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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
作者: 鬍適 Hu Shi
  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
  
  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什麽事,說錯了什麽話,要我認錯,
  
  要我用功讀書,有時侯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
  
  步。我一生衹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丟臉
  
  聘書醜)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纔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
  
  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傢裏;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傢裏
  
  去敲門。先生傢裏有人把鎖匙從門縫裏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
  
  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
  
  書,纔回傢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愛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駡我一句,
  
  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衹對我一望,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便嚇住了,犯的
  
  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時纔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人靜時,關了房門,
  
  先責備我,然後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息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
  
  她教訓兒子不是藉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衹穿着一件單背心,這時侯
  
  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傢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
  
  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我隨口回答:“娘(涼)什麽!老子都不老子呀。”
  
  我剛說了這句話,一擡頭,看見母樣從傢裏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
  
  這句輕薄的話了。晚上人靜後,她罰我跪下,重重的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了
  
  老子,是多麽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的坐着發抖,也不許我上慶去睡。這
  
  是我的嚴師,我的慈母。我母樣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
  
  ;但她有時侯也很有剛氣,不受一點人格上的侮辱。我傢五叔是個無正業的浪人,
  
  有一天在煙館裏發牢騷,說我母親傢中有事請某人幫忙,大概總有什麽好處給他。
  
  這句話傳到了我母親耳雜裏,她氣得大哭,請了幾位本傢來,把五叔喊來,她當面
  
  質問他給了某人什麽好處。直到五叔當衆認錯賠罪,她纔罷休。我在我母親的教訓
  
  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極大極深的影響。我十四歲(其實衹有十二零二、三個月)
  
  便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裏獨撲剋混了二十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
  
