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礼仪 禮記大學篇伍嚴兩傢解說合印敘   》 禮記大學篇伍嚴兩傢解說合印敘      梁漱溟 Liang Shuming

本文寫成於1965年3月。《禮記大學篇伍嚴兩傢解說》主要內容為伍庸伯的講學記錄和嚴立三的著作,由梁漱溟與他人合作編輯,於1988年12月由巴蜀書社出版。本文即為此書序言,表達了著者關於儒傢養工夫的見解。此書於1991年收入《梁漱溟全集》第四捲。現據《全集》文本將此文收入本捲,並據巴蜀書社文本校正個別錯誤。
禮記大學篇伍嚴兩傢解說合印敘 (一) 儒傢之學在求仁。“仁者,人也;”即求實踐其所以為人者而已。孟子固嘗言之:“形色天性,唯聖人為能踐形。”儒傢之學要不外踐形盡性,非有他也。然牛生而成其為牛;馬生而成其為馬;人生而為人矣,若何有待更求實踐其所以為人者邪?又孔又嘗雲:“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顧既不敢以仁自許,亦不輕以仁許人;是何為而然邪?人之於仁,離合之間,難易之數,其必有以說明之乃可。 “仁,人心也;”人之所以為人者,其在人心乎。人心究是如何的?此既非有形相可指之物,必須自傢體認乃得。為了指點人們去體認,今且說兩個方面:內一面是自覺不昧,主觀能動;外一面是人與人之間從乎身則分則隔,從乎心則分而不隔,感通若一體。試從此兩面潛默懇切體認去,庶幾乎其有悟入。 心非一物也,故無形體,但有其效用通過身體而表見出來。以上所言兩方面,皆其效用也。人當幼稚,其身體發育未全,其心之效用即不充實完具。徵之孔子“ 十有五而志於學”,亦可見此學無從過早言之。身體發育成人矣,習染隨增,天真漸失,心之不能外於身體而顯其用者,轉因身體機能之自發勢力(此兼先天本能後天習染之慣性而言)而大受影響。所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血氣方剛,戒之在鬥,血氣既衰,戒之在得;”不過略舉其例,而“心為形役”一句話要可概括一切。《孟子》“人有放心而不知求,”《大學》“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顯然皆謂此。於是而求仁之學為必要矣,不可緩矣。 牛馬物類豈全然無心哉?獨為其心錮於其身,其心為形役是固定的了,則幾於天心矣。此其所以異於吾人之仁也。仁,人心也。心則主觀能動者也,不為身體血氣所主使,而主乎血氣身體者也。其竊要則能自覺也。自覺失,即落於被動而不自知矣;幾於禽獸之歸矣!可不懼哉! 何言乎牛馬錮其心於身邪?當知此非獨牛馬為然也,盈天地間一切生物,除人類而外蓋莫不然矣。試看生物之一生,莫不為其個體保存、種族蕃衍兩大中心問題而盡悴。其盡悴於此也,雖有多途,在動物界大率以本能出之。本能者先天預為實排規定之生活能力也。此要以節肢動物為代表,而蜂若蟻造其極。信乎蜂蟻之有其群,亦猶吾人類之有傢、國;然而其群體內部之秩然有序者未足尚也。蓋生物莫不有其個體生命與群體生命之兩面。重於群體生命者則個體保存為輕;置重於個體生命者又輕乎種族蕃衍。物各有其所輕所重,而蜂蟻之類則重在群體生命者。其一一之身體機構乃隨之以有分異而配合成其群。夫社會秩序著見於其身,是錮其心於身者不既昭昭乎。 牛馬為脊椎動物。脊椎動物原不以本能生活為歸趨。其身體結構之間漸嚮主(腦髓)從(各部器官)分明發展去,心獨寓乎大腦統屬全身,居中而為之主宰;大腦特殊發達之類即其最後出現者。相應地,在生活方法上先天本能隨以減弱,而欹重後天補充學習。是蓋中樞權衡靈活之用愈高,則各官體功能之先天預為安排規定者愈不足故耳。凡於此進化愈高之物類,其兒童(不成熟)期愈以延長,至人類而最長者正在此。是即所謂理智之路。牛馬本屬此一脈路,顧其進度不高,猶滯於本能生活,遂不免錮其心於身也。