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四溟詩話   》 四溟詩話      謝榛 Xie Zhen

四溟诗话
  ◎王漁洋序
  謝榛字茂秦,臨清人。眇一目,喜通輕俠,度新聲。年十六作樂府商調,臨德間少年皆歌之。已而折節讀書,刻意為歌詩,遂以聲律有聞於時。寓居鄴下,趙康王賓禮之。嘉靖間挾詩捲遊長安,脫黎陽盧於獄,諸公皆多其行誼,爭與交歡。而是時濟南李於鱗、吳郡王元美結社燕市,茂秦以布衣執牛耳。諸人作“五子”詩,鹹首茂秦,而於鱗次之。則於鱗名益盛,茂秦與論文,頗相飧責,於鱗遺書絶交。元美諸人鹹右於鱗,交成秦,削其名於“七子”“五子”之列。然茂秦遊道日廣,秦晉諸籓爭延致之,河南北皆稱謝榛先生諸人雖惡之,不能窮其所往也。趙康王薨,茂秦歸東海,康王之曾孫穆王復禮茂秦,為刻其餘集。當“七子”結社之始,尚論有唐諸傢,茫無適從。茂秦曰:“選李杜十四傢之最佳者,熟讀之以奪神氣,歌詠之以求聲調,玩味之以裒精華,得此三要,則造乎渾淪,不必塑謫仙而畫少陵也。”諸人心師其言。厥後雖爭擯茂秦,其稱詩之指要,實自茂秦發之。茂秦今體工力深厚,句響而字穩,“七子”“五子”之流,皆不及也。茂秦詩有兩種:其聲律圓穩,持擇矜慎者,弘正之遺響也;其應酬牽率,排比支綴者,嘉隆之前茅也。餘錄嘉隆“七子”之詠,仍以茂秦為首,使後之尚論者,得以區別其薫蕕,條分其涇渭。若徐文長之論,徒以諸人倚恃紱冕,凌壓韋布,為之呼憤不平,則晨餘躋茂秦之本意也。
  
  ◎序
  
  四溟山人,眇一目,稱“眇君子”,然其論詩真天人具眼,弇州《藝苑卮言》所不及也。詩之工,則有目者鹹識之。全集中有《詩傢直說》四捲校訂而授之梓。惜未得善本補其殘缺,又何敢嫌其繁冗,謬加刪削為哉?山人之義心俠骨,非徒以風雅見重。奕世猶將興起,而同時有擠而抑之者,交道之難,可慨也。王阮亭緑詩,以山人冠嘉隆“七子”,所為序,亦極意推崇,存之以當山人小傳。若趙王為之刻集,籓邸諸君頗多題跋。然文之所傳者少,故不具緑。乾隆甲孟夏,綉水石齋鬍曾撰。
  
  前明謝四溟先生為趙籓重客,嘗刊其全集以行世,迄今又二百餘年矣,梨板無存,日就湮沒,良可惜焉。行篋中有先王父一齋公手抄《四溟詩話》,然非足本,河北觀察使鬍韭溪訪求全集,幸而得之。公子石齋汲古既深,闡幽更切,披覽《詩話》,有契於心,因屬顧君稼梅繕寫發雕,而自為校訂,不加刪削,則珍惜之意也。計甫草之過鄴,請於當事,立原先墓門,是四溟生前知己既有康王穆王,歿世既久,又得甫草石齋為之表彰,四溟可以無憾。若賈姬之贈,載於《恆史》,王固愛纔,姬亦守節,“眇君子”之榮,不遠過於“七子”“五子”之流也哉。乾隆甲清和月,海昌瀋維材跋。
  
  ◎捲一
  
  《三百篇》直寫性情,靡不高古,雖其逸計,漢人尚不可及。今學之者,務去聲律,以為高古。殊不知文隨世變,且有六朝唐宋影子,有意於古,而終非古也。
  
  唐山夫人《房中樂》十七章,格韻高嚴,規模簡古,駸駸乎商周之《傾》。迨蘇李五言一出,詩體變矣,無復為漢初樂章,以繼《風雅》,惜哉!
  
  詩以漢魏並言,魏不逮漢也。建安之作,率多平仄穩帖,此聲律。而後流於六朝,千變萬化,至盛唐極矣。
  
  詩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鏡花,勿泥其跡可也。
  
  《越裳操》止三句,不言白雉而意自見,所謂“大樂必易”是也。及班固《白雉》詩,加之形容,古體變矣。
  
  傅玄《豔歌行》,全襲《陌上桑》,但曰:“天地正厥位,願君改其圖。”蓋欲辭嚴義正,以裨風教。殊不知“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已含此意,不失樂府本色。
  
  《木蘭詞》後篇不當作。末曰“忠孝兩不渝,千古之名焉可滅。”此亦玄之見也。
  
  詩文以氣格為主,繁簡勿論。或以用字簡約為古,未達權變。善用助語字,若孔鸞之尾聲,不可少也。太白深得此法。予讀《文則》《冀越記》《鶴林玉露》,皆謂作古文不可去助語字,俱引《檀弓》“沐浴佩玉”為證。餘見略同。
  
  作詩繁簡各有其宜,譬諸衆星麗天,孤霞捧日,無不可觀。若《孔雀東南飛》《南山有鳥》是也。
  
  六朝以來,留連光景之弊,蓋自《三百篇》比興中來。然抽黃對白,自為一體。
  
  《紫騮馬歌》曰:“燒火燒野田,野鴨飛上天。”此古詞也。《折柳行》曰:“默默施行違,厥罰隨事來。”亦古辭也。《陌上桑》曰:“駕虹霓,乘赤雲,登彼九嶷歷玉門。“此魏武帝之作也。《秋鬍行》曰:“思與五喬乘雲遊八極。”此嵇康之作也。《董逃行》曰:“遙望五嶽端,黃金為闕班嶙。”此魏人撥作也。古人命題措辭如此。歐陽公曰:“《小雅》《雨無正》之名,據序所言,與詩絶異。”當闕其所疑。
  
  題外命意,善作者得之。不然,流於迂遠矣。
  
  揚雄作《反騷》《廣騷》,班彪作《悼騷》,摯虞作《愍騷》,應奉作《感騷》,漢魏以來,作者繽紛,無出屈宋之外。
  
  《詩》曰:“覯閔既多,受侮不少。”初無意於對也。《十九首》雲:“鬍馬依北風,越烏巢南枝。”屬對雖切,亦自古老。六朝惟淵明得之,若“芳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是也。
  
  凡作近體,誦要好,聽要好,觀要好,講要好。誦之行雲流水,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明霞散,講之獨繭抽絲。此詩傢四關。使一關未過,則非佳句矣。
  
  詩有造物,一句不工,則一篇不純,是造物不完也。造物之妙,悟者得之。譬諸産一嬰兒,形體雖具,不可無啼聲也。趙王枕易曰:“全篇工緻而不流動,則神氣索然。”亦造物不完也。
  
  古《採蓮麯隴頭流水歌》,皆不協聲韻,而有《清廟》遺意。作詩不可用難字,若柳子厚《奉寄張使君》八十韻之作,篇長韻險,逞其問學故爾。
  
  唐律,女工也。六朝隋唐之表,亦女工也。此體自不可少。
  
  魏武帝《善哉行》,七解;魏文帝《煌煌京洛行》,五解。全用古人事實,不可泥於詩法論之。
  
  作詩雖貴古淡,而富麗不可無。譬如鬆篁之於桃李,布帛之於錦綉也。
  
  計至三謝,乃有唐調;香山九老,乃有宋調;鬍元諸公,頗有唐調;國朝何大復李空同,憲章子美,翕然成風。吾不知百年後,又何如爾。
  
  杜子美詩:“日出籬東水,雲生捨北泥。竹高鳴悲翠,沙僻舞鵾騅。”此一句一意,摘一句亦成計也。蓋嘉運詩:“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蹄。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此一篇一意,摘一句不成詩矣。
  
  用事多則流於議論。子美雖為“詩史”,氣格自高。
  
  《世說新語》:“謝公問諸子弟:‘《毛詩》何句最佳?’玄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聖經若論佳句,譬諸九天而較其高也。嚴滄浪曰:“漢魏古詩,氣象渾厚,難以句摘,況《三百篇》乎?”滄浪知詩矣。
  
  陶潛不仕宋,所著詩文,但書甲子。韓偓不仕梁,所著詩文,亦書甲子。偓節行似潛而詩綺靡,蓋所養不及爾。薛西原曰:“立節行易,養性情難。”
  
  《輟耕錄》曰:“樊宗師《絳守居園池記》,艱深奇澀,人莫能誦。宋王晟劉忱為之註釋,趙仁舉為之句讀,誠可怪也。韓退之作宗師墓志銘曰:‘文從字順各識職。’蓋譏之也。”退之《城南聯句》,意深語晦,相去幾何。
  
  古詩之韻如《三百篇》協用者,“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是也。如洪武韻互用者,“灼灼園中葵,朝露待日晞”是也。如瀋韻拘用者,“有鳥西南飛,熠熠似蒼鷹”是也。漢人用韻參差,瀋約《類譜》,始為嚴整。“早發定山”,尚用“山”、“先”二韻。及唐以詩取士,遂為定式。後世因之,不復古矣。楊誠齋曰:“今之《禮部韻》之拘哉?”鄒國忠曰:“不用瀋韻,豈得謂之唐詩。”古詩自有所葉,如:“靡室靡傢,玁狁之故。”曹大傢字本此。
  
  詩宜擇韻。若秋、舟,平易之類,作傢自然出奇;若眸、甌,粗俗之類,諷誦而無音響;若鎪、搜,艱險之類,意在使人難押。
  
  《鶴林玉露》曰:“詩惟拙句最難。至於拙則渾然天成,工巧不足言矣。”若子美“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和香”之類,語平意奇,何以言拙?劉禹錫《望夫石詩》:“望來已是幾千載,衹是當年初望時。”陳後册謂“辭拙意工”是也。
  
  《餘師錄》曰:“文不可無者有四:曰體,曰志,曰氣,曰韻。”作詩亦然。體貴正大,志貴高遠,氣貴雄渾,韻貴雋永。四者之本,非養無以發其真,非悟無以入其妙。
  
  《塵史》曰:王得仁謂七言始於《垓下歌》,《柏梁》篇祖之。劉存以“交交黃鳥止於桑”為七言之始,合兩句為一,誤矣。《大雅》曰:“維昔之富不如時。”《公佈》曰:“學有緝熙於光明。“此為七言之始。亦非也。蓋始於《擊壞歌》:”帝力於我何有哉?“《雅》《頌》之後,有《南山歌子産歌》《采葛婦歌》《易水歌》,皆有七言,而未成篇,及《大招》百句,《小招》七十句,七言已盛於楚,但以參差語間之,而觀者弗詳焉。
  
  賈誼《惜誓》、《賦》曰“衰老”,遭際漢文而曰“亂世”,氣短量狹如此。《漢》、《史》、《誼傳》獨載《吊屈原》、《鵬鳥》二賦,而無此篇。洪興祖以為環異奇偉,非誼莫能及,而並錄傳中,豈興祖誤耶?
  
  謝瞻《從宋公戲馬臺送孔令》曰:“聖心眷佳節,揚鑾戾行宮。”謝靈運曰:“良辰感聖心,雲旗興暮節。”是時晉帝尚存,二公世臣媚裕若此。靈運又曰:“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何前佞而後忠也?
  
  《漢書》曰:“不歌而誦謂之賦。”若《子虛》、《上林》,可誦不可歌也。然亦有可歌者,若《長門賦》曰:“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返佤,形枯槁而獨居。”《悼李夫人賦》曰:“美連娟以脩嫮兮,命樔絶而不長。飾新宮以延伫兮,泯不歸乎故鄉。”二賦情詞悲壯,韻調鏗鏘,與歌詩何異?
  
  謝靈運撥魏文帝《芙蓉池》之作,過於體貼。宴賢之際,何乃自陳德業哉?
  
  江淹撥劉琨,用韻整齊,造語沉着,不如越石吐出心肺。
  
  作詩譬諸用兵,慎敵則勝。命題雖易,不可率然下筆。至於渾化,無施不可。
  
  《霏雪錄》曰:“唐詩如貴介公子,舉止風流;宋詩如三傢村乍富人,盛服揖賓,辭容鄙俗。”殊不知老農亦有名言,貴介公子不能道者。林逋曰:“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此乃反唐人之意。竇庠曰:“漢傢若欲論封禪,須及相如未病時。”
  
  韋蘇州曰:“窗裏人將老,門前樹已秋。”白樂天曰:“樹初黃葉日,人欲白頭時。”司空曙曰:“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三詩同一機杼,司空為優,善狀目前之景,無限凄感,見乎言表。
  
  魏武帝《短歌行》全用《鹿鳴》四句,不如蘇武“《鹿鳴》思野草,可以喻佳賓”點化為妙。“沉吟至今”可接“明明如月”,何必《小雅》哉?蓋以養賢自任而牢籠天下也。真西山不取此篇,當矣。及觀《藝文類聚》所載魏武帝《短歌行》曰:“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絶。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萜,無枝可依。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歐陽詢去其半,尤為簡當,意貫而語足也。
  
  劉纔甫曰:“魏武《短歌行》,意多不貫,當作七解可也。”
  
  黃山𠔌曰:“彼喜穿鑿者,棄其大旨,取其發興於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魚蟲,以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間商度隱語,則詩委地矣。”予所謂“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與此意同。
  
  七言絶句,盛唐諸公用韻最嚴,大歷以下,稍有旁出者。作者當以盛唐為法。盛唐人突然而起,以韻為主,意到辭工,不假雕飾;或命意得句,以韻發端,渾成無跡,此所以為盛唐也。宋人專重轉合,刻意精煉,或難於起句,藉用傍韻,牽強成章,此所以為宋也。
  
  七言絶律,起句藉韻,謂之“孤雁出群”,宋人多有之。寧用仄字,勿藉平字,若子美“先帝貴妃俱寂寞”、“諸葛大名垂宇宙”是也。
  
  《山房隨筆》四《禽言》,予錄其一曰:“鵓鴣鴣,勃鴣鴣!帳房遍野相喧呼。阿姊含羞對阿妹,大嫂揮涕看小姑。一傢不幸俱被擄,猶幸同處為妻孥。願言相憐莫相妒,這個不是親丈夫。”此作可悲,讀者尚不堪,況遭其時乎?
  
  晉傅鹹集七經語為詩;北齊劉晝緝綴一賦,名為《六合》。魏收曰:“賦名《六合》,其愚已甚;及觀其賦,又愚於名。”後之集句肇於此。
  
  唐人集句謂之“四體”,宋王介甫石曼卿喜為之,大率逞其博記雲爾。不更一字,以取其便;務搜一句,以補其闕。一篇之作,十倍之工。久則動襲古人,殆無新語。黃山𠔌所謂“正堪一笑”也。
  
  《玉海》曰:“《鬍笳十八拍》四捲,漢蔡琰撰。幽憤成此麯,以入琴中。”唐劉商、宋王安石李元白各以集句效琰,好奇甚矣。
  
  漢武帝柏梁臺成,詔群臣能為七言者,乃得與坐。有曰“總令天下誠難治”,有曰“和撫四夷不易哉”,有曰“三輔盜賊天下危”,有曰“盜阻南山為民災”,有曰“外傢公主不可治”。是時君臣宴樂,相為警誡,猶有二代之風。後世以詩諷諫而獲罪者,可勝吧哉!
  
  漢高帝《大風歌》曰:“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後乃殺戮功臣。魏武帝《對酒歌》曰:“耄耋皆得以壽終,恩澤廣及草木昆蟲。”坑流民四十餘萬。魏文帝《猛虎行》曰:“與君結新婚,托配於二儀。”甄後被讒而死。張華《勵志》詩曰:“甘心恬澹,棲志浮雲。”竟以貪位被殺。郭璞《遊仙》詩曰:“長揖當塗人,去作册林客。”亦為王敦所殺。隋煬帝《景陽井銘》曰:“前車已覆,後乘將沒。”淫亂尤甚於陳。唐玄宗《過寧王宅》詩曰:“復尋為善樂,方驗保山河。”天寶荒政,宗廟播遷。李林甫《贈韓席侍郎》詩曰:“揆予秉孤直,虛薄忝文昌。”日懷姦險,蠹害朝政。盧仝《送伯齡》詩曰:“努力事幹謁,我心終不平。”後與王涯之禍。高駢《寫懷》詩曰:“卻恨韓彭興漢室,功成不嚮五湖遊。”節度淮南,驕橫被誅。予筆此數事,以為行不顧言之誡。
  
  自我作古,不求根據,過於生澀,則為杜撰矣。
  
  (以下闕。)
  
  束晳《補亡》詩,對偶精切,辭語流麗,不脫六朝氣習。
  
  嚴滄浪曰:“《木蘭歌》‘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酷似太白,非漢魏人語。”左舜齊曰:“況有‘可汗大點兵’之句,乃唐人無疑。”魏太武時,柔然已號“可汗”,非始於唐也。通篇較之太白,殊不相類。
  
  韋孟詩,《雅》之變也,《昭君歌》,《風》之變也,《三百篇》後,二作得體。梁太子不取《昭君》,何哉?
  
  馬柳泉《賣子嘆》曰:“貧傢有子貧亦嬌,骨肉恩重那能拋?饑寒生死不相保,割腸賣兒為奴曹。此時一別何時見?遍撫兒身舐兒面。‘有命豐年來贖兒,無命九泉抱長怨。’吃驚兒‘切莫憂爺娘,憂思成病論證汝將’。抱頭頓足哭聲絶,悲風颯颯天茫茫。”此作一讀則改容,再讀則下淚,三讀則斷腸矣。
  
  漢武帝“秋風起兮白雲飛”,出自“大風起兮雲飛揚”;“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出自“沅有芷兮灃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漢武讀書,故有沿襲。漢高不讀書,多出己意。
  
  李師中《送唐介》錯綜寒、山兩韻,謂之“進退格”,李賀已有此體,殆不可法。
  
  範德機曰:“詩當取材於漢魏,而音律以唐為宗。“此近體之法,古詩不泥音律,而調自高也。
  
  《國寶新編》曰:“唐風既成,詩自為格,不與《雅》《頌》,唐體沿於《國風》。《雅》言多盡,《風》辭則微。今以《雅》文為詩,未嘗不流於宋也。”此王欽佩但為律詩而言,非古體之法也。
  
  五言詩皆用實字者,如釋齊己“山寺鐘樓月,江城鼓角風。”此聯假說合聲律,要含虛活意乃佳。詩中亦有三昧,何獨不悟此邪?予亦效顰曰:“漁樵秋草路,騅犬夕陽村。”
  
  左太衝《魏都賦》曰:“八極可圍於寸眸。”子美“乾坤萬裏眼”之句,意本於此。若曰“眸”,則不佳。
  
  陸機《文賦》曰:“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夫“綺靡”重六朝之弊,“瀏亮”非兩漢之體。徐昌穀曰:“詩緣情而綺靡。”則陸生之所知,固魏詩之查穢耳。
  
  高仲武謂硃彎《菊詩》曰:“‘受氣何曾異,開花獨自遲。’哀而不傷,深得風人之旨。”末曰“忍棄東籬下,看隨秋草衰”,不如“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溫厚有氣。
  
  李頎貽張旭詩曰:“左手持蟹螯,右手執《丹經》。”此用畢卓語。既持蟹螯,又執《丹經》,豈命人舉杯耶?蓋偶然寫興以害意爾。賈島《望山》詩曰:“長安百萬傢,傢傢張屏新。論證傢最好山,我願為其鄰。”然好山非近一傢,何必擇鄰哉?此亦寫興害意,與頎同病也。
  
  唐人歌詩,如唱麯子,可以協絲簧,諧音節。晚唐格卑,聲調猶在。及宋柳耆卿周美成輩出,能為一代新聲,詩與詞為二物,是以宋詩不入弦歌也。
  
  蓋嘉運所製樂府曰《鬍渭州》《雙帶子》《蓋羅縫》《水鼓子》。此皆絶句,述連戍行旅之懷,與題全無干涉。或被之管弦,調法不同。今之詞名類此。前論“燒火燒野田”諸作,恐亦此意邪。
  
  律詩重在對偶,妙在虛實。子美多用實字,高適多用虛字。惟虛字極難,不善學者失之。實字多則意簡而句健,虛字多則意繁而句弱。趙子昂所謂兩聯宜實是也。
  
  子美《和裴迪早梅相憶》之作,兩聯用二十二虛字,句法老健,意味深長,非巨筆不能到。
  
  韋應物曰:“江漢曾為客,相逢每醉還。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何由不歸去,淮上有秋山。”此篇多用虛字,辭達有味。
  
  李西涯曰:“詩用實字易,用虛字難。盛唐人善用虛字,開合呼應,悠揚委麯,皆在於此。用之不善,則柔弱緩散,不復可振。“夏正夫謂涯翁善用虛字,若‘萬古乾坤此江水,百年風日幾重陽’是也。西涯虛實,以字言之;子昂虛實,以句言之。二公所論,不同如此。
  
  景多則堆垛,情多則闇弱,大傢無此失矣。八句皆景者,子美“棘樹寒雲色”是也。八句皆情者,子美“死去憑論證報”是也。
  
  《詩法》曰:“《事文類聚》不可用,蓋宋事多也。”後引蘇黃之詩以為式。教以養生之訣,繼以致病之物,可乎?
  