  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
  
  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愛母。
〖原文〗
  (一)我的母親 鬍適
  我小時候身體弱,不能跟着野蠻的孩子們一塊兒玩。我母親也不準我和他們亂跑亂跳。小時不曾養成活潑遊戲習慣,無論在什麽地方,我總是文縐縐地。所以家乡老輩都說我“像個先生樣子”,遂叫我做“麇先生”。這個綽號叫出去之後,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叫做麇先生了。即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裝出點“先生”樣子,更不能跟着頑童們“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傢八字門口和一班孩子“擲銅錢”,一位老輩走過,見了我,笑道:“麇先生也擲銅錢嗎?”我聽了羞愧的面紅耳熱,覺得太失了“先生”身份!
  大人們鼓勵我裝先生樣子,我也沒有嬉戲的能力和習慣,又因為我確是喜歡看書,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過兒童遊戲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裏去“監割”(頂好的田,水旱無憂,收成最好,佃戶每約田主來監割,打下𠔌子,兩傢平分),我總是坐在小樹下看小說。十一二歲時 ,我稍活潑一點,居然和一群同學組織了一個戲劇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槍,藉得了幾副假鬍須,就在村口田裏做戲。我做的往往是諸葛亮,劉備一類的文角兒;衹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榮一箭從椅子上射倒下去,這算是我最活潑的玩藝兒了。
  我在這九年(1895-1904)之中,衹學得了讀書寫字兩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點底子。但別的方面都沒有發展的機會。有一次我們村“當朋”(八都凡五村,稱為“五朋”,每年一村輪着做太子會,名為“當朋”)籌備太子會,有人提議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隊裏學習吹笙或吹笛。族裏長輩反對,說我年紀太小,不能跟着太子會走遍五朋。於是我便失掉了學習音樂的唯一機會。三十年來,我不曾拿過樂器,也全不懂音樂;究竟我有沒有一點學音樂的天資,我至今不知道。至於學圖畫,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紙蒙在小說書的石印繪像上,摹畫書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見了,挨了一頓大駡,抽屜裏的圖畫都被搜出撕毀了。於是我又失掉了學做畫傢的機會。
  但這九年的生活,除了讀書看書之外,究竟給了我一點做人的訓練。在這一點上,我的恩師便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什麽事,說錯了什麽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衹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丟臉出醜。)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纔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傢裏;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傢裏去敲門。先生傢裏有人把鎖匙從門縫裏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纔回傢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駡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衹對我一望,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便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眠醒時纔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後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藉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衹穿着一件單背心。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傢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我隨口回答:“涼,什麽!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剛說了這句話,一擡頭,看見母親從傢裏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晚上人靜後,她罰我跪下,重重的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了老子,是多麽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得坐着發抖,也不許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淚,不知擦進了什麽微菌,後來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翳病。醫來醫去,總醫不好。我母親心裏又悔又急,聽說眼翳可以用舌頭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頭舔我的病眼。這是我的嚴師,我的慈母。