即遠高於牛馬之靈長類,其生活總未能超越乎依靠本能,其心曾不得不為其身之所囿。獨至於人而豁然開朗,局面一新。 簡單言之,人類之獨靈於萬物者,為其生活以理智而不以本能。本能猶機括也;理智非他,即此機括之傾嚮於弛解耳。脊椎動物之漸進於理智,不得之於積極有所增長,而得之於消極有所減除,減之又減,而翳蔽消除,其所透露者即人心也。本能者一觸即發之動勢也;所云翳蔽者指此。理智之特徵在冷靜;是人之所以能有知識思想,為一切物類所不及者也。人心之透露,即靜德之透露也。《禮記》不云乎,“人生而靜,天之性也;”古人早見及之矣。 人心唯靜,斯有自覺於衷。《大學》之“明德”指此。非靜德無以有明德也。自覺不昧是其內在一面;其外面則無所限隔,人與人之間乃至人與物之間感通若一體。人類之側重於社會(群體)生命也,即由其無所限隔而來,因亦不必有其一定範圍。夫是乃所謂仁也。凡傢人之間、國人之間、天下人之間,其得以有雍睦和平生活之一日者,胥賴此焉。 人類生命既以其解放於先天本能而得轉其重心於群體;卻更從其欹重社會生命而得完成其所走後天補充學習之路(沒有那一點不可能完成這一點)。兩點相依相成,結合為一事,是即吾人所以有教育和學術的由來;人類之首出庶物特殊優勝於茲確立。 然人類非遂無本能也。古語“食、色,性也”,既明言之矣。後儒所謂“氣質之性”,吾上文所云“身體機能之自發勢力”、所云“血氣”,何莫非指目乎此。人為生物之一,其於個體保存、種族蕃衍抑何能有獨外邪! 然而又非無辨也。物類於此,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頗鄰於機械。其生命遂為本能所役使,無復自覺自主之可言。而在人類則大有伸縮餘地,因之亦可能失之過當,亦可能失之不及,每為後天習染或意識所左右,初無一定。當夫不放失其心之人,則恆能自覺自主,處處有其節文。一言總括之:本能在物類生命中直若為之主;其在人類生命中卻已退處於工具地位,附麗乎身體而心資藉之以顯其用,而主宰自在也。此其辨也。 是故:牛生而成其為牛,馬生而成其為馬;蜂也、蟻也,生而成其為蜂與蟻;一切自是當然,寧有問題!而人之於仁,乃至不易言之矣。 (二) 人之於仁,誠所謂我固有之,不待外求者,宜其至易矣;鬍乃言其不易邪?事實正是如此;同時具有其至易、至不易之兩面。仁,人心也。心非一物也,以求物者求之,夫豈可得?(1)(孟子悲憫人心放失,藉用雞犬提出警告,而如何求放心固不同於雞犬之求。)人有所求,莫不外顧,而心不在外也。不求自至,求之轉不可得也。譬如睡眠,寧非至易事邪?然在病失眠之人,殆有百事莫難於此之苦。是何為而然?睡眠是大腦抑製,不可求也。意求抑製,則興奮矣!縱或知其不可外求,多方以自喻自戒,而失眠之苦難忘,隱微之間猶存期待;興奮卒不歇,抑製卒下來。唯其至易,乃適以成其至不易。 然其所以為不易,猶不在此。且不求自至者,不可恃也;殊未足尚。確言其所以為不易,有如下兩層。—— 第一當知:人之易流於不仁也。人與人之間,從乎身則分則隔,從乎心則分而不隔。情同一體是為仁;隔則不仁矣。然而在自然環境、社會環境種種壓迫威脅下,時時鬥爭、競爭的人生,此心能有幾時得免於其身之牽製者?是流於不仁,其勢則然。方知識文化之未進,所受自然環境乃至外群異族之壓迫威脅固極重;知識文化既進,宜較輕矣。而此時之人則視前又習於分別、計較、機變、詐偽,難說後後有勝前者。自顧而不顧恤乎人,此人世糾紛,所以無窮無盡,不得一日而息。知人與人感通不隔之難,斯知仁之為不易矣。 以上就利害得失之刻刻幹擾乎人心言之。茲更言其是非之易有所蔽而心之明德不明。是非存乎自覺,有不容昧。諺語“是非自在人心”;古語“人心有同然”;似天壤間宜必有公是公非者。然而社會秩序之在人,非若蜂、蟻之安排於先天也;凡宗教、禮俗、法律、制度——或總括雲風教——起於後天而隱操是非之柄者,一時一地各有不同;橫覽大地,縱觀古今,是非乃至紛然莫準。