  嚴滄浪曰:“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豈有不法前賢,而法同時者?”李洞曹鬆學賈島,唐彥謙學溫庭筠,盧延讓學薛能,趙履常學黃山𠔌。予筆之以為學者誡。
  
  蘇子卿曰:“明月照高樓,想見餘光輝。”子美曰:“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顔色。”庾信曰:“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王勃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梁簡文曰:“濕花枝覺重,宿鳥羽飛遲。”韋蘇州曰:“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三者雖有所祖,然青愈於藍矣。
  
  秦嘉妻徐淑曰:“身非形影,何得動而輒俱;體非比目,何得同而不離。”陽方曰:“惟願長無別,合形作一身。”駱賓王曰:“與君相嚮轉相親,與君雙棲共一身。”張籍曰:“我今與子非一身,安得死生不相棄?”何仲默曰:“與君非一身,安得不離別?”數語同出一律,仲默尤為簡妙。
  
  《金針詩格》曰:“內意欲盡其理,外意欲盡其象。內外涵蓄,方入詩格。若子美‘旌旗日暖竜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是也。”此固上乘之論,殆非盛唐之法。且如賈至王維岑參諸聯,皆非內意,謂之不入詩格,可乎?然格高氣暢,自是盛唐傢數。太白曰:“劃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迄今膾灸人口。謂有含蓄,則鑿矣。
  
  寫景述事,宜實而不泥乎實。有實用而害於詩者,有虛用而無害於詩者,此詩之權衡也。
  
  予與李元博秋日郊行,荊榛夾徑,草蟲之聲不絶。元博曰:“凡秋夜賦詩,多用‘蛩螿’,而晝則弗用,何哉?”予曰:“此實用而害於詩,所謂‘靨子在顙則醜’是也。”
  
  貫休曰:“庭花濛濛水泠泠,小兒啼索樹上鶯。”景實而無趣。太白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景虛而有味。
  
  謝惠連“屯雲蔽層嶺,驚風涌飛流”,一篇句法雷同,殊無變化。
  
  江淹撥顔延年,辭緻典縟,得應製之體,但不變句法。大傢或不拘此。
  
  詩有辭前意、辭後意,唐人兼之,婉而有味,渾而無跡。宋人必先命意,涉於理路,殊無思緻。及讀《世說》:“文生於情,情生於文。”王武子先得之矣。
  
  宋人謂作詩貴先立意。李白鬥酒百篇,豈先立許多意思而後措詞哉?蓋意隨筆生,不假佈置。
  
  唐人或漫然成詩,自有含蓄托諷。此為辭前意,讀者謂之有激而作,殊非作者意也。
  
  左舜齊曰:“一句一意,意絶而氣貫。”此絶句之法。一句一意,不工亦下也;兩句一意,工亦上也。以工為主,勿以句論。趙韓所選唐人絶句,後兩句皆一意。舜齊之說,本於楊仲弘。
  
  唐人詩法六格,宋人廣為十三,曰:“一字血脈,二字貫串,三字棟梁,數字連序,中斷,鈎鎖連環,順流直下,單拋,雙拋,內剝,外剝,前散,後散,謂之層竜絶藝。”作者泥此,何以成一代詩豪邪?
  
  “毋逝我梁,毋發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後。”“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此二詩《風》《雅》重出,後人藉為口實而蹈襲也。
  
  韋孟《諷諫》詩,乃四言長篇之祖,忠鯁有餘,溫厚不足。太白《雪讒》詩百憂章,去韋孟遠矣。崔道融《述唐事實》六十九篇,志於高古而力不逮。
  
  四言古詩,當法《三百篇》,不可作秦漢以下之語。顔延年《宴麯水》詩曰:“航琛越水,輦贐逾嶂。”《郊祀歌》曰:“月禦案節,星驅扶輪。”譬如清廟鼓瑟,箏以和之,審音者自不亂其聽也。
  
  班姬托扇以寫怨,應瑒托雁以言懷,皆非徒作。瀋約《詠月》曰:“方暉竟戶入,圓影隙中來。”刻意形容,殊無遠韻。
  
  堆垛古人,謂之“點鬼簿”。太白長篇用之,白不為病,蓋本於屈原。
  
  史詩勿輕作。或己事相觸,或時政相關,或獨出斷案。若鬍曾百篇一律,但撫景感慨而已。《平城》詩曰:“當時已有吹毛劍,何事無人殺奉春。”《望夫石》詩曰:“古來節婦皆消朽,獨爾不為泉下塵。”惟此二絶得體。
  
  長篇之法,如波濤初作,一層緊於一層。拙句不失大體,巧句最害正氣。
  
  張說《送蕭都督》曰:“孤城抱大江,節使往朝宗。果是臺中舊,依然水土逢。京華逢此日,疲老瘋如鼕。竊羨能言鳥,銜恩嚮九重。”此律詩用古韻也。李賀《詠馬》曰:“白鐵挫青禾,碪聞落細莎。世人憐小頸,金埒愛長牙。”此絶亦用古韻也。二詩不可為法。
  
  徐幹《室思》曰:“浮雲何洋洋,願因通我辭。一逝不可歸,嘯歌久踟躕。人離皆復會,我獨無返期。自君之出矣,明鏡闇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宋孝武帝撥之曰:“自君之出矣,金翠暗無精。思君如日月,回環晝夜生。”暨諸賢撥之,遂以“自君之出矣”為題。楊仲弘謂五言絶句,乃古詩末四句,所以意味悠長,蓋本於此。
  
  吳筠曰:“纔勝商山四,文高竹林七。”駱賓王曰:“冰泮有銜蘆。”盧照鄰曰:“幽𠔌有綿蠻。”陳子昂曰:“銜杯且對劉。”高適曰:“歸來洛陽無負郭。”李頎曰:“由來輕七尺。”唐彥謙曰:“耳聞明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抔。”此皆歇後,何鄭五之多邪?
  
  曹子建《白馬篇》曰:“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藉問論證傢子,幽並遊俠兒。”此類盛唐絶句。
  
  魏文帝曰:“梧桐攀鳳翼,雲寸散洪池。”曹子建曰:“遊魚潛緑水,翔鳥薄天飛。”阮籍曰:“存亡從變化,日月有浮沉。”張華曰:“洪鈞陶萬類,大塊稟群生。”左思曰:“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張協曰:“金風扇素節,丹露啓陰期。”潘嶽曰:“南陸迎修景,硃明送末垂。”陸機曰:“逝矣經天日,悲哉帶地川。”以上雖為律句,全篇高古。及靈運古律相半,至謝朓全為律矣。
  
  枚乘始作《七發》,後有傅毅《七激》、張衡《七辯》、崔駰《七依》、馬融《七廣》、劉嚮《七略》、劉梁《七舉》、崔琦七《七蠲》、桓麟《七說》、李尤《七款》、劉廣世《七興》、曹子建《七啓》、徐幹《七喻》、王粲《七釋》、劉邵《七華》、陸機《七徵》、孔偉《七引》、湛方生《七歡》、張協《七命》、顔延之《七繹》、竟陵王《七要》、蕭子範《七誘》。諸公馳騁文詞,而欲齊驅枚乘,大抵機括相同,而優劣判矣。趙王枕易曰:“《七發》來自《鬼𠔌子七箝》之篇。”
  
  《文式》曰:“詞溫而正謂之德。謝靈運‘南州實炎德,桂樹陵寒山’是也。”然出於屈子“嘉南州之炎德兮,麗桂樹之鼕榮”。
  
  蔡琰曰:“薄志節兮念死難。”魏武帝曰:“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既以周公自任,又曰:“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老瞞如此欺人。詩貴乎真,文姬得之。
  
  詩有不立意造句,以興為主,漫然成篇,此詩之入化也。
  
  陸厥《孺子妾歌》曰:“安陵泣前魚。”劉長卿《湘妃廟》曰:“未作湘南雨,知為何處雲。”盧仝《贈馬異》曰:“神農畫八卦。”楊敬之《客思》曰:“細腰沉趙女。”唐彥謙《新豐》曰:“半夜素靈先哭楚。”此皆用事之謬。
  
  江淹有《古籬別》,梁簡文劉孝威皆有《蜀道難》,及太白作《古籬別蜀道難》,乃諷時事,雖用古題,體格變化,若疾雷破山,顛風簸海,非神於詩者不能道也。
  
  陸暢作《蜀道易》,以諛韋臯,翻案太白,辭義粗淺。
  
  杜牧之《清明》詩曰:“藉問酒傢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此作宛然入畫,但氣格不高。或易之曰:“酒傢何處是,江上杏花村。”此有盛唐調,予撥之曰:“日斜人策馬,酒肆杏花西。”不用問答,情景自見。
  
  劉禹錫《懷古》詩曰:“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或易之曰:“王謝堂前燕,今飛百姓傢。”此作不傷氣格。予擬之曰:“王謝豪華春草裏,堂前燕子落誰傢?”此非奇語,衹是講得不細。
  
  陳無已《寄外舅郭大夫》詩曰:“巴蜀通歸使,妻孥且定居。深知報消息,不敢問何如。身健何妨遠,情深未肯疏。功名欺老病,淚盡數行書。”趙章泉謂此作絶似子美。然兩聯為韻所牽,虛字太多而無餘味。若此前後為絶句,氣骨不減盛唐。
  
  僧處默《勝果寺》詩:“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陳後山鏈成一句:“吳越到江分。”或謂簡妙勝默作。此“到”字未穩,若更為“吳越一江分”,天然之句也。
  
  葉平岩《暮春即事》一首:“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入硯池。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俱削上二字,仍是宋人絶句。
  
  《詩人玉屑》:“偷語謂之鈍賊,傅長虞‘日月光太清’,陳後主‘日月光天德’是也。”然“太清”不宜用“光”字,陳句渾厚有氣,此述者優於作者。
  
  耿湋《贈田傢翁》詩:“蠶屋朝寒閉,田傢晝雨間。”此寫出村居景象。但上句語拙,“朝”、“晝”二字合掌。若作“田傢閑晝雨,蠶屋閉春寒”,亦是王孟手段。
  
  凡起句當如爆竹,驟響易徹;結句當如撞鐘,清音有餘。鄭𠔌《淮上別友》詩:“君嚮瀟湘我嚮秦。”此結如爆竹而無餘音。予易為起句,足成一首,曰:“君嚮瀟湘我嚮秦,楊花愁殺渡江人。數聲長笛離亭外,落日空江不見春。”
  
  江總“平海若無流”,馬周“潮平似不流”,杜甫“江平若不流”,三公造語相類,馬句穩而佳。
  
  陳思王《美人篇》雲:“珊瑚間木難。”“求賢良獨難。”此篇兩用“難”字為韻。謝康樂《述祖德》詩云:“展季救魯人。”“勵志故絶人。”此亦兩用“人”字為韻。魏晉古意猶存,而不泥聲韻。瀋侯《白馬篇》雲:“停鑣過上蘭。”“輕舉出樓蘭。”《緩聲歌》雲:“瑤軷信陵空。”“羽轡已騰空。”此二篇亦兩用“蘭”字、“空”字為韻。夫隱侯始定聲韻,為詩傢楷式,何乃自重其韻,使人藉為口實?所謂“蕭何造律,而自犯之”也。
  
  杜少陵“避人焚諫草”之句,善用羊祜事,此即晏子“諫乎君不華乎外”之意。
  
  子美“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句法森嚴,“涌”字尤奇。可嚴則嚴,不可嚴則放過些子。若“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意在一貫,又覺閑雅不凡矣。
  
  白樂天《昭君》詩曰:“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顔色,莫道不如宮裏時。”此雖不忘君,而辭意兩拙。予因之效顰曰:“使者南歸重妾思,黃金何日贖蛾眉?漢傢天子如相問,莫道容光異舊時。”
  
  《離騷》語雖重複,高古渾然,漢人因之,便覺費力。
  
  梁元帝《春日》詩,用二十三“春”字,鮑泉奉和,亦用二十九“新”字,不及淵明《止酒》詩,用二十“止”字,略無虛設,字字有味。
  
  予初賦《俠客行》曰:“笑上鬍姬賣酒樓,賭場贏得錦貂裘。酒酣更欲呼鷹去,擲下黃金不掉頭。”此結亦如爆竹而無餘音。遂更之曰:“天寒飲罷酒傢樓,擲下黃金不掉頭。走馬西山射猛虎,晚來風雪滿貂裘。”子美《少年行》,結句與前首相類,因擬之曰:“獨過酒肆據鬍床,指點銀瓶索酒嘗。連盞鯨吞不辭醉,直驅白馬赴長楊。”
  
  ◎捲二
  
  詩有簡而妙者,若劉楨“仰視白日光,皎皎高且懸”,不如傅玄“日月光太清”。阮籍“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不如裴說“避亂一身多”。戴叔倫“還作江南會,翻疑夢裏逢”,不如司空曙“乍見翻疑夢”。瀋約“及爾同衰暮,非復別離時”,不如崔塗“老別故交難”。衛萬“不捲珠簾見江水”,不如子美“江色映疏簾”。劉猛“可恥垂拱時,老作在傢女”,不如浩然“端居恥聖明”。徐凝“千古還同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不如劉友賢“飛泉界石門”。張九齡“謬忝為邦寄,多慚理人術”,不如韋應物“邑有流亡愧俸錢”。張良器“竜門如可涉,忠信是舟梁”,不如高適“忠信涉波濤”。崔塗“漸與骨肉遠,轉於僮僕親”,不如王維“久客親僮僕”。李適“輕帆截浦拂荷來”,不如浩然“揚帆截海行”。亦有簡而弗佳者,若鮑泉“夕鳥飛嚮月”,不如曹孟德“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蘇頲“雙珠代月移”,不如宋之問“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劉禹錫“欲問江深淺,應如遠別情”,不如太白“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陸機“三荊歡同株”,不如許渾“荊樹有花兄弟樂”。王初“河梁返照上徵衣”,不如子美“翳翳桑榆日,照我徵衣裳”。武元衡“夢逐春風到洛城”,不如顧況:“歸夢不知湖水闊,夜來還到洛陽城”。陳季“數麯暮山青”,不如錢起“麯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李義山“江上晴雲雜雨雲”,不如劉夢得“東連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還有情”。王融“灑淚與行波”,不如子美“故憑錦水將雙淚,好過瞿塘灧澦堆”。李洞“藥杵聲中搗殘夢”,不如柳子厚“日午睡覺無餘聲,山童隔竹敲茶臼”。
  
  詩中淚字若“沾衣”、“沾裳”,通用不為剽竊。多有出奇者,潘嶽曰:“涕淚應情隕。”子美曰:“近淚無乾土。”太白曰:“淚盡日南珠。”劉禹錫曰:“巴人淚應猿聲落。”賈島曰:“淚落故山遠。”孟雲卿曰:“至哀反無淚。”何仲默曰:“笛裏三年淚。”李獻吉曰:“萬古關山淚。”盧仝曰:“黃金礦裏鑄出相思淚。”此太涉險怪矣。
  
  予客京師,遊翠岩七真洞,讀壁上詩曰:“紛披容與縱笙歌,蕙轉光風豔綺羅。露濕桃花春不管,月明芳草夜如何?璚珠浩蕩隨蘭翟,雲旆低回射玉珂。深入醉鄉休秉燭,盡情揮取魯陽戈。”耶律丞相門客趙衍所作,清麗有味,頗類唐調。惜乎《大元風雅》不載,故表而出之。
  
  大篇决流,短章斂芒,李杜得之。大篇約為短章,涵蓄有味;短章化為大篇,敷演露骨。
  
  《捫虱新話》曰:“詩有格有韻。淵明‘悠然見南山’之句,格高也;康樂‘池塘生春草’之句,韻勝也。”格高似梅花,韻勝似海棠。欲韻勝者易,欲格高者難。兼此二者,惟李杜得之矣。
  
  許彥周曰:“作詩淺易鄙陋之氣不除,熟讀李義山黃魯直之詩,則去之。”譬諸醫傢用藥,稍不精潔,疾復存焉,彥周之謂也。
  
  陳後山曰:“學者不由黃韓而為老杜,則失之淺易。”此與彥周同病。
  
  陸士衡《日出東南隅》,謝靈運《還舊園》,瀋休文《拜陵廟》,皆不過二十韻。洛陽王偉用五十韻獻湘東王,迨子美《夔府》,乃有百韻。
  
  詩以一句為主,落於某韻,意隨字生,豈必先立意哉?楊仲弘所謂“得句意在其中”是也。
  
  《三國典略》曰:“邢邵謂魏收之文剽竊任昉,魏收謂邢邵之賦剽竊瀋約。”蓋六朝氣習如此近有剽竊何李者,其二子之類歟?
  
  《類文見》曰:“梁武帝同王筠和太子《懺悔》詩,始為押韻。”晚唐多效之,迨宋人尤甚。本朝劉廷萱《詠梅花》自押真韻百篇,何其多也!
  
  許敬宗擬江令《九日》三首,皆次韻,初唐殆不多見。
  
  羅隱曰:“世祖升遐夫子死,原陵不及釣臺高。”范仲淹曰:“世祖功臣三十六,雲臺爭似釣臺高。”儲嗣宗曰:“春風莫逐桃花去,恐引漁人入洞來。”謝枋得曰:“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袁郊曰:“後羿遍尋無覓處,不知天上卻容姦。”瞿宗吉曰:“後羿空能殘九日,不知月裏卻容私。”範謝瞿皆出祖襲,瞿得點化之妙。
  
  韓退之稱賈島“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為佳句,未若“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氣象雄渾,大類盛唐。
  
  長篇古風最忌鋪敘,意不可盡,力不可竭,貴有變化之妙。
  
  淮南王曰:“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陸機曰:“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歸。”謝朓曰:“春草秋更緑,公子未西歸。”王維曰:“春草年年緑,王孫歸不歸。”詩人往往沿襲淮南之語,而無新意。孟遲曰:“蘼蕪亦是王孫草,莫送春香入客衣。”此作點化而有餘味。
  
  陳後主曰:“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氣象宏闊,辭語精確,為子美五言句法之祖。
  
  律詩雖宜顔色,兩聯貴乎一濃一淡。若兩聯濃,前後四句淡,則可;若前後四句濃,中間兩聯淡,則不可。亦有八句皆濃者,唐四傑有之;八句皆淡者,孟浩然韋應物有之。非筆力純粹,必有偏枯之病。
  
  《臞仙詩譜》以太白“長安一片月”為張季鷹之作,不知何據?然清響殊非晉人氣格。
  
  徐陵《雜麯》曰:“張星舊在天河上,從來張姓本連天。”蓋指張麗華而言。是時陳後主最寵麗華,此奉諛之辭爾。
  
  李空同評孟浩然《送硃二詩》曰:“不是長篇手段。”浩然五言古詩近體,清新高妙,不下李杜。但七言長篇,語平氣緩,若麯澗流泉而無風捲江河之勢,空同之評是矣。
  
  李拯《讀史》曰:“佳人自折一枝紅,把唱新詞麯未終。惟嚮眼前憐易落,不如拋擲任東風。”謝疊山謂寓梁武事,未詳。詠史宜明白斷案,章碣曰:“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元來不讀書。”此孰不知邪?
  
  太白曰:“蒼梧山崩湘水竭。”張籍曰:“菖蒲花開月長滿。”李賀曰:“七星貫斷嫦娥死。”此同一機軸,賀句更奇。
  
  宋玉《大言賦》曰:“並吞四夷,飲枯河海,跂越九州,無所容止。”《小言賦》曰:“無內之中,微物生焉。比之無象,言之無名。視之則渺渺,望之則冥冥。離婁為之嘆悶,神明不能察其情。”二賦出於《列子》,皆有托寓。梁昭明太子《大言》詩曰:“觀脩鯤其若轍鮒,視滄海之如濫觴。經二儀而跼蹐,跨六合以翺翔。”《細言詩》曰:“坐臥鄰空塵,憑附蟭螟翼。越咫尺而三秋,度毫釐而九息。”此祖宋玉而無謂,蓋以文為戲爾。
  
  《樂書》:“伏羲造琴瑟以律呂,樂曰《立基》,神農樂曰《下謀》,黃帝樂曰《鹹池》。”蓋樂始於伏羲,而成於黃帝,是以清和上升,風俗不變,未有詩也。李西涯謂詩為樂始,誤矣。何妥曰:“伏羲減瑟,文王足琴。”抑先伏羲有瑟邪?
  
