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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  家

《冤  家》(续完)

柱子婆娘把鞭杆子都指到石头鼻子尖上了,她眼珠子骨碌一转,说:“那好,我赶你家一头牛,咱就算谁也不欠谁的!”
说着,这婆娘真就跑到山坡脸上,把石头牛群里的一头肥的滚圆的大黄牛赶下山去了。
还没到晌午,石头就蔫头巴脑地赶牛群回家了。蓝花儿听石头憋憋哧哧地说完,气的转身去村部把干部找来,跟柱子婆娘交涉了一个下午。蓝花儿搭了一顿饭,事儿也没解决了。
后来,两家轱辘到法院去了。开了十八次庭之后,法院判石头赔偿柱子家四百八十块钱。
蓝花儿接到法院判决书的第二天,柱子家那头青牛下犊子了,却是一头活乱蹦跳的美国黑白花。
事后,据庄里知情人透露:说柱子和他婆娘为打赢官司给法官攮了八百块钱。
这场“牛官司”就这样“栽”在了那个贪脏的糊涂法官手。蓝花儿这口气不出,回家一病不起,撂到炕上小半年儿。医生说,蓝花儿肝、胃、心脏都有毛病,还有神经官能症……那病全了。
可是,柱子和那臭婆娘也没好到哪儿去。
先是酒喝多了,在山上赶牛时轱碌坡把两颗门牙摔掉了,镶牙花了三百多块钱。牙镶上没几天又松动了,吃饭时牙掉下来吞进肚里又把肠子划破了,顺嘴冒粪,到医院手术花了一千四百多块。
柱子三十多岁才成个家,他婆娘带来那个闺女在外打工时被人拐跑了,到现在他俩连个公羔母羔还没有鼓捣出一个来。夜里,那婆娘钻到柱子的被窝里又抓又挠的,柱子却没点儿反应。她婆娘就说柱子有病,拉着扯着让他去看医生,柱子就是不去。后来他婆娘对柱子起了疑心,说柱子外面有人,就跟他大吵大骂,庄里人都出来瞅热闹,没一个人过去拉架。柱子脸上挂不住劲,从院子里操起一根木捧子,把他婆娘的腿给打断了。那婆娘在医院住了一个月零七天,柱子为给他婆娘付药费卖掉一头牛,嘎崩嘎崩地票子抻出去二千七百块。钱没从好处来,也没得好处去。
这婆娘出院的当天,竞拄着一根拐杖跑到乡司法所,说柱子夜里不跟她睡一个被窝,到现在连个龟儿子都没怀上,跟他过这日子还有啥劲儿。司法所长老何,就劝这婆娘:“你们两口子少生气打架的,有那功夫多培养点感情,孩子早就生一窝了。”
打那以后,这婆娘跟柱子生气打架的时候还真就少了。
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柱子婆娘的肚子还是那瘪茄子一样。他两口子戳在人堆里就矮人三分。柱子从他爷那辈儿往下就是单传,到他这辈恐怕要断了香火了。柱子天天喝闷酒,喝得鼻涕眼泪左一把右一把地抹,一边喝酒一边叹气说“咳!我这辈子……活的水呀……”