蓋風教之為翳蔽,猶本能也;不過一則先天寓乎個體,一則後天起於社會耳。在生物千萬年進化之後而有人心透露;若夫人心昭炳則又必待人類社會歷史逐步發展之後也。(1)(當社會在經濟上實現其一體性,人與人不復有生存競爭,而合起來控馭自然界時,實為人類文化發展上一絶大轉折關鍵,而劃分了前後期。前期文化不過給人打下生活基礎,後期方真是人的生活。前期假如可稱為身的文化,則後期正可稱為心的文化。此處人心昭炳雲雲,蓋指未來共産社會也。說詳《中國文化要義》、《人心與人生》各書,請參看。)孟子所云“義內非外”,“由仁義行,非行仁義”者,在事實上固從來皆不免在“義外”與“行仁義”之中。而此所行在外之義,抑且莫不有其所偏。此從其一時一地各有不同又可以判知之者。蔽矣!偏矣!焉得仁?知不為習俗所移而有以獨立地明辨是非之絶難,斯知仁之為不易矣。 在吾人生命中,恆必有一部分轉入機械化(慣常若固定),而後其心乃得有自由活動之餘裕。此在個體則本能與習慣,其在社會則組織與禮製,皆是也。是皆人類生命活動之所必資藉,非必障蔽乎心也。然而凡可以為資藉者,皆可轉而為障礙;此一定之理。心不能用之,則轉為其所用矣。其辨衹在孰為主孰為客耳。其辨甚微而機轉甚妙;心有一息之懈,而主客頓易其位焉。亦或不遠而復,亦或久假不歸。久假不歸者不仁矣。不仁非他,硬化之謂也。於內則失其自覺之明而昏昧,於外則失其情感之通而隔閡,落於頑鈍無恥是已。其不遠而復者,仍不免旋復旋失;其於不仁,宜不若是之甚。知平常人總不出乎旋復旋失與久假不歸之間而莫能外也,斯知仁之為不易矣。 一切善,出於仁;一切惡,由於不仁。不仁衹為此心之懈失而已,非有他也。惡非人所固有;不仁之外,求所謂惡者更不可得。是即人性之所以為善也。世俗徒見人之易流於不仁,不仁之事日接於耳目,輒不敢信人性善之說,正坐不自識其本心故耳。 第二當知:人不自識其本心,即將永淪乎上文所云“旋復旋失與久假不歸之間”;而且失不自知其失,復不自知其復,終其一生於仁為遠,於不仁為近。仁之所以為不易,確言之蓋在此。 平常人終其一生於仁為遠,於不仁為近者,為其失不自知其失,復不自知其復也。如何得免於此?是必在能以自識其本心。自識其本心,而兢兢業業如執玉,如奉盈,唯恐失之;如或失之,必自知焉。而由其志切,即知即復,或不遠而復焉。其復亦自知其復。蓋本心非他,衹此衷瞭瞭常知、炯炯自覺是已。故人“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不睹不聞即指吾心之常知處,蓋謂其不可以形求、不可以言顯出。唯其慎也,庶幾此心其得以恆一而不懈乎。然而未易言也,是力求實踐其所以為人者所必勉之者而已。勉乎此,雖不能至,而於仁為近,於不仁為遠矣。慎獨功夫便是求仁之學。 儒傢之學在求仁。善為此學者宜莫如孔門高第。然試觀孔子之言“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且如宰我竟遭不仁之斥。仁固如是其不易,是所謂此心恆一而不懈者,世果有其人邪?駑劣如我曾何足以知之。不過嚮上有志者,其必在有以自識其本心而兢兢業業如執玉,如奉盈,若唯恐失之,捨此無他道焉,則可知也,無可疑也。 孔子不云乎,“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而孟子之言“先立乎其大者,則小者弗能奪也”;最為明白。大者此心,小者耳目之類(試詳《孟子》原文),不能奪者主宰常在,不為其所資藉者之所篡奪也。後於孟子者莫如宋儒大程子,則其言曰“學者須先識仁”。其又後如陽明王子,則直指知是知非之本心而教人以“緻良知 ”。此一學脈自古相傳先後一揆,不既昭昭乎。凡未自識得其本心者,雖儒言、儒行、儒服焉,終不過旋轉乎門外而已耳,不為知學也。 (三) 然而本心其果易識乎?仁與不仁之分別,其為相對抑為絶對乎?應知仁與不仁既為相對的比較等差,亦為絶對的是即是,不是即不是。