  《莊子》曰:“儵魚出遊從容。”是魚樂也。白居易曰:“獺捕魚來魚躍出,此非魚樂是魚驚。”翻案《莊子》而無趣。《傢語》曰:“水至清則無魚。”杜子美曰:“水清反多魚。”翻案《傢語》而有味。
  
  或曰:“詩,適情之具。染翰成章,自然高妙,何必苦思以鑿其真?”予曰:“‘新詩改罷自長吟’,此少陵苦思處。使不深入溟渤,焉得驪頷之珠哉?”
  
  詩不厭改,貴乎精也。唐人改之,自是唐語,宋人改之,自是宋語,格詞不同故爾。省悟可以超脫,豈徒斷削而已!
  
  作詩勿自滿。若識者底訶,則易之。雖盛唐名傢,亦有罅隙可議,所謂瑜不掩瑕是也。已成傢數,有疵易露;傢數未成,有疵難評。
  
  古人之作,必正定而後出。若丁敬禮之服曹子建,袁宏之服王洵,王洵之服王誕,張融之服徐覬之,薛道衡之服高構,隋文帝之服庾自直,古人服善類如此。
  
  詩有天機,待時而發,觸物而成,雖幽尋苦索,不易得也。如戴石屏“春水渡傍渡,夕陽山外山”,屬對精確,工非一朝,所謂“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
  
  詩以兩聯為主,起結輔之,渾然一氣。或以起句為主,此順流之勢,興在一時。
  
  皇甫氵是曰:“陶詩切以事情,但不文爾。”氵是非知淵明者。淵明最有性情,使加藻飾,無異鮑謝,何以發真趣於偶爾,寄至味於澹然?陳後山亦有是評,蓋本於氵是。
  
  趙章泉韓澗泉所選唐人絶句,惟取中正溫厚,間雅平易。若夫雄渾悲壯,奇特沉鬱,皆不之取。惜哉!洪容齋所選唐人絶句,不擇美惡,但備數爾。間多仙鬼之作,出於偏稗小說,尤不可取。
  
  盧弼和《邊庭四時怨》,頗似太白絶句。
  
  李太白曰:“襟前林壑斂暝色,袖上煙霞收夕霏。”此用謝康樂之句,但加四字。王摩詰曰:“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林囀黃鸝。”雖用李嘉祐之聯,加此四字,爽健自別。
  
  意巧則淺,若劉禹錫“遙望洞庭湖水面,白銀盤裏一青蠃”是也。句巧則卑,若許用晦“魚下碧潭當鏡躍,鳥還青嶂拂屏飛”是也。
  
  陳琳曰:“聘哉日月遠,年命將西傾。”陸機曰:“容華夙夜零,體澤坐自捐。茲物苟難停,吾壽安得延。”謝靈運曰:“夕慮曉月流,朝忌曛日馳。”李長吉曰:“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竜。吾將斬竜足,嚼竜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此皆氣短。無名氏曰:“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此作感慨而氣悠長也。
  
  嚴滄浪《從軍行》曰:“翩翩雙白馬,結束嚮幽燕。藉問論證傢子,邯鄲俠少年。彎弓隨漢月,拂劍倚鬍天。說與單於道,今秋莫近邊。”此作不減盛唐,但起承全襲子建《白馬篇》。
  
  《鬆石軒詩評》,全是詩料,且深於詩,何以啓發初學?
  
  鍾嶸《詩品》,專論源流,若陶潛出應璩,應璩出於魏文,魏文出於李陵,李陵出於屈原。何其一脈不同邪?
  
  蔡文姬《鬍笳十八拍》曰:“城南烽火不曾滅,疆場徵戰何時歇?殺氣朝朝衝塞門,鬍風夜夜吹邊月。”此為太白古風法之祖。
  
  《漢武內傳》:“上元夫人彈雲林之瑟,歌《步玄》之麯曰:‘緑景清飆起,雲蓋映硃葩。蘭房闢琳闕,碧空起璚沙。’”此歌華麗無味,或六朝贋作。西王母《白雲謠》曰:“白雲在天,邱陵自出。道路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辭簡意盡,高古莫及。
  
  王建《留別杜侍禦》曰:“有川不得涉,有路不得行。沉沉百憂中,一日如一生。”此語無異孟郊。末曰:“願君去隴阪,長使道路平。”此結頗類子美。
  
  屈宋為詞賦之祖。荀卿六賦,自創機軸,不可例論。相如善學《楚詞》,而馳騁太過。子建骨氣漸弱,體製猶存。庾信《春賦》,間多詩語,賦體始大變矣。子美曰:“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詞賦動江關。”托以自寓,非稱信也。
  
  《碧雞漫志》曰:“斛律金《敕勒歌》曰:‘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金不知書,同於劉項,能發自然之妙。韓昌黎《琴操》雖古,涉於摹撥,未若金出性情爾。
  
  詩有四格,曰興,曰趣,曰意,曰理。太白《贈汪倫》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此興也。陸龜蒙《詠白蓮》曰:“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此趣也。王建《宮詞》曰:“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此意也。李涉《上於襄陽》曰:“下馬獨來尋故事,逢人惟說峴山原先。”此理也。悟者得之,庸心以求,或失之矣。
  
  趙章泉謂“作詩貴乎似”,此傳神寫照之法。當充其學識,養其氣魄,或李或杜,順其自然而已。
  
  韓昌黎曰:“婦人不下堂,遊子在萬裏。”托興高遠,有風人之旨。杜少陵曰:“丈夫則帶甲,婦人終在傢。”此文不逮意。韓詩為優。
  
  陳陶《送瀋以魯》曰:“高臺送歸客,滿握軒轅風。落日一揮手,金鵝雲雨空。鰲洲石梁外,劍浦羅浮東。茲興不相接,翛翛煙際鴻。”此有太白聲調。“《隴西行》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此語凄婉味長。嚴滄浪謂陶最無可觀,何也?
  
  詩無神氣,猶繪日月而無光彩。學李杜者,勿執於句字之間,當率意熟讀,久而得之。此提魂攝魄之法也。
  
  謝靈運“池塘生春草”,造語天然,清景可畫,有聲有色,乃是六朝傢數,與夫“青青河畔草”不同。葉少藴但論天然,非也。又曰:“若作‘池邊’、‘庭前’,俱不佳。”非關聲色而何?
  
  子美曰:“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雲。”此景固佳。然“知”“見”二字着力。至於“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便覺自然。
  
  學詩者當如臨字之法,若子美“日出東籬水”,則曰“月墮竹西峰”;若“雲生捨北泥”,則曰“雲起屋西山”。久而不悟,不假臨矣。
  
  予賦《牡丹》曰:“花神默默殿春殘,京洛名傢識面難。國色從來有人妒,莫教紅袖倚闌幹。”及讀羊士諤《郡中即事》曰:“紅香落盡暗香殘,葉上秋光白露寒。越女含情已無限,莫教長袖倚闌幹。”因與暗合,遂刪己作。予每讀古人詩,有全句同者,即於稿中改竄。
  
  杜子美《七歌》,本於《十八拍》。文天祥《六歌》,與杜異世同悲。李獻吉亦有《七歌》,惜非其時爾。
  
  今之學子美者,處富有而言窮愁,遇承平而言幹戈,不老曰老,無病曰病,此摹擬太甚,殊非性情之真也。
  
  劉貢父評嚴維曰:“‘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夕陽遲則擊花,春水慢何須柳也。”此聯妙於狀景,華而不靡,精而不刻,貣父之說鑿矣。
  
  劉禹錫贈白樂天兩聯用兩“高”字:“雪裏高山頭白早。”“於公必有高門慶。”自註曰:“高山本高,高門使之高,二義不同。”自恕如此。邴産最忌重字,或犯首尾聲可矣。子美曰:“江閣邀賓許馬迎。”“醉於馬上往來輕。”王維曰:“尚衣方進翠雲裘。”“萬國衣冠拜冕旒。”二公重字,不害為大傢。
  
  “江有汜”,乃三言之始。迨《天馬歌》,體製備矣。嚴滄浪謂創自夏侯湛,蓋泥於白氏《六帖》。
  
  六言體起於𠔌永陸機長篇一韻,迨張說劉長卿八句,王維皇甫冉四句,長短不同,優劣自見。若《君道麯》“中庭有樹自語,梧桐推枝布葉”,此雖高古,亦太寂寥。
  
  九言體,無名氏擬之曰:“昨夜西風搖落千林梢,渡頭小舟捲入寒塘坳。”聲調散緩而無氣魄。惟太白長篇突出兩句,殊不可及,若“上有六竜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是也。
  
  四言體始於《康衢歌》,暨《三百篇》則盛矣。滄浪謂起自韋孟,非也。
  
  《三百篇》已有聲律,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暨《離騷》“洞庭波兮木葉下”之類漸多。六朝以來,黃鍾瓦缶,審音者自能辨之。
  
  《文式》:“放情曰歌,體如行書曰行,兼之曰歌行;快直詳盡曰行,悲如蛩螿曰吟,讀之使人思怨;委麯盡情曰麯,宜委麯諧音;通乎俚俗曰謠,宜蓄近俗;載始末曰引,宜引而不發。”此雖體式,猶欠變通。蓋同名異體,同體異名耳。同名者,若“瓠子决兮將奈何”,此《瓠子歌》也。“陟彼北邙兮,噫!”此《五噫歌》也。“四夷既獲,諸夏康兮。”此《琴歌》也。“桂華馮馮翼翼,承天之則。”此房中歌也。“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顔色。”此《匈奴歌》也。“桂華馮馮翼翼,承天之則。”此《房中歌》也。“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顔色。”此《匈奴歌》也。“鮑氏,三人司隸再入公。”此《鮑司隸歌》也。“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此悲歌也。“東方欲明星爛爛。”此《雞鳴歌》也。“太乙況,天馬下。”此《天馬歌》也。“青青黃黃,雀石頽唐。”此《地驅樂歌》也。“水中之馬,必有陸地之船。”此《前緩聲歌》也。“江邊黃竹子,堪作女兒箱。”此《黃竹歌》也。“春風我轉入麯房。”此《挾瑟歌》也。“帝悅於兌執矩固司藏。”此《白帝歌》也。“是邪?非邪?”此《李夫人歌》也。同體者,若“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此《苦寒行》也。“邂逅承際會,得充君後房。”此《同聲歌》也。“營邱負海麯,沃野爽且平。”此《齊驅樂》也。“我本良傢子,將適單於庭。”此《明妃辭》也。“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此《蒿裏麯》也。“主人且勿喧,賤子歌一言。”此《東武吟》也。“虎嘯𠔌風起,竜躍景雲浮。”此《合歡詩》也。“置酒廣殿上,親友從我遊。”此《箜篌引》也。“白馬觪角弓,鳴鞭乘北風。”此《白馬篇》也。“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此《五君詠》也。“處塵貴不染,被褐重懷珍。”此《善門頌》也。“紫煙世不覿,赤鱗庖所捐。”此《白雲贊》也。體無定體,名無定名,莫不擬斯二者,悟者得之。措詞短長,意足而止;隨意命名,人莫能易。所謂信手拈來,頭頭是道也。
  
  《捫虱新話》曰:“文中有詩,則語句精確;詩中有文,則詞調流暢。”而引謝玄暉唐子西之說。鬍氏誤矣。李斯上秦皇帝書,文中之詩也;子美《北徵篇》,詩中之文也。
  
  武元康曰:“文有聲律皆似詩,詩不粗鄙皆是文。”
  
  杜約夫曰:“六朝文中有詩,宋朝詩中有文。”
  
  楊仲弘律詩三十四格,謂自杜甫門人吳成鄒遂傳其法。然窘於法度,殆非正宗。
  
  範德機曰:“絶句則先得後兩句,律詩則先得中四句。當以神氣為主,全篇渾成,無餖飣之跡,唐人間有此法。”
  
  孔融離合體,竇韜妻回文體,鮑照十數體、建除體,謝莊道裏名體,梁簡文帝卦名體,梁元帝歌麯名體、姓名體、鳥名體、獸名體、龜兆名體、針穴名體、將軍名體、宮殿名體、屋名體、車名體、船名體、草名體、樹名體,瀋炯六府體、八音體、六甲體、十二屬體。魏晉以降,多務纖巧,此變之變也。
  
  古辭曰:“黃蘖嚮春生,苦心隨日長。”又曰:“桑薊蠶不作繭,晝夜長懸絲。”又曰:“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又曰:“桐枝不結花,何由得梧子。”又曰:“殺荷不斷藕,蓮心已復生。”此皆吳格指物藉意。李義山曰:“春蠶到老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幹。”劉禹錫曰:“東邊日出西連雨,道是無情還有情。“措詞流麗,酷似六朝。蘇子瞻曰:“破衫尚有重逢日,一飯何曾忘卻時。“造語殊乏風緻。
  
  《詩》曰:“遊環肋驅,陰靷鋈續。”又曰:“鈎膺鏤錫,郭鞃淺衊。”此語艱深奇澀,殆不可讀。韓柳五言,有法此者,後學當以為誡。
  
  屈原曰:“衆人皆醉我獨醒。”王績曰:“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左思曰:“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太白曰:“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殺人。”王李二公,善於翻案。子美曰:“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劉瀎曰:“不用茱萸仔細看,管取明年各強健。”太拙而無意味。楊誠齋翻案法專指宋人,何也?
  
  李靖曰:“正而無奇,則守將也;奇而無正,則鬥將也。奇正皆得,國之輔也。”譬諸詩,發言平易而循乎繩墨,法之正也;發言雋偉而不拘乎繩墨,法之奇也;平易而不執泥,雋偉而不險怪,此奇正參伍之法也。白樂天正而不奇,李長吉奇而不正,奇正參伍,李杜是也。
  
  洪興祖曰:“《三百篇》比賦少而興多;《離騷》興少而比賦多。”予嘗考之《三百篇》,賦七百二十,興三百七十,比一百一十。洪氏之說誤矣。
  
  《法言》曰:“堯舜之道丘佤,夏商周之道將兮,而以延其光兮。”子云《法言》以準《論語》,學屈原且不及,況孔子哉!
  
  《文筌》曰:“五言絶句主情景,七言絶句主意事。”又曰:“五言絶句撇景入事,七言絶句掉句入情。”前後之法,何相反邪?
  
  陳繹曾曰:“凡律高則用重,律中則用正,律下則用子。”律大要欲調句耳,詩至於化,自然合律,何必庸心為哉?
  
  劉禹錫曰:“建安裏中兒,聯歌竹枝,聆其音,中黃鍾之羽,其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伫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淇澳之豔音也。”唐去漢魏樂府為近,故歌詩尚論律呂。夢得亦審音者,不獨工於辭藻而已。
  
  李西涯閣老善詩,門下多詞客。劉梅軒閣老忌之,聞人學詩,則叱之曰:“就作到李杜,衹是酒徒!”李空同謂劉因噎廢食,是也。
  
  陸士規能詩,秦檜門客也。來自湘楚謁檜,檜以小嫌不與接見,因小相誦其《過黃陵廟詩》曰:“東風吹草緑離離,路出黃陵古廟西。帝子不知春又去,亂山無主鷓鴣啼。”檜稱賞不憶,待之如初。噫!檜亦尚詩也哉?
  
  李西涯久於相位,陸滄浪以詩諷之曰:“聲名高與鬥山齊,伴食中書日已西。回首湘江春草緑,鷓鴣啼罷子規啼。”
  
  《詩人玉屑》集唐人句法,悉分其類,有裨於初學。但風騷句法,皆有標題。若“馬捲時銜草,人疲數望城”,則曰“公明布卦”;若“匠泥隨燕嘴,花蕊上蜂須”,則曰“東方占鵲”。殆與棋譜、牌譜,相類,論詩不宜如此。
  
  子美五言絶句,皆平韻律體,景多而情少。太白五言絶句,平韻律體兼仄韻古體,景少而情多。二公各盡其妙。
  
  許用晦《金懷古》,頷聯簡板,對爾頸聯,當贈遠遊者,似有戒慎意。若刪其兩聯,則氣象雄渾,不下太白絶句。
  
  律詩無好結句,謂之虎頭鼠尾聲。即當擺脫常格,夐出不測之語。若天馬行空,渾然無跡。張祜《金山寺》之作,則有此失也。
  
  子美《居夔州》,上句曰:“春知催柳別,農事聞人說”,“別”“說”同韻。王維《溫泉》,上句曰“新豐樹裏行人度,聞道甘泉能獻賦”。“度”“賦”同韻。此非詩傢正法。章碣上句皆用翰韻,尤可怪也。
  
  “歡”“紅”為韻不雅,子美“老農何有罄交歡”,“娟娟花蕊紅”之類。“愁”“青”為韻便佳,若子美“更有澄江銷客愁”,“石壁斷空青”之類。凡用韻審其可否,句法瀏亮,可以詠歌矣。
  
  孫太初曰:“到處論交山最賢。”以山為賢,蓋有所祖。《周禮》曰:“輪人五分其轂之長,去一以為賢。”《禮記》曰:“某賢於某若幹純。”謝靈運曰:“豈以名利之場而賢於清曠之域哉。”唐太宗曰:“李勣守並州,突厥不敢南,賢於長城遠矣。”
  
  子美曰:“細寸荷鋤立,江猿吟翠屏。”此語宛然入畫,情景適會,與造物同其妙,非沉思苦索而得之也。
  
  李林甫《璚嶽應製》曰:“雲收二華出,天轉五星來。十月農初罷,三驅禮後開。”兩聯皆用數目字,不可為法。王摩詰《送丘為》曰:“五湖三畝宅,萬裏一歸人。”此聯疊用數目字,不可為病也。
  
  章孝標下第曰:“連雲大廈無棲處,更傍論證傢門戶飛?”後及第曰:“馬頭漸入揚州路,為報時人洗眼看。”其量狹大類孟郊。
  
  淵明詠雪曰:“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結。”此語殆似顔謝。羅大經謂其輕虛潔白,盡在於是。但識其趣,體則未也。
  
  排律結句,不宜對偶。若杜子美“江湖多白鳥,天地有青蠅”,似無歸宿。
  
  五言律首句用韻,宜突然而起,勢不可遏,若子美“落日在簾鈎”是也。若許渾“天晚日沉沉”,便無力矣。
  
  崔後渠贈予詩曰:“三月清洹上,翩翩兩度來。攡詞傾玉海,吊古賦銅臺。岐路楊硃淚,江湖李白杯。令公今謝事,回首尚憐纔。”楊硃李白,自然的對。戎昱詩曰:“衛青師自老,魏絳賞何功。”較之後渠,精確不及。
  
  詩以佳句為主。精鏈成章,自無敗句。所謂“善人在坐,君子俱來”。
  
  《瀛奎律髓》不可讀。間有宋詩純駮於心,發語或唐或宋,不成一傢,終不可治。《讕言長語》曰:“若讀《瀛奎律髓》,要人自擇。”
  
  盧仝曰:“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孫太初曰:“夜來夢到西湖路,白石灘頭鶴是君。”此從玉川變化,亦有風緻。
  
  詩不可太切,太切則流於宋矣。
  
  武元衡曰:“殘雲帶雨過春城。”韓緻光曰:“斷雲含雨入孤村。”二句巧思,不及子美“澹雲疏雨過高城”句法自然。
  
  方幹:“未明先見海底日,良久遠雞方報晨。”方晦叔“山雞未鳴海日出”,此簡妙勝幹矣。
  
  作詩最忌蹈襲,若語工字簡,勝於古人,所謂“化陳腐為新奇”是也。
  
  李頻曰:“星臨劍閣動,花落錦江流。”譬諸“佳人掌”而對“壯士拳”也。若曰“月落錦江寒”,便相敵矣。
  
  金學士王庭筠《黃花山》一絶,頗有太白聲調。詩曰:“挂鏡臺西挂玉竜,半山飛雪舞天風。寒雲直上三千尺,人道高歡避暑宮。”連華泉謂詩與行草,俱入化矣。
  
  子美不遭天寶之亂,何以發忠憤之氣,成百代之宗。國朝何仲默亦遭壬申之亂,但過於哀傷爾。
  
  空同子曰:“古詩妙在形容,所謂水月鏡花,言外之言。宋以後,則直陳之矣。求工於句字,心勞而日拙也。枚氏《七發》,非必於七也,文渙而成七。後之作者無七,而必於七,然皆俳語也。杜甫見道過韓愈,如‘白小群分命’、‘文章有神交有道’、‘隨風潛入夜’、‘水流心不競’、‘出門流水住’等語,皆是道也。王維詩,高者似禪,卑者似僧,奉佛之應,人心係則難脫。”
  
