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小说 : 农业 : 财经 : 财会 : 美容 : 歌曲 : 流行歌曲 : beyond : 中国 >重庆 >重庆公交站 > 农民
显示地图
目录
农民 Farmer
作者: 契诃夫 Anton Chekhov
  一
  
    莫斯科一家旅馆“斯拉夫商场”的一名跑堂尼古拉·奇基利杰耶夫得病了。他的下肢麻木,行走困难,结果有一天,他在过道里绊了一下,连同托盘上的火腿烧豌豆一起摔倒了。他只得辞去职务。他去求医,花光了自己和妻子的积蓄,已经难以维持生计,再说没有事做实在无聊,于是他拿定主意不如回到乡下老家去。在家里不只养病方便些,生活费用也会省得多。难怪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呢。
    他们是在傍晚时分回到故乡茹科沃村的。在他儿时的记忆中,自己的家总是那么明亮、舒适、方便,可是现在,当他跨进家门,他简直吓了一跳:木屋里又暗又挤又脏。跟他一道回来的妻子奥莉加和女儿萨莎望着炉子惊呆了:炉子大得几乎占去半间屋,让煤烟和苍蝇弄得黑糊糊的。有多少苍蝇啊!炉子歪了,四壁的原木倾斜了,看上去小木屋随时都会塌下来。在前面墙角放圣像的地方,旁边贴满了瓶子上的商标和剪下来的报纸--这些权当画片。穷啊,穷啊!大人都不在家,都去收割庄稼了。炉台上坐着一个六八岁的小姑娘,淡黄头发,没有梳洗,表情冷淡。她甚至没有瞧一眼进来的人。炉台下一只白猫在炉叉上蹭背。
    “咪咪,咪咪”萨莎唤它,“咪咪!”
    “我们家的猫听不见,”小姑娘说,“它聋了。”
    “怎么会呢?”
    “就是聋了。挨打了。”
    尼古拉和奥莉加看一眼就明白这里的生活怎么样,但谁也没有向对方说出来。他们默默地放下包裹,又默默地走到街上。他们的房子是村头第三家,看样子是最穷困、最破旧的了。第二家也好不了多少,可是尽头的一家却有铁皮屋顶,窗子上挂着窗帘。这所孤零零的房子没有围墙,那是一家小饭馆。所有的农舍排成一行,整个小村安然寂静,各家院子里的柳树、接骨木和花椒树都探出墙来,景致煞是好看。
    在农家的宅旁地之后,一道陡峭的土坡通向河边,坡上这儿那儿的粘土里露出一块块大石头。在这些石头和陶工挖出的土坑之间,有一些弯弯曲曲的小道,成堆的陶器碎片,有褐色的,有红色的,遗留在那里。山坡下面是一片广阔而平整的绿油油的草场。草场已经割过,此刻只有农家的牲畜在游荡。那条河离村有一俄里远,河水在绿树成荫的美丽的河岸间婉蜒而去。河那边又是很大一片草场,草场上有牲畜,成排成排的白鹅。草场过去,跟河的这边一样,一道陡坡爬到山上。山顶上有个村子和一座五个圆顶的教堂,再远一点是地主的庄园。
    “你们这地方真好!”奥莉加说,对着教堂画着十字,“多么开阔啊,主啊!”
    正在这时候,响起了教堂的钟声,召唤人们去做彻夜祈祷(这是礼拜天的前夜)。坡下的两个小姑娘正抬着一桶水,她们回过头去望着教堂,听那钟声。
    “这会儿‘斯拉夫商场’正好开饭……”尼古拉出神地说。
    尼古拉和奥莉加坐在陡坡边上,看着太阳怎样落山,那金黄的、紫红的晚霞怎样映在河里,映在教堂的窗子上,映在四野的空气中。空气柔和、宁静、说不出的纯净,这在莫斯科是从来没有的。太阳落山,一群群牛羊阵阵地、哗哗地叫着回村来,鹅群也从对岸飞过河来。随后四下里静下来,柔和的亮光消失了,昏暗的暮色很快就降落下来。
    这时候,尼古拉的父亲和母亲回家来了,两位老人身材一般高,同样消瘦、驼背、掉了牙。两个女人,儿媳妇玛丽亚和菲奥克拉,白天在对岸地主家帮工,这时也回家来了。玛丽亚是哥哥基里亚克的妻子,有六个孩子。菲奥克拉是弟弟杰尼斯的妻子,有两个孩子,杰尼斯现在在外面当兵。尼古拉走进木房,看到一大家子的人,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身子在高板床①上、在摇篮里、在所有的屋角果蠕动,看到老人和女人们怎样把黑面包泡在水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这当儿他想到,他,一个有病的人,没有钱,还拖着一家人,回到老家来是错了,错了!
    --------
    ①乡村木房中装在炉子和侧壁之间,有一人高,很宽。
    “基里亚克哥哥在哪儿?”大家打过招呼后他问道。
    “他在一个商人家里当看守人,”父亲回答,“守林子。他是个不错的庄稼人,就是酒灌得大多。”
    “不挣钱的人!”老太婆抱怨说,“我们家的汉子都命苦,从不拿东西回家,反倒从家里往外拿。基里亚克酗酒,老头子呢,用不着隐瞒,也认得上小酒馆的路。惹得圣母娘娘生气啦。”
    因为来了客人才烧起了茶炊。茶水里有一股鱼腥味。灰色的糖块是咬过剩下的;面包上,碗碟上,有不少蟑螂爬来爬去。这种茶叫人喝不下去,谈话也叫人不痛快--谈来谈去,不是穷就是病。可是大家还没喝完一杯茶,忽然从院子里传来响亮的、拖长的、醉醺醺的喊叫声。
    “玛-玛丽-亚!”
    “好像基里亚克回来了,”老头子说,“真是提到谁,谁就到。”
    大家不作声了。不一会儿,喊声又响起来,粗声粗气,拖得很长,像从地底下发出来的:
    “玛-玛丽-亚!”
    大儿媳玛丽亚,脸色煞白,直往炉子边靠。这个宽肩膀、壮实、难看的女人一脸惊吓的神色,让人看了有点奇怪。她的女儿,那个坐在炉台上的小姑娘,一直表情冷淡,这时突然大声哭起来。
    “你哭什么,讨厌鬼?”菲奥克拉喝斥她,她是个漂亮女人,身子也壮实,肩膀很宽,“别怕,他又不会把你打死!”
    从老人口里尼古拉得知,玛丽亚害怕跟基里亚克一块儿住在林子里,因为每当他喝醉了酒,回来就找她闹事,毫不留情地毒打她。
    “玛-玛丽-亚!”喊声到了房门口。
    “看在基督份上,救救我,亲人们,”玛丽亚费力地说,她喘着粗气,就像被人扔进冰水里一样,“救救我,亲人们哪……”
    屋里所有的孩子都哭起来,萨莎望着他们也哭了。先是一声醉醺醺的咳嗽,随后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胡子农民走进屋来。他戴一顶冬天的帽子,所以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样子吓人。他就是基里亚克。他走到妻子跟前,抡起胳膊,一拳头打在她的脸上。她一声没出,被打昏过去,一下子瘫在地上,鼻子里立刻流出血来。
    “真丢人,丢人,”老头子嘟哝着爬到了炉台上,“还当着客人的面!造孽呀!”
    老太婆默默地坐着,弓腰驼背,在想心事。菲奥克拉摇着摇篮……显然基里亚克觉得自己能吓住人,十分得意,便一把抓住玛丽亚的手,把她拖到门口,为了显得更凶,就像野兽一样吼起来。可是这当儿忽然看到有客人在场,就停住了。
    “啊,回来了……”他说着,放开了妻子,“亲兄弟带着家眷……”
    他对着圣像祈祷一阵,身子摇摇晃晃,使劲睁大那双发红的醉眼,接着说,
    “亲兄弟带着家眷回老家了……这么说,是从莫斯科来的。不用说,莫斯科是古时候定为国都的城市,是万城之母……对不起……”
    他在茶炊旁的长凳上坐下,喝起茶来。大家默不作声,只有他就着小茶盅大声地喝着。他一连喝了十杯,随后倒在长凳上,立即打起呼噜来。
    大家准备睡觉。尼古拉因为有病,跟父亲一起躺在炉台上。萨莎睡在地板上,奥莉加和两个妯娌去板棚里睡。
    “唉,算了,亲人儿,”她挨着玛丽亚在干草上躺下后说,“眼泪也除不了痛苦!忍一忍就算了。圣书上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①唉,算了,亲人儿!”
    --------
    ①见《圣经·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八节。
    后来她曼声细语地讲起莫斯科,讲起自己的生活,讲她怎样在带家具的公寓里当女仆。
    “莫斯科的房子都很大,石砌的,”她说,“教堂很多很多,有四十个教区的教堂哩,亲人儿。房子的主人都是老爷,又体面,又有礼貌。”
    玛丽亚说,她别说莫斯科,就连县城也没有去过。她不认字,不会祷告,连“我们在天上的父”也不知道。她和奥菲克拉,她此刻坐在一旁听着,两人的智力都很低下,什么也不懂。两人都不喜欢自己的丈夫。玛丽亚怕基里亚克,每当他留下来,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吓得浑身发抖。只要她一挨近他,他身上的那股浓重的酒气和烟味总熏得她头痛。菲奥克拉呢,每当有人间她,丈夫不在是不是烦闷,她总是气恼地回答:
    “去他的!”
    她们聊了一阵,后来就不出声了……
    天气凉了。板棚附近有只公鸡扯着嗓门喔喔啼叫,吵得人没法睡觉。当淡蓝色的晨光穿过每一条板缝时,菲奥克拉就悄悄地起身,走了出去,随后可以听到她的光脚板的吧嗒声,她不知跑哪儿去了。
  作者:契诃夫
  
  二
  
    奥莉加去教堂时,把玛丽亚也带去了。她们顺着小路下坡,朝草场走去。两个人都心情愉快。奥莉加喜欢辽阔的田园,玛丽亚觉得这个妯娌和蔼可亲。太阳升起来了。一只睡意未消的鹰在草场上低低地盘旋,河水暗淡无光,有些地方晨雾缭绕。河对岸的山上一条光带延伸开去,照得教堂金光闪闪。在地主家的花园里,一群白嘴鸦呱呱地大声喧闹着。
    “老爷子倒没什么,”玛丽亚讲起来,“老奶奶可厉害了,老跟人吵架。自家种的粮食只够吃到谢肉节①,只好在小铺里买面粉,所以她就发火,老说:你们吃得太多。”
    --------
    ①东正教节日,在大斋前一星期,俄旧历二月下旬,带有送冬迎春的意思。
    “唉,算了,亲人儿,忍一忍就算了。圣书上写着:‘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②”
    --------
    ②见《圣经·马大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八节。
    奥莉加说话稳重,曼声曼调,走起路来像朝圣女人那样,又快又急。她每天必读《福音书》,像教堂诵经士那样大声吟诵,尽管许多地方不懂,但神圣的语言总让她感动得流下眼泪,每当她读到“如果”和“直到”这类词时,她的心脏似乎都要停止跳动了。她信仰上帝,信仰圣母,信仰所有侍奉上帝的人。她相信不能欺负人;普通人也罢,德国人也罢,茨冈人也罢,犹太人也罢,世上的任何人都欺负不得。她相信,凡是不怜恤动物的人迟早都要遭难。她相信这些都是在圣书里写着的。所以每当她读《圣经》的时候,即使读不懂,她的脸也总是流露出怜悯、感动和欢欣的表情。
    “你是哪个地方的人呢?”玛丽亚问道。
    “我是弗拉基米尔人。只是我很早就去了莫斯科,那年我才八岁。”
    她们来到河边。河对岸有个女人站在水边,正在脱衣服。
    “那是我们家的菲奥克拉,”玛丽亚认出人来,“她过河去地主的庄园。找那里的男管家。她尽胡闹,爱吵架--真不得了!”