  我母親二十三歲做了寡婦,又是當傢的後母。這種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筆寫不出一萬分之一二。傢中財政本不寬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經營調度。大哥從小便是敗子,吸鴉片煙、賭博,錢到手就光,光了便回傢打主意,見了香爐便拿出去賣,撈着錫茶壺便拿出押。我母親幾次邀了本傢長輩來,給他定下每月用費的數目。但他總不夠用,到處都欠下煙債賭債。每年除夕我傢中總有一大群討債的,每人一盞燈籠,坐在大廳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廳的兩排椅子上滿滿的都是燈籠和債主。我母親走進走出,料理年夜飯,謝竈神,壓歲錢等事,衹當做不曾看見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門”了,我母親纔走後門出去,央一位鄰居本傢到我傢來,每一傢債戶開發一點錢。做好做歹的,這一群討債的纔一個一個提着燈籠走出去。一會兒,大哥敲門回來了。我母親從不駡他一句。並且因為是新年,她臉上從不露出一點怒色。這樣的過年,我過了六七次。
  大嫂是個最無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個能幹而氣量很窄小的人。他們常常鬧意見,衹因為我母親的和氣榜樣,他們還不曾有公然相駡相打的事。她們鬧氣時,衹是不說話,不答話,把臉放下來,叫人難看;二嫂生氣時,臉色變青,更是怕人。她們對我母親鬧氣時,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這一套,後來也漸漸懂得看人的臉色了。我漸漸明白,世間最可厭惡的事莫如一張生氣的臉;世間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氣的臉擺給旁人看,這比打駡還難受。
  我母親的氣量大,性子好,又因為做了後母後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兒比我衹小一歲,她的飲食衣服總是和我的一樣。我和她有小爭執,總是我吃虧,母親總是責備我,要我事事讓她。後來大嫂二嫂都生了兒子了,她們生氣時便打駡孩子來出氣,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話駡給別人聽。我母親衹裝做不聽見。有時候,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門去,或到左鄰立大嫂傢去坐一會,或走後門到後鄰度嫂傢去閑談。她從不和兩個嫂子吵一句嘴。
  每個嫂子一生氣,往往十天半個月不歇,天天走進走出,板着臉,咬着嘴,打駡小孩子出氣。我母親衹忍耐着,到實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這一天的天明時,她便不起床,輕輕的哭一場。她不駡一個人,衹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來照管她。她先哭時,聲音很低,漸漸哭出聲來。我醒了起來勸她,她不肯住。這時候,我總聽得見前堂(二嫂住前堂東房)或後堂(大嫂住後堂西房)有一扇房門開了,一個嫂子走出房嚮廚房走去。不多一會,那位嫂子來敲我們的房門了。我開了房門,她走進來,捧着一碗熱茶,送到我母親床前,勸她止哭,請她喝口熱茶。我母親慢慢停住哭聲,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勸一會,纔退出去。沒有一句話提到什麽人,也沒有一個字提到這十天半個月來的氣臉,然而各人心裏明白,泡茶進來的嫂子總是那十天半個月來鬧氣的人。奇怪的很,這一哭之後,至少有一兩個月的太平清靜日子。
  我母親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但她有時候也很有剛氣,不受一點人格上的侮辱。我傢五叔是個無正業的浪人,有一天在煙館裏發牢騷,說我母親傢中有事總請某人幫忙,大概總有什麽好處給他。這句話傳到了我母親耳朵裏,她氣得大哭,請了幾位本傢來,把五叔喊來,她當面質問他,她給了某人什麽好處。直到五叔當衆認錯賠罪,她纔罷休。
  我在我母親的教訓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極大極深的影響。我十四歲(其實衹有十二零兩三個月)便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裏獨自混了二十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
  (二)我的母親 老捨
  母親的娘傢是北平德勝門外,土城兒外邊,通大鐘寺的大路上的一個小村裏。村裏一共有四五傢人傢,都姓馬。大傢都種點不十分肥美的地,但是與我同輩的兄弟們,也有當兵的,作木匠的,作泥水匠的,和當巡察的。他們雖然是農傢,卻養不起牛馬,人手不夠的時候,婦女便也須下地作活。
  對於姥姥傢,我衹知道上述的一點。外公外婆是什麽樣子,我就不知道了,因為他們早已去世。至於更遠的族係與傢史,就更不曉得了;窮人衹能顧眼前的衣食,沒有功夫談論什麽過去的光榮;“傢譜”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沒有聽說過。
  母親生在農傢,所以勤儉誠實,身體也好。這一點事實卻極重要,因為假若我沒有這樣的一位母親,我以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個折扣了。