從其是即是、不是即不是者言之,仁至未易識也,本心至未易識也。然而識仁者正指識此,自識其本心者正指識此。 試即陽明先生為例,以確證此事之未易。 據錢緒山所為《陽明文錄序》雲: 先生之學凡三變,其為教也亦三變。(中略)居貴陽時,首與學者為知行合一之說。自滁陽後,多教學者靜坐。江右以來始單提“緻良知”三字。(中略)良知之說,發於正德辛巳年;蓋先生再罹寧藩之變、張許之難,而於學又一番證透。故《正錄》書凡三捲,第二捲斷自辛巳者,志始也。 又據年譜,陽明壽五十七歲;辛巳者其五十歲時也,所謂晚年也。計自二十一歲,陽明知慕聖學,然猶出入乎佛老;三十一歲乃悟二氏之非而一意此學;三十五歲謫竜場驛,於患難中動心忍性乃有悟於良知。卻必待五十歲乃揭良知以教人,則距其悟此既十有五年;是即為其再罹憂患,此時於學又有一番證透也。上距其講學教人之初且將二十年,是即所謂其教之第三變也。以故陽明嘗自言: 某於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今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 此可見非第其當初自己認識之匪易,抑且遲遲不輕出以指示人,正為究竟當如何以教學者俾其有入焉,亦大有不易。 如錢緒山之在王門即始於辛巳年,宜其所聞為緻良知之教矣。顧據其自述,乃於此恍恍無入頭處。經同門先輩指點,習靜僧捨,“倏見此心真體,如出艹/部屋而睹天目”。馳告陽明,陽明印可;但仍告以凡教學者“較來莫如緻良知之無病”。再如王學之卓卓者要推聶雙江、羅念庵,其聞教陽明皆在晚年。顧其所得力皆不在泛泛之致良知,而在其所謂“歸寂”習靜功夫。——凡此皆值得註意。 嗚呼!本心豈易識哉!吾人稍知嚮學,便會設想使無“百死千難”,陽明絶不能成其學也。百死千難非人人所有,抑且不可求也,則如何用功以冀有所體認,其不能不有其道乎? 試再就大程子《識仁篇》而論,亦可為一好證。此篇寥寥二百餘字,所以指示學者如何識仁及其如何存養,簡明切當,至可寶也。然晦庵朱子卻嫌其過高,非淺學可幾,竟不以入《近思錄》。在取捨間,朱子似失之隘矣。然果其識仁之無難也,則何所謂過高?非淺學可幾,之言又何從來邪? 吾文至此,須得作一總結,而後引起下文,達到本題。 總括上文大意而重言以申之,有如下: 一、儒傢求仁之學,不外自勉於實踐人之所以為人者; 二、“仁,人心也”;人之所以為人者獨在此心,其異於禽獸物類者幾希; 三、心有一息之懈便流於不仁(粗言之,內失其清明,外失其和厚),亦即失其所以為人; 四、是故求仁之學即在自識其本心,而兢兢業業葆任勿失,以應物理事; 五、然而人自識其本心——亦即識仁——卻甚非易易。 (四) 問題就在這裏:為此學者莫要於自識其本心,顧其事乃殊非易;其亦有路可循否乎?前人豈其無路;然途路種種不一,將何所適從?又或為可通之一路(如習靜)而易滋迷誤,則亦非所取也。求其循之可必致,既切近又平妥者,其有之邪? 於此,請得而回顧本文開初之所云: 仁,人心也;人之所以為人者其在人心乎。人心究是如何的?此既非有形相可指之物,必須自傢體認乃得。為了指點人們去體認,今且說兩個方面:內一面是自覺不昧,主觀能動;外一面是人與人之間從乎身則分則隔,從乎心則分而不隔,感通若一體。試從此兩面潛默懇切體認去,庶幾乎其有悟入。 此所云者,是否即為回答上一問題,指出自識其本心之切近途路在此?今當加以剖析,申論其涵義。 上文曾言:仁與不仁即為相對的等差不同,亦為絶對的是即是,不是即不是。從其是即是,不是即不是者言之,仁至不易識,本心至不易識。換言之:從其相對的分別而言,則亦不盡然也。常說的“有心人”,即仁矣;“沒有心肝”,即不仁矣。有心沒有心,亦即知痛癢不知痛癢。痛癢在人,恆為等差相對的。於此而言體認人心,又何嘗如彼其難乎? 本心之在人,莫或異也。無智、愚、賢、不肖一也。雖千萬人不異也。