    黑眉毛的菲奥克拉头发披散着,她还很年轻、健壮,像个姑娘家。她从岸上跳进河里,两条腿使劲拍打,在她的四围掀起了一片浪花。
    “她尽胡闹--真不得了!”玛丽亚又说一遍。
    河上架着一道原木搭成的摇摇晃晃的桥。桥底下,在清澈透明的河水里,成群的大头圆鳍雅罗鱼游来游去。绿色的树丛倒映在水里,树叶上的露珠闪闪发亮。四下里暖融融的,让人满心喜欢。多么美丽的早晨啊!若是没有贫穷,没有可怕的、无尽头的、哪儿也躲不掉的贫穷,大概这人世间的生活也像这早晨一样美丽吧!可是只消回头看一眼村子,就会清晰地记起昨天发生的一切,于是由周围的景色唤起的那份让人陶醉的幸福感,立即便消失了。
    她们来到教堂。玛丽亚站在大门口,不敢再在前走。她又不敢坐下,尽管要到八点多钟才打钟做弥撒。她就一直这样站着。
    念福音书的时候,人群忽然动起来,给地主一家人让路。进来了两个穿白色连衣裙、戴宽边帽的姑娘,身后跟着一个红红胖胖穿水手服的男孩。他们的到来使奥莉加大为感动,她一眼就看出,他们是上流社会有教养的、高贵的人。玛丽亚却皱起眉头、沉着脸、沮丧地看着他们,仿佛进来的不是人,而是恶魔,她若不让路,就要被他们踩死似的。
    每当助祭的男低音宣读经文的时候,玛丽亚总好像听到“玛-玛丽-亚”的喝斥声,于是地不由得打起哆嗦来。
  作者:契诃夫
  
  三
  
    村里人听说来了客人,做完弥撤,不少人来到他们家。列昂内切夫家的人,玛特维伊切夫家的人和伊利伊乔家的人都来打听他们在莫斯科当差的亲戚的情况。茹科沃村里的所有年轻人,只要认得字,能读会写,都被送到莫斯科,而且只送到饭馆和旅店当学徒(正如河对岸的村子里年轻人只送到面包房当学徒一样)。这种风气由来已久,还在农奴制时代就这样了。那时有个茹科沃的农民卢卡·伊凡内奇,如今他已是传奇人物,在莫斯科的一个俱乐部里当小卖部的店主,只接受同村人来做事,这些同村人站稳了脚跟,又把自己的亲戚叫来,安排他们在饭馆和旅店当差。从那时起,四周围的乡民把茹科沃的村名都改了,管它叫“下人村”或者“奴才村”。尼古拉是十一岁那年被送到莫斯科的,由玛特维伊切大家的伊凡·玛卡雷奇为他谋了一份差事。伊凡·玛卡雷奇当时在“艾尔米塔日”花园的剧场里当引座员。现在,尼古拉对着玛特维伊切夫家的人,说得头头是道:
    “伊凡·玛克雷奇是我的恩人,我得日日夜夜祈求上帝保佑他,因为多亏了他,我才成了体面人。”
    “我的天哪,”一个高个子老太婆,伊凡·玛卡雷奇的妹妹含着眼泪说,“他老人家,我那亲人,现在一点音信都没有了。”
    “去年冬天他在奥蒙老爷家当差,这个季节听说他到城外的花园里做事……他老啦!从前吧,往往一个夏季,每天都能带回家十来个卢布,可是现在到处都生意清淡,这下苦了他老人家了。”
    那些老太婆和女人看着他穿毡鞋的脚,看着他苍白的脸,伤心地说:
    “你不是挣钱人了,尼古拉·奥西佩奇,不是挣钱人了!哪儿行呢!”
    大家都喜欢萨莎。她已经满十岁,可是长得很瘦小,看上去顶多只有七岁。别的小姑娘一个个脸蛋晒得发黑,头发胡乱地剪短,穿着褪色的长衫。她呢,脸蛋白白的,眼睛又大又黑,头发上还系着红丝带,夹在她们中间显得有点滑稽,好像这是一头刚从野地里捉回来的小兽。
    “她会念书呢!”奥莉加温柔地瞧着女儿,夸奖道。“你念一念,好孩子!”她说,从包裹里拿出一本《福音书》,“你念一念,念给那些正教徒听听。”
    《福音书》很旧,很重,羊皮封面,书边已经摸脏了。书本有股那样的气味,就好像修士进屋来了。萨莎扬起眉毛,开始响亮地、像唱诗般念起来:
    “‘有主的使者向约瑟梦中显现,说,起来,带着小孩子同他母亲……’”
    “带着小孩子同他母亲,”奥莉加重复道,她激动得满脸通红。
    “‘逃往埃及,住在那里,等我吩咐你……①’”
    --------
    ①见《圣经·马大福音》第二章第十三节。
    听到“等”字,奥莉加再也忍不住,失声哭起来。玛丽亚望着她也呜咽抽泣,随后便是伊凡·玛卡雷奇的妹妹跟着落泪。老头子不住地咳嗽,翻来翻去想找件小礼物送给孙女,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好挥挥手算了。经书念完之后,邻居们四散回家,一个个深受感动,对奥莉加和萨莎十分满意。
    因为这天是节日,全家人整天都待在家里。老太婆,不论丈夫、儿媳,还是孙子、孙女都管她叫老奶奶,样样事情都要亲自动手,亲自生炉子,亲自烧茶炊,甚至在午间亲自去挤牛奶,然后就不住地抱怨,说她干得快累死了。她老是担心家里人吃多了,担心老头子和儿媳们闲着不干活。她时不时听到,小铺老板家的一群鹅好像从后面钻进她家的菜园子,于是她操起一根长杆子,赶紧跑出屋来,守着跟她一样干瘦、发蔫的白菜,不歇气地一连喊上半个钟头。有时她好像觉得乌鸦想来抓她的小鸡,她就一边骂,一边朝乌鸦冲去。她从早到晚生气,咦叨,动不动就提着嗓门叫骂,弄得街上的行人不由得停了下来。
    她对她的老头子很不和气,不是叫他懒骨头,就是叫他讨厌鬼。他是个不大正经的、靠不住的庄稼人,若不是她经常催赶着他,恐怕他真的什么活都不干,成天坐在炉台上说闲话了。他没完没了地对儿子讲起他的好些仇人,抱怨他每天都受邻居的欺负,听他说话真是无聊。
    “是啊,”他双手叉腰,说起来,“是啊……在十字架节①后一个礼拜,我把干草卖了,一担三十戈比,我自愿卖的……是啊……挺好……可是,有一天早晨,我把干草推出去,我是自愿卖的,也没有招惹谁,可是运气不好,我一看,村长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正巧打从酒馆里出来。‘你往哪儿送?没出息的东西!’他说完还随手给了我一记耳光。”
    --------
    ①东正教节日,在俄旧历九月十四日。
    基里亚尔喝醉后头痛欲裂,在弟弟面前他很不好意思。
    “伏特加真害人。唉,我的天哪!”他嘟哝着,不住地摇晃痛胀的头,“你们要看在基督份上,亲兄弟和亲弟妹,原谅我才好,我自己也不快活呀。”
    因为这天是节日,他们从酒馆里买了一条鲱鱼,熬了一锅鱼头汤。中午大家先喝茶,喝了很长时间,直喝到头上冒汗,看来茶水把肚子都撑大了。这之后才开始喝鱼汤,大家就着一个瓦罐喝。至于鱼身子,老奶奶却藏起来了。
    傍晚,有个陶工在坡上烧窑。坡下的草场上,姑娘们围成圆圈唱歌跳舞。有人在拉手风琴。河对岸也有人在烧窑,也有姑娘们唱歌,远处的歌声悠扬动听。酒馆内外不少农民吵吵嚷嚷,他们醉酝酿地各唱各的调,破口大骂,让奥莉加听了直打哆哼,连呼:
    “哎呀,天哪……”
    她感到吃惊的是,那些骂人话可以连续不断,而且骂得最凶、嗓门最大的倒是那些快要人士的老头子。可是孩子们和姑娘家听了却毫不理会,显然他们在摇篮里就听惯了。
    过了午夜,两岸的窑火都已熄灭,可是下面草场上和酒馆里还有人在玩乐。老头子和基里亚克都醉了。他们胳膊挽着胳膊,肩膀撞着肩膀,跌跌撞撞来到奥莉加和玛丽亚睡觉的板棚前。
    “算了吧,”老头子劝他说,“算了吧……这婆娘挺老实……罪过呀……”
    “玛-玛丽-亚!”基里亚克喊道。
    “算了吧……罪过呀……这婆娘不错的。”
    两人在板棚前站了一会儿,走开了。
    “我-我爱-野花儿!”老头子突然用刺耳的男高音唱起来,“我-我爱-到野地里-摘花儿!”
    随后他啐了一口,骂了一句粗话,进屋去了。
  四
  
    老奶奶让萨莎待在菜园里,守着白菜,别让鹅进来祸害。己是炎热的八月天。酒馆老板家的鹅经常从后面钻进菜园,不过现在它们干的是正经事:在酒馆附近啄食燕麦,和睦地闲聊着,只有一只公鹅高高地昂起头,似乎想观察一下,老太婆是不是拿着杆子跑来了。别的鹅也可能从坡下上来,不过那群鹅此刻在河对岸觅食,在绿色的草场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白线。萨莎站了一会儿,觉得挺没意思,看看鹅也不来,就跑到陡坡的边上去了。
    她在那里看到玛丽亚的大女儿莫季卡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教堂。玛丽亚生了十三胎,可是只留下六个孩子,而且全是女儿,没有男孩。大女儿才八岁。莫季卡光着脚,穿一件长衬衫,站在太阳地里,火辣辣的太阳烤着她的头顶,但她毫不理会,仿佛成了化石。萨莎站到她身边,望着教堂说:
    “上帝就住在教堂里。人到了晚上点灯,点蜡烛,上帝呢,点长明灯。长明灯有红的,绿的,蓝的,像小眼睛似的。到了夜里上帝就在教堂里走来走去,圣母娘娘和上帝的仆人尼古拉陪着他--咯,哆,哆……守夜人听了吓坏了,吓坏了!唉,算了,亲人儿,”她学着母亲的话,说道,“到了世界未日那一天,所有的教堂都飞到天上去。”
    “钟-楼-也-飞?”莫季卡一字一顿地低声问道。
    “钟楼也飞。到了世界未日那一天,好心的人都进天堂,凶恶的人呢,给扔进永远不灭的火里去烧,亲人儿。上帝会对我妈妈和玛丽亚说,你们没有欺负人。所以往右边走,去天堂吧。可是对基里亚克和老奶奶他就会说:你们往左边走,到火里去。谁在持斋日吃荤,他也要到火里去。”
    她仰望天空,睁大眼睛,又说:
    “你望着天空,别眨眼睛,就能看到天使。”
    莫季卡也仰望天空,在沉默中过了一分钟。
    “看见了吗?”萨莎问道。
    “看不见,”莫季卡低声说。
    “我可看见了。一群小天使在天上飞,扇着小翅膀--一闪一闪,像小蚊子似的。”
    莫季卡想了一会儿,看着地面,问道:
    “老奶奶也要遭火烧吗?”
