慢慢演成的。三權之中,當然以立法行政之分離對立為首要。此二者,當初皆包於王權之中,何曾另外有什麽立法機關?明確地分離,肇始於近代,而淵源於中古。中古之巴力門,其構成原是以貴族僧侶為主,再加市民代表等。後此兩權分立,實由原初國內不同階層之兩面對抗而來。從不同之階層勢力言之,則此時計有(一)國王,(二)貴族僧侶,(三)都市第三階級;而其間以第三種勢力之關係最大。削除封建,是他們與王權合作之功;轉回頭來,限製王權,又是他們與貴族聯合之力。始而國王代表行政權,而貴族市民組成之議會則握有立法權。其後國王無復實權,退出了此對抗形勢。相對抗者,便為第二第三兩大勢力。他們此時固非分掌行政立法兩機關,卻是各結政黨,憑藉此兩機關,時時運用,以相競爭。再往後,到最近幾十年,上院無復實權,貴族們又退出了此對抗形勢。則有後起的勞工階級及其政黨,起來參加,仍為兩大勢力之抗衡。是歷史昭示:沒有分離對峙之社會形勢,則分權制度不會憑空發生,沒有以此形勢為背景之政黨互競,則分權制度不能得其運用。但中國的社會形勢如何呢?照上面所說,中國封建以貴族階級內部分化而解體;士人假藉王權,擴充王權,其自身固不能構成一種勢力;抑且使整個社會從此走嚮職業分途,日就散漫。在全國中,尋不見任何一種對抗勢力,則權力統於一尊,夫何待言。
  權力一元化者,誠然可以為所欲為。但其一舉一動,影響太大,他自己或者旁人,都不能那樣毫無顧慮,隨他去為所欲為。然則將如之何呢?那衹有提高自己警覺而隨時反省了。因此,中國皇帝大權雖不可分割,亦不受限製;而自古似乎便註意到如何加強其警覺反省之一事。梁任公先生文中,有關於此之一段話說:
  (上略)及其立而為君,則有記過之史,徹膳之宰,進膳之旌,誹謗之木,敢諫之鼓,瞽史誦詩,工誦箴諫,大夫進謀,士傳民語;設為種種限製機關,使之不得自恣。蓋遵吾先聖之教,則天下之最不能自由者,莫君主若也。猶懼其未足,復利用古代迷信之心理,謂一切災異番應在人主之一身,而告之以恐懼修省。及其殂落,則稱天而謚,動以名譽,名曰幽厲,百世莫改。(見《飲冰室合集》,文集第十册《中國前途之希望與國民責任》一文,中華書局版)
  以我推想,這其間亦許多少有點事實確曾存在於古;然要必經過儒傢一番渲染無疑。儒傢崇尚理性,自然要加以鼓吹倡導,以求確立此一制度。但單是有歷史根據和有人倡導,還不夠;須待封建解體,而後事實上確有其必要與可能,此一制度,乃得確立。試分別言之。——
  封建解體,全國權力集中統一;此時其權彌重彌專,其需要自己警覺反省者乃彌切。這是一點。再則,此時皇帝一個人高高在上,陷於力孤勢危之境(參看前章),為求他的安全,亦是為大局求安全,此一需要彌見真切。這是更要緊之一點。可以說,其成為必要即在此。同時,因為封建之世,大大小小之君主甚多,此時通統化為官吏。所以過去偏於警覺國君一人者,現在就發展到監察多數官吏(不過說話仍對皇帝一人說話)。這又是一新的必要,基於這些,此一制度乃以確立。歷代制度之因革損益,此不細數。大抵上則對皇帝諫阻封駁,補闕拾遺;下則監察內外,糾彈百僚,以至風聞言事。此外遇有災異大難,更下詔求言,下詔罪己,策免三公,等等。凡此種種,怕是任何中古政治所未見,不能不說是中國的特色。然而你明白其由來,亦就不詫異了。
  孫中山先生倡五權憲法,其監察考試兩權,自謂從中國政治制度得來。論者亦都承認二者為中國所特有。然更須知此兩制度原是相因而至,且有其相成之妙。特殊之中國政治,正要他們合起來纔構成。按後世考試制度本於隋唐,上溯則為兩漢選舉。更上,則戰國之“薦引”、“上書”、“養士”,又實為其先導。(1)(參見409頁註(1)。)更追上去,還有其根苗於古。總之,是從民間吸收新分子參加政治,統治被統治之間得以流通的那種事情,不必拘言考試,而其制度之建立,則須斷自封建解體以後。在前,不過階級壁壘不嚴,及其制度既立,便是階級壁壘之撤除。這又是任何中古政治所未見。然而正就是此一制度浸浸建立的時候,亦就是前一制度種種必要(君權重且專、皇帝一人孤危、官吏增多)浸浸顯露的時候。讀者試加回想,不是嗎?再則,前一制度自然是在引起當權者自己警覺反省,但最能促其警覺反省的,乃是與他不同的意見,是他圈外的意見,更要緊是被統治一面的意見。前一制度之真正意義,與其看做糾正個人過失,不如看做謀上下意思之流通。然而說話之人的流通,又是意思流通之本。假如人不流通,所謂“有言責者”僅限於一小圈,則意思之流通便幾乎不可能。所以言路實因仕途之闢而得其基礎。後一制度不但為前一制度開出其必要,抑且供給以其可能。所謂相因而至,相成之妙,指此。設若兩種制度各得發揮,而又藉着廷議廷推,互得配合運用,各達於其可能之理想地步;則一切在位者既皆以合法程序來自民間,一切政府措施又悉能反映乎民意。那高高在上端拱南面之皇帝,要不過象徵全國政治之統一而已,雖權力一元化又何害?所謂特殊之中國政治,要他們合起來構成,指此。