心必通過身體、氣稟、習慣乃得顯其用,是則為人所各自有之者,又莫或同也。斯其智、愚、賢、不肖之所以分也;千萬人,千萬其殊焉。抑非第人各不同而已,人心靈活無滯,人身體、氣稟、習慣刻刻在發展轉換非不變,其環境遭際又前後之非一也,即在一人之身其生命所表見者夫豈得一以概之乎?從乎人人莫或異之本心,通過於身體、氣稟、習慣而有所表見,是即人心有同然之表見,即所謂仁也。是固人人所可能有之者,要亦不可多見。若在其人屢屢表見不鮮,數數得人心之同然,則衆人共仰之矣,是即賢智之士已。反之,其生命所表見者總不出一己身體、氣稟、習慣所拘限之中,而其有同然之本心顧沉隱暖昧焉,勢必與人扌+幹格多忤,其能不為人所賤棄乎?此則不仁者所以不免為下愚不肖之歸也。 平常人殆不知人禽之有辨而懍乎人禽之當辨也,此時驟語之曰:人心究是如何的?蓋鮮不認飲食男女知覺運動以為心者。此孟子所為嘆息於衆人之不著不察也。人們日常生活沉沒在習氣(兼括身體氣稟、習慣)中,其譬猶日光之遮于云翳乎。通常衹有翳蔽或輕或重等差不同而已;其若赤日之當晴空者,吾人幾時乃一有之? 又誰能於此反躬而默識之?晴日,仁也;輕翳薄雲不猶日光乎,詎非仁邪?乃至雲霧重重矣,從其迷暗則雲無光,則為不仁;從其隨時可以豁然晴朗而言,則日光固自在,仁自在也。凡所謂“剛毅木訥近仁”,“巧言令色鮮矣仁”,皆泛泛較論乎外者,其與反躬默識遠非一事。 本文開初之所云者,雖若指點人心默識之所從入乎,其實去泛論正複不遠。蓋不過為平常人言之,冀其於人禽不辨之中,知其所以辨之者而已。不足語乎默識。默識,識其體也。吾所指出內而自覺、外而感通之兩面,固皆言其作用。用必有體;其體誰能狀之?昔人云“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又或云“寂而照,照而寂”;皆不得已而為之說。苟衹從言語上理會,終不能得;得之必在生活實踐中。 默識,儒者之事,乃其為學之所當務。為學衹在日常生活實踐中,不在其外。然說實踐,須知實踐個什麽?陽明先生雲:“為學須得個頭腦,功夫方有着落”是也。頭腦在本心;功夫着落,嚴格言之亦必在此。然未曾識得頭腦,如何實踐(如何用功)?一朝識之,非能勿失也。既識而失之,又如何實踐?此識前、失後的功夫問題切要莫比,正是上文所云為自識其本心既切近又平妥之路者,我不敢言之。對一切有志此學者,我衹願以伍、嚴兩先生之言進。本文所為作,即在為伍、嚴兩先生作介紹。以下便入本題。 (五) 古人往矣,吾不及見;吾所及見,番禺伍庸伯先生(觀淇)、麻城嚴立三先生(重),真近世之醇儒也。兩先生志慮真切,踐履篤實,不後古人;而從其精思力踐之所詣,乃大有貢獻於斯學,足以補宋儒、明儒之所未及。此即指其能解决上述問題,以最切近平妥之功夫道路昭示學者,救正朱子、陽明過去解釋《大學》之失,實為近八百年來未有之創獲。 《禮記·大學》一篇,昔人稱為孔氏之遺書,在儒傢典籍中獨詳著其為學門徑次第,為後世言儒學者所必資取。顧自宋儒尊信表章以來,解說之者乃紛紜莫衷一是。蓋在前之漢唐人但註疏書文,殊未用功體驗於身心間,爭論不起。宋明之世,斯學復興,則學者究當如何用功,在彼此大體相近之中,不免人各有其所取徑。朱、陸異同,其明例也。而事實上功夫取徑雖在自己,卻必求證古典乃有以自信而信人。此即《大學》一篇所以解說百出,獨遠過其他書典之由來。凡於書文講解之歧異者總由於功夫取徑之不同,且問題莫不出在所謂“格物、緻知”之兩句書文上,此固明白可見者。前賢如朱子、如陽明,其失在此。即今我所推重伍、嚴兩先生,其所以立說不同,又何嘗不在此邪? 須知此在事實上是無法避免的。承認此事實,有助於學術研究;不承認之,反自蔽其明。然則何獨取於伍、嚴兩先生之說?兩先生於書文,不擅改古本(伍先生)或基本上未改(嚴先生),是即其主觀造作最少;而其解釋書文通順近理之程度卻最高。此一面也。更重要一面,則在其內容所示功夫道路切近平妥,有勝朱子、陽明。關於解書通順一層請審兩先生之所為說者,此可不談。