  母親出嫁大概是很早,因為我的大姐現在已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婆,而我的大外甥女還長我一歲啊。我有三個哥哥,四個姐姐,但能長大成人的,衹有大姐,二姐,三姐,三哥與我。我是“老”兒子。生我的時候,母親已有四十一歲,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閣。
  由大姐與二姐所嫁入的家庭來推斷,在我生下之前,我的傢裏,大概還馬馬虎虎的過得去。那時候定婚講究門當戶對,而大姐丈是作小官的,二姐丈也開過一間酒館,他們都是相當體面的人。
  可是,我,我給家庭帶來了不幸:我生下來,母親暈過去半夜,纔睜眼看見她的老兒子——感謝大姐,把我揣在懷中,緻未凍死。
  一歲半,我把父親“剋”死了。
  兄不到十歲,三姐十二、三歲,我纔一歲半,全仗母親獨力撫養了。父親的寡姐跟我們一塊兒住,她吸鴉片,她喜摸紙牌,她的脾氣極壞。為我們的衣食,母親要給人傢洗衣服,縫補或裁縫衣裳。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手終年是鮮紅微腫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兩大緑瓦盆。她作事永遠絲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戶們送來的黑如鐵的布襪,她也給洗得雪白。晚間,她與三姐抱着一盞油燈,還要縫補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終年沒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還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舊的,櫃門的銅活久已殘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上沒有塵土,殘破的銅活發着光。院中,父親遺留下的幾盆石榴與夾竹桃,永遠會得到應有的澆灌與愛護,年年夏天開許多花。
  哥哥似乎沒有同我玩耍過。有時候,他去讀書;有時候,他去學徒;有時候,他也去賣花生或櫻桃之類的小東西。母親含着淚把他送走,不到兩天,又含着淚接他回來。我不明白這都是什麽事,而衹覺得與他很生疏。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是我與三姐。因此,她們作事,我老在後面跟着。她們澆花,我也張羅着取水;她們掃地,我就撮土……從這裏,我學得了愛花,愛清潔,守秩序。這些習慣至今還被我保存着。有客人來,無論手中怎麽窘,母親也要設法弄一點東西去款待。舅父與表哥們往往是自己掏錢買酒肉食,這使她臉上羞得飛紅,可是殷勤的給他們溫酒作面,又結她一些喜悅。遇上親友傢中有喜喪事,母親必把大褂洗得幹幹淨淨,親自去賀吊——份禮也許衹是兩吊小錢。到如今如我的好客的習性,還未全改,儘管生活是這麽清苦,因為自幼兒看慣了的事情是不易改掉的。
  姑母常鬧脾氣。她單在雞蛋裏找骨頭。她是我傢中的閻王。直到我入了中學,她纔死去,我可是沒有看見母親反抗過。“沒受過婆婆的氣,還不受大姑子的嗎?命當如此!”母親在非解釋一下不足以平服別人的時候,纔這樣說。是的,命當如此。母親活到老,窮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當如此。她最會吃虧。給親友鄰居幫忙,她總跑在前面:她會給嬰兒洗三——窮朋友們可以因此少花一筆“請姥姥”錢——她會颳痧,她會給孩子們剃頭,她會給少婦們絞臉……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應。但是吵嘴打架,永遠沒有她。她寧吃虧,不逗氣。當姑母死去的時候,母親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來,一直哭到墳地。不知道哪裏來的一位侄子,聲稱有承繼權,母親便一聲不響,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爛板凳,而且把姑母養的一隻肥母雞也送給他。
  可是,母親並不軟弱。父親死在庚子鬧“拳”的那一年。聯軍入城,挨傢搜索財物雞鴨,我們被搜兩次。母親拉着哥哥與三姐坐在墻根,等着“鬼子”進門,街門是開着的。“鬼子”進門,一刺刀先把老黃狗刺死,而後入室搜索。他們走後,母親把破衣箱搬起,纔發現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壓死了。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來了,滿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饑荒中,保護着兒女。北平有多少變亂啊,有時候兵變了,街市整條的燒起,火團落在我們院中。有時候內戰了,城門緊閉,鋪店關門,晝夜響着槍炮。這驚恐,這緊張,再加上一傢飲食的籌劃,兒女安全的顧慮,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她的淚會往心中落!這點軟而硬的個性,也傳給了我。我對一切人與事,都取和平的態度,把吃虧看作當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什麽事都可將就,而不能超過自己劃好的界限。我怕見生人,怕辦雜事,怕出頭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時候,我便不得不去,正象我的母親。從私塾到小學,到中學,我經歷過起碼有廿位教師吧,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也有毫無影響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並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當我在小學畢了業的時候,親友一致的願意我去學手藝,好幫助母親。