  以上是說封建解體後,中國政治之大趨嚮,及其所嚮之鵠的。除了有時倒退之外,從未變更此趨嚮。正為理想始終未達到,而又非無其可能,所以人們總抱着希望在努力。——努力實現其制度所應有者,或修繕其制度,乃至重新調整之,卻未嘗捨此而他謀。那麽,是否後勝於前,可以見出其一步進一步呢?此亦未能。除細節上有些講求外,根本不見進步。儘管不見進步,而二千年間經過多次之改朝換代,竟亦沒有新思想或不同的運動發生。那麽,是否中國人太笨呢?亦不是。此其故,約言之有三層:第一,任何政治制度莫不基於其社會內部形勢外面環境而言,其中,內部形勢尤為主要基礎。中國自封建解體後,社會形勢散漫,一直未改。而沒有新形勢,則人們新的設想新的運動不會發生。在散漫形勢下,權力之一元化是不會變的。權力一元化不變,其救治之道衹有這多,沒有新鮮的。第二,中國制度似乎始終是禮而不是法。其重點放在每個人自己身上,成了一個人的道德問題,它不是藉着兩個以上的力量,互相製裁,互相推動,以求得一平均效果,而恆視乎其人之好不好。好呢,便可有大效果;不好,便有惡果。因此,就引人們的眼光都註到人身上,而不論是嚮某個人或嚮一般的人要求其道德,都始終是有希望而又沒有把握的事。那麽,就常常在打圈子了。二千餘年我們卻多是在此等處努力。第三,中國歷史已入於循環中,為重複之表演,可看下章。
  五西洋政治進步之理
  然而在西洋封建解體後,其政治卻顯然一步進一步,有跡象可尋。這是什麽原故呢?此即為其社會有階級,即以階級作階梯,而得升進。此理在上一章為說明階級問題,已曾論及。何謂政治進步?政權從少數人手中逐步開放給衆人,政治漸進於民主,便是。其最後鵠的,在國傢變成一自治團體,不再有統治被統治之階級存在。為達於此無階級之一境,中國卻要賴階級作過渡。階級在此之作用有種種:——
  第一,民主期於尊重人權,而肇始於限製王權。王權人權各有分際而不相凌越,此為最善。但欲以個人抗王,而求得其均衡,誰能有這個力量?徵之歷史,這都是靠階級的力量來達成的。最初得力貴族階級——英國大憲章即其好例。其後則得力資産階級;末後,則勞工階級力量不可少。階級新陳代謝,各有其時代任務不同。且亦不能保哪一階級尊重人權,哪一階級不尊重人權,正要藉着階級力量與階級力量之相角而得之均衡,以保持此兩權之不失於一偏。假如政治上之“箝製與均衡”可以保障人權自由,那麽,階級力量正是産生此“箝製與均衡”,而且運用之者。自今以前,若非階級力量,最初這門便無法打開;若非階級力量,亦將無法築成這條通路。今後,則個人力量在階級之支撐掩護下已得培養者,將更充實發達起來,最後,人人在教育程度上,在知識能力上,都平等了;每一個人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個人,社會秩序自然一準乎理性。那時,乃無須乎靠階級力量,而社會亦沒有階級了。
  第二,政治民主之本義,在於政權公開,凡團體內事,大傢商量,共同做主。此在古代之所以能一見於希臘城邦者,一則為其小國寡民,一則以其為奴隸主之社會。唯其小國寡民,一切不出乎衆人耳目之所接,心思之所及,然後會議取决之製乃運用得來,而不徒為一虛名。唯其為奴隸主,生産之事有人代勞,自己乃有空閑,有資財精力,以從事乎政治。即此可證明其不是靠隊級,便不得出現了。近代民主政治萌芽於中古。英國大憲章時代之貴族會議(councilofmagnates),便是政權先公開於貴族僧侶這一圈內。在此圈外,不民主,在此圈內,就算相當民主了。其後1254年1265年,乃陸續增加各郡市平民代表在內。初則合開會議,其後分為貴族、民衆兩院。今天英國之巴力門就是以這樣開頭,始而其權小,繼而其權一步一步加大起來,以至於無所不能為。始而其權在貴院,繼而漸移於民院,以至末後民院幾乎握全權。