    “会的,亲人儿。”
    从她们站着的大石头一直到山脚下,是一道平整的缓坡,长满了绿油油的嫩草,叫人见了真想伸出手去摸一摸,或者在上面躺一躺。萨莎躺下,翻身往下滚。莫季卡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喘着气,也躺下,翻身往下滚,这么一来,她的衫子就卷到肩膀上去了。
    “多好玩呀!”萨莎快活地说。
    她俩往上走,想再玩一次,可是这当儿传来了熟悉的尖叫声。哎呀,真可怕!老奶奶没了牙,瘦骨伶仔,驼着背,短短的白发随风飘起,拿着一根长杆子正把一群鹅赶出菜园子,一边大声叫骂着:
    “所有的白菜都给捣碎了,这些该死的畜生,把你们统统宰了才好,你们这些挨千刀的祸根子,怎么不死哟!”
    她看到两个小姑娘,就扔下杆子,拾起一根枯树枝,伸出干瘦、粗硬、像弯钩似的手指抓住萨莎的脖子,开始抽打她。萨莎又痛又吓,立即大哭,这当儿那只公鹅伸长脖子,一摇一摆地走到老太婆跟前,嘎嘎地吼了一阵,当它转身归队时,所有的母鹅赞赏地欢迎它:嘎一嘎一嘎!随后老奶奶挥着树伎抽打莫季卡,这下莫季卡的衫子又给掀了起来。萨莎伤心透了,大哭着跑回屋里,想诉说委屈。莫季卡跟在她后面,也放声大哭,不过她的哭声低沉,而且不擦眼泪,她的脸上泪水涟涟,就像她刚把脸泡进水里似的。
    “我的天哪!”奥莉加见她俩跑进屋来,惊呼道,“圣母娘娘啊!”
    萨莎开始讲起怎么回事,这当儿老奶奶尖声叫骂着也进了屋,菲奥克拉也恼了,于是屋子里闹得乱成一团。
    “不要紧,不要紧!”奥莉加脸色苍白,心慌意乱,一边抚摩着萨莎的头,一边安慰她,“她是你的奶奶,生奶奶的气是罪过的。不要紧的,好孩子。”
    尼古拉早已被这经常不断的叫骂、饥饿、煤烟和臭气弄得筋疲力尽,他已经痛恨、鄙视这种贫穷的生活,而且在妻子、女儿面前常常为自己的爹娘感到羞愧--这时候,他从炉台上垂下腿来,用哭泣的声音气愤地对母亲说:
    “您不能打她!您根本没有权利打她!”
    “得了吧。你躺在炉台上等死吧,你这个病鬼!”菲奥克拉恶狠狠地冲着他大声嚷嚷,“真见鬼,谁叫你们回来吃闲饭啦?”
    萨莎、莫季卡和家里所有的小姑娘都爬到炉台上,躲在尼古拉背后的角落里,在那儿一声不响地、战战兢兢地听着这些话,似乎可以听到她们那小小的心脏在怦怦地跳动。每当一个家庭里有人久病不愈,绝了生还的希望,常常会出现极其沉重的时刻,这时他身边的所有亲人会胆怯地、暗暗地、在内心深处希望他死去。只有孩子们害怕亲人的死亡,一想到这个就会胆战心惊。此刻,小姑娘们都屏住呼吸,脸上一副悲哀的表情,望着尼古拉,想到他很快就要死掉,她们不由得想哭,想对他说几句亲切的、可怜他的话。
    尼古拉直往奥莉加这边靠,仿佛在寻找她的保护,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对她说:
    “奥莉亚①,亲爱的,我在这儿再也待不下去了。我筋疲力尽了。看在上帝份上,看在天主基督份上,你给你妹妹克拉夫季娅·阿勃拉莫夫娜写封信吧,让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卖了,当了,让她把钱寄来,我们好离开这里。啊,上帝,”他苦恼地继续道,“哪怕让我再看一眼莫斯科也好啊!哪怕我能梦见莫斯科也好啊,亲爱的!”
    --------
    ①奥莉加的昵称。
    黄昏来临,木屋里越来越暗,大家愁阀得说不出话来。爱生气的老奶奶把黑麦面包的硬壳掰碎后泡在碗里,再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吃了足足一个钟头。玛丽亚挤完牛奶,提着牛奶桶进来,把它放在凳子上。老奶奶再把桶里的牛奶倒进一只只瓦罐里,不慌不忙地干了很长时间。显然她很满意,因为眼下正是圣母升天节②斋戒期,谁也不兴喝牛奶,这些牛奶就都留下了。她只往一个小碟子里倒了少许,留给菲奥克拉的小娃娃喝。后来她和玛丽亚把一只只瓦罐送到地窖去。莫季卡忽然跳起来,从炉台上爬下来,走到凳子跟前,拿起碟子,往那只泡着面包硬皮的木碗里泼了一点牛奶。
    --------
    ②圣母升天节,在俄旧历八月十五日,斋期半个月,持斋日不吃荤(肉食及牛奶)。
    老奶奶回到屋里,又端起自己的碗吃起来。萨莎和莫季卡坐在炉台上望着老奶奶,心里特别高兴:这下她开荤了,往后只能入地狱了。她们得到了安慰,就躺下睡觉。萨莎快要入睡,可还在想象着最后的审判:一只像陶窑那样的大炉子里烈火熊熊,有个头上长着牛那样的犄角、浑身乌黑的魔鬼,拿着一根长杆子把老奶奶往火里赶,就像她自己刚才赶鹅一样。
  五
  
    在圣母升天节晚上十点多钟,在坡下草场上玩乐的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忽然发出刺耳的惊叫,纷纷朝村子方向奔跑。那些坐在陡坡上边的人一时间怎么也弄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着火啦!着火啦!”下面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村里着火啦!”
    坐在陡坡上边的人回头一看,在他们前面呈现出一幅可怕的、不同寻常的景象。村头一座木房的干草顶上,蹿起一俄丈①的火柱,火舌翻滚,无数的火星撒向口面八方,像喷泉喷水似的。随即整个屋顶燃起熊熊大火,可以听到火烧时的僻啪声。
    --------
    ①一俄丈等于二·一二三米。
    月色变暗淡了,整个村子已经笼罩在颤动的红光中,黑影在地上移动,空气中有一股熏糊味。从坡下跑上来的人,一个个气喘吁吁,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他们互相推挤,跌跌撞撞,由于不习惯刺眼的火光,他们什么也看不清楚,甚至彼此都认不出来了。真是可怕。特别可怕的是几只鸽子在火焰上空的浓烟里飞来飞去,而在酒馆里,那些还不知道村里起火的人还在唱歌,拉手风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谢苗大叔家起火啦!”有人粗声粗气地大喊道。
    玛丽亚在自己屋前急得团团转。她哭哭啼啼,搓着手,吓得牙齿直打颤,虽说火还远着呢,在村子的另一头。尼古拉穿着毡靴走出屋来,孩子们穿着贴身衫子纷纷跑出来。在乡村巡警的小屋附近有人敲起了铁板。当当的声音响彻夜空。这急促的无休止的铁板声弄得人心里隐隐作痛,浑身发冷。一些老奶奶们都捧着圣像站着。所有的羊、牛犊和母牛都让人从院子里轰到街上,不少箱笼、熟羊皮和木桶都搬了出来。一匹毛色乌黑的种马,平常不放它进马群,因为它老踢伤别的马,这会儿也放了出来。它一声嘶呜,马蹄得得,在村里一连跑了两个来回,忽然在一辆大车旁停住,用后腿使劲踢那辆车子。
    河对岸的教堂里也敲起了钟。
    在起火的木屋附近热气的人,亮得连地上的每一棵小草都清晰可见。一些箱子好不容易给拖了出来。谢苗坐在其中的一只箱子上,这是一个须发棕红的农民,大鼻子,一顶便帽压得很低,直到耳朵,穿一件西服上衣。他的妻子脸朝下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嘴里不住地哼哼着。有个八十岁上下的老头,身材矮小,一把大胡子,像个地精①。他不是本地人,但显然与这场火灾有牵连,在一旁走来走去,没戴帽子,手里抱一个白包袱。他的秃顶上映照出火光来。村长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晒黑的脸膛,乌黑的头发,像个茨冈人,拿一把斧子走到木屋前,不知道为什么,把所有的窗子接连砍下来,随后便砍起台阶来。
    --------
    ①西欧神话中守护地下财宝的丑陋的侏儒。
    “婆娘们,弄水来!”他喊道,“把机器抬来!麻利点,姑娘们!”
    刚才在酒馆里饮酒作乐的农民们把救火机抬来了。他们都已喝醉,不时磕磕绊绊,跌跌撞撞,眼睛里含着泪水,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姑娘们,弄水来!”村长吆喝着,他也醉了,“麻利些,姑娘们!”
    女人和姑娘们跑到下面泉水边,把大桶、小桶灌满了水往山上送,倒进救火机里,又往下跑。奥莉加、玛丽亚、萨莎和莫季卡都去弄水。有些女人和男孩子压唧筒抽水,消防水龙带便吱吱地冒水,村长拿着它一会儿对着门,一会儿对着窗,有时还用手指堵住水流,这一来吱吱声就更刺耳了。
    “好样的,安季普!”有些人称赞道,“加油啊!”
    安季普冲进起火的门廊里,在里面大声喊叫:
    “使劲压水!正教徒们,为了这场灾祸,合力干哪!”
    不少农民站在一旁,什么事也不干,瞧着火发愣。谁也不知该做什么,也不会做,而周围全是粮垛、干草、板棚和柴堆。基里亚克和老头奥西普也站在里面,两人都带着醉意。像是为自己的袖手旁观开脱,老头对躺在地上的女人说:
    “大嫂子,你何苦拿脑袋撞地呢?你这房子是上过保险的,你愁什么!”
    谢苗时而对这个人,时而对那个人讲起着火的原因:
    “就是那个拿包袱的小老头子,茹科夫将军家的仆人……他从前在将军家当厨子,愿将军的灵魂升天堂。晚上来我家说:‘留我在这儿住一夜……’好吧,不用说,我们两人就喝了那么一小杯……老婆子忙着生茶炊,想请老头子喝点茶,可是合该倒霉,她把茶炊放到门廊里,烟囱里的火星一直蹿到屋顶,点着了干草,这下就出事了。我们差点没给烧死。老头子的帽子烧掉了,作孽呀。”
    铁板的当当声响个不停,河对岸的教堂里钟声齐呜。奥莉加周身映在火光里,气喘吁吁地时而跑下,时而跑上,惊恐地看着那些火红色的绵羊和在烟雾里飞来飞去的粉红色的鸽子。她觉得这钟声像尖刺扎进她的心脏,又觉得这场火永远扑不灭,而萨莎找不见了……后来轰隆一声木屋的天花板塌下来,她心想这下全村准会烧光,这时她浑身瘫软,再也提不起水桶,就坐在坡上,水桶扔在一旁。在她身旁和身后都有女人在呼天喊地地放声大哭,像哭丧一样。
    这时候,从河对岸的地主庄园里驶来两辆马拉大车,车上坐着地主的管家和雇工,他们运来了一台救人机。有个身穿白色海军眼、敞着怀的年轻大学生骑着马也赶来了。响起了斧子的砍击声,一把梯子架到已经着火的木屋框架上,立即有五个人往上爬,打头的就是那个大学生。他周身被火光照红,用刺耳的、嘶哑的声音喊叫着,那口气,就好像他是救火的行家似的。他们把木屋拆掉,把原木一根根卸下来,把畜栏、篱笆和近处的干草垛都拖开了。
    “不准他们拆屋子,”人群里传来严厉的喊声,“不准!”