我曉得我應當去找飯吃,以減輕母親的勤勞困苦。可是,我也願意升學。我偷偷的考入了師範學校——製服,飯食,書籍,宿處,都由學校供給。衹有這樣,我纔敢對母親提升學的話。入學,要交十元的保證金。這是一筆巨款!母親作了半個月的難,把這巨款籌到,而後含淚把我送出門去。她不辭勞苦,衹要兒子有出息。當我由師範畢業,而被派為小學校校長,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衹說了句:“以後,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衹有一串串的眼淚。我入學之後,三姐結了婚。母親對兒女是都一樣疼愛的,但是假若她也有點偏愛的話,她應當偏愛三姐,因為自父親死後,傢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親和三姐共同撐持的。三姐是母親的右手。但是母親知道這右手必須割去,她不能為自己的便利而耽誤了女兒的青春。當花轎來到我們的破門外的時候,母親的手就和冰一樣的涼,臉上沒有血色——那是陰歷四月,天氣很暖。大傢都怕她暈過去。可是,她掙紮着,咬着嘴唇,手扶着門框,看花轎徐徐的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傢,我又住學校,傢中衹剩母親自己。她還須自曉至晚的操作,可是終日沒人和她說一句話。新年到了,正趕上政府倡用陽歷,不許過舊年。除夕,我請了兩小時的假。由擁擠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爐冷竈的傢中。母親笑了。及至聽說我還須回校,她楞住了。半天,她纔嘆出一口氣來。到我該走的時候,她遞給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麽熱鬧,我卻什麽也沒看見,淚遮迷了我的眼。今天,淚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當日孤獨的過那凄慘的除夕的慈母。可是慈母不會再候盼着我了,她已入了土!
  兒女的生命是不依順着父母所設下的軌道一直前進的,所以老人總免不了傷心。我廿三歲,母親要我結了婚,我不要。我請來三姐給我說情,老母含淚點了頭。我愛母親,但是我給了她最大的打擊。時代使我成為逆子。廿七歲,我上了英國。為了自己,我給六十多歲的老母以第二次打擊。在她七十大壽的那一天,我還遠在異域。那天,據姐姐們後來告訴我,老太太衹喝了兩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說出來。
  七七抗戰後,我由濟南逃出來。北平又象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據了,可是母親日夜惦念的幼子卻跑西南來。母親怎樣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傢信,我總不敢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祥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象花插在瓶子裏,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裏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傢信中帶來不好的消息,告訴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傢信中找不到關於老母的起居情況。我疑慮,害怕。我想象得到,如有不幸,傢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親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寫去祝壽的信,算計着會在壽日之前到達。信中囑咐千萬把壽日的詳情寫來,使我不再疑慮。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勞軍的大會上回來,我接到傢信。我不敢拆讀。就寢前,我拆開信,母親已去世一年了!
  生命是母親給我的。我之能長大成人,是母親的血汗灌養的。我之能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是母親感化的。我的性格,習慣,是母親傳給的。她一世未曾享過一天福,臨死還吃的是粗糧。唉!還說什麽呢?心痛!心痛!
〖作者簡介〗
  (一)鬍適(1891~1962),原名鬍洪騂,字適之,安徽績溪人,生於上海。幼年在故鄉傢塾讀書,。筆名有天風、藏暉、鐵兒等。現代著名詩人、學者。14歲到上海求學,1904年隨兄到上海,先後進梅溪學堂、澄衷學堂,1906年考入中國公學。 1910年赴美留學,先入康奈爾大學農科,1912年轉文學院,修哲學、文學。 1915年人哥倫比亞大學哲學係,係主任是杜威。從此一生信奉杜威的實用主義。 1916年開始與在美同學討淪白話文,最後寫成《文學改良當議》,1917年1月發表於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雜志。這是最早全面係統地提倡白話文的論文,在新文化運動初期産生重大影響。 1917年回國任北京大學教授,參加《新青年》編輯,1920年出版第一部白話詩集《嘗試集》。 五四運動以後,思想逐漸趨於保守。1928年受聘擔任中國公學校長兼文理學院院長。1931年回北大任文學院長兼中文係主任。1932年5月創辦《獨立評論》。 抗戰期間一直擔任駐美大使。1946年就任北京大學校長。1949年到美國,次年任普林斯頓大學葛斯德圖書館館長。1958年回臺灣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1962年2月24日中央研究院舉行第五次院士會議,為歡迎新院士舉行的酒會迎新院士舉行的酒會結束時,因猝發心髒病逝世。享年72歲。