  馬子端曰:“《楚詞》悲感激迫,獨《橘頌》一篇,溫厚委麯。”子美“明霞高可餐”,即“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之意。
  
  張崇德曰:“屈原《天問》,全學莊子《天運》。莊子寓乎忘形,屈原滯於孤憤。”
  
  李仲清曰:“陳伯玉詩高出六朝,惟淵明乃其伉儷者,當與兩漢文字同觀。”
  
  杜約夫曰:“宋人論詩甚嚴,無乃唐人之癭歟?”呂紫薇所謂“文章木上癭”,約夫暗合孫吳爾。
  
  徐伯傳問詩法於康對山,曰:“熟讀太白長篇,則胸次含宏,神思超越,下筆殊有氣也。”
  
  黃司務問詩法於李空同,因指場輔中菉豆而言曰:“顔色而已。”此即陸機所謂“詩緣情而綺靡”是也。
  
  李獻吉極苦思,詩垂成,如一二句弗工,即棄之。田深父見而惜之。獻吉曰:“是自傢物,終久還來。”
  
  何仲默詩曰:“元日王正月,傳呼晚殿班。千官齊鵠立,萬國候竜顔。辨色旌旗入,衝星劍珮還。聖躬無乃捲,幾欲問當關。”李獻吉改為“不敢問當關”。曹仲禮曰:“吾舅所改,未若仲默元句。”
  
  趙子昂曰:“作詩但用隋唐以下故事,便不古也;當以隋唐以上為主。”此論執矣。隋唐以上泛用則可,隋唐以下泛用則不可。學者自當斟酌,不落凡調。
  
  漢人作賦,必讀萬卷書,以養胸次。《離騷》為主,《山海經》、《輿地志》、《爾雅》諸書為輔。又必精於六書,識所從來,自能作用。若揚衤★、戍削、飛襳、垂髾之類,命意宏博,措辭富麗,千匯萬狀,出有入無,氣貫一篇,意歸數語,此長卿所以大過人者也。
  
  宋之問“鬒發俄成素,丹心已作灰”,子美“白發千莖雪,丹心一寸灰”,張說“洞房懸月影,高枕聽江流”,子美“疏簾殘月影,高枕遠江聲”,李群玉“水流寧有意,雲泛本無心”,子美“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徐晶“翡翠巢書幌,鴛鴦立釣磯”,子美“翡翠鳴衣桁,蜻蜓立多方絲”,韋莊“百年流水盡,萬事落花空”,子美“流水生涯盡,浮雲世事空”,陳陶“九江春水闊,三峽暮雲深”,子美“九江春水外,三峽暮帆前”,諸公句意相類,子美自優。
  
  子建詩多有虛字用工處,唐人詩眼本於此爾。若“硃華冒緑池”、“時雨淨飛塵”、“鬆子久吾欺”、“列坐竟長筵”、“嚴霜依玉除”、“遠望周千裏”,其平仄妥帖,尚有古意。
  
  鮑防《雜感》詩曰:“五月荔枝初破顔,朝離象郡夕函關。”此作托諷不露。杜牧之《華清宮》詩曰:“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二絶皆指一事,淺深自見。
  
  吳筠《覽古》詩曹:“蘇生佩六印,奕奕為殃源。主父食五鼎,昭昭成禍根。李斯佐二闢,巨釁鍾其門。霍孟翼三後,伊戚及後昆。”此古體敘事,文勢使然,蓋出於無意也。若分為兩篇,皆謂之隔句對,自與近體不同爾。
  
  杜約夫問曰:“點景寫情孰難?”予曰:“詩中比興固多,情景各有難易。若江湖遊宦羈旅,會晤舟中,其飛揚轗軻,老少悲歡,感時話舊,靡不慨然言情,近於議論,把握信則不失唐體,否則流於宋調,此寫情難於景也,中唐人漸有之。鼕夜園亭具樽俎,延社中詞流,時庭雪皓目,梅月嚮人,清景可愛,模寫似易,如各賦一聯,撥摩詰有聲之畫,其不雷同而超絶者,諒不多見,此點景難於情也,惟盛唐人得之。”約夫曰:“子能發情景之藴,以至極緻,滄浪輩未嘗道也。”
  
  太白夜宿荀媼傢,聞比鄰舂臼之聲,以起興,遂得“鄰女夜舂寒”之句。然本韻“盤”、“餐”二字,應用以“夜宿五鬆下”發端,下句意重辭拙,使無後六句,必不落歡韻。此太白近體,先得聯者,豈得順流直下哉?附詩云:“夜宿五鬆下,寂寥無所歡。田傢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鬍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
  
  傅鹹《螢火賦》:“雖無補於日月兮,期自照於陋形。當朝陽而戢景兮,必宵昧而是徵。進不競於天光兮,退在晦而能明。”駱賓王賦:“光不周物,明足自資。處幽不昧,居照斯晦。”二子皆有托寓,繁簡不同。子美“暗飛螢自照”之句,意愈簡而辭愈工也。
  
  “孔雀東南飛”,一句興起,餘皆賦也。其古樸無文,使不用妝奩服飾等物,但直敘到底,殊非樂府本色。如雲:“妾有綉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復鬥帳,四角垂復囊。箱簾六七十,緑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又云:“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着我綉袖珍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着明月當。指如削蔥根,口如含丹硃。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又云:“交語速裝束,絡繹如浮雲。青雀白鵠舫,四角竜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馬,流蘇金多數鞍。齋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采三百匹,交廣市鮭珍。”此皆似不緊要,有則方見古人作手,所謂沒緊要處便是緊要處也。
  
  ◎補
  
  作詩要割愛。若俱為佳句,間有相妨者,必較重輕而去之。此《文賦》所謂“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士衡先得之矣。
  
  予遊天壇山,賦七言一律“天畔飛霞照萬山”,尋易“山”字為“峰”,遂成絶句曰:“度嶺攀崖自一節,黃冠竹下偶相逢。振衣直上升仙石,天畔飛霞照萬峰。”此亦割愛之法。(以上二條據鬍曾耘雅堂刻本補。下同。)
  
  ◎捲三
  
  凡詩債業委,固有緩急,亦當權變。若先作難者,則殫其心思,不得成章,復作易者,興沮而語澀矣。難者雖緊要,且置之度外。易者雖不緊要,亦當冥心搜句,或成三二篇,則妙思種種出焉,勢如破竹,此所謂“先江南而後河東”之法也。
  
  於濆《辛苦吟》:“壠上扶犁兒,手種腹長饑。窗下擲梭女,手織身無衣。”此作有關風化,但失之粗直。李紳《憫農》詩:“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無名氏《蠶婦》詩:“遍身綺羅者,不是養蠶人。”二作氣平意婉,可置前列,但互相祖襲爾。《????鐵論》曰:“歐冶能因國君銅鐵作金鍾大鏞,而不能自作一鼎盤。”此論高古,乃三詩之源,夐然氣象不同。
  
  《古詩十九首》,平平道出,且無用工字面,若秀纔對朋友說傢常話,略不作意。如“客從遠方來,寄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是也。及登甲科,學說官話,便作腔子,昂然非復在傢之時。若陳思王“遊魚潛緑水,翔鳥薄天飛。始出嚴霜結,今來白露晞”是也。此作平仄妥帖,聲調鏗鏘,誦之不免腔子出焉。魏晉詩傢常話與官話相半,迨齊梁開口,俱是官話。官話使力,傢常話省力;官話勉然,傢常話自然。夫學古不及,則流於淺俗矣。今之工於近體者,惟恐官話不專,腔子不大,此所以泥乎盛唐,卒不能超越魏進而追兩漢也。嗟夫!
  
  作詩不必執於一個意思,或此或彼,無適不可,待語意兩工乃定。《文心雕竜》曰:“詩有恆裁,思無定位。”此可見作詩不專於一意也。
  
  任城張良玉別號慄齋居士,以琴鳴於時,嘗賦《閑居》雲:“手香丸藥後,心靜理琴時。”此聯閑雅有味,然出自呂居仁“手香橙熟後,發脫草枯時”。此作者不及述者。
  
  詩忌粗俗字,然用之在人,飾以顔色,不失為佳句。譬諸富傢廚中,或得野蔬,以五味調和,而味自別,大異貧傢矣。紹易君曰:“凡詩有鼠字而無貓字,用則俗矣,子可成一句否?”予應聲曰:“貓蹲花砌午。”紹易君曰:“此便脫俗。”
  
  “忠孝”二字,五七言古體用之則可。若能用於近體,不落常調,乃見筆力。於濆《送戍客南歸》詩云:“莫渡汨羅水,回君忠孝腸。”此即野蔬藉味之法,而濆亦知此邪?
  
  凡襲古人句,不能翻意新奇,造語簡妙,乃有愧古人矣。謝莊《月賦》:“洞庭始波,木葉微脫。”蓋出自屈平“洞庭波兮木葉下”。譬以石傢鐵如意,改製細巧之狀,此非古良冶手也。王勃《七夕賦》:“洞庭波兮秋水急。”意重氣迫,而短於點化,此非偷狐白裘手也。許渾《送韋明府南遊》詩:“木葉洞庭波。”然措詞雖簡而少損氣魄,此非縮銀法手也。
  
  凡作文,靜室隱幾,冥搜邈然,不期詩思遽生,妙句萌心,且含毫咀味,兩事兼舉,以就興之緩急也。予一夕欹枕面燈而臥,因詠蜉蝣之句,忽機轉文思,而勢不可遏,置彼詩草,率書嘆世之語雲:“天地之視人,如蜉蝣然;蜉蝣之觀人,如天地然。蜉蝣莫知人之有終也,人莫知天地之有終也。”
  
  作詩本乎情景,孤不自成,兩不相背。凡登高緻思,則神交古人,窮乎遐邇,擊乎憂樂,此相因偶然,著形於絶跡,振響於無聲也。夫情景有異同,模寫有難易,詩有二要,莫切於斯者。觀則同於外,感則異於內,當自用其力,使內外如一,出入此心而無間也。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以數言而統萬形,元氣渾成,其浩無涯矣。同而不流於俗,異而不失其正,豈徒麗藻炫人而已。然纔亦有異同,同者得其貌,異者得其骨。人但能同其同,而莫能異其異。吾見異其同者,代不數人爾。
  
  自古詩人養氣,各有主焉。藴乎內,著乎外,其隱見異同,人莫之辨也。熟讀初唐盛唐諸傢所作,有雄渾如大海奔濤,秀拔如孤峰峭壁,壯麗如層樓疊閣,古雅如瑤瑟硃弦,老健如朔漠橫雕,清逸如九臯鳴鶴,明淨如亂山積雪,高遠如長空片雲,芳潤如露蕙春蘭,奇絶如鯨波蜃氣,此見諸傢所養之不同也。學者能集衆長合而為一,若易牙以五味調和,則為全味矣。
  
  凡立意措辭,欲其兩工,殊不易得,辭有短長,意有小大,須構而堅,束而勁,勿令辭拙意妨。意來如山,巍然置之河上,則斷其源流而不能就辭;辭來如鬆,挺然植之盤中,窘其造物而不能發意。夫辭短意多,或失之深晦;意少辭長,或失之敷演。名傢無此二病。
  
  李群玉《雨夜》詩:“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觀此悲感,無發不皓。若後削冗句,渾成一絶,則不減太白矣。太白《金陵留別》詩:“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妙在結語,使坐客同賦,論證更擅場?謝宣城《夜發新林》詩:“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陰常侍《曉發新亭》詩:“大江一浩蕩,悲離足幾重。”二作突然而起,造語雄深,六朝亦不多見。太白能變化為結,令人叵測,奇哉!附群玉詩云:“遠客坐長夜,雨聲孤寺秋。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窮愁重於山,終年壓人頭。硃顔與芳景,暗附東波流。鱗翼俟風水,青雲方脩。孤燈冷素焰,蟲響寒房幽。藉問陶淵明,何物可忘憂?無因一酩酊,高枕萬情休。”
  
  都下一詩友過餘言詩,了不服善。余曰:雖古人詩,亦有可議者。蓋擅名一時,寧肯帖然受人底訶。又自謂大傢氣格,務在渾雄,不屑屑於句字之間,殊不知美玉微瑕,未為全寶也。或睥睨當代,以為世無勍敵,吐英華而媚千林,瀉河漢而澤四野。衹字求精工,花鳥催之不厭;片言失輕重,鬼神忌之有因。大哉志也!嗟哉人也!
  
  夫尤景七情,合於登眺。若面前列群鏡,無應不真,憂喜無兩色,偏正惟一心;偏則得其半,正則得其全。鏡猶心,光猶神也。思入杳冥,則無我無物,詩之造玄矣哉!
  
  或問作詩中正之法。四溟子曰:“貴乎同不同之間:同則太熟,不同則太生。二者似易實難,握之在手,主之在心。使其堅不可脫,則能近而不熟,遠而不生。此惟超悟者得之。”
  
  甲辰歲鼕,餘客居大梁,有李生者,屢過款宿,及晨起盥櫛,旭日射窗,因索新句。李雲:“曉日照疏窗。”餘亦成“寒日澹虛牖”。賈子聞之曰:“此出一機杼,而織手不同。”戊午歲從遊鄴下,夜酌王中宦別館,請示一字造句。以“燈”為韻,予就枕構思,乃得三十四句云:“煙葦出漁燈,書聲半夜燈,山扉樹裏燈,風幢閃佛燈,竹院靜禪燈,蛾影隔籠燈,星懸寶塔燈,心空一慧燈,風雨異鄉燈,捲客望村燈,鬼火戰場燈,除夜兩年燈,雪市減春燈,茅屋祗書燈,樹隱酒樓燈,穴鼠暗窺燈,殿列九華燈,星聚廣陵燈,棋罷暗篝燈,疏林見遠燈,蛩吟半壁燈,農談共瓦燈,屋漏夜移燈,明滅幾風燈,窗昏夢後燈,流螢不避燈,寒閨織錦燈,形影共寒燈,調鷹徹夜燈,海舶浪搖燈,夜泊聚船燈,霜風逼旅燈,靈焰鳳膏燈,春宮萬戶燈。”此行遠自邇之法,俾其自悟耳。及曉起,寒雀在前,有幽意,李吟一句云:“群雀噪前檐。”予應聲曰:“檐日聚寒雀。”夫能寫眼前之景,須半生半熟,方見作手。李生亦佳士也,予嘗授之韻學,博記雅談,懸河瀉於廣席,使醉客復醒。其善用所長如此。
  
  夫紳作詩者,其形也易腴,其氣也易充;貫乎經史,粹乎旨趣,若江河有源,而滔滔弗竭,欲造名傢,殊不難矣。凡擇韻平妥,用字精工,此雖細事,則聲律具焉。必先固基址而高其梁棟,樓成壯麗,乃見工輸之大巧也。予昔遊都下,力拯盧楠之難,諸縉紳多其義,相與定交。草茅賤子,至愚極陋,但以聲律之學請益,因折衷四方議論,以為正式。及出詩草,妍亦不忌,媸亦不誚,此虛心應接使然。得以優遊聖代,而老於嘯歌,幸矣。每惜禰衡《鸚鵡》一賦,而遽戕其生,可為恃纔傲物者誡。
  
  己酉歲中秋夜,李正郎子硃延同部李於鱗王元美及餘賞月。因談詩法,予不避謭陋,具陳顛末。於鱗密以指掐予手,使之勿言。予愈覺飛動,亶亶不輟。月丁乃歸。於鱗徒步相攜曰:“子何太泄天機?”予曰:“更有切要處不言。”曰:“何也?”曰:“其如想頭別爾!”於鱗默然。
  
  餘偕詩友周一之馬懷玉李子明,晚過徐比部汝思書齋,適唐詩一捲在幾,因而披閱,歷談聲律調格,以分正變。汝思曰:“聞子能假古人之作為己稿,凡作有疵而不純者,一經點竄則渾成。子聊試筆力,成則人各一大白,否則三罰而勿辭。如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驛》詩云:‘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愁顔與衰鬢,明日又逢春。’此晚唐入選者,可能搜其疵而正其格歟?”予曰:“觀此體輕氣薄如葉子金,非錠子金也。凡五言律,兩聯若綱目四條,辭不必詳,意不必貫,此皆上句生下句之意,八句意相聯屬,中無罅隙,何以含蓄?頷聯雖麯盡旅況,然兩句一意,合則味長,離則味短。晚唐人多此句法”遂勉更六句云:“燈火石頭驛,風煙揚子津。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萍梗南浮越,功名西嚮秦。明朝對清鏡,衰鬢又逢春。”舉座鼓掌笑曰:“如此氣重體厚,非‘錠子金’而何!”
  
  梁比部公實曰:“崔塗《歲除》詩云:‘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人。’觀此羈旅蕭條,寄意言表。全章老健,乃晚唐之出類者。戴叔倫《除夜》詩云:‘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此聯悲感久客,寧忍誦之!惜通篇不免敷演之病。”
  
  作詩譬如江南諸郡造酒,皆以麯米為料,釀成則醇味如一。善飲者歷歷嘗之曰:“此南京酒也,此蘇州酒也,此鎮江酒也,此金華酒也。”其美雖同,嘗之各有甄別,何哉?做手不同故爾。
  
  古人作詩,譬諸行長安大道,不由狹斜小徑,以正為主,則通於四海,略無滯阻滯。若太白子美,行皆大步,其飄逸沉重之不同,子美可法,而太白未易法也。本朝有學子美者,則未免蹈襲;亦有不喜子美者,則專避其故跡。雖由大道,跬步之間,或中或傍,或緩或急,此所以異乎李杜而轉折多矣。夫大道乃盛唐諸公之所共由者,予則曳裾躡屩,由乎中正,縱橫於古人衆跡之中;及乎成傢,如蜂采百花為蜜,其味自別,使人莫之辨也。
  
  凡作詩不宜逼真,如朝行遠望,青山佳色,隱然可愛,其煙霞變幻,難於名狀。及登臨非復奇觀,惟片石數樹而已。遠近所見不同,妙在含糊,方見作手。
  
  予初鼕同李進士伯承遊西山,夜投碧雲寺,並憩石橋,註目延賞。時薄靄濛濛,然澗泉奔響,鬆月流輝,頓覺塵襟爽滌,而興不可遏,漫成一律。及早起臨眺,較之昨夕,仙凡不同,此亦逼真故爾。附詩云:“並馬尋名寺,登高藉短筇。飛泉鳴古澗,落月在寒鬆。石路經千轉,雲岩復幾重,人間多夢寐,論證聽上方鐘?”
  
  章給事景南過余曰:“子嘗雲‘詩能剝皮,句法愈奇’,何謂也?”曰:“譬如天寶間李謫仙杜拾遺高常侍岑嘉州王右丞賈捨人相與結社,每分題課詩,一時寧無優劣?或興高者先得警策處,援筆立就,自能擅場。如秋間偶過園亭,梨棗正熟,即摘取戢之,聊解饑渴,殊覺爽快人意。或有作,讀之悶悶然,尚隔一間,如摘鬍桃並慄,須三剝其皮,乃得佳味,凡詩文有剝皮者,不經宿點竄,未見精工。歐陽永叔作《醉翁亭記》,亦用此法。”
  
  禰正平《鸚鵡賦》,走筆立成,膾灸千古。譬如丹柰有色有味,到口即佳,不假於剝皮也。
  
  凡製作擊名,論者心有同異,豈待見利而變哉?或見有佳篇,面雖雲好,默生毀端,而播於外,此詩中之忌也。或見有奇句,佯為沉思,欲言不言,俾其自疑弗定,此詩中之姦也。或見名公巨卿所作,不拘工拙,極口稱賞,此詩中之諂也。諂者利之媒,尋者利之機,忌者利之蠹。然慎交則保名。三者有一,不能無損,如藥加硝黃之類,其耗於元氣者多矣。
  
  凡以詩求正者,在乎知己,否則無益,徒有自衒之誚。或終篇稱許,而不雌黃一字,恐有誤則貽笑爾。或灼見其疵,雖有奇字隱而不言,恐人完其美,振其名,是出於意,非忌而何?
  
  範希文作《嚴子陵祠堂記》雲:“先生之德,山高水長。”李泰伯易“德”為“風”,至今彰希文之服善。此泰伯偶然爾。近有詞流,與人一字之益,每對衆言之,其不自廣也如此。及出所作,稱之則快意,議之則變色,雖杜少陵更正,亦不免忌心萌焉。夫偶定人之未安,何其自矜;竟沮人之有益,甘於自誤籲!彼何人哉?籲!彼何人哉!
  