    基里亚克一副果断的神态走向木屋,似乎要阻止来人拆房子。可是一名雇工把他赶回来,还狠狠地揍了他一拳。大家一阵哄笑,雇工又给了一拳,基里亚克倒下了,手脚并用爬回到人群里。
    河对岸又来了两个戴帽子的漂亮姑娘,多半是大学生的姐妹。她们站在远处观望。拆下拖走的原木不再燃烧,但是冒着浓烟。现在大学生拿着水笼头,时而对着原木冲,时而对农民和提水的女人冲。
    “乔治!”两个姑娘责备地、不安地向他喊道,“乔治!”
    火熄灭了。大家四散回家,这时才发现天快亮了,人人脸色苍白,还带点淡褐色--每当清早天空中的残星消失的时候,总是这样的。回家路上,农民们嘻嘻哈哈,不断地拿茹科夫将军的厨子开玩笑,取笑他把帽子烧掉了。他们已经有兴致把火灾变成笑谈,甚至好像有点惋惜火很快就被扑灭了。
    “您,少爷,救人挺内行,”奥莉加对大学生说,“真该把您调到我们莫斯科,那儿差不多天天有火灾。”
    “您难道从莫斯科来的?”一位小姐问道。
    “是这样。我丈夫在‘斯拉夫商场,当差。这是我的女儿,”她指着冷得发抖、紧贴着她的萨莎说,“她也算是莫斯科人哩,小姐。”
    两位小姐对大学生讲了几句法语,他就给了萨莎一个二十戈比的硬币。老头子奥西普见到了,他的脸上顿时闪现出希望的光芒。
    “感谢上帝,老爷,多亏没风,”他对大学生说,“要不然只消一个钟头就会烧个精光。老爷,您心好,”他压低嗓音,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大清早好冷?真想暖暖身子……您行行好,赏几个小钱打点酒喝。”
    他什么也没有得着,于是大声清了清嗓子,慢腾腾地回家了。奥莉加一直站在坡边,望着两辆车子怎样涉水过河,少爷和小姐怎样穿过草地,河对岸有一辆马车正等着他们,她一回到木屋,就惊喜地对丈夫说:
    “多好的人哪!长得也漂亮!两位小姐简直就是天使!”
    “她们不得好死!”睡得迷迷糊糊的菲奥克拉恶狠狠地说。
  六
  
    玛丽亚认定自己命苦,常说不如死了算了。菲奥克拉正相反,贫穷也好,龌龊也好,不停的叫骂也好,这生活样样合她的口味。给她什么,她就吃什么,从不挑挑拣拣;不管什么地方,不管有没有铺的盖的,她倒头就睡。她把脏水倒在台阶上,泼到门外头,再光着脚从水洼里走过去。她从第一天起就痛恨奥莉加和尼古拉,只因为他们不喜欢这种生活。
    “我倒要瞧瞧你们在这里吃什么,莫斯科的贵族!”她常常幸灾乐祸地说,“我倒要瞧一瞧!”
    有一天早晨,那已是九月初了,菲奥克拉挑了一担水从坡下回来,冻得脸蛋红红的,又健康又漂亮。这时候玛丽亚和奥莉加正坐在桌子旁喝茶。
    “又是茶又是糖,”菲奥克拉挖苦地说,“好气派的太太们,”她放下水桶,又说,“倒时兴天天喝茶哩,小心点,别让茶把你们呛死了!”她痛恨地瞧着奥莉加,接下去说,“在莫斯科养得肥头胖脸的,瞧这一身肥膘!”
    她抡起扁担,一头打在奥莉加的肩膀上,两个妯娌吃惊得击掌叹道:
    “哎呀,我的天哪!”
    随后菲奥克拉又去河边洗衣服,一路上破口大骂,响得连屋子里都听得见。
    白天过去了,随后是秋天漫长的夜晚。木屋里在绕丝。大家动手,除了奥菲克拉:她又跑到河对岸去了。这丝是从附近的工厂里弄来的,全家人靠它挣几个钱--一星期二十来戈比。
    “当年在东家手下,日子要好过些,”老头子一面绕丝,一面说,“干活,吃饭,睡觉,都按部就班的。中午饭有菜汤和粥,晚饭还是菜汤和粥。黄瓜和白菜多的是,由你敞开吃。可是规矩也大些。人人都守本分。”
    屋里只点一盏小灯,光线暗淡,灯芯冒烟。要是有人挡住了小灯,就有很大一片黑影落在窗上,这时可以看到明亮的月光。老头子奥西普不慌不忙地谈起农奴解放①前人们怎样生活。他说到,在这一带地方,现如今日子过得太烦闷,太穷苦,想当年老爷们常常带着猎犬、灵*(左反犬右是)②和职业猎手外出打猎,围猎的时候,农民都能喝到伏特加。之后整车整车被打死的野禽就送到莫斯科的少东家那里。他还说到,作恶的农奴受到惩罚,挨树条抽打,还要发配到特维尔的世袭领地上当农奴;好心的农奴受到奖赏。老奶奶也讲些往事。她什么都记得。她谈起自己的女主人,说她心地善良,严守教规,可是丈夫是个酒徒和浪荡子。说她有三个女儿,天知道都嫁了些什么人:一个嫁给酒鬼,另一个嫁给小市民,第三个私奔了(老奶奶当时很年轻,还帮过小姐的忙)。她们三个很快都愁苦死了,跟她们的母亲一样,想起这些,老奶奶甚至抽泣了几声。
    --------
    ①俄国于一八六一年废除农奴制。
    ②一种跑得特别快的猎犬。
    突然有人敲门,大家都吓了一跳。
    “奥西普大叔,留我住一夜吧!”
    进来一个秃顶的小老头子,就是那个烧掉帽子的茹科夫将军的厨子。他坐下来,听着,随后也开始回忆往事,讲起各种各样的故事来。尼古拉坐在炉台上,垂着两条腿,听着,老是间他当年老爷们吃些什么菜。他们谈起了炸肉饼、肉排、各种汤和佐料。厨子的记性也很好,他还举出一些现在没有的菜,比如说有一道用牛眼睛做的菜,取名叫“早晨醒”。
    “那时候你们烧‘元帅肉排’吗?”尼古拉问。
    “不烧。”
    尼古拉摇摇头,责备说:
    “哎呀,你们这些没本事的厨子!”
    炉台上的小姑娘们有的坐着,有的躺着,不眨眼地往下瞧着,她们人很多,看上去真像云端里的一群小天使。她们喜欢听大人讲话,她们时而高兴,时而害怕,不住地叹气,发抖,脸色变白。她们觉得老奶奶的故事讲得最有趣,她们便屏住呼吸听着,不敢动一下。
    后来大家默默地躺下睡觉。老年人被那些陈年往事弄得心神不定,兴奋起来,想起年轻的时候多么美好。青春,不管它什么样,在人的记忆中总是留下生动、愉快、动人的印象。至于死亡,它已经不远了,却是那么可怕而无情--最好不去想它!油灯熄灭了。黑暗也好,月光照亮的两扇小窗也好,寂静也好,摇篮的吱嘎声也好,不知什么缘故这一切使老人们想起他们的生活已经过去,青春再也回不来了……他们刚要朦胧入睡,忽地有人碰碰你的肩膀,一口气吹到脸上,立即就睡意全消了,觉得身子发麻,种种死的念头直往脑子里钻。翻一个身再睡--死的事倒忘了,可是满脑子都是贫穷、饲料、面粉涨价等等早就让人发愁、烦心的事。过了一会儿,不由得又会想起:生活已经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唉,主啊!”厨子叹了一口气。
    有人轻轻地敲了几下小窗子。多半是菲奥克拉回来了。奥莉加打着哈欠,小声念着祷词,起身去开房门,又到门道里拉开了门闩。可是没有人进来,只是从外面启进一阵冷风,月光一下子照亮了门道。从门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寂静而荒凉的街道和天上浮游的月亮。
    “是谁呢?”奥莉加大声问。
    “我,”有人回答,“是我。”
    大门旁贴着墙跟站着菲奥克拉,全身一丝不挂。她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在明亮的月色里显得很白,很美,很怪。她身上的暗处和皮肤上的月辉,不知怎么十分显眼,她那乌黑的眉毛和一对年轻、结实的乳房显得特别清楚。
    “河对岸的那帮家伙胡闹,剥光了我的衣服才放我回来……”她说,“我只好光着身子回家,像出娘胎时那样。快给我拿点穿的来。”
    “你倒是进屋呀!”奥莉加小声说,她也冷得哆嗦起来。
    “千万别让老东西们看见。”
    实际上,老奶奶已经操心地嘟哝起来,老头子问:“谁在那边?”奥莉加把自己的上衣和裙子拿出去,帮菲奥克拉穿上,随后两人极力不出声地关上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木屋。
    “是你吧,讨厌鬼?”老奶奶猜出是谁,生气地嘟哝道,“嘿,叫你这夜猫子……不得好死!”
    “不要紧,不要紧,”奥莉加悄悄地说,给菲奥克拉披上衣服,“不要紧的,亲人儿。”
    屋里又静下来。这家人向来睡不踏实:那种纠缠不休、摆脱不掉的苦恼妨碍他们每个人安睡:者头子背痛,老奶奶满心焦虑和气恼,玛丽亚担惊受怕,孩子们疥疮发痒、肚子老饿。此刻他们在睡梦中也是不安的:他们不断地翻身,说梦话,爬起来喝水。
    菲奥克拉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但立即又忍住,不时抽抽搭搭,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不响了。河对岸有时传来报时的钟声,可是敲得很怪:先是五下,后来是三下。
    “唉,主啊!”厨子连连叹息。
    望着窗子,很难弄清楚,这是月色呢,或者已经天亮了。玛丽亚起身后走出屋子,可以听见她在院子里挤牛奶,不时说:“站好!”后来老奶奶也出去了。屋子里还很暗,但所有的东西都已显露出来。
    尼古拉一夜没睡着,从炉台上爬下来。他从一只绿色的小箱子里拿出自己的燕尾服,穿到身上,走到窗前,不住地用手掌抿平衣袖,又抻抻后襟。他笑了。后来他小心地脱下燕尾服,收进箱子里,又去躺下了。
    玛丽亚回到屋里,开始生炉子。她显然还没有完全睡醒,现在一边走,一边慢慢地清醒过来。她大概梦见了什么,或者又想起了昨晚的故事,因此她在炉子跟前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说:
    “不,还是自由好啊!”