對於功夫道路問題仍須稍申淺見,以吾之推重在此。 此學功夫,我上文已自說得明白,原衹在自識本心葆任勿失而已。其奈本心大不易識,從而葆任勿失的話即無從談起。於是功夫切要便不得不轉而在其如何有助於識心(或識仁)上面。凡“切近”雲、“平妥”雲者,舉謂其於識心為切近,且妥善無病也。當前功夫道路問題在此,前賢似未有能解决此問題者。尋繹《大學》 “格物緻和”之文,恰似在談功夫道路,顧其內容何指頗引起後人猜度。朱子以“即物窮理”為說,支離無當,陽明非之,伍、嚴兩先生並皆非之,可無再贅。但陽明必以“緻良知”為說,伍、嚴兩先生並皆斷其亦未為得之。我同意兩先生所見。 何以陽明亦未為得邪?陽明必以“緻知”為“緻良知”,強古人以就我,尚非此所欲論。其所以未為得者:陽明之“緻良知”實即是“自識本心,葆任勿失,以應物理事”(見前)之謂;功夫原是對的,卻非有助於識心的功夫,不解决當前問題也。此試看其說“功夫不離本體”,“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功夫”,便自可見。初學之士,其何從入手邪?於是不得不時時從粗淺處指點,以資接引初學,則又易啓學者冒認良知、輕於自信之弊。功夫終不得力,或教以靜坐,或教以防檢,又用種種方法為幫補。此嚴著所以有“陽明教人實無定法”之評語。而陽明之後,出其門者往往各標宗旨,別自成傢,殆非無故也。 (六) 從上所述,昔賢訖未得其至近至妥之路以指教於學者,後之人顧能得之邪?此必須具體作答,即伍、嚴兩先生為學之路是已。然兩先生固有所不同。欲言其所用功夫之不同,還須從其解書不同說起。 伍先生之講“格物緻知”也,全從《大學》本文內得其訓釋:“格物”即格其“物有本末”之物,“緻知”即緻其“知所先後”之知。天下、國、傢、身四者皆物也,而其本在身。達其本末,知所先務,一以修身為本(事事責己不責人),則心思力氣一嚮馳騖乎外者漸得收攏來,刻刻在自身意念行動上用功夫,便自近道。《大學》提出“近道”,學者所必當着眼。明德是道;必近道焉,乃有以明明德也。由格物緻知以至誠意統所謂近道。功夫要在誠意上做,而格物緻知則其前提,以引入誠意者也。誠意功夫如何做?慎獨、毋自欺是已。人能一念歸根嚮裏,慎於茲始,而意漸即於誠,夫然後於一嚮不免自欺者乃有所覺察,而進一步毋自欺焉,明德之明浸啓矣。慎而曰“獨”者,其始必在獨居(人所不及見)獨念(人所不及知)上認真,其卒也獨知(陽明所云良知)炯然以露,昭昭而靈靈矣。——是謂由近道而即於道。(1)(參看我所為《禮記大學篇伍氏學說綜述》一文之第六至第八各段。) 人能覺知其自欺,是其“心正”矣。從而毋自欺焉,是即修身而“身修”。身修而後“傢齊”、“國治”、“天下平”可致也。蓋凡此皆從修身立其本,而以次收其功效者。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必以修身為本,而致其力於慎獨;功夫門徑衹是如此。——此伍先生之說也。 嚴先生之為說異於是;其着眼在一“善”字,以此貫串《大學》全篇。蓋《大學》固曰:“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而緊接以“知止”為其作始也。善必在乎物我情感之通。故嚴著之訓釋“格物緻知”雲: “物”者對己之稱,凡一己之外皆是也。(略)“格”字(略)展轉引申總以感通通達為正訓。“緻”者,極也。(略)所謂“知”者(略),蓋即應物起感之感耳。是故通彼之謂“格物”,極感之謂“緻知”。通彼者通彼之情,極感者盡吾之意。即感即通,即通即極;情同意洽,若無間然,是謂之格物以致其知矣。 其切要語雲: 一念通物即是“善”;通而極之,即是“至善”;慎守而弗失之,即是“止至善”。小人者何?小之一國,一國之外非所通也;小之一傢,一傢之外非所通也;小之一身,一身之外非所通也;小之一時之欲求,一時欲求之外非所顧也。