  大梁李生好記人惡詩,每每傳之一笑。予謂之曰:“觀子胸中所藴如此,則穢濁其心,安能吐芳泣發清雅乎?子從我遊二十餘年,試誦我詩一篇或一聯,以見黃鍾瓦缶,聲調同異,則工拙兩存乎心,所論公平,靡不服矣。”生茫然無以對。
  
  走筆成詩,興也;琢句入神,力也。句無定工,疵無定處,思得一字妥貼,則兩疵復出;及中聯愜意,或首或尾聲又相妨。萬轉心機,乃成篇什。譬如唐太宗用兵,甫平一僭竊,而復幹戈迭起。兩獻捷,方欲論功,餘寇又延國討。百戰始定,歸於一統,信不易為也。夫一律猶一統也,兩聯如中原,前後如四邊。四邊不寧,中原亦不寧矣。思有無形之戰,成有不賞之功,子建以詞賦為熏績是也。
  
  予一夕過林太史貞恆館留酌,因談詩法妙在平仄四聲而有清濁抑揚之分。試以“東”“董”“棟”“篤”四聲調之,“東”字平平直起,氣舒且長,其聲揚也;“董”字上轉,氣咽促然易盡,其聲抑也;“棟”字去而悠遠,氣振愈高,其聲揚也;“篤”字下入而疾,氣收漸然,其聲抑也。夫四聲抑揚,不失疾徐之節,惟歌詩者能之,而未知所以妙也。非悟何以造其極,非喻無以得其狀。譬如一鳥,徐徐飛起,直而不迫,甫臨半空,翻若少旋,振翮復嚮一方,力竭始下,塌然投於中林矣。瀋休文固已訂正,特言其大概。若夫句分平仄,字關抑揚,近體之法備矣。凡七言八句,起承轉,合,亦具四聲,歌則揚之抑之,靡不盡妙。如子美《送韓十四江東省親》詩云:“兵戈不見老萊衣,嘆息人間萬事非。”此如平聲揚之也。“我已無傢尋弟妹,君今何處訪庭闈?”此如上聲抑之也。“黃牛峽靜灘聲轉,民江寒樹影稀。”此如去聲揚之也。“此別應須各努力,故鄉猶恐未同歸。”此如入聲抑之也。安得姑蘇鄒倫者,樽前一歌,合以金石,和以瑟琴,宛乎清廟之樂,與子按拍賞音,同飲巨觥而不辭也。”貞恆曰:“必待吳歌而後劇飲,其如明月何哉!”因與一醉而別。
  
  夫平仄以成句,抑揚以合調。揚多抑少,則調勻;抑多揚少,則調促。若杜常《華清宮》詩:“朝元閣上西風急,都入長楊作寸聲。”上句二入聲,抑揚相稱,歌則為中和調矣。王昌齡《長信秋詞》:“玉顔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上句四入聲相接,抑之太過;下句一入聲,歌則疾徐有節矣。劉禹錫《再過玄都觀》詩:“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上句四去聲相接,揚之又揚,歌則太硬;下句平穩。此一絶二十六字皆揚,惟“百畝”二字是抑。又觀《竹枝詞》所序,以知音自負,何獨忽於此邪?
  
  杜牧之《開元寺水閣》詩云:“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澹雲間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裏,人歌人哭水聲中。深秋簾幕千傢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此上三句落腳字,皆自天其聲,韻短調促,而無抑揚之妙。因易為“深秋簾幕千傢月,靜夜樓臺一笛風”。乃示諸歌詩者,以予為知音否邪?王摩詰《送少府貶郴州》許用晦《姑蘇懷古》二律,亦同前病。豈聲調不拘邪?然子美七言,近體最多,凡上三句轉折抑揚之妙,無可議者,其工於聲調,盛唐以來,李杜二公而已。
  
  凡字有兩音,各見一韻,如二鼕“逢”,遇也;一東“逢”,音蓬,《大雅》“鼉鼓逢逢”;四支“衰”,減也;十灰“衰”音崔,殺也,《左傳》“皆有等衰”;十三元“繁”,多也;十四寒“繁”,音盤,《左傳》“麯縣繁纓”;四豪“陶”,姓也,樂也;二蕭“陶”音遙,相隨之貌,《禮記》“陶陶遂遂”,臯陶,舜臣名。作詩宜擇韻審音,勿以為末節而不詳考。賀知章《回鄉偶書》雲:“少小離鄉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此灰韻“衰”字,以為支韻“衰”字誤矣。何仲默《九日對菊》詩云:“亭亭似與霜華鬥,冉冉偏隨月影繁。”此元韻“繁”字,以為寒韻“繁”字亦誤矣。予書此二詩,以為作者誡。
  
  阮籍《詠懷》詩:“雖雲君子賢,明目安可能。”陸機《輓歌》:“殉歿身易亡,救子非所能。”潘尼《贈王元貺》:“膏蘭孰為銷,濟治由賢能。”夏侯湛《東方朔贊》:“倜儻博物,觸類多能。”張平子《東京賦》:“因進距衰,表賢簡能。”《離騷》:“紛吾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脩能。”此協耐。王逸註:“熊屬多力,絶人之才者謂之‘能’。然諸公皆本逸註。予謂蒸韻能協用於灰韻,猶存古意,何以效其穿鑿而費講邪?又“三足鱉”,唐德誠禪師作頌,以此押韻雲:“三十年前坐釣臺,鈎頭往往得黃能。金鱗不遇空勞力,收拾絲綸歸去來。”
  
  予客京時,李於鱗王元美徐子與梁公實宗子相諸君招餘結社賦詩。一日,因談初唐盛唐十二傢詩集,並李杜二傢,孰可專為楷範?或云瀋宋,或云李杜,或云王孟。予默然久之,曰:“歷觀十四傢所作,鹹可為法。當選其諸集中之最佳者,錄成一帙,熟讀之以奪神氣,歌詠之以求聲調,玩味之以衰精華。得此三要,則造乎渾淪,不必塑謫仙而畫少陵也。夫萬物一我也,千古一心也,易駁而為純,去濁而歸清,使李杜諸公復起,孰以予為可教也。”諸君笑而然之。是夕,夢李杜二公登堂謂余曰:“子老狂而遽言如此。若能出入十四傢之間,俾人莫知所宗,則十四傢又添一傢矣。子其勉之!”
  
  濬人盧浮邱名楠者,過鄴,訪予草堂,樽酒款洽,因談:“作詩有難易遲速,方見做手不同。”盧曰:“格貴雄渾,句宜自然。吾子何其太苦?恐刻削有傷元氣爾。”曰:“凡靜臥宜想頭流轉,思未周處,病之根也。數改求穩,一悟得純,子美所謂‘新詩改罷自長吟’是也。吾子所作太速,若宿構然。再假思索,則無瑕之玉,倍其價矣。”盧曰:“凡走筆率成一篇,雖欲求疵而治,竟不可得,做手定矣。奈何?”曰:“觀子直寫胸中所藴,由乎氣勝,專效背水陣之法,久而雖熟,未必皆完篇也。子所作,惟以仙丹而療人間百病。予詩如扁鵲診脈,用藥不失病源。”盧曰:“平生口吃不能劇談,但與子操筆對賦,各見所長。”予曰,這是盧生倔強不服善處。然其佳句甚多,予每稱賞,但不能悉記。其《讀書秋草園》,情景俱到,宛然入畫,比康藥“春草”之句,更覺古老。妙哉句也!固哉人也!
  
  予自正德甲戌,年甫十六,學作樂府商調,以寫春怨,尚記首一闋雲:“隔花漏殘春夢醒,星鬥落江城。珠箔金鈎低控,玉釵珊枕斜橫。畫堂前紫燕交飛,緑楊枝黃鳥和鳴。倚危欄,又看三月景,杳然不見多情。斷腸芳草碧,(初未閱《太和正音譜》,故有硬字。)回首亂峰青。”統騄若幹麯,請正於鄉砯蘇東臯,東臯曰:“爾童年愛作豔麯,聲口似詩,殆非詞傢本色。初養精華而別役心機,孤此一代風雅何邪?”因教之作詩。澹泊自如,而不墜厥志。迄今五十餘年,播然一叟,惟詩是樂。動靜有時,而神逸於內,不知為山林之小隱歟?為市朝之大隱歟?蘇丈,吾師也,不得見我今日,悲哉!
  
  作詩譬如有人日持箕帚,遍於市釐掃沙,簸而揀之,或破錢折簪,研討會銅片鐵,皆投之於袋,饑則歸飯,固不如意,往復不廢其業。久而大有所獲,非金則銀,足贍卒歲之需,此得意在偶然爾。夫好物得之固難,警句尤不易得。掃沙不倦,則好物出;苦心不休,則警句成。
  
  人非雨露,而自澤者,德也;人非金石,而自澤者,名也。心非源泉,而流不韻者,纔也;心非鑒光,而照無偏者,神也。非德無以養其心,非纔無以充其氣心猶舸也,德猶舵也。鳴世之具,惟舸載之;立身之要,惟舵主之。士衡士竜有纔而恃。靈運玄暉有纔而露。大抵德不勝纔,猶泛舸中流,舵師失其所主,鮮不覆矣。
  
  凡作詩文,或有兩句一意,此文勢相貫,宜乎雙用。如李斯上秦始皇書:“不問可否,不論麯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王褒《聖主得賢臣頌》:“生於窮巷之中,長於蓬茨之下,無有遊觀廣覽之知,顧有至愚極陋之纍。”秦漢以來,文法類此者多矣,自不為病。王勃《尋道觀》詩:“玉笈《三山記》,金箱《五嶽圖》。”駱賓王《題玄上人林泉》詩:“芳杜湘君麯,幽蘭楚客詞。”皆句意雖重,於理無害。若別更一句,便非一聯造物矣。至於太白《贈浩然》詩,前雲“紅顔棄軒冕”,後雲“迷花不事君”兩聯意頗相似。劉文房《靈祜上人故居》計,既雲“幾日浮生哭故人”,又云“雨花垂淚共沾巾”,此與太白同病。興到而成,失於檢點。意重一聯,其勢使然;兩聯意重,法不可從。
  
  《木蘭詞》雲:“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此乃信口道出,似不經意者,其古樸自然,每而不亂。若一言了問答,一市買鞍馬,則簡而無味,殆非樂府傢數。“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十士年歸。”絶似太白五言近體,但少結句爾。能於古調中突出幾句律調,自不減文姬筆力。“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此結最着題,又出奇語,若缺此四句,使六朝諸公補之,未必能道此。
  
  謝靈運《折楊柳行》:“鬱鬱河邊樹,青青野田草。”此對起雖有模仿,而不失古調。至於“騷屑出穴風,揮霍見日雪”,此亦對起,用於中則穩帖。卓文君《白頭吟》:“皚如山上雪,皎如雲間月。”其古雅自是漢人語。鮑明遠擬之曰:“直如硃絲繩,清如玉壺冰。”此亦用漢人機軸,雖能織文錦羅縠,惜時樣不同爾。
  
  子美《遣意》二首,皆偏入格。“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突然而起,似對非對,而不失格律。時孤城四鼓,睡起憑高,則前山半吐月矣。其清景快人心目,作者可以寫其真,良工莫能狀其妙,不待講而自透徹,此豈偶然得之邪!此豈冥然思之邪!至於“囀枝黃鳥近,泛渚白鷗輕”,此亦對起,頗似簡板。況用二虛字,意多氣靡,緩於發端。夫鳴於枝上者黃鳥,則近而可親;泛於渚次者白鷗,則輕而可愛。着於前聯則可。子美起對固多切者,宜在中而不宜在首,此近體定法也。又《寄劉峽州四十韻》,末二句云:“江湖多白鳥,天地有青蠅。”長律自無徹尾聲屬對,若蒸韻不窮,想更有佈置。
  
  陳思王《五遊》詩云:“披我丹霞衣,襲我素霓裳。徘徊文昌殿,登陟太微堂。上帝休西靈,欞,群後集東廂。帶我瓊瑤佩,漱我沆瀣漿。路躕玩靈芝,徙倚弄華芳。王子奉仙藥,羨門進奇方。”此皆兩句一意,然祖於古樂府。觀其《陌上桑》:“湘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焦仲卿妻》:“東西植鬆柏,南北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相逢行》:“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羽林郎》:“長初連理帶,廣袖合歡裙。”此皆古調,自然成對。陳思通篇擬之,步驟雖似五言長律,其辭古氣順如此。
  
  宗考功子相過旅館曰:“子嘗謂作近體之法,如孫登請客。未喻其旨,請詳示何如?”曰:“凡作詩先得警句,以為發興之端,全章之主。格由主定,意從客生。若主客同調,方謂之完篇。譬如蘇門山深鬆草堂,具以琴樽,其中綸巾野服,兀然而坐者,孫登也。如此主人,庸俗輩不得躋其階矣。惟竹林七賢,相繼而來,高雅如一,則延之上坐,始足其八數爾。”子相曰:“若作古體,亦用此法,可乎?”曰:“凡作古體近體,其法各有異同,或出於有意無意之間,妙之所由來,不可必也。妙則天然,工則渾然,二體之法,至矣盡矣。”
  
  嘉靖間,有初學詩者,開口便多奇氣。此雖天賦美質,其成之敗之,則又在乎人矣。專尚奇者,乃盛唐之端,晚唐之漸也。譬遊五嶽,出門有伴引之,循乎大道而不失其正;否則歧路之間,又分歧路,愈失愈遠,而流蕩莫之返矣。正者,奇之根;奇者,正之標。二者自有重輕。若歧而又奇,則墮於長吉之下。惜乎!長吉不與陳拾遺同時,得一印正,則奇正相兼,造乎大傢,無可議者矣。
  
  和古人詩,起自蘇子瞻。遠謫南荒,風土殊惡,神交異代,而陶令可親,所以飽惠州之飯,和淵明之詩,藉以自遣爾。本朝有和唐音者,得一繭而抽萬絲,逞獨能而敵衆妙,專以坡老為口實,則兩心異同,識者自當見之。譬一武士,登九裏山,觀古戰場,命人掘地,因得折戟斷劍,餘矢缺刀,乃自稱元戎,前與韓彭諸將對敵,戰則無功,敗則取笑,其不自量也,愚哉!
  
  凡作詩,悲歡皆由乎興,非興則造語弗工。歡喜之意有限,悲感之意無窮。歡喜詩,興中得者雖佳,但宜乎短章;悲感詩,興中得者更佳,至於千言反覆,愈長愈健。熟讀李杜全集,方知無處無時而非興也。
  
  予客都門,雪夜同張茂參劉成卿二計部酌酒談詩。茂參曰:“賈捨人《早朝大明宮》詩及諸公和者,可能定其次第否?”予曰:“有美玉羅於前,其色赤黃白黑,爛然相輝,色雖異而溫潤則同,予非玉工,焉能品其次第哉!成卿世之宗匠,盍先定之。”成卿曰:“予僭評之,何異蠡測海爾。杜其一也,王其二也,岑其三也,賈其四也。”予曰:“子所論詎敢相反。顛之倒之,則伯仲叔季定矣。賈則氣渾調古,岑則詞麗格雄,王杜二作,各有短長,其次第猶是一輩行。或有擬之者,難與為倫。”茂參曰:“使諸公有知,許誰為同調邪?”
  
  作詩能不自滿,此大雅之胚也。雖躋上乘,得正法眼評之尤妙。勤以旱之,苦以精之,謙以全之。能入乎天下之目,則百世之目可知。
  
  夫纔有遲速,作有難易,非謂能與不能爾。含毫改削而工,走筆天成而妙;其速也多暗合古人,其遲也每創出新意;遲則苦其心,速則縱其筆。若能處於遲速之間,有時妙而純,工而渾,則無適不可也。
  
  李商隱作《無題》詩五首,格新意雜,托寓不一,難於命題,故曰“無題”。本朝何李二公,各擬一首,惜未完美。鄴下杜約夫亦擬四首,皆佳。然太清則寒,氣薄不壽。附其詩云:一“內傢標格破時妝,萬引千呼出洞房。楚麯風煙愁倩女,武陵花月夢仙郎。故開金索飛鸚鵡,偶弄瓊簫下鳳凰。恩怨自思成底事,坐看疏雨濕丁香。”二“月明獨立桂花陰,惆悵恩多怨亦深。並逐鴛鴦真有意,雙開菡萏本無心。班姬苦思題團扇,卓女幽情托素琴。天畔彩雲休散卻,鳳臺此夜會知音。”三“楊柳遙遮百尺樓,水晶簾箔護嬌羞。鄰姬鬥巧輸瓊佩,公子聽歌贈玉鈎。青鳥暗隨明月落,彩雲虛傍碧天流。庭花爛熳春無限,不信盧郎負莫愁。”四“美人初試石榴裙,縹緲飛香別院聞。玉笛臨風吹《折柳》,錦機嚮月織回文。花殘金𠔌鶯聲寂,天斷湘江雁影分。憑仗隴梅將信息,蓬山遙隔萬重雲。”
  
  大梁田深甫從李獻吉遊,嗜酒躭詩,十三科不第,終於兵部司務。嘗擬少陵《秋興》詩,得盛唐氣骨,眼中不多見也。附詩二首雲:一“宮梧隕翠翠下承明,禦水流寒繞帝京。北極天連鳷鵲觀,西山雲起鳳凰城。露凝雙闕開金掌,月照千門鎖玉衡。惟有伶俜梁苑客,旅魂零落不勝情。”二“西山竜藏五雲團,聞說先皇此鑾。百道泉光飛寶地,萬年鬆影靜瑤壇。綺羅香寢幽花閉,劍珮聲沉曙月寒。玉蕊瓊枝長不老,空餘輦路石漫漫。”
  
  昔予嘗遊京西玉岩山蘭若,鬆下拂石而坐,微作吟哦聲。適來一叟,問曰:“子何為邪?”曰:“賦詩遺興爾。”予時揮扇,叟曰:“偶得一句,請對之:‘山寺風涼何用扇?’”予應聲曰:“江樓月朗不須燈。”叟曰:“真一詩人也。”曳杖而去,問諸僧:“此為論證?”曰:“山下劉都督也。”翌日,諸縉紳聞之曰:“彼村叟以童子對而考一詩人,可笑!”
  