  七
  
    老爷坐车来了--村里人都这样称呼区警察局局长。他什么时候来,为什么来,一周以前大家就知道了。茹科沃村只有四十户人家,可是他们欠下官府和地方自治局的税款已累计两千有余。
    区警察局局长先在小酒馆里歇脚,他“赏光”喝了两杯清茶,然后步行到村长家里,房子外面一群拖欠税款的农民已在恭候。村长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尽管很年轻--他只有三十岁出头--却很严厉,总是帮上级说话,其实他自己也很穷,也不能按时交纳税款。显然他很乐意当村长,喜欢意识到自己拥有权力,这权力就是严厉,此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表现出这份权力。村民大会上,大家都怕他,由他说了算。有时,在街上或者酒馆附近,他会突然冲着某个醉汉大声呵叱,反绑了他的手,把他关进拘留室。有一次他甚至把老奶奶也关了一天一夜,原因是她代替奥西普来开村会,还在会上骂街。他没有在城市里住过,也从来没有念过书,但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许多深奥的字眼儿,喜欢在言谈中用一用,为此他备受村民敬重,尽管别人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奥西普带着他的纳税簿走进村长家的小木屋。区警察局局长,一个瘦老头子,灰白的连鬓胡子蓄得很长,穿一身灰制服,正坐在上座①的桌子旁写些什么。屋子里干干净净,四面墙上贴满了从杂志上撕下来的花花绿绿的画片。在圣像旁边最显眼的地方,挂着从前的保加利亚大公巴滕贝克②的肖像。村长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站在桌旁。
    --------
    ①俄罗斯农舍内,上面放圣像的地方。
    --------
    ②巴滕贝克(一八五七--一八九三),德国亲王,一八七九年任保加利亚大公,亲德奥势力,一八八六年在亲俄派军官的压力下,被迫退位。
    “大人,他欠一百十九卢布,”轮到奥西普时,他说,“复活节前他交了一个卢布,打从那天起再没交过一个小钱。”
    区警察局局长抬眼望着奥西普,问道:
    “这是为什么,老乡?”
    “请您开恩,大人,”奥西普激动地说,“容我说几句,头年柳托列茨村的老爷对我说:‘奥西普,把你的干草卖了吧……卖给我。’怎么不行呢?我有一百普特干草要卖出去,都是几个婆娘在草场上割的。行,我们谈妥了价钱……本来挺好,两厢情愿……”
    他抱怨起村长来,不时转身瞧瞧农民们,似乎要请他们来作证似的。他满脸通红,额头冒汗,眼神变得尖利而凶狠。
    “我不明白你说这些干吗?”区警察分局局长说,“我问你……我只问你为什么不交纳欠款?你们大家都不交,难道要我来替你们承担责任吗?”
    “我拿不出来嘛!”
    “这些话毫无道理,大人,”村长说,“不错,奇基利杰耶夫一家属于不富足阶层,不过请您问问其余的人,全部过错在伏特加,一帮胡作非为的人。他们一窍不通。”
    区警察局局长记下什么,然后心平气和地对奥西普说,那语气就像讨杯水喝似的:
    “你去吧。”
    区警察局局长很快就走了。他坐进一辆廉价的四轮马车,不住地咳嗽,望着他那又长又瘦的背影可以看出,此刻他已经忘了奥西普,忘了村长,忘了茹科沃村的欠款,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了。他还没有走出一俄里,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已经夺走了奇基利杰耶夫家的茶炊,老奶奶在后面追,使足劲尖声喊叫:
    “不准拿走!我不准你拿走,你这个魔鬼!”
    村长迈开大步,走得很快;老奶奶驼着背,愤怒若狂、气喘吁吁、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他,她的头巾掉到肩上,一头白发泛出淡淡的绿色,在风中飘扬。她突然站住,像一个真正的暴动者,双拳不住地捶胸,拖长声调,叫骂得更响,嚎啕哭诉起来:
    “正教徒们,信仰印上帝的人啊!老天爷哪,他们欺负人!乡亲们哪,他们压迫人!哎呀,哎呀,好人们哪,替我伸冤雪恨啊!”
    “老奶奶,老奶奶,”村长厉声说,“不得无理取闹!”
    没有了茶炊,奇基利杰耶夫的家里变得异常沉闷。茶炊被人夺走,这是有损尊严、有失体面的事,就像这家人的名誉忽然扫地一样。要是村长拿走桌子和凳子,拿走所有的瓶瓶罐罐倒也好些,那样的话,屋子里会显得空一些。老奶奶呼天喊地,玛丽亚伤心落泪,所有的小姑娘望着她们也都哇哇哭起来。老头子感到心中有愧,垂头丧气地坐在屋角里一声不吭。尼古拉无话可说。老奶奶一向疼他,可怜他,可是这会儿忘了体恤,忽然冲着他不停地叫骂,责难,对着他的脸不住地摇拳头。她大声斥责,说全是他的过错,还在信里吹牛,说什么在“斯拉夫商场”每月领五十卢布,可实际上给家里寄的钱却很少很少,这是为什么?他干吗回家来,还带着家眷?他要是死了,哪儿弄钱来葬他?……尼古拉、奥莉加和萨莎的模样儿看上去真可怜。
    老头子咳了一声,拿起帽子,找村长去了。天色已黑。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鼓着腮帮子在炉子旁焊什么东西。满屋子煤气味。他的孩子们都很瘦,没有梳洗,在地板上爬来爬去,不比奇基利杰耶夫家的强多少。她的妻子长相难看,脸上有雀斑,挺着大肚子在绕丝。这是一个不幸的赤贫的家庭。只有安季普一人看上去既年轻又漂亮。在长凳上放着一溜五把茶炊。老头子对着巴滕贝克念着祷词①,说:
    --------
    ①保加利亚大公巴滕贝克的像挂在圣像旁边,奥西普忙中出错了。
    “安季普,求你发发慈悲,把茶炊还给我!看在基督面上!”
    “拿三个卢布来,你就取走。”
    “我拿不出来嘛!”
    安季普不时鼓起腮帮子,火就呼呼地响,僻啪地叫,火光映红了那些茶炊。老头子揉着帽子,想了一阵,又说:
    “还给我吧!”
    皮肤晒黑的村长此刻全身乌黑,活像个巫师。他转身对着奥西普,说得又快又严厉:
    “这得由地方长官说了算。本月二十六日,你可以到行政会议上口头或者书面申诉你不满的理由。”
    奥西普一点也听不懂他的意思,只好到此为止,回家去了。
    十多天后,区警察局局长又来了,坐了个把钟头,后来又坐车走了。那些天,风大而寒冷,河面早已结冰,雪倒没有下,可是道路难走,令大家苦恼。有一天,一个节日的傍晚,邻居们到奥西普家闲坐,聊天。他们在黑屋子里说着话,因为节日里不该干活,所以没有点灯。新闻倒有几件,不过都叫人不痛快。比如有两三户人家的公鸡被抓去抵债,送到乡公所,在那里死掉了,因为谁也不去喂它们。又比如,有几家的绵羊给拉走了,他们把羊捆起来,装在大车上运走,每到一个村子就换一辆大车,结果一头羊闷死了。现在有一个问题需要解答:谁的过锗?该怪谁?
    “该怪地方自治局!”奥西普说,“不怪它怪谁!”
    “没说的,该怪地方自治局。”
    他们把欠款、受欺压、粮食歉收等等所有的事都怪罪于地方自治局,虽说他们中谁也不知地方自治局是怎么回事。这种情况由来己久。当初一些富裕的农民自己开了工厂、小铺和客店,当上了地方自治会议员,却始终心怀不满,后来便在自己的工厂和铺子里大骂地方自治局。
    他们又谈到了者天爷不下雪:本该去运木柴了,可是眼下路面坑坑洼洼,车不能行,人不能走。过去吧,十五年、二十年以前,茹科沃村里人的谈话要有趣得多。那时候,每个老头子脸上都是这样一副神气,仿佛他心里藏着什么秘密,知道什么,盼着什么。他们谈论盖着金印的公文,土地的划分,新的土地和埋藏的财宝;他们的话里都暗示着什么;现在的茹科沃人谁都没有秘密,他们的全部生活像摆在掌心里一样,人人都看得见,他们能谈的不外乎贫穷和饲料,再就是老天爷怎么不下雪……
    他们沉默片刻。后来又想起了公鸡和绵羊的事,又开始议论是谁的过错。
    “地方自治局!”奥西普沮丧地说,“不怪它怪谁!”
  八
  
    教区的教堂在六俄里外的科索戈罗沃村。农民们只在需要时,如给婴儿施洗礼、举行婚礼、举行葬仪时才去那里。平时做祈祷到过河的教堂就行了。到了节日,遇上好天气,姑娘们打扮一番,成群结队去做弥撒。她们穿着红的、黄的、绿的连衣裙,穿过草场,叫人看了心里就高兴。不过遇上坏天气,她们只好待在家里。持斋的日子里,他们去教区的教堂作忏悔、领圣餐。在复活节后的一周内,神父举着十字架走遍所有的农舍,向大斋日没有去教堂作忏悔的教徒每人收取十五戈比。
    老头子不信上帝,因此他几乎从来不想他。他承认有神奇的事,但他认为这种事只跟女人有关。有人在他面前谈起宗教或者奇迹这类事,向他提个什么问题,他总是搔搔头皮,不乐意地回答:
    “谁知道这个呀!”
    老奶奶信上帝,不过有点糊涂。她的脑子里所有的事都混在一起,她刚想起罪孽、死亡、灵魂得救,忽地贫穷啦,种种操心的事啦,又都插进来,她立即忘了刚才在想什么。祷告词她记不住,通常在晚上睡觉前,她站在圣像面前小声念道:
    “喀山圣母娘娘,斯摩棱斯克圣母娘娘,三臂圣母娘娘……”
    玛丽亚和菲奥克拉经常在身上画十字,每年都持斋,可是什么也不懂。孩子们没有学过祷告,大人们也不对他们讲上帝,传授什么教规,只是禁止他们在斋期吃荤。其余的家庭几乎一样:相信的人少,懂教规的人更少。同时大家又都喜欢《圣经》,温存地、虔敬地喜欢它,可是他们没有书,没人念《圣经》,讲《圣经》。奥莉加有时念《福音书》,为此大家都敬重她,对她和萨莎都恭敬地称呼“您”。
    奥莉加经常去邻村和县城参加教堂命名节活动和感恩祈祷,在县城里有两个修道院和二十六座教堂。她去朝圣的路上总是神不守舍,完全忘了家人,直到回村来,才突然惊喜地发现自己有丈夫,有女儿,于是喜气洋洋地笑着说:
    “上帝赐福给我了!”
    村子里发生的事使她厌恶、痛苦。农民们在伊利亚节①喝酒,在圣母升天节喝酒,在十字架节又喝酒。圣母庇护节②是教区的节日,茹科沃村的农民为此一连喝三天酒。他们不但喝光了五十卢布的公款,过后还挨家挨户收取酒钱。头一天,奇基利杰耶夫家就宰了一头公羊,早中晚一连吃了三顿羊肉。他们吃得很多,到了夜里孩子们爬起来再吃一点。这三天里基里亚克喝得酪叮大醉,他喝光了所有的家当,把帽子和靴子也换酒喝了。他死命殴打玛丽亚,打得她晕过去,家里人只好往她头上泼水。事后大家都感到羞愧、厌恶。
    --------
    ①东正教节日,在俄旧历七月二日。
    ②在俄旧历十月一日。
    不过,即使在茹科沃这样的“奴才村”,一年一度也有一次真正的宗教盛典。那是在八月份,在全县,从一个村子到一个村子,人们迎送着赋予生命的圣母像。到了茹科沃村盼望的这一天,正好无风,天色阴沉。一大清早,姑娘们就穿上鲜艳漂亮的衣裙去迎圣像,到了傍晚时人们才抬着圣像,举着十字架和神幡、唱着圣诗,进了村子,这时河对面的教堂里钟声齐鸣。一群群本村人和外村人挤满了大街,吵吵嚷嚷,尘土飞扬,挤得水泄不通……老头子也好,老奶奶也好,基里亚克也好,大家都向圣像伸出手去,渴望地瞧着它,哭着说:
    “保护神啊,圣母娘娘!保护神啊!”