  (二)老捨(1899.2.3~1966.8.24),字捨予,原名舒慶春,老北京(滿族正紅旗)人,中國現代小說傢、戲劇傢、著名作傢,因作品很多而獲得“人民藝術傢”稱號。曾任小學校長、中學教員、大學教授。筆名“捨予”、“老捨”,老捨是他最常用的筆名,另有鴻來、非我等筆名。曾經擔任山東大學等名校教授。一生主要作品有:《駱駝祥子》、《四世同堂》及未完成的《正紅旗下》,話劇《竜須溝》、《茶館》等。1899年2月3日出生在北京西城小羊圈鬍同(現名小楊傢鬍同),滿族正紅旗人,父親是一名滿族的護軍,陣亡在八國聯軍攻打北京城的巷戰中,“老捨”這一筆名最初在小說《老張的哲學》中使用。老捨出生於北京一個貧苦旗人家庭。一歲半喪父,襁褓之中的老捨傢曾遭八國聯軍的意大利軍人劫掠,還是嬰兒的老捨因為一個倒扣在身上的箱子幸免於難。老捨九歲得人資助始入私塾。1913年,考入京師第三中學(現北京三中),數月後因經濟睏難退學。同年考取公費的北京師範學校。於1918年畢業。
  五四新文化運動掀起的民主、科學、個性解放的思潮,把他從“兢兢業業辦小學,恭恭順順侍奉老母,規規矩矩結婚生子”的人生信條中驚醒;文學革命的勃興,又使他“醉心新文藝”,由此開始生命和事業的新起點。1922年任南開中學國文教員。同年發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小鈴兒》。1924年赴英國,任倫敦大學東方學院中文講師。教學之餘,讀了大量外國文學作品,並正式開始創作生涯。陸續發表《老張的哲學》、《趙子曰》和《二馬》三部描寫市民生活的諷刺長篇小說。自1925年起,陸續寫了3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對烏煙瘴氣的教育界做了生動的揭露;《趙子曰》的鞭撻鋒芒指嚮以新派自詡其實醉生夢死的青年學生;《二馬》的主人公是旅居英國的北京人,諷刺的仍是在封建的小生産的社會土壤裏培植出來的“出窩兒老”的畸形心態——都以清脆的北京口語,俏皮的幽默筆墨,渲染北京的民俗風情,通過閉塞守舊、苟且偷安的民族心理的剖析,申述對於祖國命運的憂慮,顯示出與衆不同的藝術個性和思想視角。3部作品陸續在《小說月報》上連載後,引起文壇的註目。1926年老捨加入文學研究會。1929年夏,繞道歐、亞回國。在新加坡逗留期間,為當地高漲的民族解放要求所鼓舞,創作反映被壓迫民族覺醒的中篇童話《小坡的生日》。1930年回到中國,任濟南齊魯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並編輯《齊魯月刊》。
〖寫作背景〗
  (一)鬍適的母親馮順弟是舊社會傳統的“母親形象”。她23歲守寡,一直守了23年,受盡了人生的痛苦和折磨。而最大的痛苦莫過於許多親人相繼死去。為了她唯一的兒子鬍適,她含辛茹苦,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她忍受一切,掙紮着熬過了23年。她寧可自己遭受睏窘,也要供鬍適讀書,她處處為兒子設想,是一位註重智力投資的開明的母親。1918年11月,她歷盡寡居的艱辛,離開了人世。
  (二)四十多歲的母親冒着生命的危險把老捨帶到了人世,在老捨一歲半的時候,父親去世,是母親一人含辛茹苦把他們幾個帶大,母親用自己的雙手撫養着子女,老捨二十七歲時,母親已七十高齡,中國有句老話“父母在,不遠遊。”可這時的老捨又來到英國任教,三十三歲,老捨成傢,可那時他又長期在山東任教,抗戰爆發後,老捨又衹身來到抗日前綫,並擔任重要職務。母子心相連啊,此時的母親已是八十高齡的老人……再加上戰爭不斷,老捨怎能不挂念母親,母親又怎會不想念兒子?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1942年,身在抗日前綫的老捨,得到母親去世的消息時,母親已經走了一年有餘。於是,老捨用飽蘸真情的筆寫下《我的母親》來追憶母親,來抒發自己對母親的懷念!
〖評析〗
  (一)文章在平淡的語言下,多了一份感情。這份寬廣、持久的母子之愛,通過淡似白描的勾勒,顯示出那樣感人至深的藝術效果。本文之所以能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當然不是憑藉什麽宏偉的結構和華麗的文字。而是憑着它的平實。
  平實的語言,樸素明淨,把母親的性格刻畫得入木三分:“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便把我喊醒”,“催我去上早學”。在儒傢思想占統治地位的舊中國,女性的地位極低。更何況鬍適之母是一個封建大家庭的主婦,她身為寡婦又兼後母後婆,除了巴望親生兒子“踏上”他“老子”的腳步外,還企盼什麽?所以“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任嚴父”。對於非己所生的兒子、女兒,母親則“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門去”,母親忍辱負重的痛苦形象,衹通過這平淡的敘述,便躍然紙上,並在讀者心中碰出同情的音響。沒有華麗詞藻的堆砌。對母之愛倒顯得深沉而質樸。
  其實,平實的風格來源於作者的真情實感。因此任何虛情假義、矯揉造作都不會具有震撼人心的藝術感染力。通讀全篇,我們能夠感到鬍適對母親的深深愛意。鬍適作為書香門第的後代,在幼年時期接受的便是論述傳統儒傢忠孝仁愛的倫理教育,以後又從朱子《小學》中,學會了“勤謹合緩”,因而對於母親的不易,便理解得更深、更切,所以說除了家乡“九年的生活,除了讀書看書之外,究竟給了我一點做人的訓練,在這一點上。我的恩師便是我的慈母。”當然,對於自己的母親,也就愛得更深。“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愛母之情,敬母之意,透過字裏行間,強烈涌現出來。感情之真、之純,動人心弦。(