無感無通,不恥不畏,此小人之所以無忌憚也。故通之之謂大,窒之之謂小。通之之謂善,窒之之謂惡。(略)夫大學者大人之學也;其本始功夫,捨物我感通之外,亦將何所致力哉! 嚴先生極言“格緻”恰即是“忠恕”: (上略)反身者何?自度其情而已。是故格物者推己以及物;緻知者盡己以全天。格致之學,忠恕之道,一而已矣。皆所謂能近取譬,求仁之方耳。 (上略)夫推恩盡己,所以為善也。推恩者恕,盡己者忠。忠恕之道即格致之功。 古語“忠恕違道不遠”。孔子既以吾道一貫詔曾子,而曾子顧以忠恕語人,意或在此。嚴先生以忠恕釋格緻,功夫平實,予人以入手外。 (七) 從上看來,兩先生之解書若是其不同,無可調和融通,而其所用功夫又若是其非一也,吾何為而兩取之邪?兩取之,其在學者又將何所適從邪? 從解書而言,必無兩是之理,有一是,必有一非。兩傢相較,我之所信寧在伍先生。至於嚴說,亦竊好之,第論簡捷明切,則嫌不足矣。然讀者試取而與過去朱子、陽明之說相比較,非獨伍說也,即在嚴說,其允合書文而理緻通順,亦復有勝古人。吾不能輕去其一,故衹有並舉以進;好學之士其自擇之焉。且主要是實際功夫問題。解書亦是為了知曉如何用功。學者於功夫果其得力,書有未解者可捨之不問。 (八) 功夫問題是主要的。兩先生功夫雖若不同,然而事實上卻有殊途同歸之妙。讀者苟不忘本文開初之所云雲,便自會得伍先生為學恰側重在人心自覺不昧之一面入手,而嚴先生所從入手者恰重在其另一面:人與人情感之相通。兩面皆人心之效用也,其體則一。用不離體,入手雖異,天然會歸一處。 兩先生功夫雖若不同哉,然正自有其共同一致者在。此可以兩言括之: 一、心不可求也,則以不求求之; 二、近道自然合道。 本文初段既言之:心不可求;不求自至,求之轉不可得。且曾藉喻病失眠者如何乃可入睡,以明其理。默識本心有專從“不求”而得入者,靜坐是也。靜坐未始非此學一捷徑。前賢藉此得入者多矣,非第緒山、雙江、念庵也。前乎此,若陳白沙,非曰“靜中養出端倪”乎。又前,如程門於靜坐者輒稱其善學,皆是已。此固亦陽明教法之一,見於上文。 靜坐緣何乃得以識心?此在熟審本文前半之後,固不難達其理。人心乃生物經千萬年之進化從消除本能翳蔽而得透露出來。本能則先天有組織之反應而一觸即發之動勢也。是故人心之為人心,正在其能靜。動物何為而動邪?為有所求取也。有求焉,雖不形於動,未為靜也。真靜、似靜(思想)、動作三者,皆人類生命之所可能。但人類以其本能至不足以應付生活也,一切活動必有賴後天習慣之建立。習慣,蓋又一種後天有組織之反應而一觸即發之動勢也。凡動勢一經觸發,恆有其不能自止之慣性。人在生活中無時不隨從乎習氣而運動勞攘,而情懷動蕩,亦即無時不睏於有所求取,不能自止,幾何時其得有真靜現前邪?靜坐從息止動作而息止求取,真靜容或得一呈露。吾謂其於默識本心未始非一捷徑者在此。然而非可必得也;且歧途至多,易滋迷誤,非吾人所謂切近平妥之路,殊未足尚。若以為用功之一助,類如孟子所云“夜氣”之存而有“平旦之氣”者,則無不可耳。 伍、嚴兩先生未嘗言靜坐也,顧其功夫有合於“以不求求之”,殆勝於常人之習靜。常人之習靜,動作息止矣,浮念息止矣,似無所求矣,乃若隱微間並其期待而根絶之,不易言也。若是,則本心其能見乎?兩先生之為學,一專乎慎獨,一專乎忠恕,各事其事,意不求識心,而心乃自見,是其所以勝也。 陽明先生之為學,即本體即功夫,一貫地“是即是,不是即不是”,可謂卓絶。然此非人人所能承當也,遂乃多其接引之方。伍、嚴兩先生則不然。其於本體“ 是即是,不是即不是”,固不能有異;若功夫則寧從其“近是”者而力行之。伍先生之由格緻而慎獨,嚴先生之言格緻即忠恕,莫非人人所能知能行(絶無高不可階者)。果其力行而不怠也,則刻刻鞭闢近裏(幾近本心),隨功夫之進而明德以明;澈始澈終,一路下來,其間衹有生熟,更無轉換。此正《大學》所云“近道”,《中庸》所云“違道不遠”,《論語》所云“力行近仁”,《孟子》所云“強恕而行求仁莫近”者。