    大家好像突然明白了,天地之间并不虚空,有钱有势的人还没有夺走一切,尽管他们遭受着欺凌和奴役,遭受着难以忍受的贫穷,遭受着可怕的伏特加的祸害,却有神灵在保佑着他们。
    “保护神啊,圣母娘娘!”玛丽亚嚎吻大哭,“圣母娘娘啊!”
    可是感恩析祷做完,圣像又抬走了。一切都恢复原样,酒馆里又不时传出醉汉粗鲁的喊声。
    只有富裕农民才怕死,他们越有钱,就越不信上帝,不信灵魂得救的话。他们只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才点起蜡烛,做做祷告,以防万一。穷苦的农民不怕死。人们当着老头子和老奶奶的面说他们活得太久,早该死了,他们听了也没什么。他们也当着尼古拉的面毫无顾忌地对菲奥克拉说,等尼古拉死了,她的丈夫丹尼斯就可以得到照顾--退役回家了。至于玛丽亚,她不但不怕死,甚至还巴不得早点死才好。她的几个孩子死了,她反倒高兴呢。
    他们不怕死,可是对各种各样的病却估计得过于可怕。本来是一些小毛病,如肠胃失调啦,着了点凉啦,老奶奶立即躺到炉台上,捂得严严实实,开始大声地不停地呻吟:“我要一死一啦!”老头子赶紧去请神父,老奶奶就领圣餐,接受临终前的涂圣油仪式。他们经常谈到感冒,蛔虫和硬结,说蛔虫在肚子里闹腾,结成团能堵到心口。他们最怕感冒,所以哪怕夏天也穿得很厚,在炉台上取暖。老奶奶喜欢看病,经常坐车跑医院,在那里说她五十八岁,不说七十岁。照她想,要是医生知道她的实际年龄,就不会给她治病,只会说:她该死了,用不着治了。她通常一清早就动身去医院,再带上两三个小孙女,到了晚上才能回来,又饿又气,给自己带回了药水,给小孙女带回了药膏。有一次她把尼古拉也带去了,后来他一连喝了两周的药水,老说他感觉好些了。
    老奶奶认识方圆三十俄里内所有的医师、医士和巫医,可是却没有一个让她满意。在圣母庇护节那一天,神父举着十字架走遍所有的农舍,教堂执事对她说,城里监狱附近住着一个小老头子,做过军队上的医士,医道高明,劝她找他去看病。老奶奶听了他的劝告。等下了头一场雪,她就坐车进城,带回一个小老头子。这人留着大胡子,脸上布满了青筋,穿着长袍,是个皈依正教的犹太人。当时家里正请了几个雇工做事:一个老裁缝戴一副吓人的眼镜用碎布头拼成坎肩,两个年轻小伙子用羊毛搏毡靴。基里亚克因为酗酒丢了差事,现在只好住在家里。他坐在裁缝旁边修理马脖子上的套具。屋子里又挤又闷,有一股臭味。犹太人给尼古拉做完检查,说需要拔罐子放血。
    他放上许多罐子。老裁缝、基里亚克和小姑娘们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好像觉得,他们看到疾病从尼古拉身上流出来了。尼古拉自己也瞧着,那些附在胸口的罐子慢慢地充满了浓黑的血,感到当真有什么东西从他身子里跑出去了,于是他高兴得笑了。
    “这样行,”裁缝说,“谢天谢地,能见效就好。”
    犹太人拔完十二个罐子,随后又放上十二个。他喝足了茶,就坐车走了。尼古拉开始打颤,他的脸瘦下去,用女人们的话说,缩成拳头那么大小了,他的手指发青。他盖上一条被子,再压上一件羊皮袄,但还是觉得越来越冷。傍晚时他难受得叫起来,要他们把他放到地板上,要裁缝别抽烟,随后静静地躺在羊皮袄下面,天不亮就死了。
  九
  
    唉,多么严酷、多么漫长的冬季啊!
    圣诞节过后,自家的粮食已经吃完,只得去买面粉。基里亚克现在住在家里,每天晚上都要大吵大闹,弄得大家心惊胆战,一到早晨又因头痛和羞愧而痛苦不堪,看他那副模样真叫人可怜。在畜栏里,那头饥饿的母牛日日夜夜不停地眸阵哀叫,叫得老奶奶和玛丽亚的心都碎了。好像是故意为难,一直是冻得树木喀喀响的严寒天气,到处是厚厚的积雪和高高的雪堆,冬天拖得很长。到了报喜节①,还刮了一场真正的冬天的暴风雪,在复活节还下了一场雪。
    --------
    ①东正教节日,在俄旧历三月二十五日,据说天使于此日告知圣母:耶稣将诞生。
    但是不管怎么样,冬天总算过去了。四月初,白天变得暖和起来,夜里依然寒冷。冬天不肯退让,但暖和的春日终于战而胜之,最后,冰雪消融,河水奔流,百鸟齐鸣。河边的整个草场和灌木丛淹没在泛滥的春水中,从茹科沃村直到河对岸成了一片泽国,水面上不时有一群群野鸭振翅飞起飞落。春天的落日如火如茶,映红了满天的彩霞,每天晚上都变出一幅不同往常的新的图景,那样美妙绝伦,日后当你在画面上看到同样的色彩、同样的云朵时,简直就难以置信。
    仙鹤飞得很快很快,发出声声哀鸣,似乎在召唤同伴。奥莉加站在斜坡的边上,久久地望着这片泛滥的春水,望着太阳,望着那明亮的、仿佛变年轻了的教堂,她不禁流下了眼泪,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她急切地想离开这里,随便去什么地方,哪怕天涯海角。家里已经决定,让她还回到莫斯科去当女仆,让基里亚克跟她同行,去那里找个看门人或者其他的差事。好啊,快点走吧!
    等路变千一些,天气暖和了,她们就动身上路。奥莉加和萨莎每人背着行翼,穿着树皮鞋,天不亮就出发了。玛丽亚出来送她们一程。基里亚克因为身体不好,还得在家再待上一个星期。奥莉加最后一次面对着教堂画十字、默默祷告。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但没有哭,只是她的脸皱起来,像老太婆那样难看了。这一冬,她变瘦了,变丑了,头发有点灰白,脸上再没有昔日那种可爱的模样和愉快的微笑,在经受了丧夫之痛以后,只有一种悲哀的听天由命的神情。她的目光有点迟钝、呆板,好像她耳背似的。她舍不得离开这个村子和这些农民。她回想起抬走尼古拉的情景,在一座座农舍旁边都有人做安魂祈祷,大家同情她的悲痛,陪着她哭,在夏天和冬天,经常有一些时日,这些人过得好像比牲口还糟,同他们生活在一起是可怕的。他们粗鲁,不诚实,肮脏,酗酒;他们不和睦,老是吵架,因为他们彼此不是尊重,而是互相害怕、互相猜疑。是谁开小酒馆,把老乡灌醉?农民。是谁挥霍掉村社、学校和教堂的公款,把钱换酒喝了?农民。是谁偷邻居家的东西,纵火,为了一瓶伏特加在法庭上作伪证?是谁在地方自治会和其他会议上头一个出来反对农民?还是农民。确实,同他们生活在一起是可怕的,可是他们毕竟是人,他们跟常人一样也感到痛苦,也哭泣,而且在他们的生活里没有哪件事是不能找到使人谅解的缘由的。沉重的劳动使他们到了夜里就浑身酸痛,严寒的冬天,粮食歉收,住房拥挤,可是没有人帮助他们,哪儿也等不到帮助。那些比他们有钱有势的人是不可能帮助他们的,因为他们自己就粗鲁,不诚实,酗酒,骂起人来照样难听得很。那些小官和地主管家对待农民如同对待流浪汉一样,他们甚至对村长和教堂主持都用“你”相称,自以为有权这样做。至于那些贪财的、吝啬的、放荡的、懒惰的人,他们到农村里来只是为了欺压、掠夺、吓唬农民,哪里还谈得上帮助农民或者树立良好的榜样呢?奥莉加回想起,去年冬天,当基里亚克被拉去用树条体罚时,两位老人的模样是多么可怜而屈辱啊!现在她很可怜所有这些人,为他们难过,所以她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再看看那些小木屋。
    送出三俄里,玛丽亚开始告别,随后她跪下来,不住地磕头,大声哭诉起来:
    “又剩下我孤零零一人了,我这苦命人啊,多么可怜、多么不幸啊……”
    她就这样哭诉了很长时间,奥莉加和萨莎每一回头总能看到她跪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向着旁边的什么人不住地磕头。在她上空有几只白嘴鸦在盘旋。
    太阳高高地升起,天气热起来。茹科沃村远远地落在后头了。走路让人舒畅,奥莉加和萨莎很快就忘了村子,忘了玛丽亚。她们高兴起来,四周的一切都引起她们的兴趣。有时出现一个土岗;有时出现一排电线杆,一根接一根不知伸向何方,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上,那上面的电线发出神秘的嗡嗡声;有时看到远处绿树丛中有个小村子,从那边飘来一股潮气和大麻的香味,不知怎么让人觉得,那里住着幸福的人们;有时在野地里孤零零地躺着一具马的白骨。云雀不停地婉转啼唱,鹌鹑的叫声此起彼伏,互相呼应,一只秧鸡断断续续发出急促的叫声,仿佛真有人在拉扯旧的铁门环一样。
    中午时分,奥莉加和萨莎来到一个大村子。在一条宽阔的街上,她们遇见一个小老头,茹科夫将军的厨子。他感到热,他那汗淋淋的红秃顶在阳光下发亮。他同奥莉加都没有立即认出对方,随后都回过头来对视了一会儿,认出来后一句话没说,又各走各的路了。她们停在一座显得更阔气、更新的木屋前,奥莉加对着敞开的窗子深深地一鞠躬,用委婉的唱歌般的声调响亮地说:
    “正教徒啊,看在基督份上,给点施舍吧,求上帝保佑你们,保佑你们的双亲在天国安息。”
    “正教徒啊,”萨莎也唱起来,“看在基督份上,给点施舍吧,求上帝保佑你们,保佑你们的双亲在天国……”
                      一八九七年四月
定义 Definition
  解释1
  占有或部分占有生产资料,靠从事农业劳动为生的人。是在原始社会瓦解的基础上随着生产资料私有制和阶级的产生而出现的。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农民的经济性质不同。在奴隶社会,有自耕农和隶农。前者是以小块土地所有制为基础,从事个体劳动的自由农民;后者是向大土地所有者租种小块土地、地位介于自由农民和奴隶之间的佃耕者。在封建社会,除了自耕农以外,中国大量存在的是租种地主土地的佃农。随着封建社会的瓦解和资本主义的发展,农民的分化加剧,形成了雇农、贫农、中农和富农等阶层。通常所说的农民是指生产资料的私有者和劳动者,即贫农和中农。
  清朝及其以前直至国民政府迁台以前,其时由于工业经济的落后,农民为中国社会劳动力人口主要力量,主要依靠自然经济生活,多为佃农、自耕农(包括以农业种植、养殖为主的土地主);这期间除了随着一部分迁入城镇进行工商业经营或成为产业工人以外,绝大多数受当时国家工业发展水平的制约滞留在原有出生地,而没有土地的农村居民很多依靠给土地主打工生活,根据工期的长短这些人多被称为“长工”和“短工”,长工和短工应该属于职业,长工指常年被雇佣,短工则属于季节雇佣工。
  解释2
  农民(农户),对应的英语词语有peasantry比较合适,中文多指农村以种植业、畜牧养殖业为生社会人群集合,也可以泛指农村劳动力(人力资源);farmer一般作“农场工人”(包括农场主),属于一种职业;peasant指贫苦农民。农户指中国农村地区以农业、林业、渔业或畜牧业(自然经济)为主的家庭。中文的“农民”在中国各个时期,伴随经济的发展水平,人们对其理解不完全相同。 唐代庄园之大者,收容客户,多至数百人,一家数口,集居一隅,于是庄园之中,发生客户所居之村落,后世称农村为“庄”,称农家为“庄户”,称农民为“庄家人”,其义殆起於此。(黄现璠著:《唐代社会概略》 )
  解释3