始而其議員之選舉權,限製於某範圍內,繼而一次一次又一次擴大其範圍,以至末後實行普選。今天英國,英王無權,貴族無權,乃至資本傢亦在臺下,而由第四階級結合的工黨當國秉政,正是政權無保留地公開於國內之結果。此雖為數百年前所夢想不到,然恰為事實進展,自然要走到之一步。凡此進展之事跡,不可一一細數,卻是其中理緻,應予指出。為什麽昔之行於幾千人小國(希臘城邦)者,今天亦可行之於幾千萬人大國(英國本部)呢?這就為人們的耳目心思雖不異於古,卻是其工具巧而且多了。天天一張報紙在手,不難把全國全世界的事情,即刻映於心目之間。為什麽昔之從事政治者都是奴隸主,而今天一般工人亦能從事政治呢?其實今天工人亦是奴隸主,衹不過不再以人為奴,而是以電與鐵為奴耳。質言之,亦是得力在工具。人還是人,古今不同,衹在工具。道理仍舊一樣,總要這一圈內人人的耳目心思時間精力,都能照顧得了,纔行。不然,名為政權公開亦是空的,實際作不到。而凡實際作不到之時,大概亦即不發生那種需要。需要真的發生,大概亦即其可能作到之時。既有需要,又有可能,斷非少數人所能阻擋。苟無可能,又無需要,誰亦無法使它實現。可能與需要,一决於工具。說工具,兼括製造運用那工具之知識技能,而那種知識技能,亦就代表那時代之文化。工具之發明,文化之進步,非一蹴而就,這是很明白的。然則在歷史上,政權之公開所以必出於漸進,其理豈不明白了嗎?是知後此政權公開於全國之大之圈,正基始於當初嚮貴族公開之小圈;每後一步之進展,要皆以其前一步為階梯。到今天,英國雖說選權普及,而資産階級依然強大;正為多數人無産,多數人教育程度尚不夠高。似尚待勞工階級當政一時期,完成其經濟改造,消滅階級,而後其政治民主方為完全實現。然這是根據英國歷史從來不甚需要流血革命而說的。很多國傢不一定如此。例如法國,於中古亦有過民主萌芽,但其“等級會議”中斷了一百七十五年之久,沒有召開,卒以逼出1789年大革命來。而且一次再次革命不止。民主誠非皆由平穩進步中得之,但要曉得暴力革命更要靠階級力量。革命雖似突變,實則其所得而解决之問題,仍不過那一時之問題;其所實現之民主,仍限於那一時可能有之民主。革命要靠階級,革命後亦還需要階級統治,以待社會進步,一新階級起來,再度革命。所以平穩漸進或革命突變,在全部歷史進程上看,無大兩樣,同一需要階級作過渡。
  第三,除前兩點,在實現民主上,階級有其直接作用外,還有其一種間接作用。此即近二百年所有工具發明,文化進步,實大得力於資産階級之統治。它的好外,在一面杜絶了封建式大小戰爭,而給社會以長期安定;又一面破除了封建式種種束縛限製,而給一切人以大解放。就在種種發明迭興,文化飛速進步之中,政治民主乃得一步推進一步。此種間接作用,同樣亦見於無産階級之統治,如在蘇聯者。蘇聯正是承認經濟進步,文化水準普遍增高,為政治民主之根本,而有計劃地建設以完成之。它不以資産階級作過渡,而以無産階級作過渡,衹是將階梯原理掉轉來用而已。雖其作有計劃地建設進步,與西歐得進步於自由競爭者異,然而其資藉於階級統治,以得到安定進步,而實現民主,固無不同。在缺乏階級,難言統治之中國,便不然了,試看下章便知。
  總之,西洋以其為階級社會,是一個國傢,就資藉於其階級,而政治得以進步,特地敘出如上,意在對照中國,缺乏階級,不像國傢,遂永絶進步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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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第一章緒論第二章從中國人的傢說起
第三章集團生活的西方人第四章中國人缺乏集團生活第五章中國是倫理本位的社會
第六章以道德代宗教第七章理性——人類的特徵第八章階級對立與職業分途
第九章中國是否一國傢第十章治道和治世第十一章循環於一治一亂而無革命
第十二章人類文化之早熟第十三章文化早熟後之中國第十四章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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