  濬人盧浮邱,豪俊士也,負纔傲物,人多忌之。曾以詩忤蔣令,令枉以疑獄,幾十五年不决。餘愛其纔,且憫其非罪,遂之都下,歷於公卿間,暴白而出之。因《感懷》詩云:“長存排難意,遂有泛交情。”以示比部李滄溟。滄溟曰:“數年常聞高論,皆古人所未發,餘每心服,可謂知己,而亦以為泛交之流耶?”指其詩而頷之者再。大司徒張竜岡過南都,謂諸縉紳曰:“四溟子以我輩為泛交,可訝也。”餘聞二公之言,心甚歉然。夫盧生得免,予願少遂,作詩自況,偶得之耳。二公譏之,其亦孟子所謂“固哉”者歟?附滄溟寄餘詩云:“嚮來燕市飲,此意獨飛揚。把袂看人過,論詩到爾長。世情搖白首,吾道指滄浪。去信俱貧病,風塵動涉茫。”
  
  予客京師,有一縉紳相善,嘗謂予曰:“每見人惡詩,予意憎之而不樂交也。”曰:“予則異於是。若以詩定交,海內寧幾人邪?或有不讀書者,知我為詩人而加禮,豈可沮其誠乎?譬如郊外古剎,凡田翁村嫗,往往焚香禮佛,惟恐竭誠不逮,安知有三乘五藴之妙?使如來復生,亦不鄙其愚也。夫作詩才有不同,各由工拙。愛憎係乎為人,詩何與焉?”縉紳笑而然之。吳僧道潛嗜詩,憎凡子如讎,此性褊尤甚。附詩云:“數聲柔櫓滄浪外,何處江村人夜歸。”
  
  嘉靖戊午歲夏日,餘偕浙東莫子明遊嵩山少林,及至蘆岩,觀泉奔流界壁,泠然灑心,因得“飛泉漏河漢”之句。子明曰:“此全襲太白‘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略無點化。”予曰:“約繁為簡,乃方士縮銀法也。”附詩云:“纔探二室勝,又過一禪傢。淨愛莓苔色,香憐薝葡花。飛泉漏河漢,疊嶂擁煙霞。心自有天竺,西方行路賒。”
  
  成臯王傳易及子玄易問作詩有“縮銀法”,何如?予因舉李建熏詩“未有一夜夢,不歸千裏傢”,此聯字繁辭拙,能為一句,即縮銀法也。限以米香。香及半,玄易曰:“歸夢無虛夜。”香幾盡,傳易曰:“夜夜鄉山夢寐中。”予曰:“一速而簡切,一遲而流暢。其悟如池中見月,清影可掬。若益之以勤,如大海息波,則天光無際。悟不可恃,勤不可間。悟以見心,勤以盡力。此學詩之梯航,當循其所由而極其所至也。”翌日,傳易復問余曰:“昨所談建徠之作,句穩意切,莫辨其疵,無乃虛字多邪?”予曰:“晚唐人多用虛字,若司空曙‘以我獨沉久,愧君相見頻’,戴叔倫‘此別又萬裏,少年能幾時’;張籍‘旅泊今已遠,此行殊未歸’,馬戴‘此境可長往,浮生自不能’,此皆一句一意,雖瘦而健,雖粗而雅。蓋建徠兩句一意,則流於議論,乃書生講章,未嘗有一夜之夢而不歸乎千裏之傢也。歐陽永叔亦有此病。《明妃麯》:‘耳目所及尚如此,萬裏焉能製夷狄。’夫‘耳目’之‘所及’者‘尚’然‘如此’,況‘萬裏’之外,‘焉能製’其‘夷狄’也哉!”傳易曰:“然。”
  
  秋夕予過北園宗禪師精捨,鄰有硃道人亦來,因談及虎溪三笑事。宗乃誦皇甫曾送邕上人詩:“晚與門人別,依依出虎溪。”予曰:“此結用事太泛,趁韻而已。”宗曰:“今夕與公繼此故事,若不各一詩,我輩幸矣。”時皎月在天,涼飆振木,清景可愛。徘徊於露草之間,漫成一律雲:“二高多道氣,吾欲共岩棲。瑤草元無種,青蓮不染泥。鶴鳴丹鼎外,月在法雲西。相送真成笑,分明過虎溪。”硃曰:“此時三笑雖同,吾輩愧遠公靜修多矣。”相送園西而別。
  
  嘉靖甲寅春,予之京,遊好餞於郭北申幼川園亭。趙王枕易遺中使留予曰:“適徐左史緻政歸楚,欲命諸王縉紳輩賦詩志別,急不能就,子盍代作諸體二十篇,以見鄴下有建安風,何如?”予曰:“諾。明午應教畢,北首路矣。”幼川曰:“果哉斯言!有纔固敏,何興能長。況詩備諸體,焉得寸心立意,而卒應紛然,以臻精妙,信乎不易。昔江文通擬古諸作,豈在一朝一夕而振藻思哉?”曰:“予試擴公輸子之法,遽造宮殿、樓閣、臺館、亭榭,並築基址,齊構梁棟,及其妙轉心機,詰旦歷觀落成,則輪奐一新,丹碧相耀,此見作手變化也。夫欲成若幹詩,須造若幹句,皆用緊要者,定其所主,景出想像,情在體巾,能以興為衡,以思為權,情景相因,自不失重輕也。如十成六七,或前後缺略,句字未穩,皆沓於案,息燈而臥;曉起,復檢諸作,更益之;所思少窒,仍放過,且閱他篇,不可執定,復酌酒酣臥;迨心思稍清,起而裁之,三復探頤,統歸於渾成。若必次第而成,則興易衰而思易疲矣。愚見是否?”幼川曰:“吾見難其易者得其一,未見易基俊者得其多。以一為難則工,以多為易而能工邪?梁周興嗣帝命以千字限一夕成文,蓋擊乎生死。子與之不同,何苦乃爾?”曰:“予用背水陣法,頗類興嗣。既言不愆行期,自不容緩。愜知己之意,折妒者之心,使異地則不能也。”迨午,中徵詩,付以全稿轉上。幼川曰:“子纔如此,王左右惡得無忌。昔聞盧生楠以詩獲罪蔣令,子為遍陳當道,始脫其獄,由此人皆稱重。若不虛己,是亦盧楠而救盧楠,其不免夫?”予謝曰:“知我者鮑子也。”
  
  嘉靖戊申歲,曾總製銑以復河套事,及夏閣老言,俱被姦諛陷於刑戮。上以科道不言,命錦衣衛遍加捶楚,其蔓連多矣。辛醜歲,李贊畫尚倫預有此議,竟不果。予賦詩慰之曰:“獻策金門空自歸,馬頭西嚮逐雲飛。長城夜月催刁鬥,青海嚴霜犯鐵衣。秋到連庭能禦虜,古來功業在知機。百年幾欲收河套,多少英雄有是非。”夏公婚吳郎中舂,以是詩達公所,公慨然和之,其詩不傳。此聞之李鴻臚寶雲。壬戌歲,嚴閣老嵩罷歸江南,會諸縉紳談及河套不可復取,曰:“謝四溟山人獨有先見。”此聞之鄒處士倫雲。嵩論與鄙見略同,然藉此成曾夏二公獄,另有史氏之評。
  
  予初秋遊都下韋園,暮歸值雨,遂留殷太史正夫書齋,秉燭獨酌。正夫曰:“聞子能針唐詩之病,勿秘其法。”予因檢宋之問《宴山亭》詩“攀岩踐苔易,迷路出花難”,不及駱賓王《詠雁》“帶月凌空易,迷煙逗浦難”,用韻妥帖。復檢劉長卿《雨中過靈光寺》詩“嚮人寒燭靜,帶月夜鐘深”,不及皇甫曾《晚至華陰》“雲霞仙掌出,鬆柏古祠深”,韻亦妥帖。正夫曰:“前二韻欠穩,子試定之。”曰:“攀岩踐苔滑,迷路出花遲。”“嚮人寒燭靜,隔寸夜鐘微。”正夫曰:“宋劉二詩,譬猶高堂大廈,梁棟不加華藻,未為完美。子雖鬥良材,惜未結構,但築樓閣之基爾,勞思何益。凡閱古人之詩,輒有采取,或因拙緻工,因繁為簡,其珠玉歸囊,便是自傢物,不愈乎六朝蹈襲以成風?此作者秘法,但不滯其機爾。”予曰:“聞此確論,知其無妒也。”
  
  木玄虛《海賦》:“陰火潛然。”顧況《送從兄使新羅》詩:“陰火暝潛燒。”張祜《送徐彥夫南遷》詩:“陰火夜長然。”王初《南中》詩:“陰火雨中生。”凡作詩不惟專尚新奇,雖雷同必求獨勝。王能鏈句,晚唐亦知此邪?
  
  《太玄經》《劇卦》:“海水群飛。”庾信《和張侍郎》詩:“成群海水飛。”呂溫《諸葛武侯廟原先》:“四海飛水。”然庾呂沿襲,兩拙並見,不若陸雲《答平原》全用無議也。有客益為七言,曰:“海水群飛天混茫。”尤為警策。譬如冶人能接伏波銅柱,為插天之標,而不見其跡也。
  
  學《選》詩不免乎套子,去套子則語新而句奇。務新奇則太工,辭不流動,氣乏渾厚。如辭勝氣,氣勝辭,套子用否之間,善作者不墮於一隅也。
  
  一夕,硃駕部伯鄰招飲官捨,因閱《雅音會編》,予笑曰:“此康生偶爾集次,始為近體泄機也。且如東韻幾二百字,其穩當可用者,應題得句,大抵不出十餘字,但前後錯綜不同爾。統觀諸傢之作,其文勢句法,判然在目,若品匯諸韻相間,不露痕跡,而妙於藏用也。或得其捷要而易入,或窺其淺近而深求。夫百篇同韻,當度古人押字不苟處,能造奇語於衆妙之中,非透悟弗能也。或才思稍窘,但搜字以補其缺,則非渾成氣格,此作近體之弊也。”伯鄰曰:“觀其排律,或百韻,或三一十韻,意思繁衍,句法變化,衆險迭出而益勝,但擇穩當者,信乎不多也。”予曰:“短律貴乎精工,長律宜浩瀚奇崛,其法不可並論。”
  
  作詩有專用學問而堆垛者,或不用學問而勻淨者,二者悟不悟之間耳。惟神會以定取捨,自趨乎大道,不涉於歧路矣。譬如楊升庵狀元謫戍滇南,猶尚奪得侈,其粳、糯、黍、稷、脯、臡、殽、鱠種種羅於前,而箸不周品,此乃用學問之癖也。又如客遊五臺山訪禪侶,廚下見一鬍僧執爨,但以清泉註釜,不用粒米,沸則自成饘粥。此無中生有,暗合古人出處。此不專於學問,又非無學問者所能到也。予因六祖惠能不識一字,參禪入道成佛,遂在難處用工,定想頭,鏈心機,乃得無米粥之法。詩中難者,莫過於情詩,然樂府尤盛於元,千萬人口中咀嚼,外無遺景,內無遺情,雖有作者,罕得新意。姑藉六祖之悟,以示後學,誠以六祖之心為心,而入悟也弗難矣。因擬《別調麯》三首:“傢信鄴城門嚮西,青樓上與鄴城齊。郎行好記門前柳,春夢南來路不迷。”“夜深別酒見微醺,趙舞燈前猶嚮君。從此腰肢瘦無力,床頭間殺石榴裙。”“木落天寒郎欲行,樽前離怨一鳴箏。燕姬纖手調新麯,不是西樓今夜聲。”《怨歌行》二首:“澹妝寂寞妾愁深,若個濃妝歡至今。郎到薊門傳尺素,論證知濃澹在郎心。”“長夜寒生翠幕低,琵琶別調為誰凄?君心無定如明月,纔照樓東復轉西。”《遠別麯》一首:“阿郎幾載客三秦,長憶儂傢漢水濱。門外兩株烏臼樹,叮嚀說嚮寄書人。”《搗衣麯》一首:“秦關昨寄一書歸,百戰郎從劉武威。見說平安收涕淚,梧桐樹下搗寒衣。”
  
  陳一庵太守因徽籓誣春天,謫戍瓊州,寓邱文莊別墅,日躭詩酒。每聞縉紳間盛稱蘇舜澤總製《雪》詩:“初隨鳴雨喧相續,轉入飄風靜不聞。”寫景入微,非老手不能也。若楊誠齋“篩瓦巧從疏處透,跳階誤到暖邊融”,便是宋人本色。
  
  凡字異而意同者,不可概用之,宜分乎彼此,此先聲律而後義意,用之中的,尤見精工。然禽不如鳥,翔不如飛,莎不如草,涼不如寒,此皆聲律中之細微。作者審而用之,勿專於義意而忽於聲律也。
  
  ◎補
  
  古樂府雲:“有所思,□□□江□。□□□遺君,雙珠玳瑁簪。”此承□三□□□□□□□□難因學此句發端雲:奉□□卮□□□,□□□□之雕琴”,元微之《金當玉珮歌》雲:“□□□□□□之玉珮,金鎖禹步之流珠。”歐陽永叔《□□原□》雲:“酌君以荊州魚枕之蕉,贈君以定量城鼠須之管。”黃山𠔌《送王郎》雲:“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纍秋菊之英。”明遠不以古樂府為法,而起語突出,諸公轉相效尤,何也?
  
  ◎捲四
  
  白樂天《畫竹歌》雲:“西業七莖勁而健,省嚮天竺寺前石上見。東叢七莖勁而健,省嚮天竺寺前石上見。東叢八莖疏且寒,憶曾湘妃廟裏雨中看。”此作造語清潤,讀者襟抱灑然,能發萬裏之興,所謂淘沙揀金,難得之句也。釋景雲《畫鬆》詩云:“畫鬆一似真松樹,且待思量記得無?憶在天台山上見,石橋南畔第三株。”此詩全襲樂天,未見超絶。皎然所論“三偷”,雲公可當一二。
  
  《世說新語》:徐孺子九歲時,嘗月下戲。或云:“若令月中無物,當極明邪?”子美詩:“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意祖於此。造句奇拔,觀者不覺用事,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杜老不欺人也。
  
  岑參《寄左省杜拾遺》詩云:“聯步趨丹陛,分曹限紫微。曉隨天仗入,暮惹禦香歸。白發悲花落,青雲羨鳥飛。聖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杜甫《答岑補闕見贈》雲:“窈窕清禁闕,罷朝歸不同。君歸丞相後,我往日華東。冉冉柳枝碧,娟娟花蕊紅。故人得佳句,獨贈白頭翁。”岑詩警絶,杜作殊不愜意。譬如善弈者,偶爾輕敵,輸此一着。
  
  岑嘉州《初至犍為作》雲:“山色軒楹內,灘聲枕席間。草生公府靜,花落訟庭閑。雲雨連三峽,風塵接百蠻。到來能幾日,不覺鬢毛斑。”此結突如起句,謂之“兩頭蛇”。予因以完造物首尾聲自具,更煉中聯,不失格律。然論文貴嚴,亦不免吹毛求疵之誚。附雲:“之官能幾日,兩鬢易成斑。雷雨低三峽,風塵暗百蠻。鳥啼公府靜,花落訟庭閑。獨夜饒詩思,灘聲枕席間。”
  
  渖王西屏道人《寄懷大司馬郭公》二首:“憶昔論交即見知,幾年良晤信難期。停雲北極頻回首,落木西風獨賦詩。金鼎????梅殷相業,玉階劍履漢官儀,。君今選將清邊徼,畫省憂心退食遲。”“徵驂別後幾登樓,極目山川憶舊遊。皛皛霜華寒已沍,冥冥雲物夕仍留。九關甲士圖功日,三輔丁男習戰秋。聞道天驕還北遁,萬年佳氣繞皇州。”二詩辭雅氣暢,造詣不凡。前聯典重,不減少陵:後聯假對幹支,極妙。許用晦“年長每勞推甲子,夜寒初共守庚申”,實對幹支,殊欠渾厚,無乃晚唐本色歟?
  
  許用晦釋清塞皆以“甲子”“庚申”為的對,予病其粗直,且非正格。因次用晦之韻,聊寄興爾。附《贈王山人》詩:“丹侶相期貰酒頻,飛來野鶴老於人。世輕俗物非關傲,庭有仙芝未是貧。半嶺餐霞延甲子,孤燈照夜守庚申。碧桃又發花千樹,誰嚮深山共好春?”
  
  詩中罕用“血”字,用則流於粗惡。李長吉《白虎行》雲:“袞竜衣點荊卿血。”顧逋翁《露青竹鞭歌》雲:“碧鮮似染萇弘血。”二公妙於句法,不假調和,野蔬何以有味。
  
  詩有至易之句,或從極難中來,雖非緊關處,亦不可忽。若使一句齟齬,則損一篇元氣矣。
  
  梁簡文《怨歌行》雲:“十五頗有餘,日照杏梁初。”起句似相承者。譬諸叢花缺處,半出美人綉襦,不見螓首蛾眉,可能無恨,況襲《陌上桑》而用之突然,或易為《窈窕誰傢姝》,庶得平穩,不失起語格式。
  
  凡作詩要情景俱工,雖名傢亦不易得。聯必相配,健弱不單力,燥潤無兩色。能用此法,則不墮歧路矣。少陵狀景極妙,巨細入玄,無可指擲者。寫情失之疏漏,若“讀書難字過,對酒滿壺頻”,上句真率自然,下句為韻所拘爾。昌黎寫情亦有佳者,若“飲中相顧色,別後獨歸情”,辭澹意濃,讀者靡不慨然。每拙於寫景,若“露排四岸草,風約半池蘋”,下句清新有格,上句聲調齟齬,使無完篇,則血脈不周,病在一譬故爾。
  
  甲子歲秋日,予赴晉陽故人之招,慄晉川留餞園亭,以詩志別,分韻得“秋”字,援筆立就,一氣渾成。涌若長江大河,滔滔拍天,而劃然中斷,其意見於言表,清雅不減劉文房,氣格過之。附詩云:“盍簪方宴晤,引轡復西遊。草白晉陽路,霜清汾水秋。詩名無去信,客計有淹留。心在浮雲外,飄然不係舟。”
  
  詩賦各有體製,兩漢賦多使難字,堆垛聯綿,意思重疊,不害於大義也。詩自蘇李五言暨《十九首》,格古調高,句平意遠,不尚難字,而自然過人矣。詩用難韻,起自六朝,若庾開府“長代手中興衰”,瀋東陽“願言反魚★”,從此流於艱沚。唐陸龜蒙“織作中流百尺葓”,韋莊“淺薄不悠悠去似絣”,“葓”、“絣”二字,近體尤不宜用。譬若王羲之偕諸賢於蘭亭脩禊,適高麗使者至,遂延之席末,流觴賦詩,文雅雖同,加此眼生者,便非諸賢氣象。韓昌黎柳子厚長篇聯句,字難韻險,然誇多鬥靡,或不可解。拘於險韻,無乃庾瀋啓之邪?
  
  陳思王《白馬篇》:“俯身散馬蹄。”此能盡馳馬之狀。《鬥雞》詩:“觜落輕毛散。”善形容鬥難之勢。“俯”、“落”二字有力,一“散”字相應。然造語太工,六朝之漸也。
  
  渖憲王南山《和懶雲上人韻》曰:“幽徑斷行路人蹤,浮圖對遠峰。結冰堅碧沼,凝雪老青鬆。雙樹下開講,千燈中現容。天空雨花遍,門有白雲封。”此作妙於禪語,使王摩詰見之,亦當心服。若寧獻王癯仙周憲王誠齋,雖皆嗜詩,相去懸絶矣。
  
  嘉靖壬子春,予遊都下,比部李於鱗王元美徐子與梁公實、考功宗子相諸君延入詩社。一日,署中命李畫士繪《六子圖》,列座於竹林之間,顔貌風神,皆得虎頭之妙。自戲為贊曰:“我是真汝,汝非真我。”因拘於哿韻,不能成章。迄今丙寅春,旅寓上黨,偶用古韻,乃成曰:“兩鬢{髟監}鬖,一身麽麽。(上聲。)我是真汝,汝非真我。我嘯我歌,汝聲汝啞。人生多愆,真不如假。循跡山中,忘言月下。嗟哉暮年,何時願果?”或謂吻合禪機,前身亦緇流中人也。
  
  或曰:“江韻不附於陽韻之後,而附於東、鼕之後,何哉?”曰:“江韻之字,皆出於東、鼕二韻,若金傍着工為‘釭’,木傍着‘舂’為‘樁’,餘類此。凡作古詩三韻互用,謝康樂《田南謝園》詩曰:“樵隱俱在山,由來事不同。卜室倚北阜,啓扉面南江。”漢魏諸賢如此尤多。
  
  凡“山河”“郎廟”之類,顛倒通用,若“天地”不可倒用,倒則為泰卦。曹子建《桂之樹行》曰:“下下乃窮極地夫。”豈別有見耶?又如“詩酒”“兒女”,皆兩物也,倒則為一矣。
  
  賈誼上疏曰:“高帝瓜分天下,王功臣也。”鮑昭《蕪城賦》曰:“出入三代,五百餘載,竟瓜剖而豆分。”此自我作古之法也。瀋氏《詠五色火籠》曰:“可憐潤霜質,纖剖復毫分。”婦人亦知此邪?
  