  社会学家、三农问题评论家艾君在分析了我国现代社会上所认识的农民现象后认为,农民在我国现代社会里已经由传统意义上的“从事农
  业生产的劳动者”演变为简单明了的“一切农业户口者”。即,身为“农业户口”者已经成为“农民”的代名词,已经失去了词典里所解释的
  “长时间参加农业劳动的劳动者”,作为一种职业的内在简单的含义。他指出,从现在人们的认识程度看,现阶段在我国如果给“农民”一词下个定义,那就是“户口登记在农村并为农业户口的农村人”。
农民”与“农业者” 的区别 "Peasant" and "farmer" of the difference
  前年推荐过麦天枢的电视系列片《中国农民》,该片一开场就提出了“什么是‘中国农民’”的问题,片中的被问者之回答人言各殊,莫衷一是,颇耐人寻味。
  其实何止“中国”农民,外国农民亦然;何止社会各界,农民研究的专家亦然。著名英国人类学家M·布洛克曾说:学术界“在议论究竟什么是农民时面临巨大困难”。国际上权威的工具书《新帕尔格雷夫经济学大辞典》的“农民(Peasants)”词条也困惑地写道:“很少有哪个名词像‘农民’这样给农村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经济学家造成这么多困难。什么是‘农民’?即便在地域上只限于西欧,时间上只限于过去1000年内,这一定义仍是个问题。”西方学术界从60年代以来就兴起了“农民”定义问题的论战。到70年代中期正如德国学者欣德尔抱怨的:“关于如何定义‘农民’的论战已经拖得太久了,以至于不少人认为继续这种讨论纯属浪费时间与精力。”但他也看到:“这一论战事关农民研究的未来,因此讨论仍将继续下去。”一直到90年代,“谁是‘农民’”似乎仍是个问题,以至于英国农民学家T.沙宁在1990年出版的一本颇有影响的书便以《定义中的农民》为题。
  “农民”不就是以农为生的种田人吗?的确,在当代发达国家,农民(farmer)完全是个职业概念,指的就是经营farm(农场、农业)的人。这个概念与fisher(渔民)、artisan(工匠)、merchant(商人)等职业并列。而所有这些职业的就业者都具有同样的公民(citzen)权利,亦即在法律上他们都是市民(西语中公民、市民为同一词),只不过从事的职业有别。这样的“农民(farmer)”不存在定义问题:务农者即为farmer,一旦不再务农也就不复为farmer了,但无论务农与否,他与“市民”之间并无身份等级界限。
  然而在许多不发达社会,农民一般不被称为farmer而被视作peasant。而peasant(汉语“农民”的主要对应词)的定义则远比farmer为复杂。无论在研究中还是在日常生活的语境中,人们谈到“农民”时想到的都并不仅仅是一种职业,而且也是一种社会等级,一种身份或准身份,一种生存状态,一种社区乃至社会的组织方式,一种文化模式乃至心理结构。而且一般说来,社会越不发达,后面这些涵义就越显得比“农民”一词的职业涵义重要。在这些社会里,不仅种田人是“农民”,就是许多早已不种田的人、住在城里的人,也被认为具有“农民”身份。如本世纪初英属印度的孟加拉地区,绝大多数下层的非农职业人口都自认为、也被认为仍属于“农民”,因为他们不仅都是种田人的兄弟或儿孙,而且他们的“家内习惯与生活准则”也与农民无异。调查还表明:当地农民自己对“什么是农民”的回答也更多地与地位而不是与职业相联系的。
  在这点上,我们中国人应当深有体会。例如:如今在城里谋生的所谓“农民工”中,有1/3以上(有些调查甚至说是半数以上)实际上是走出校门便进城闯世界的乡村青年,他们中很多人连一天农活也没干过,然而别人和他们自己都把他们看成“打工的农民”。相反,笔者15岁以后曾在农村插队务农9年多,但不仅现在不会有人称笔者为“农民教师”(如称“农民工”那样),就是在当年,“知青”与“农民”在人们心目中仍然是两个概念。事实上,如今的“农民工”、“农民企业家”、“乡镇企业”与“离土不离乡”等现象都与“农民”改了业却改不了“身份”这一事实有着逻辑联系。
  因此,在国际上关于农民定义的讨论中,Peasant与farmer的区别是常被提到的。但这两个英文词一般都译作“农民”,这就容易造成概念上的混乱。例如国外有不少论述“from peasants to farmers”过程的论著,若把这一过程译作“从农民农民”就会让人不知所云。因此我国学术界有人译作“从贫苦农民到现代农民”,也有人译作“从农民到农场主”,实际上都不很贴切。而我们这本《中国农民》杂志的英译名也是个问题:译作Chinese Peasantry吧容易使人得到中国农民仍是传统的贱民身份的印象,译作Chinese Farmers吧又难以反映本刊对象中包括大量从事非农业的“农民”这一现实。
  但根本的问题还不在于翻译,而在于作为公民自由职业的农民(farmer)与作为传统身份等级的农民(peasant)之区别是客观存在的。笔者建议参照“工商业者”、“手工业者”、“自由职业者”之类称呼,把farmer译作“农业者”。显然,我国“农民”目前仍然主要是一个身份概念而不是一个职业概念。“从农民到农业者”的演进在我国远未完成,我国存在着大量的农民身份者,这一事实比我国有大量人口实际上在田间劳作一事更深刻地体现了我国目前的不发达状态。或者更确切地说,如果后一事实意味着产业上的不发达,那么前一事实则意味着社会的不发达。而身份性“农民”比重之庞大远远超过实际务农者的比重,则说明我国社会的发展已经明显滞后于产业的发展。
  农民(peasant)与农业者(farmer)的区别何在?从词义上说,farmer以farm(农业)为词根,强调的是职业涵义;而peasant一词从词源及构词成分看与“农业”、种田等本无直接关系。该词源于古法语,系由古拉丁语pagus派生,该拉丁词意为“异教徒、未开化者、堕落者”,带有强烈的贬义,因而peasant在古代的本义是对卑贱者的贬称。在古英语中Peasant可作动词用,意为“附庸、奴役”,而作名词时还兼有“流氓”、“坏蛋”之意。因而它与其说是一种职业,不如说是一种低下的身份或出身。只是由于那时卑贱者大多种田,这个词后来才与农业有了关系。 不仅英、法、拉丁语如此,俄语、波兰语等欧洲语言中近代表示农民的词汇也有类似特点:原无带有“农”义的构词成分,只是泛指卑贱者或依附者而言。古汉语中“农民”一词始见于战国时也有身份的涵义(《说文》释民:“萌(懵)而无识也。”),但并无西方语言那样强烈,而职业涵义(繁体“农”字从辰,古指贝壳制的农具)却很明显。“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春秋谷梁传》)。从这类表述看,古代中国“农民”这一概念比西方有更多的职业涵义,而身份卑贱之义却较为淡化。这反映了古代中国比当时的西方职业分化较明显而身份壁垒却较宽疏,这无疑是当时中国比西方更进步、更文明的体现。遗憾的是到了本世纪中叶后,由于种种原因,我国社会的身份性色彩反而空前地增浓了。直到改革时代,这种状况才逐渐改变。 身份性农民与自然经济(或西方经济学家所谓的“习俗指令经济”)相联系,而农业者则与市场经济相联系。E·R·沃尔夫的说法在国外学者中颇有代表性:“农民的主要追求在于维持生计,并在一个社会关系的狭隘等级系列中维持其社会身份。因此农民就不像那些专门为满足市场而生产、并使自己在一个广泛的社会网络内置身于地位竞争之中的耕作者”,因为他必须“固守传统安排”。“相反地,农业者则充分地进入市场,使自己的土地与劳动从属于开放的竞争,利用一切可能的选择以使报酬极大化,并倾向于在更小的风险基础上进行可获更大利润的生产。” 这种说法与我们过去常说的自然经济中的传统农民与现代化农场之别有些类似。但须指出:当代西方学界对市场经济之前的传统经济的看法不同于过去的“自然经济”说。“自然经济”说强调“小生产”的自给自足和无交往,而现在人们则强调传统经济中交往的非市场性或曰强制性。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J·希克斯认为真正无交往无分工的“自给自足”可能并不存在,传统经济中可能有相当规模的分工与要素流动,只是它并非因市场而起,而是“典型官僚政治中”“由上层指导的专门化”。他把这称之为“习俗经济”与“指令经济”的结合。与此相应地,“自然经济说”强调传统的“小”生产与现代“大”生产之别,而“习俗指令经济”说则突出传统生产的不自由与现代生产的自主性。因此,是否“受外部权势支配”便成了传统农民不仅区别于现代农业者、也区别于比农民更古老的初民(primitives)或部落民(tribalpopulation)的主要标志。“人们已习惯于把服从上层国家专制的乡村人口与生活在这种政治结构之外的乡村居民对立起来,并以此区分农民与初民:前者是农民,而后者不是。”80年代新版《不列颠百科全书》“农民”辞条正是基于这一点给“农民”下定义的。它认为在农民的定义中“诸如自给自足或小规模生产等特征”都未必成立,关键在于农民(peasant)“要受外部权势的支配”。这种“使其整合于更大社会的方式”才是农民与其他农业生产者的根本区别:“在农民社会,生产手段的最终支配权通常不是掌握在主要生产者手里。生产品及劳务不是由生产者直接交换,而是被提供给一些中心,重新分配。剩余的东西要转移到统治者和其他非农业者(non-farmers)手里。……这种权力往往集中于一个城市中心,尽管并非永远如此。”
  显然,是用这样的观点还是用以往“自然经济说”的观点看待“从农民到农业者”的演进,结论会大不一样:按后一观点,斯大林式的集体农庄由于消灭了“小生产”,便可以说完成了“农民的改造”。但按前一观点,由于它强化了“外部权势的支配”,所以它在消灭了农业者的同时反倒强化了“农民社会”。按后一观点,我国改革后农村家庭经济的兴起是“乡土中国的重建”,而按前一观点,由于这种家庭农场具有市场基础而不再受“外部权势的支配”,所以它反而标志着“农民的终结”。
农民”与“村民”的区别 "Peasant" and "village" of difference
  什么是农民呢?社会学家、三农问题评论家艾君认为,学术界最为常用的方法就是从职业的角度来界定农民的概念,“从事农业生产的劳动者”是这一概念的核心。依据这条标准,凡是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员就是农民,不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员就不是农民。所以,工会组织在评选劳动模范、劳动奖章获得者时,总会把农民拉进来参评,农民是职业属性可以在此体现出来。我国法律界和政策制定的决策者又在认定农民时用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办法,即户籍标准。1958年1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管理条例》正式实施以后,我国形成了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二元结构”的户籍管理体制。凡是具有城镇户口的居民(不管他从事何种职业)就是城市居民;具有农村户口的居民(不管他从事何种职业)就是农民。这是我国目前法律上确认农民的唯一标准。即把农民演变成身为“农业户口”者的代名词了。从现在人们的认识程度看,现阶段在我们如果给“农民”一词下个定义,那就是“户口登记在农村并为农业户口的农村人”。这与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相比,我国的户籍管理除了执行人口家庭的登记职能外,还与就业、医疗、住房等多项社会福利待遇紧密相关。很明显,过去我国对农民概念的界定主要不是一个职业概念,而是一个身份概念。