  (二)文章通過記敘母親一生的身世、經歷、性格及遭遇,表達了作者對自己母親的無限敬愛和無以報答母親恩情的愧疚之情,也塑造了一位有着典型東方女性性格特徵的平凡而偉岸的母親形象。首先,這篇文章多處運用了刻畫人物的寫法,使母親的形象活靈活現.此文章能感動我,是因為文中列舉了老捨母親的生前往事.沒有普希金的波瀾壯闊,也沒有文一多的特殊見解.有的,衹是對母親一顆真切的心.
  從"我"生下來的那刻開始,母親就與我相依為命.一句"把我端在懷中.緻為凍死",體現出了作為一個母親的責任,同時也表現出了老捨母親對老捨的重視.在父親的死後的日子裏,母親非常窮苦,但她還要養着自己的兒女,她整天為人們洗衣服,手終年都是鮮紅微腫的。從手終年都是鮮紅微腫的這句話中,我們可以體會到母親的辛苦。天天為人們洗服裝,母親為了什麽?母親為了兒女的生活,甘願受苦,這是一種多麽偉大的精神啊!又如”我這能長達成人,是母親的血汗灌養的.我之能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是母親感化的".此句寫出了母親從小到大對我的無盡關懷,指明了我的人生道路,讓我成為了一個素質人格品德都健全的人.
  本文采用口語與書面語相結合的形式,既流暢樸素生動,又凝練含蓄雋永,抒發了對母親的敬仰感念追懷和永世不忘的深情。敘述語言流暢、樸素、親切,極富表現力。這也是老捨文學語言的基本特點。如“史不到十歲……一直到半夜”這一段記述就把父親死後,母親為了養活一傢人,含辛茹苦,日夜勞作的經歷與精神寫得很充分了。而所用語言則是嘮傢常式的樸素、流暢、親切的語言。議論語言凝練、深情、雋永,藴有哲理意味。在文章中,老捨經常在敘述到一定的時候,便適時地插進議論文字,這對於深休全文題旨,抒發濃郁的感情,都發揮了如點睛般的作用。例如“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心裏是安定的”,這段話是作者在抗戰時期被迫躲到四川成纔見不到滯留在北平的母親,無比思念又擔心年邁的老母遭遇不測所表達的憂懼、思念交織的復雜感情的一段話,是人處在特定的環境中時纔會有的感覺和想法,作者以其凝練的文字表達出來,其雋永意味是頗具啓發性的,所以,足以引發很多人的共鳴。
《我的母親》
  鄒韜奮
  說起我的母親,我衹知道她是“浙江海寧查氏”,至今不知道她有什麽名字!這件小事也可表示今昔時代的不同。現在的女子未出嫁的固然很“勇敢”地公開着她的名字,就是出嫁了的,也一樣地公開着她的名字。不久以前,出嫁後的女子還大多數要在自己的姓上面加上丈夫
  的姓;通常人們的姓名衹有三個字,嫁後女子的姓名往往有四個字。
  在我年幼的時候,知道擔任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婦女雜志》筆政的朱鬍彬夏,在當時算是有革命性的“前進的”女子了,她反抗了傢裏替她訂的舊式婚姻,以致她的頑固的叔父宣言要用手槍打死她,但是她卻仍在“鬍”字上面加着一個“朱”字!近來的女子就有很多在嫁後仍衹由自己的姓名,不加不減。這意義表示女子漸漸地有着她們自己的獨立的地位,不是屬於任何人所有的了。但是在我的母親的時代,不但不能學“朱鬍彬夏”的用法,簡直根本就好像沒有名字!我說“好像”,因為那時的女子也未嘗沒有名字,但在實際上似乎就用不着。
  像我的母親,我聽見她的娘傢的人們叫她做“十六小姐”男傢大傢族裏的人們叫她做“十四少奶”,後來我的父親做官,人們便叫做“太太”始終沒有用她自己名字的機會!我覺得這種情形也可以暗示婦女在封建社會裏所處的地位。
  我的母親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生的那一年是在九月裏生的,她死的那一年是在五月裏死的,所以我們母子兩人在實際上相聚的時候衹有十一年零九個月。我在這篇文裏對於母親的零星追憶,衹是這十一年裏的前塵影事。
  我現在所能記得的最初對於母親的印象,大約在兩三歲的時候。我記得有一天夜裏,我獨自一人睡在床上,由夢裏醒來,朦朧中睜開眼睛,模糊中看見由垂着的帳門射進來的微微的燈光。在這微微的燈光裏瞥見一個青年婦人拉開帳門,微笑着把我抱起來。她嘴裏叫我什麽,並對我說了什麽,現在都記不清了,衹記得她把我負在她的背上,跑到一個燈光燦爛人影憧憧往來的大客廳裏,走來走去“巡閱”着。大概是元宵吧,這大客廳裏除有不少成人談笑着外,有二三十個孩童提着各色各樣的紙燈,裏面燃着蠟燭,三五成群地跑着玩。我此時伏在母親的背上,半醒半睡似的微張着眼看這個,望那個。那時我的父親還在和祖父同住,過着“少爺”的生活;父親有十來個弟兄,有好幾個都結了婚,所以這大傢族裏看着這麽多的孩子。母親也做了這大傢族裏的一分子。她十五歲就出嫁,十六歲那年養我,這個時候纔十七八歲。我由現在追想當時伏在她的背上睡眼惺鬆所見着的她的容態,還感覺到她的活潑的歡悅的柔和的青春的美。我生平所見過的女子,我的母親是最美的一個,就是當時伏在母親背上的我,也能覺到在那個大客廳裏許多婦女裏面:沒有一個及得到母親的可愛。我現在想來,大概在我睡在房裏的時候,母親看見許多孩子玩燈熱鬧,便想起了我,也許躡手躡腳到我床前看了好幾次,見我醒了,便負我出去一飽眼福。這是我對母親最初的感覺,雖則在當時的幼稚腦袋裏當然不知道什麽叫做母愛。
  後來祖父年老告退,父親自己帶着傢眷在福州做候補官。我當時大概有了五六歲,比我小兩歲的二弟已生了。傢裏除父親母親和這個小弟弟外,衹有母親由娘傢帶來的一個青年女僕,名叫妹仔。“做官”似乎怪好聽,但是當時父親赤手空拳出來做官,傢裏一貧如洗。
  我還記得,父親一天到晚不在傢裏,大概是到“官場”裏“應酬”去了,傢裏沒有米下鍋;妹仔替我們到附近施米給窮人的一個大廟裏去領“倉米”,要先在廟前人山人海裏面擁擠着領到竹簽,然後拿着竹簽再從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帶着粗布袋擠到裏面去領米;母親在傢裏橫抱着哭涕着的二弟踱來踱去,我在旁坐在一隻小椅上呆呆地望着母親,當時不知道這就是窮的景象,衹詫異着母親的臉何以那樣蒼白,她那樣靜寂無語地好像有着滿腔無處訴的心事。妹仔和母親非常親熱,她們竟好像母女,共患難,直到母親病得將死的時候,她還是不肯離開她,把孝女自居,寢食俱廢地照顧着母親。