  劉長卿《送道標上人歸南嶽》詩曰:“悠然倚孤棹,卻憶臥中林。江草將歸遠,湘山獨往深。白雲留不信,緑水去無心。衡嶽千峰亂,禪房何處尋?”此作雅淡有味,但虛字太多,體格稍弱。安慶王《西池送月泉上人歸南海》,得“帆”字,曰:“閑身無所係,江海信孤帆。石上留金偈,人間秘玉函。天開達摩井,雲護普陀岩。論證復為禪侶,相依鬆與杉。”此篇多使實字,奇崛有骨,善用險韻,譬如棧道馳馬,無異康衢。唐人不多見也。又《贈別玉峰上人》詩曰:“關山去迢遞,飛錫有誰同?行苦三乘裏,心開萬法中。定回雲滿榻,偈後月低空。相憶聽鍾磬,泠然度曉風。”此作乃見超司,禪傢之正宗也。
  
  元和初,王生夢侍吳王,命作西施輓詞,曰:“西望吳王闕,雲書鳳字牌。連江起珠帳,擇土葬金釵。鋪地紅心草,三層碧玉階。春風無處所。薑恨不勝懷。”此韻狹而險,唐人以來罕用之。王生所作,雖涉粗淺,然夢中成章,亦奇矣。若陸龜蒙皮日休以佳韻賡和,乃七言近體。使作五言,遠過王生矣。予客晉陽,亦用佳韻二首。《秋懷》詩曰:“東望太行路,巉岩幾斷崖。易歸千裏夢,難遣九秋懷。夜色霜明樹,寒聲葉滿階。著書思趙邸,靜掩舊茅齋。”《秋日自遣》詩曰:“甘嚮清時,無令素願乖。存虛饒氣色,撥纍緩形骸。葉響風前樹,苔青雨後階。何須學宋玉,登眺苦秋懷。”
  
  嚴滄浪謂:“作詩譬諸劊子手殺人,直取心肝。”此說雖不雅,喻得極妙。凡作詩,須知道緊要下手處,便了當得快也。其法有三:曰事,曰情,曰景。若得緊要一句,則全篇立成。熟味唐詩,其樞機自見矣。
  
  江淹《貽袁常侍》詩曰:“昔我別秋水,秋月麗秋天。今君客吳坂,春日媚春泉。”子美《哭蘇少監》詩曰:“得罪臺州去,時違棄碩儒。移官蓬閣後,穀貴歿潛夫。”此皆隔句對,亦謂之“扇對格”。然祖於《采薇》詩:“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予《贈紀丞》詩曰:“謝莊曾授簡,月白見秋毫。崔立能吟句,鬆寒起夜濤。”僭附於名篇之末,亦見餘一體爾。
  
  潘嶽《永逝文》曰:“子之承親,孝齊閔參;子之友悌,和如瑟琴。事君直道,與朋信心。雖實唱高,猶賞爾音。弱冠厲翼,羽儀初升。公弓既招,皇輿乃徵。內贊兩宮,外宰黎蒸。忠節允著,清風載興。”此嶽文中用韻已嚴,豈獨瀋約定之也。
  
  阮卓《遊魚》詩曰:“相忘自有樂,莊惠豈能知?”此出《南華經》:“惠子曰:‘爾非魚,安知魚之樂耶?’曰:‘爾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耶?’”阮生翻案尤妙。古詩曰:“鬍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此感寓自然。範雲《贈瀋左衛》詩曰:“越鳥憎北樹,鬍馬畏南風。”此雖翻案,殊覺費力。
  
  曹唐《擬漢武帝憶李夫人》詩曰:“白玉帳寒鴛夢絶,紫陽宮遠雁書稀。”全篇稼麗,其風緻可想。然用“雁書”誤矣。予考漢史及《武帝內傳》,方士少翁能緻鬼,帝命招李夫人之魂,見而哀之,因為歌曰:“是邪非邪?”元狩四年,方士文成將軍少翁伏誅。天漢元年,遣蘇武使匈奴。昭帝始元五年,蘇武還自匈奴。“雁書”事當在子卿將歸之時。曹,羽流也,隨興賦成,不及詳考爾。
  
  鮑明遠《白頭吟》曰:“申黜褒女進,班去趙姬升。周王日淪惑,漢帝益嗟稱。”瀋休文《怨歌行》曰:“坎壈元叔賦,頓挫敬通文。遽論班姬寵,夙窆賈生墳。”二詩多用姓名,自不害為古作。今人忌之,是矣。
  
  鎮康王西岩《四月八日過昭覺禪院同諸宗丈賦得鬆字》詩曰:“石龕幡影閃金容,此日曾聞浴九竜。心印始歸香象跡,法輪更斷野狐宗。風傳錘磬流空𠔌,天落雲霞拂古鬆。傑閣還登一丁望,萬年佳氣曖諸峰。”此題最難。其格律精工,氣象渾厚,深得禪傢宗旨。若與遠公同時,亦當推蓮社之長矣。
  
  作詩有三等語:堂上語,堂下語,階下語。知此三者,可以言詩矣。凡上官臨下官,動有昂然氣象,開口自別。若李太白“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堂上語也。凡下官見上官,所言殊有條理,不免局促之狀。若劉禹錫“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此堂下語也。凡訟者說得顛末詳盡,猶恐不能勝人。若王介甫“茅檐長掃淨無苔,花木成蹊手自栽”,此階下語也。有學晚唐者,再變可躋上乘。學宋者,則墮下乘而變之難矣。
  
  瀋氏《彩毫怨》曰:“葉下洞庭初,思君萬裏餘。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欲春天江南麯,貪封薊北書。書中無別意,帷帳久離居。”楊升庵所選《五言律祖》六捲,獨此一篇平妥勻淨,頗異六朝氣格。
  
  岑嘉州《送王司馬》詩:“海樹青官捨,江雲黑郡樓。”何仲言《下方山》詩:“繁霜白曉岸,苦霧黑晨流。”謝惠連《搗衣》詩:“宵月皓空閨。”李嘉祐《送王收》詩:“細草緑汀洲。”此皆以聲色字為虛活用者。蓋有所祖:《春秋》“丹桓宮楹”,《周頌》“亦白其馬”,《史鑒》“秦始皇伐其木,赭其山”,《漢書》“二千石硃兩幡”,班孟堅《燕山銘》“硃旗絳天”,揚子云《解嘲》“客徒硃丹吾轂,將赤吾之族也”,《華元歌》“皤其腹”,韋昭《天命》詩“烏赤其色”,陸士竜《靈邱竹賦》“硃明俯而丹野,炎暉仰而絳天”,《南史》“梁武帝曰:‘不還我陳保印,吾當白汝。’”江文通《靈邱竹賦》“赩夏彩於沙汀”,柳子厚《賀王參元失火書》“黔其廬,赭其垣”。此法用者多矣,非文之宗匠弗知也。
  
  詩韻罕用“腥”字,鬍曾《洞庭湖》絶句:“魚竜吹浪水雲腥。”造句盡佳。渖憲王《夜雨》頸聯:“樹濕鴉君重,雲低竜氣腥。”格律尢勝。杜子美《索居》三十韻:“宇宙一膻腥。”此句非不能工,蓋長律牽於韻爾。
  
  慄太行曰:“詩貴解悟,識有偏全,斯作有高下。古人成傢者如得道,故拈來皆合,拘拘於跡者末矣。”又曰:“詩莫古於《風雅》,皆可解。漢樂府有不可讀者,聲詞雜寫之誣由譜錄爾。”又曰:“宋詩偏於濁而不瀟灑;元詩偏於清而不沉鬱;國朝定量德以前是元,弘治以前是宋,正德嘉靖間浸浸有古義。”又曰:“李獻吉何仲默,古體可追古人,近體尚隔一塵。”
  
  古《三墳書》:“長殺順性。”傳曰:“聖人以盡物壽。”予《贈貧士》詩,暗合此義:“敝裘捫虱盡,生殺自天機。”
  
  賦詩要有英雄氣象,人不敢道,我則道之;人不肯為,我則為之。厲鬼不能奪其正,利劍不能折其剛。古人製作,各有奇處,觀者自當甄別。
  
  德平王南岑《贈別素愚上人》:“釋子來何處?廬山復太行。翻經淹歲月,補衲犯冰霜。浩劫塵緣盡,彌天覺路長。智珠元不染,好去照迷方。”此作甚佳,其來有源。憲王南山素嗜談禪,詩亦妙悟,信乎伯仲齊名,豈非寒山拾得化身邪?
  
  作詩先以一聯為主,更思一聯配之,俾其相稱,縱不佳,姑存以為“筌句”。筌者,意在得魚也。然佳句多從庸句中來,能用“取魚棄筌”之法,辭意兩美,久則渾成,造名傢不難矣。釋皎然《賦得啼猿送客》雲:“萬裏江外,三聲月峽深。何年有此路,幾客共沾襟?斷壁分垂影,流泉入苦吟。凄涼離別後,聞此更傷心。”觀其前聯平澹意長,餘皆筌句,予皆削疵強半,稍變氣格。髡翁復起,可能心服否乎?乃附於後:“聽爾江夕,愁人巫峽深。何年有此路?幾客共沾襟?倒影回清澗,袞聲出遠林。東西無定處,偏感宦遊心。”此所謂假古人之作為己稿是也。
  
  劉孝綽妹詩:“落花掃更合,叢蘭摘復生。”孟浩然:“林花掃更合,徑草踏還生。”此聯豈出自劉歟?二作清麗,各有優劣。
  
  呂居仁《春日即事》:“雪消池館初春後,人倚闌幹欲暮時。”或云:“清景入畫,答之情意,物之容態,二意盡之。”予觀此作,宛然一美人圖也。
  
  韓翃《秋夜即事》:“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傢。”安慶王西池《重九前一夜》:“樹聲喧一枕,秋色冷千傢。”此聯與韓出一機杼,織組自別。
  
  凡詩用“恩”字,不粗則俗,難於造句。陳思王“恩紀曠不接”,梁武帝“籠鳥易為恩”,謝玄暉“恩變竜庭長”,張正見“讒新恩易盡”,蘇廷碩“戈甲為恩輕”,杜子美“漏網辱殊恩”,竇叔嚮“恩深犬馬知”,高蟾“君恩秋後葉,日日嚮人疏”,李義山“但保紅顔莫保恩”,此皆句法新奇,變俗為雅,名傢自能吻合。作文亦然,若陸士衡“廣樹恩不足以敵怨”是也。予《悼徽籓》詩:“撫膺臣妾淚,葬骨死生恩。”《器瀋參軍鏈》詩:“今日孔融留二子,應知生死感餘恩。”此二作易於措詞,由其悲感故爾。
  
  慄道甫自弱冠工詩,與兄仁甫齊名。《遊五竜山》詩云:“岩壑古留跡,藤蘿春可捫。遊人歷世代,零露越朝昏。鶴夢通雲島,猿啼下石門。浮沉衹自異,感念復何言。”《一樓夜眺》詩云:“微月照空林,悠然薑我心。人聲四壁靜,夜色一川陰。野寺看燈遠,山堂入霧深。村邊歌吹發,聽罷更蕭森。”《大行山中》詩云:“山中風候別,況復是秋天。雨腳當門變,溪聲隔嶼傳。峽深饑虎嘯,潭古毒竜眠。中霤惟躭隱,蕭條世外玄。”觀此諸作,含英咀華,風調夐別,其盛唐之流歟?
  
  比喻多而失於難解,嗟怨頻而流於不平;過稱譽豈其中心,專模擬非其本色;愁苦甚則有感,歡喜多則無味;熟字千用自弗覺,難字幾出人易見;貌然想頭,工乎作手,詩造極處,悟而且精,李杜不可及也。
  
  《老子》曰:“五音令人耳聾。”張景陽《七命》:“百籟群鳴聾其山。”此“聾”字太奇,雖有所祖而費講。
  
  黎城懶雲上人了悟禪藴,亦能詩。《都門除夕》雲:“早眠輕節序,垂老倦精神。半夜兩年夢,孤燈千裏身。鉢分新歲飯,衣拂舊時塵。後飲屠蘇者,其如感嘆頻。”《題山水便面》:“攜筇小步踏蒼苔,遙指青山雲正開。澗水鬆風聽不絶,又教童子抱琴來。”二作體格勻淨,頗振唐聲,使與皎然輩同賦,孰為擅場?嗟其身歿神存,寧不以我為知己邪?
  
  人物志:“一國之政,以無味和五味。”註曰:“水以無味,故五味得其和。猶君體平澹,則百官施其用。”《隆慶改元望京都有感》雲:“????梅無水不成味,宰輔得君方盡纔。”因翻用《說命》和羹事,又被古人道破,此即“無米粥”之法,學者心會可也。
  
  詩中用虛活字,時有難易:易若剖蚌得珠,難如破石求玉。且工且易,愈苦愈難。此通塞不同故也。縱爾冥搜,徒勞心思。當主乎可否之間,信口道出,必有奇字,偶然渾成,而無齟齬之患。譬人急買帽子入市,出其若幹,一一試之,必有個恰好者。能用戴帽之法,則詩眼靡不工矣。
  
  凡作詩以“青”字為韻,鮮有佳者。杜子美《不離西閣》雲:“江雲飄素練,石壁斷空青。”下句奇特有骨。錢仲文《省試湘靈鼓瑟》雲:“麯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摘出末句平平語爾,合兩句味之,殊有含蓄。諸葛騰甫《渝城人日柬李給事》,前聯辭意並佳,天造奇景,宛如披四川圖,使人興不可遏,但神馳於夢寐耳。其詩附後:“訪舊來何晚,輕帆落驛亭。江回劍外白,山擁漢中青。萬裏逢人日,孤城感客星。知君懷諫草,翹首望明廷。”(騰甫名鯨,別號問華,諸葛武侯四十二代孫。)
  
  鎮康王西岩《題宋參政瞻遠樓》:“江樓懸樹杪,山色到窗中。”精拔有骨,上句尤奇。王右丞《登辨覺詩》:“窗中三楚盡,林上九江平。”曠闊有氣,但“上”字聲律未妥。又西岩《陪國主謁塋途中有感》:“仗劃浮煙破,旗衝過鳥翻。”句法森嚴,何異瀋宋應製。崔氵是《題唐都尉山池》:“雁翻蒲葉起,魚撥荇花遊。”聯雖全美,但晚唐纖巧之漸,若與陪駕之作並論,譬諸豔姬從命婦升階,氣象自別。韓偓《晚春旅捨》:“樹頭蜂抱花須落,池面魚吹柳絮行。”祖於氵是而敷演七言,斯又下矣。
  
  子美詩:“仰蜂黏落絮,行蟻上枯梨。”“芹泥隨燕觜,花蕊上蜂須。”“悲翠鳴衣桁,蜻蜓立釣絲。”“魚吹細浪搖歌扇,燕蹴飛花落舞筵。”諸聯綺麗,頗宗陳隋。然句工氣渾,不失為大傢。譬如上官公服,而有黼黻絺綉,其文彩照人,乃朝端之偉觀也。晚唐此類尢多。又如五色羅縠,織花盈匹,裁為少姬之襦宜矣。宋人亦有巧句,宛如村婦盛塗脂粉,學徐步以自媚,不免為傍觀者一笑耳。
  
  嘉靖乙巳歲因訪西林禪侶,談及龐居士涅槃,代作偈子云:“來時忽墮,去時不躲。我歸太空,太空即我。”《南華經》曰:“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以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李東岡謂予有悟禪旨,故與莊子默契焉。
  
  子美《秋野》詩:“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此適會物情,殊有天趣。然本於子建《離思賦》:“水重深而魚悅,林脩茂而鳥喜。”二傢辭同工異,則老杜之苦心可見矣。
  
  陸士衡《為周夫人寄車騎》雲:“昔者得君書,聞君在高平。今者得君書,聞君在京城。”及觀劉采春《囉嗊麯》雲:“那年離別日,衹道往桐廬。桐廬人不見,今得廣州書。”此二絶同意,作者粗直,述者深婉。然將種臨敵而不勝女兵,所謂小戰則怯是也。
  
  宗約敬軒《次慄太行枉顧韻》曰:“城隅葺小軒,車馬不聞喧。邱壑元規興,蓬蒿仲蔚園。君詩清可挹,吾道拙能存。何似歲星隱,常依金馬門。”此作工於押韻,而衝澹自然,其劉長卿之亞歟?乃弟誠軒《灸背》詩曰:“昨夜清霜重,晴檐灸背初。寧言工我賦,兼得課兒書。鍾鼎形骸外,溪山夢寐餘。角巾庭際影,坐惜鬢毛疏。”儼然寫一負暄障子。老成之語,曠達之氣,此造少陵之漸也。又《詠石山子》曰:“纍石壯精捨,憑虛無古今。悠然倚杖興,重以愛山心。地轉仇池穴,天移王屋岑。主人得幽趣,何處更登臨?”後聯翻用杜句,愈覺出奇。《秦州雜》詩:“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起句平直,但寫其神異爾。
  
  《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孟子屈原,兩用此語,各有所寓。李陵《與蘇武》詩:“臨河濯長纓,念子恨悠悠。”此偶然寫意爾。瀋約《渡新安江貽遊好》詩:“願以潺湲水,沾君纓上塵。”所謂襲故而彌新,意更婉切。柳宗元《衡陽別劉禹錫》詩:“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至怨至悲,太不雅矣。
  
  庾信《詠荷》詩:“若有千年蔡,須巢但見隨。”梁簡文《納涼》詩:“遊魚吹水沫,神蔡上荷心。”“蔡”雖大龜,然字面入詩,殊欠明爽。包佶《秋日園林》詩:“鳥窺新罅慄,龜上半欹蓮。”晚唐雖下六朝,由其不用“蔡”字,乃佳。
  
  孔文𠔌曰:“陳子昂之古風,尚矣,其含光飛文,懷幽吐奇,郎廟而有江山之致,煙霞而兼黼黻之裁。着色成文,吹氣從律,則燕公麯江高矣,美矣,擅其宗矣。杜子美稱李太白詩,清新俊逸,然卻太快。太白謂子美詩苦,然卻沉鬱,緣其性褊躁婞直,而多憂愁憤厲之氣。其用字之法,則老將之用兵也。王摩詰孟浩然韋應物,典雅衝穆,入妙通玄,觀寶玉於東序,聽廣樂於鈞天,三傢其選也。過此以往,不能遍觀而盡識矣。”又曰:“長篇是賦之變體,而去。一‘兮’字;近體則研鏈精切,隱括諧儷,如文錦之有尺幅,絶句皆樂府也。長篇當以李嶠《汾陰行》為第一,近體當以張說《待宴隆慶池應製》為第一。杜甫《秋興》則“聞道長安似弈棋”一篇,尤勝。絶句如王摩詰:“廣武城邊逢暮春,汶陽歸客淚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與“渭城朝雨”一篇。韋應物:“雨中禁火空齋冷,江上流鶯獨坐聽,把酒看花想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皆風人之絶響也。
  
  予夜觀李長吉孟東野詩集,皆能造語奇古,正偏相半,豁然有得,並奪搜奇想頭,去其二偏。險怪如夜壑風生,暝岩月墮,時時山精鬼火出焉;苦澀如枯林朔吹,陰崖凍雪,見者靡不慘然。予以奇古為骨,平和為體,兼以初唐盛唐諸傢,合而為一,高其格調,充其氣魄,則不失正宗矣。若蜜蜂歷采百花,自成一種佳味與芳馨,殊不相同,使人莫知所藴。作詩有學釀蜜法者,要在想頭別爾。是夜枕上勉成數詩,以示同好,始知予言不謬也。《暮秋寄懷徐子與時宦長蘆》雲:⑴“理郡雙旌轉,皇畿亦壯遊。海鹺天下味,案牘汝南憂。風笛薑寒署,霜林照夜樓。還思濯纓處,禦水正涵秋。”⑵“官捨披書坐,蕭然且獨醒。沙煙秋漠漠,海雨晝冥冥。妒久金增色,纔孤劍養靈。夢歸何所見,天目亂峰青。”⑶“未滿躭詩意,南來幾日閑。一愁縈馬上,萬役走人間。署敞憐風物,城高見海山。不知謫宦久,(先守汝寧被謫。)猶是舊容顔。”⑷“鐵網拔珊瑚,驚人不可無。纔今兼二陸,格古變三吳。登眺秋光迥,浮沉老氣孤。因思《采菱麯》,客至話西湖。”⑸“數捲從幽事,官閑祇自憐。阮公悲感日,蘧伯是非年。海賦知華國,鄉書問稅田。更憂吳餉晚,長望浙西船。”⑹“宦轍有難易,憂中名獨完。山高偏氣色,河廣自波瀾。文字豹斑老,冰霜孤白寒。鳳兮不言餒,天許碧琅玕。”⑺七“候蟲吟暗壁,秋興起徐陵。宦味澹於水,羈懷清奪冰。夜喧風裏樹,寒翳雨中燈。競謁金張第,疏慵獨未曾。”⑻“何處轉遊宦,河亭坐夕暉。亂帆鱗次泊,衆鳥尾聲銜歸。地勝閑堪賦,杯清悶可揮。風煙是京甸,寧復羨魚磯。”⑼“宦邸長蘆靜,中懷自出塵。鑒光一秋水,瑟調幾陽春。終古盈虛月,流年感慨人。竹林餘裂素,可復寫誰真。”⑽“詞人非傲物,名著自堪嗟。官冷棋應進,懷高酒更賒。鶴為閑處伴,菊是澹中花。同賦上林者,秋風天一涯。”⑾“正變關騷雅,深宵誰與論?吳歌惟片月,燕俗且孤樽。舊侶青雲冷,秋懷黃葉繁。寄書故鄉使,風雨亦過門。”⑿“舊社名相纍,艱虞偏在君。世憎騷雅盛,天任死生分。並失竜珠影,長垂鳳藻文。(社友梁公實宗子相相繼而歿。)相知論往事,南北共愁雲。”
  
  有客問曰:“夫作詩者,立意易,措辭難,然辭意相屬而不離。若專乎意,或涉議論而失於宋體;工乎辭,或傷氣格而流於晚唐。竊嘗病之,盍以教我?”四溟子曰:“今人作詩,忽立許大意思,束之以句則窘,辭不能達,意不能愁。譬如鑿池貯青天,則所得不多;舉杯收甘露,則被澤不廣。此乃內出者有限,所謂‘辭前意’也。或造句弗就,勿令疲其神思,且閱書醒心,忽然有得,意隨筆生,而興不可遏,入乎神化,殊非思慮所及。或恩字得句,句由韻成,出乎天然,句意雙美。若接竹引泉而潺浮動之聲在耳,登城望海而浩蕩之色盈目。此乃外來者無窮,所謂‘辭後意’也。”客曰:“適聞內外二說,能發古人未發者。願以盛唐諸傢,直指內外秘藴,令人頻悟,以歸正宗,不落傍門小徑也。”四溟子曰:“予雖歷舉唐詩引證,畢竟難曉。況爾心非我心,焉知我心之有得也?以我之心,置於爾心,俾其得我之得,雖兩而一矣。請出一字為韻,以試心思。”乃得“天”字,遂成若幹句云:“‘兵氣截鬍天’,‘鴟號月黑天’,‘長陰夢裏天’,‘斜陽禾黍天’,‘靈聚洞中天’,‘荷影亂湖天’,‘星搖海底天’,‘千江各貯天’,‘道在混茫天’,‘帆影落江天’,‘雲蘿隱洞天’,‘神竜穴海天’,‘雕橫朔漠天’,‘明河半在天’,‘心空定裏天’,‘氣慘戰場天’,‘波明日本天’,‘江清魚在天’,‘山鍾落半天’,‘湖清鏡裏天’,‘鶴夢不離天’,‘江波不定天’,‘百越瘴浮天’,‘帆盡五湖天’,‘人老醉鄉天’,‘丹氣夜薫天’,‘微茫畫裏天’,‘登嶽上捫天’,‘隴樹插秦天’,‘地展日南天’,此乃句由韻成也。‘天馬行無跡’,‘天覆空青色’,‘天冷饒邊氣’,‘天陰鬼火亂’,‘天寒鷹力健’,‘天聚峨嵋雪’,‘天勢海相吞’,‘天閑收駿馬’,‘天羈曠達纔’,‘天許百年狂’,‘井天開地鏡’,‘仰天心貯月’,‘倚天雲護劍’,‘木天通夜鼠’,‘楚天三峽斷’,‘海天無際色’,‘諸天空色界’,‘通天鳥道寒’,‘江天月兩分’,‘霜天紅樹老’,‘井平天影出’,‘虎鬥天風合’,‘隱見天河影’,‘峽開天一綫’,‘漠北天常雪’,‘籠鳥天相隔’,‘日高天更青’,‘霞明天姥峰’,‘禪林天雨花’,‘長河截天影’,‘風響參天樹’,‘混沌是天胚’,‘萬物各天機’,‘一法通天竺’,‘竜鬥海天翻’,‘雨暗江天色’,‘雁得楚天春’,‘蹄涔縮天影’,‘王氣浮天闕’,此乃因字得句也。夫人妙悟有因,自能作古。然文字起於鳥跡,草書精於舞劍,爾獨不能因人之悟,以開己之悟邪?”客謝而去,顧予笑曰:“子何太泄天機也?”
  