一晃,磕磕碰碰的几十年过去了。
能让蓝花儿脸上挂着笑容的是女儿高好大学毕业后又考上了研究生,儿子高杰再有半年,大学也毕业了。来电话说,有好几家公司争着跟他签聘用合同。山里山外的人,都人前背后地夸这两个孩子,真给他爹娘争气,都说你们两口子就等着享清福吧。谁见着这两口子不把羡慕的、巴结的目光伸过去?
可是,好人没好命。
有一天,石头给牛添完草料,进屋见蓝花儿躺在灶坑地上,昏了过去。石头给叫了好几遍魂儿,才醒转过来。乡亲们连夜把蓝花儿送进了县城医院。全面检查后,医生惋惜地摇了摇头,说“已经到晚期了,她身上每个部位的零件都报废了,造血功能也失灵了,加上身体缩水,整个人瘦得像一根木棍儿了。住进医院的第四天上,人就呼啦喘气地昏迷过去好几遍,把装老衣服都摆在了跟前,就一口气儿的事了。蓝花儿却咋也闭不上眼睛。
石头到医院来过,又走了。回家去伺候他的那群牛去了。
蓝花儿己经四五天没吃一点东西了。看来,还真的要应验那个算命先生的话,蓝花儿怕是真的要闯不过去了。
蓝花儿这一辈子没走出那大山沟一步,在那大山沟里窝了这一辈子。到了病得不行的时候,才用马车把蓝花儿送进县城,却是住进了医院里。
医生说:“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赶紧把她送回家安排后事吧!
这年冬天的头一场大雪,飘飘洒洒地下了一天一夜。把山野、村庄、道路和这小山村,捂上一层厚厚的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早晨的阳光,被这皑皑白雪反射的刺人眼目。让人感觉到有点天旋地转。
木子和林子赶到家时,蓝花儿几乎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这姐弟俩跪在娘的跟前,一人攥住娘的一只瘦得疤拉节子一般的冰凉的手,泪花儿在这双儿女的眼眶里直打漩儿。
蓝花儿呼息微弱,好像连气脉都接连不上了,她微微地撑开眼皮,死劲抓住一双儿女的手,用她最后一点气力说:“木子、林子……你们姐弟俩……听好,娘为啥……给你们起名……叫高好、高杰,因为……你们姐弟俩的父亲……姓李。娘啊……把‘李’姓这个字……拆开,组成一个‘好’字……和一个‘杰’字,你们的生父啊……是东院的……那个冤家……”
蓝花儿把这几句装在她心里大半辈子的话儿,终于说出了口。说完,她的心里好像一下子就空了。眼皮再也撑不下去了,两颗浑浊的泪珠,从眼角滚落在她苍白、清瘦、疲倦的脸夹上。只剩一丝微弱的气息,还在她的胸膛里上下回旋。
木子和林子惊呆的眼睛,仿如城市十字路口上空悬着的一排血红血红的红灯,朝向她们的娘。脑瓜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一时间,这间已往的岁月里曾经充满温暖与母爱的小屋里,静得连时间和岁月的穿过都能听得见。静得让人心里发紧,发冷。
这姐弟俩都没有言语。
林子尖锐的目光,一直望着娘的眼睛。从娘的眼里望进去,想看看娘的眼睛的深处是什么。因为林子不相信这个事实,也决不想领受这个事。他仍以为娘病的不轻,在说胡话。
可是,林子却清楚真切地看到,娘眼里的光亮,在瞬间向虚无中溃散消失。林子的心里头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林子从娘那溃散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一副不经世事的、悲哀、扭曲的面孔。他心中的殿堂,顷刻间,轰然坍塌了。
凝视着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娘,木子的眼睛和面目表情,却平静的像白雪映照的湛蓝的天空。她从娘的生命岁月最后一刻的话里,只是得到了一份关于血缘关系的确证。因为木子与娘同是女人,不但早就在娘给她姐弟两起的名字后面画上过无数的问号,而且,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从细微处,发现娘的眼里一直在隐藏着什么,好像娘的心里头,时时都在背着另外一个包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仿忽是前世欠下谁的总也还不清的债。木子就觉着娘的心里很泥泞。当她娘闭上眼睛那一瞬间,木子又似乎觉得,娘的眼睛的深处,像是一条冷嗖嗖空荡荡的遂道。
木子攥着娘的那只手,凝视着娘那皮包骨一样的面容,觉着娘的体温在静静地冷却,如冬天洁白大雪覆盖下的土地的结构松迟下来,卸去了一春、一夏、一秋的疲倦。
木子和林子姐弟俩,几乎是同时轻轻地松开了娘的手,眼泪都劈哩叭啦地掉下来,又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蓝花儿兀然睁开眼睛,那幽深幽深的眼神,好像是从奈何桥那边伸过来的,好像是要死死地抓住她的一双儿女。
蓝花儿用她生命最后仅存的一点游丝般的气力说:“木子、林子……你们姐弟俩……一个不能……水呀……”



春天又来了。
木子、林子姐弟俩,在清明节的先一天都赶到家了。第二天一大清早,木子端着祭品和纸钱儿,林子扛着锹,去给母亲上坟。
蓝花儿的坟,坐落在北山角下的梯田地里,那步步蹬高的层层梯田,九曲八回地环抱着蓝花儿的坟。阴阳先生说:“这地场是块爽地,好哇!龙脉清晰、绵长,穴地藏风藏气,左右有青龙、白虎环护,明堂敞亮、开阔,来水曲曲弯弯入库,后代前程不可限量……”
离老远,这姐弟俩就看见,山脚下,那片洼地里,母亲的坟前,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儿,摇摇晃晃地走开了,朝北山洼梁头上影影绰绰地移了过去,在山那边蒸发掉了。
这姐弟俩到母亲的坟前时,见母亲的坟头上,己经给培上了一层新土。灶火门也重新搭过。坟边儿,新培上去的那层柔软的新土旁,斜躺着一个空空的酒瓶儿。


后记:那个晚上,他们约定用“冤家”同题做文时,候僧甩出“一个不能水!” 这么一个硬邦邦的词儿来,可能是与酒相遇的缘故,我刷地站起来鼓掌赞“好!”两三天才醒酒回过神来,打电话时舌头还木木的,问尘埃,酒桌上约好的“一个不能水!”,咱们是不是例外?后来看见尘埃在中年“老文”后边的跟贴上,把我给“拎”出来了!后中年老师电话里还催过我。反正挺好玩的,就厚着脸皮,东拉西扯地凑乎几个故事,也顺马悠乎地陪着前面几位高手“水”一把。既使学不到一招半式,或许也能沾点儿灵气。反正我不是圈子里的,既便文丑也无所谓啦。因为是“例外”,也觉着,要是“一个不能水”,活着该有多累,这世界不就太可怕了吗?而我这大半生过来,一直是在生活和主流社会的边缘上溜哒,做人试笔,“水”一点也就无所谓了。
岁月浓深,人间万象。生活的回响,老远听到。多少年就想写这对“冤家”,也因为“人心难测”和“明天的风不知从哪面刮过来”这两句话惴惴在心。这些生活的原形,在我心底沉淀了许多年。只是找不到一种语感,去结构故事,怎么也串不成一串佛珠。候僧、耀明、老文和听潮老师的故事里,能让人感觉到文字的温度、文字的体贴与惊人的美善。而自己本身就活的很“荒凉”,笔底就冷生生的,甚至近乎有点儿残酷。所以,属意毁坏,撕破一切美好事物的表象,砸碎一切美好的东西,去看世事物象的核心与本真。站在时间的对面,品人间烟火味儿有多浓深,静观人的生命力能耐多久。


2008-01-28 04: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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