  母親喜歡看小說,那些舊小說,她常常把所看的內容講給妹仔聽。她講得娓娓動聽,妹仔聽着忽而笑容滿面,忽而愁眉雙銷。章回的長篇小說一下講不完,妹仔就很不耐地等着母親再看下去,看後再講給她聽。往往講到孤女患難,或義婦含冤的凄慘的情形,她兩人便都熱淚盈眶,淚珠盡往頰上涌流着。那時的我立在旁邊瞧着,莫名其妙,心裏不明白她們為什麽那樣無緣無故地揮淚痛哭一頓,和在上面看到窮的景象一樣地不明白其所以然。現在想來,纔感覺到母親的情感的豐富,並覺得她的講故事能那樣地感動着妹仔。如果母親生在現在,有機會把自己造成一個教員,必可成為一個循循善誘的良師。
  我六歲的時候,由父親自己為我“發蒙”,讀的是《三字經》,第一天上的課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一點兒莫名其妙!一個人坐在一個小客廳的炕床上“朗誦”了半天,苦不堪言!母親覺得非請一位“西席”老夫子,總教不好,所以傢裏雖一貧如洗,情願節衣縮食,把省下的錢請一位老夫子。說來可笑第一個請來的這位老夫子,每月束修衹須四塊大洋(當然供膳宿),雖則這四塊大洋,在母親已是一件很費籌措的事情。我到十歲的時候,讀的是“孟子見梁惠王”,教師的每月束修已加到十二元,算增加了三倍。到年底的時候,父親要“清算”我平日的功課,在夜裏親自聽我背書,很嚴厲,桌上放着一根兩指闊的竹板。我的背嚮着他立着背書,背不出的時候,他提一個字,就叫我回轉身來把手掌展放在桌上,他拿起這根竹板很重地打下來。我吃了這一下苦頭,痛是血肉的身體所無法避免的感覺,當然失聲地哭了,但是還要忍住哭,回過身去再背。不幸又有一處中斷,背不下去,經他再提一字,再打一下。嗚嗚咽咽地背着那位前世冤傢的“見梁惠王”的“孟子”!
  我自己嗚咽着背,同時聽得見坐在旁邊縫紉着的母親也唏唏噓噓地淚如泉涌地哭着。
  我心裏知道她見我被打,她也覺得好像刺心的痛苦,和我表着十二分的同情,但她卻時時從嗚咽着的斷斷續續的聲音裏勉強說着“打得好”!她的飲泣吞聲,為的是愛她的兒子;勉強硬着頭皮說聲“打得好”,為的是希望她的兒子上進。由現在看來,這樣的教育方法真是野蠻之至!但於我不敢怪我的母親,因為那個時候就衹有這樣野蠻的教育法;如今想起母親見我被打,陪着我一同哭,那樣的母愛,仍然使我感念着我的慈愛的母親。背完了半本“梁惠王”,右手掌打得發腫有半寸高,偷嚮燈光中一照,通亮,好像滿肚子裝着已成熟的絲的蠶身一樣。母親含着淚抱我上床,輕輕把被窩蓋上,嚮我額上吻了幾吻。
  當我八歲的時候,二弟六歲,還有一個妹妹三歲。三個人的衣服鞋襪,沒有一件不是母親自己做的。她還時常收到一些外面的女紅來做,所以很忙。我在七八歲時,看見母親那樣辛苦,心裏已知道感覺不安。記得有一個夏天的深夜,我忽然從睡夢中醒了起來,因為我的床背就緊接着母親的床背,所以從帳裏望得見母親獨自一人在燈下做鞋底,我心裏又想起母親的勞苦,輾轉反側睡不着,很想起來陪陪母親。但是小孩子深夜不好好的睡,是要受到大人的責備的,就說是要起來陪陪母親,一定也要被申斥幾句,萬不會被准許的(這至少是當時我的心理),於是想出一個藉口來試試看,便叫聲母親,說太熱睡不着,要起來坐一會兒。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母親居然許我起來坐在她的身邊。我眼巴巴地望着她額上的汗珠往下流,手上一針不停地做着布鞋——做給我穿的。這時萬籟俱寂,衹聽到滴搭的鐘聲,和可以微聞得到的母親的呼吸。我心裏暗自想念着,為着我要穿鞋,纍母親深夜工作不休,心上感到說不出的歉疚,又感到坐着陪陪母親,似乎可以減輕些心裏的不安成分。當時一肚子裏充滿着這些心事,卻不敢對母親說出一句。纔坐了一會兒,又被母親趕上床去睡覺,她說小孩子不好好的睡,起來幹什麽!現在我的母親不在了,她始終不知道她這個小兒子心裏有過這樣的一段不敢說出的心理狀態。
  母親死的時候纔廿九歲,留下了三男三女。在臨終的那一夜,她神志非常清楚,忍淚叫着一個一個子女囑咐一番。她臨去最捨不得的就是她這一群的子女。
  我的母親衹是一個平凡的母親,但是我覺得她的可愛的性格,她的努力的精神,她的能幹的纔具,都埋沒在封建社會的一個傢族裏,都葬送在沒有什麽意義的事務上,否則她一定可以成為社會上一個更有貢獻的分子。我也覺得,像我的母親這樣被埋沒葬送掉的女子不知有多少!
  一九三六,一,十日深夜
  1、學習本文截取人物表現中最典型的經歷來表現人物。
  2、理解作者通過對母親生活片段的回憶,為我們塑造了一位感人至深的普通而偉大的母親形象。
  [重點難點]
  1、重點:截取人物中最典型的經歷來表現人物。
  2、難點:語言細膩、真摯、深沉。
  1、作者簡介
  鄒韜奮,新聞記者、政治傢和出版傢。名恩潤,祖籍江西餘江,生於福建永安。1921年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自1926年在上海主編《生活》周刊起,畢生從事新聞出版工作。1932年創辦生活書店。1936年與瀋鈞儒、李公樸等七人被國民黨政府逮捕。先後在上海、漢口、重慶主編《抗戰》、《本民抗戰》等刊物,積極宣傳團结抗戰,反對妥協投降。著作編有《韜奮全集》《韜奮文集》等。
  鄒韜奮也是一位散文傢。著有《萍蹤寄語》《萍蹤憶語》等散文作品。
  2、導語
  有人說過:“父母對子女的愛,尤其是母愛,是人類最高尚純潔的、美好的感情。”同樣是至愛親情,朱自清的《背影》是寫父愛,而課文是寫母愛。讓我們來欣賞作者如何寫一位普通而偉大的母親形象吧。
  全文可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1—2),交代母親的姓氏和早逝。
  第二部分(3—6),回憶關於母親的四個片段,表現母親的慈愛、善良、能幹和奉獻精神。
  第三部分(7—8),以無限痛惜的心情交代母親去世時還年輕,概括母親的良好品質。
相關詞
電影鬍適
包含詞
緻我的母親我的母親鬍適關於我的母親
回憶我的母親地球我的母親我的母親趙一曼
地球,我的母親地球,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