  作詩得之多寡遲速,統係於心,因分內外二說,俾人易曉。此作近體之法,然古體亦有異同處,學者權宜用之。
  
  或曰:“子謂作古體、近體概同一法,寧不有誤後學邪?”四溟子曰:“古體起語比少而賦興多,貴乎平直,不可立意涵蓄。若一句道盡,餘復何言?或兀坐冥搜,求聲於寂寥,寫真於無象,忽生一意,則句法萌於心,含毫轉思,而色愈慘澹,猶恐入於律調,則太費點檢鬥削而後古。或中有主意,則辭意相稱,而發言得體,與夫工於鏈句者何異。漢魏詩純正,然未有六朝唐宋諸體縈心故爾。若論體製,則大異而小同,及論作手,則大同小異也。未必篇篇從頭敘去,如寫傢書然,畢竟有何警拔?或以一句發端,則隨筆意生,順流直下,渾成無跡,此出於偶然,不多得也。凡作近體,但命意措詞一苦心,則成章可逼盛唐矣。作古體不可兼律,非兩倍其工,則氣格不純。今之作者,譬諸宮女,雖善學古妝,亦不免微有時態。”
  
  詩乃模寫情景之具,情融乎內而深且長,景耀乎外而遠且大。當知神竜變化之妙,小則入乎微罅,大則騰乎天宇。此惟李杜二老知之。古人論詩,舉其大要,未嘗喋喋以泄真機,但恐人小其道爾。詩固有定體,人各有悟性。夫有一字之悟,一篇之悟,或由小以擴乎大,因著以入乎微,雖小大不同,至於渾化則一也。或學力未全,而驟欲大之,若登高臺而摘星,則廓然無着手處。若能用小而大之之法,當如行深洞中,捫壁盡處,豁然見天,則心有所主,而奪盛唐律髓,追建安古調,殊不難矣。予著詩說猶如孫武子作《兵法》,雖不自用神奇,以平列國,能使習之者,戡亂策熏,不無補於世也。
  
  詩貴乎遠而近。然思不可偏,偏則不能無弊。陸士衡《文賦》曰:“其始也收視反聽,躭思傍訊,精騖八極,心遊萬仞。”此但寫冥搜之狀爾。唐劉昭禹詩云:“句嚮夜深得,心從天外歸。”此作祖於士衡,尤知遠近相應之法。凡靜室索詩,心神渺然,西遊天竺國,仍歸上黨昭覺寺,此所謂“遠而近”之法也。若經天竺,又嚮扶桑,此遠而又遠,終何歸宿?或造語艱深奇澀,殊不可解,抑樊宗師之類歟?
  
  “若妙識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之為易,其難也方來。”此劉勰明詩至要,非老於作者不能發。凡構思當於難處用工,艱澀一通,新奇迭出,此所以難而易也。若求之容易中,雖十脫稿而無一警策,此所以易而難也。獨謫仙思無難易,而語自超絶,此硃考亭所謂“聖於詩者”是也。
  
  上黨李之茂,工舉子業,亦能詩。元日過柏堠僧捨,因憶予有作雲:“索居無歲事,騎馬入禪林。勝地堪逃俗,名香可淨心。偶思靈運句,暫與惠休吟。庭樹來山鳥,當春多好音。”《雪中再過僧捨少憩》雲:“俗纍便幽寂,禪房喜再臨。午齋經罷熟,積雪夢回深。四野偏同色,纖塵不染心。衝寒有餘興,猶勝訪山陰。”此二作宛有劉隨州風緻,而細潤過之。
  
  孫軒子曰:“凡作詩貴識鋒犯,而最忌偏執。偏執不惟有焦勞之患,且失詩人優柔之旨。如賈島‘獨行潭底影’,其詞意閑雅,必偶然得之,而難以句匹。當入五言古體,或入仄韻絶句,方見作手。而島積思三年,局於聲律,卒以‘數息樹邊身’為對,不知反為前句之纍。其所為‘一句三年得,吟成雙淚流’,雖曰自惜,實自許也。不識鋒犯,偏執不回至於如此。唐人中識鋒犯者,莫如子美,其‘落日在簾鈎’之作,亦難以句匹者也,故置之首句,俊麗可愛;使束於聯中,未必若首句之妙。學者觀其全篇起結雄健,頸頷微弱可見矣。因擬閬仟,勉成一絶,附之末簡:‘雜樹已秋風,空山又斜景。杖策不逢人,獨行潭底影。’”
  
  遜軒子博學嗜詩,志在古雅,且得論詩之法。及擬閬仙一絶,不下唐調。其頓悟也如此。
  
  凡鏈句妙在渾然。一字不工,乃造物之不完,愚論已詳首捲。許渾《原上居》詩:“山春南去棹,楚夜北歸鴻。”此亦上一字欠工,因易為“江春南去棹,關夜北歸鴻”。劉長卿《別張南史》詩:“流水朝還暮,行人東復西。”此上二字欠工,因易為“旅思朝還暮,生涯東復西”。周樸《塞上行》詩:“巷有千傢月,人無萬裏心。”此中二字欠工,因易為“巷冷幾傢月,人孤千裏心”。諸作完其造物,以俟後之賞鑒者。
  
  九佳韻窄而險,雖五言造句亦難,況七言近體。押韻穩,措詞工,而兩不易得。自唐以來,罕有賦者。皮日休陸龜蒙《館娃宮》之作,雖吊古得體,而無渾然氣格,窘於難韻故爾。容軒子《送鄒逸人歸洞庭山》得“淮”字,亦用此韻,其平妥勻淨,因難以見工,緻能追古人於太華萬仞之顛,翩翩然了無難色。使遇寬韻而愈加思索,則他日造詣,示見其止也。其詩云:“離筵太促愧茅柴,羨爾吳歌壯旅懷。幾賦縱橫千氣象,半生飄泊老形骸。草青驅馬春辭晉,月白揚帆夜渡淮。三徑已荒逢舊侶,一樽風雨共山齋。”附日休詩云:“豔骨已成繭麝土,宮墻依舊壓層崖。弩臺雨壞逢金鏃,香徑泥消露玉釵。硯沼祇留溪鳥浴,屟廊空信野花埋。姑蘇麋鹿真閑事,須為當時一愴懷。”附龜蒙次韻:“鏤楣悄落濯春雨,蒼翠無言空斷崖。草碧未能忘帝女,燕輕猶自識宮釵。江山衹有愁容在,劍珮應和醜氣埋。賴有伍員騷思少,吳王纔免似荊懷。”
  
  夫情景相觸而成詩,此作傢之常也。或有時不拘形勝,面西言東,但假山川以發豪興爾。譬若倚太行而詠峨嵋,見衡漳而賦滄海,即近以徹遠,猶夫兵法之出奇也。予客晉陽,《對西山》詩云:“好山俱在目,樓上坐移時。碧樹亦佳侶,白雲非遠期心閑聊對景,興轉別成詩。操筆有常變,兵傢韓信知。”馮少洲評曰:“老子每每自負。”
  
  凡五七言造句,以情會景,可長者工而健,可短者簡而妙,若良匠選材,長短各適其用爾。
  
  七言近體,起自初唐應製,句法嚴整。或實字疊用,虛字單使,自無敷演之病。如瀋雲卿《興慶池侍宴》:“漢傢城關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鏡中。”杜必簡《守歲侍宴》:“彈弦春天節梅風入,對局探鈎柏酒傳。”宋延清《奉和幸太平公主南莊》:“文移北斗成天象,酒近南山獻壽杯。”觀此三聯,底藴自見。暨少陵《懷古》:“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塚嚮黃昏。”此上二字雖虛,而措辭穩帖。《九日藍田崔氏莊》:“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並兩峰寒。”此中二字亦虛,工而有力。中唐詩虛字愈多,則異乎少陵氣象。劉文房七言律,《品匯》所取十九首,上四字虛者亦強半。如“不知鳳沼霖初霽,但覺堯天日轉明”,“鴛衾久別難為夢,鳳管遙聞更起愁”之類。凡多用虛字便是講,講則宋調之根,豈獨始於元白!高棅所選,以正宗大傢為主,兼之羽翼接武,亦不免三二濫觴者。
  
  雪夜過恕庵主人,諸子列坐,因評錢劉七言近體兩聯多用虛字,聲口雖好,而格調漸下,此文隨世變故爾。敏軒子曰:“予觀錢仲文《送李評事赴潭州》一首,瘦而不健,虛病使然。子但言脈理入微,盍與之良藥,以復元氣?使予輩得窺樞機,以躋少陵階也。”予遂約為五言雲:“自適宦遊情,湖南有杜蘅。簡書催物役,心賞緩王程。山寺披雲入,江帆帶月行。應懷幕下策,談笑靜蒼生。”孫軒子曰:“子嘗言鏈句之法有二忌:如冶人當造五寸之釘,而強之七雨,雖長而細,不利於用也;如圬者築七尺之墻,五尺以磚,二尺以坯,然遭久雨,磚則無恙,而坯自頽矣。此二忌錢劉亦有之,再一隱括以示三昧。”予亦效邯鄲之步,則不失故態爾,遂以錢詩“不知鳳沼霖初齊,但覺堯天日轉明”,去上二字,可為五言。又以“鴛衾久別難為夢,鳳管遙聞更起愁”,約為“鴛枕虛驚夢,鸞簫遠遞愁”。又以劉詩“暮雨不知溳口處,春風衹到穆陵西”,亦約為“雨昏溳口處,春到穆陵西”。遜軒子曰:“予得這矣。”因以羅隱詩“別岸客帆和雁落,晚程霜葉嚮人飛”,亦約為“暮帆和雁落,霜葉嚮人飛”。然句無冗字,則工而健矣。附《送李評事》詩云:“湖南遠去有餘情,蘋葉初齊白芷生。謾說簡書催物役,遙知心賞緩王程。興過山寺先雲到,笑引江帆帶月行。幕下由來貴無事,伫聞談笑靜黎。”
  
  凡造句已就,而復改削求工,及示諸朋好,各有去取,或兼愛不能自定,可兩棄之,再加沉思,必有警句。譬泅者入海,捨蚌珠而獲珠,自不失重輕也。予《元日有感》詩後聯:“神會徐陳侶,心從屈宋師。”復改“神會應徐在,心通屈宋知”。因衆論不同,難為優劣,遂別造一聯,所謂割愛之法也。附詩云:“七十尚躭詩,閑來命酒卮。隔宵增一歲,耐老慰群兒。糟粕求新味,雲霄入苦思。嗟哉世無補,花鳥日相期。”
  
  鎮康王西岩《寄懷劉紫山侍禦回自滇南》詩云:“桄榔幾度感花開,鄉國傳書不易來。曾醉離亭牽我夢,因思佐郡識君纔。滇南風壤三年盡,天畔星槎萬裏回。遙望舊知秋欲杪,月明何處是行臺?”《寄贈楊二山中丞以關內巡撫移任山右》詩云:“紫宸一旦爾書催,早歲秦城棨戟開。二華曾留標勝賦,三關更見折衝纔。荒沙落日間戎壘,古木飛霜凜憲臺。壯士應看射雕處,不教鬍騎暮南來。”此二作最得盛唐格律,嚴而不刻,順而不直。較之獻吉則平妥,較之仲默則老健。其膾灸人口也宜哉。
  
  作詩亦有權宜,或行法而後體製。譬匠氏選材,雖有巨細長短,而各緻其用,可堂則堂,不可則亭矣。於濆《塞下麯》,先得“烏鳶已相賀”之句,出自《淮南子》“大廈成而燕雀相賀”。此“賀”字尤有味,如賦一絶則不孤此句,流於敷演,格斯下矣。詩云:“紫塞曉屯兵,黃沙披甲臥。戰鼓聲未齊,烏鳶已相賀。燕然山上雲,半是離鄉魂。衛霍待富貴,豈能無乾坤?”予擬一絶雲:“漢將討樓蘭,旗蕩朔雲破。戰鼓半天聲,烏鳶已相賀。”
  
  裨諶草創,世叔討論,子羽修飾,子産潤色。鄭國凡作辭命,必經四賢之手,故見重於列國。予因之以為詩法。每有疑字,示諸社友定正,工而後已,能受萬元益而不受一損,其立心何如也。或者過於服善,不思可否,欲求完美,反臻氣格不純。昔陳王稱丁敬禮服善,恐異地則不然。惟賤士人得而指摘,其虛心請教,惟言是從,或有一二不合調者,當自詳審而無偏聽之弊,求其純,亦不難矣。或曰:“夫少陵之作,氣格渾雄,雖有微疵,不傷大體。譬之滄海,無所不容。適聞斯論,何其不廣也?”四溟子曰:“予詩如幽溟寒泉,湛然一鑒,自不少容渣滓,務渾淨則易純,使百代之下,知予苦心若是,安敢望於少陵也?”
  
  凡作詩要知變俗為雅,易淺為深,則不失正宗矣。因觀於濆《沙場》詩:“士卒浣徵衣,交河水流血。”施肩吾《及第後過江》詩:“江神亦世情,為我風色好。”二作如此。鬍不云“戰士浣徵衣,忽變交河色”,“尚憶布衣歸,江神亦風浪”,庶得穩帖。
  
  詩中“火”言“寒”者罕見。庾子山詩:“絡緯無機織,流螢帶火寒。”下句甚奇,惜其對不稱爾。予得一聯:“人煙隔水靜,鬼火照沙寒。”狀其沙寒荒涼,宛然銷魂矣。附《憶雁門》詩云:“昔年雁門路,霜氣逼徵鞍。野望天何慘,山行老更難。人煙隔水靜,鬼火照沙寒。戰伐空悲感,風薑戍角殘。”
  
  孫太初《收菊花貯枕》詩云:“呼童收落英,晨起晞清露。滿囊賸貯秋,寒香散庭戶。夜來夢東籬,枕上得佳句。”好個題目,唐人未之有也。前五句清雅,惜末句殊無深意,若更為“陶潛宛相遇”,則清而純矣。
  
  正月晦日,集晉川園亭,因韓退之段成式曾於是日皆作《送窮文》,予賦《留窮》詩,以述其志雲:“送窮何所往?托寓豈無由?易使世情薄,難期天意周。路艱妨驥足,歲旱涸竜湫。辛苦幽人味,侵凌逆旅讎。聖賢不異轍,愚昧更深謀。志定無他夢,身安寧復憂。殘燈抱膝夜,落葉閉門秋。老矣惟孤杖,蕭然一敝裘。病餘清似鶴,懶極拙於鳩。著述因誰力?饑寒為爾愁。相依各隱見,百事共沉浮。窮自有離合,心何偏去留。踟躕兼晦朔,寂寞且林邱。莫灑步兵淚,花時足勝遊。”予因古人送窮二作,即於切要處思得一聯:“窮自有離合,心何偏去留。”藉此為發興之端,遂以尤韻擇其當用者若幹,則意隨字生,便得如許好聯。及錯綜成篇,工而能渾,氣如貫珠,此作長律之法,久而自熟,無不立成。心中本無些子意思,率皆出於偶然,此不專於立意明矣。其中一聯:“纔屈驕為蠹,名歸苦是。”初以為奇,不免咬君之病,一割愛務求平順,復造一聯:“辛苦幽人味,侵凌逆旅讎。”吟誦間,忽岔出想頭,因“味”字得一絶,雲:“道味在無味,咀之偏到心。猶言水有跡,暝坐萬鬆深。”正所謂思無定位。甫臨滄海,復造瑤池。其神遊兩間,無適不可。此亦變通之法。古人秘而不泄,無乃自重其道歟?
  
  揚子云《逐貧賦》曰:“人皆文綉,予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獨藜餮。貧無寶玩,予何為歡。”此作辭雖古老,意則鄙俗,其心急於富貴,所以終仕新莽,見笑於窮鬼多矣。韓昌黎作《送窮文》,其文勢變化,辭意平婉,雖言送而復留。段成式所作,效韓之題,反揚之意,雖流於奇澀,而不失典雅。較之揚子,筆力不同,揚乃尺有所短,段乃寸有所長。惟韓子無得而議焉。
  
  自然妙者為上,精工者次之,此着力不着力之分,學之者不必專一而逼真也。專於陶者失之淺易,專於謝者失之餖飣。孰能處於陶謝之間,易其貌,換其骨,而神存千古。子美雲:“安得思如陶謝手?”此老猶以為難,況其他者乎?
  
  作詩有相因之法,出於偶然。因所見而得句,轉其思而為文。先作而後命題,乃筆下之權衡也。一夕,讀《道德經》:“大巧若拙。”“巧”“拙”二字,觸其心思,遂成《自拙嘆》雲:“出門何所營?蕭條掩柴荊。中除不灑掃,積雨莓苔生。感時倚孤杖,屋角鳩正鳴。千拙養氣根,一巧喪心萌。巢由亦偶爾,焉知身後名?不盡太古色,天末青山橫。”《漫書野語》雲:“太古之氣渾而厚,中古之風純而樸。”夫因樸生文,因拙生巧,相因相生,以至今日。其大也無垠,其深也叵測,孰能返樸復拙,以全其真,而老於一邱也邪?
  
  餘讀柳子厚《掩役夫張進骸》詩,至“但願我心安,不為爾有知”,誠仁人之言也。夫子厚一代文宗,故其攡詞振藻,能占地步如此。鎮康王西岩每於春間,命校人於郊外舉白骨之暴露者,拾而瘞之,能不自以為功,人見之以為常。殊不知周文澤及枯骨,遺俗尚存;比之子厚自文其事者遠矣。餘偉是舉,因賦詩頌之,今附於左雲:“清明野柳搖晴煙,傢傢墳頭燒紙錢。歲增黃土掩宿莽,還生芳草相新鮮。復見白骨交加暴風日,但逢陰雨多薑然。欲問無言隔冥漠,不睹面貌焉知年?死也何辜?生也何愆?肉飽幾烏鳶,餘腥螻蟻纏。有靈無定處徒爾為飆旋。鎮康王者感念切,命人俯拾陌與阡。萬骨同埋鄰黑水,更酹椒漿達九泉。地下銜恩皆欲報,百代願為耕福田。每葬枯骨擬周俗,未枯之骨猶可憐。俯仰自知心有天,山人賦此陰騭篇。”
  
  ◎補
  
  予賦《唐生胗脈歌》,中四句云:“命若懸絲生死間,係之造物寧愁顔?古今來往一朝暮,聖賢不見惟□山。”予因生死二字,偶成數語:“世不生我,莫知有天地焉。人雖知有天地,非我知也。夫有知歸無知,天地有無之間爾。生死天地之機,天地生死之捨,孰能逃其捨而奪其機乎?”此劉勰所謂“思無定位”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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