  艾君认为,现代农民与传统农民的解释本身就存在着几种不同的观点和意识。如果我们的家庭联产责任制的实施解决的是城乡人的吃饭问题,而农业产业化解决了农村如何学会走向市场的问题,而连接两者之间正需要数以万计的具有生产权、经营权和管理分配职能更大自主空间的集体农庄式的现代化农村经营实体。这也许是现代农业急需的模式,而农民也自然就是这个实体的农业劳动者。长期以来,我国实行了“二元结构”户籍制度,出现了“农业户口”与“非农业户口”这种户籍藩篱制,使“农业户口”者,即便你在外从事非农业工作数十年只要身份没有变更,仍然会给你定性为农民。所以户口成为界定农民与非农民的不可逾越的铁丝网。由此产生出了“农民”一词已经由简单化走向了复杂化。户籍制度不统一的情况下实际我们所指的农民就是“农业户口”者,保护农民工实际是指保护“农业户口的工人”。从现在人们的认识程度看,现阶段在我国如果给“农民”一词下个定义,那就是“户口登记在农村并为农业户口的农村人”。他认为,农民的概念是一个动态的发展的概念,它不是静态的不变的概念,农民不是终身制。在我国实行市场经济的今天,在人才自由流动、就业自由选择、行业分工日趋交叉整合的今天,叫工人、知识分子也好,叫农民也好,已经很难找到固有的、终身制的概念了,许多概念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们对其在社会功能中的认知性,在发生着变化。 “农民”一词已经容纳了许多社会的因素。再谈关于农民一词的界定似乎已经不合时宜,失去其现实的意义。
  “村民”不等于“农民”。艾君认为,现实生活里存在的村民,“村民”的主业已经不都是农业。“村民”的属性已经不是“乡下人”,乡、城两栖的“村民”有相当数量。乡村与城市是相呼应的,村民与市民是相呼应的;从一定意义和大的方面看,农民对应的是工人。而从法律和严格意义上讲:农民、工人、知识分子等等都是劳动者,只是分工不同、从事的行业不同。在实行城乡一体化和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中,只有把农民当作职业而不是身份,才好解释和界定村民的概念。如果农民界定为身份,村民则无法界定,因为村民不可能界定为职业,而村民是与居住的环境场所相关联,是与户籍登记相联系的,也可以理解为身份。
  村民是在一定时期内,居住在某一乡村区域或村庄内,受某一区域或村庄组织领导管理的自然人。居住是他的第一要素,也是不可缺的要素;而农民作为参加农业劳动的劳动者,是与就业、劳动相联系。在乡村居住、生活但不从事农业劳动只能是村民但不能称之为农民
  在某村居住的村民不等于就是农民,它可能是该村教师、手工业者、本村合资企业的员工或者是失业者。在该村从事农业生产的农民,他或许不是村民,它可能是城里的市民。
歌曲《农民》 Song "farmers"
  农民
  BEYOND乐队歌曲之一
  歌词如下农民
  忘掉远方是否可有出路
  忘掉夜里月黑风高
  踏雪过山双脚虽渐老
  但靠两手一切达到
  见面再喝到了熏醉
  风雨中细说到心里
  是与非过眼似烟吹
  笑泪渗进了老井里
  上路对唱过客乡里
  春与秋撒满了希冀
  夏与冬看透了生死
  世代辈辈永远紧记
  忘掉世间万千广阔土地
  忘掉命里是否悲与喜
  雾里看花一生走万里
  但已了解不变道理
  见面再喝到了熏醉
  风雨中细说到心里
  是与非过眼似烟吹
  笑泪渗进了老井里
  上路对唱过客乡里
  春与秋撒满了希冀
  夏与冬看透了生死
  世代辈辈永远紧记
  一天加一天
  每分耕种汗与血
  粒粒皆辛酸
  永不改变
  人定胜天
  见面再喝到了熏醉
  风雨中细说到心里
  是与非过眼似烟吹
  笑泪渗进了老井里
  上路对唱过客乡里
  春与秋撒满了希冀
  夏与冬看透了生死
  世代辈辈永远紧记
游戏中的单位 Game unit
  魔兽争霸中人族单位:农民 (Peasant)
  农民是落丹伦大陆各个国家征召而来的纯朴,勤劳的劳力。他们开采军队作战所需的黄金和木材,保障了联盟顺利推进。他们不仅可以采矿,还能建造各种建筑物。农民们以服务军队为容,同时在听说了兽族的暴行后,也懂得如何使用锄头和斧头自卫。
  状态
  训练费用: 75金币
  攻击类型: 普通
  攻击方式: 近战
  护甲类型: 中型
  初始护甲: 0
  攻击间隔: 2
  攻击力: 5~6(平均5.5 )
  生命值: 220
  训练地点: 城市大厅(人族基地)
  训练需求: 无
  移动速度: 慢(slow,190)
  训练时间: 15
  占用人口: 1
  训练快捷键: P
  简介
  农民无法进行任何升级,但是他们可以变成民兵。
  操作:
  修理 (可自动)
  农民可以修理受损的建筑和机械单位,右键点击可以将修理设定为自动。修理需要花费黄金和木材,如果你的黄金或木材不足,那么你将无法进行修理。
  采集
  从金矿采集黄金或者砍树来获得木材,右键点击金矿或木材。
  运送资源
  将收集到的资源送会城市大厅,在采集足够资源后,这个命令会自动执行。
  建造建筑
  点击后出现一个你可以进行建造的建筑列表。
  农民在进行建造的时候,是在建筑的外面。也就是说,敌人可以在他们工作的时候杀掉他们,同时建筑的建造工作将回停止。而且,你也可以使用多个农民共同进行建造。
  农民可以通过共同建造一个建筑的方法来增加建造速度。圈点几个农民然后右键点击正在建造的建筑就可以了。不过在加速建造时会消耗大量的资源,并且在建造结束后农民也不会自动的回到原先的工作岗位上。所以并不是任何时候加速建造都是个好方法。最后,只有人族可以用几个农民来加速建造建筑物。
  召集民兵
  将农民召回到最近的城市大厅,这样他们可以变成民兵来协助防守。
  游戏策略
  在魔兽争霸DOTA类游戏中“农民”指的是一种游戏策略,多见于游戏新手的行为。指的是长时间打野怪赚钱出装备,因为此种行为在游戏中非常枯燥乏味,犹如在耕种(farm),故称之为农民(farmer)。例句:“当了那么长时间的农民,终于出了把辉耀。”
百科辞典 Encyclopedia
农民 百科辞典
  农民
  peasant
    农民(peasant)主要从事农业生产或完全依
  靠农业为生的劳动者。
  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农民的社会经济地位不同。在
  奴隶社会,有自耕农和隶农之分。自耕农是以小块土
  地所有制为基础,从事个体农业生产活动的自由农民
  隶农是耕种大土地所有者划分给他们的小块份地的佃
  耕者,是一种介于自由农民和奴隶之间的农业劳动者,
  恩格斯称他们是“中世纪农奴的前辈”。在封建社会,除
  自耕农外,在欧洲大量存在着的是农奴。他们用自己
  的工具和耕畜为农奴主耕种土地,同时还耕种着农奴
  主分给他们的一小块份地。他们对农奴主存在着人身
  依附关系。在中国则大量存在着租种地主土地的佃农
  和受雇于地主、富农的雇农。在封建社会,农民是主
  要的劳动者,也是同封建地主阶级相对抗的基本阶级。
  在封建制度下,农民遭受着残酷的经济剥削和政治压
  迫,因此不断地进行反抗,发动起义。从封建社会末
  期到资本主义社会,农民阶级在商品经济和市场竞争
  的影响下发生了剧烈的分化,大部分农民破产变成了
  雇农和贫农,少数农民因生产条件比较好变成了富农,
  其余的是中农。在西欧各国通常称这些农民阶层为小
  农、中农和大农。在资本主义社会和半封建半殖民地
  社会中,雇农是农村中的无产阶级,贫农是农村中的
  半无产阶级,中农是农村中的小资产阶级,富农(大农)
  是农村中的资产阶级。在旧中国及类似的半封建、半
  殖民地社会中,因为资本主义经济不发达,农村中富
  农的数量不多,经济力量薄弱,其中的大多数出租部
  分土地兼放高利贷,对雇农的剥削也很残酷,因此带
  有明显的封建性。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农民
  占全国人口的绝大多数,深受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
  官僚资本主义的剥削和压迫。广大劳动农民为着切身
  利益,反抗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封建地主阶级和官僚资
  产阶级的残酷剥削与压迫,曾多次进行武装起义和各
  种各样的斗争。事实教育了广大农民,只有与工人阶
  级结成同盟,在无产阶级及其政党—中国共产党的
  领导一下,才有出路。中国共产党在领导全国广大劳动
  人民进行反帝、反封建、反官僚资本主义的长期斗争
  中,始终把争取和团结厂一大农民,建亿巩固的仁农
  联盟,视为革命事业成败的重大问题,并且在各个不
  同时期制定了正确对待农民的政策。依靠贫雇农,团
  结中农,中立富农,消灭封建地主阶级,是新民主主
  义革命时期的农村阶级路线;依靠贫农和下中农,团
  结中农,限制和改造富农,是社会主义革命时期对农
  业实行社会主义改造的阶级路线。在社会主义社会,农
  民是社会主义建设的一支重要力量。在中国,农村人
  口占总人口的80%左右,重视发挥农民的社会上义建
  设积极性,同时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中,帮助
  农民提高文化科学水平,克服历史上所遗留下来的比
  较保守和狭隘等思想影响,极为爪要
  (张平)
    
英文解释
  1. :  Farmer
  2. n.:  boor,  churl,  peasant,  peasantry,  son of the soil
  3. adj.:  rustic
法文解释
  1. n.  paysan
近义词
农民村
相关词
历史运动百科辞典清代经济农业农村社会
起义劳动力改革开放国产电影韩国朴正熙中国古代史中国历史
百科大全百科知识政策更多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