一言總括之:日常生活在“近道”中實踐不已,便自然能合道;孔子所云“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者,將不期而自得之。 諦觀《論語》,孔子因人施教,至為顯然。其弟子問仁,隨時隨事指點,莫或同出。即在同一人亦且前後不同。蓋未嘗必教以識仁為先。“吾道一貫”之詔,隱若指目乎此,要非其人,非其時機,固不輕發。 (九) 宇宙間一事一物莫不有其歷史發展。學術,一社會産物也;一面隨社會之發展而發展,又一面學術本身自有其發展。儒學發展史非我所敢談,其早熟於春秋,中絶於漢唐,復興於宋明之世,一一尚待闡明其所以然。至宋大程子出而著《識仁篇》,蓋其時勢需要,抑亦時機成熟。朱子、陽明各傢之學,要亦各有其時。今伍、嚴兩先生所以有其貢獻於斯學者,殆亦其時則然邪?兩先生處在宋明之後數百年,既睹解書聚訟歷久莫决之苦悶,而為己為人尤痛感功夫莫得其路之一大問題;同時,其於前人為說為學所有得失之數亦漸分明。其有此發明足以補前賢之所未及者,雖曰心裁創見,正自有其緣會與條件在;其殆亦為儒學發展至此所宜有之事乎。吾固非謂兩先生於斯學之造詣成就更賢於朱子、陽明也,然吾敢信朱子、陽明復生,必自棄其說而大有取於兩先生之說。 (上方所為敘文,1963年暑期着筆於大連休假中,而未及完成;今續成之,如下。1965年3月漱志) 從儒學自身歷史發展言之,歷經宋、元、明、清,遞傳至伍、嚴兩先生,其存乎個體生命之修養如何且不論,其形著於意識足以供後人學習之所資者(尤其是伍先生)確乎其大有進於前,深可慶幸。然從中國面臨世界形勢發展之近代史來看,則中國此時固淪於衰敗,遭受其有史以來之最大睏厄,而儒學亦為時人摒棄,同遭空前未有之厄運。蓋數千年間中國之拓大綿久,依於中國文化;中國文化發展自始不以宗教作中心,而依於周孔教化。其卒也,以此而興者即以此而衰,曾食其利者亦必承其弊。改革勢不容已,儒學屏退自為事所應有。今也,幸以共産覺四十餘年之努力奮鬥,中國得從衰敗而崛興而蔚起,前途光明之極。顧儒學則由清季之奬西學,“五四”之掊孔傢,與夫今日之反封建,訖未見有否極泰來之象。然則儒學其從此遂為過時的一種學術資料而已乎?世有通人,宜不存此淺見。 兩先生自是有其信心的;而愚之信此學,從而信兩先生也,亦不敢後。嚴先生所為《禮記大學篇考釋》一書成於抗日戰爭末期,時際艱難,印刷窳劣之極,又訛奪紛出。印出數百本,先生用以分贈知交朋友,其果知重視而保存之者殆亦不多其人。既不出售於市坊間,外人知之者甚鮮。苟不重為印刷流佈,其必絶而不傳。伍先生一生談學而不著書,傳與不傳一聽後人,毫不介意。苟不為之紀錄其詞,宣揚其義,則其湮沒可以立待。愚暨諸友既就先生口說者編錄成書,又為綜述一文加以闡發。凡此皆須付印問世。於是而有兩傢解說合印之念。此即敘文所由作也。然而究在何時付印,不敢知也。竊願及身見之耳。脫不及見,當以屬之愚子若孫。 “世界未來文化,恰將是中國文化的復興。”——此言愚發之四十四年前(見《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儒學昌明蓋正在今後之世界。時人不有所謂“科學預見”者乎,愚固不虞其所願望之竟虛也。七十三叟梁漱溟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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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記大學篇伍嚴兩傢解說合印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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