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ōusuǒ: 铁窗
  铁窗诗价远,应是到鸡林。  
  他们在窗台上绝望地唱歌,翻过地铁窗口,跳进肮脏的巴塞克河,扑向黑人,沿街号哭,  
  象铁窗一样  
  铁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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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历史总会有一天人们会说到今天的苦难!希望把今天的苦难告诉未来的人们!”——炼狱中的林昭

“天上的父啊,原谅他们吧,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十字架上的耶稣

除非是让我死,
不,即使是死,我也不会忘记你,
我的灵魂会把记忆交给悬崖峭壁,
以化石的方式留传后世。

除非我已经出卖了灵魂,
剩下的是一具行尸走肉;
可倏然的刀锋,经常会
冷丁地用凛冽的寒光试探我。

我自己知道,即使把我放在砧上,
我都会像冰山那样沉重和冷峻;
虽然我的脸上挂着儿童般的天真,
那只是为了衬托鬼魅的狰狞。

当我第一眼端详这个陌生世界的时候,
你就站在我的面前了,
狂涛扑面,你亭亭玉立;
风雨如磐,你目光镇定。

在绝望的战场上去夺取希望的队列里,
有一位旗手竟然是雍容华贵的女性;
你从画舫里走出来就跳上了战马,
以龙泉宝剑取代玲珑玉佩。

虽然百年前你就因此而身首分离,
和1907年所有的红花绿叶一起,
落入拌着血泪的泥土,
在世世代代的梦里静候着另一个花期。

你永远是那样娴静和温柔,
一位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
虽然你那双白皙的手引爆过雷电,
使得紫禁城内外一片狼藉。

就像一轮皓月离云而出,使我——
  一个国破家亡而且懵懂无知的孩子,
得以呼吸到至美的芬芳,
得以瞻仰到至善的绮丽。

我永远都能记住你的样子,
仪态优雅、无限关爱地俯视着我,
就像记住我的母亲和姑姑、阿姨,
以及你们与日俱增的美丽。

我在很幼小的时候就知道,
你走出深闺踏上夜路,是为了
走进寂寞的夜行者们的队伍,
去迎接注定要出现的华夏晨曦。

你相信先行者们项上喷涌的热血,
能把漆黑的乌云濡染成鲜红的朝霞;
于是,你也要抛洒自己的热血,
于是,就有了轩亭口的一声长叹。

你把美丽的面颊转向未来,
未来只是你幻觉中的一抹淡青色的晨光,
你的未来不就是我们的现在么!
你轻轻地吟诵,安详一如月光:

“秋风秋雨愁煞人!”
你用极度苍凉的古越乡音发出一声叹息,
倾吐了三千年压抑的悲情,
给二十世纪留下了一行最深刻的诗。

整整一百年过去了,
一百年的中国都沉浸在血泊之中;
乌云最终——最终也没有被濡染成朝霞,
虽然我们抛洒了江河那样多的热血……

这是百年来希望与失望争辩的交点,
这是百年来幻想与现实议论的话题;
时间太长了,流血太多!
鲜艳的红已经凝结为深深的黑。

在你去世三十年以后,中国
又一位使男人们汗颜的女性诞生了;
她出生在锦绣江南的姑苏,
一座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古城。

当她还在北京大学求学的时候,
忽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她发现
大多数中国人的眼眶里都没有眼珠;
他们的眼珠都到哪儿去了呢?

她不敢看那些血红而又空洞的眼眶,
可为什么人人都不觉得有什么缺失呢?
失明不是最大的缺失么?而且
他们个个都快活得像学舌的鹦鹉。

她立即走向未名湖畔,以水为鉴,
从自己的身上来验证一个重大的事实。
谢天谢地!自己的眼珠还在,
而且熠熠生辉,甚至咄咄逼人。

原来所有中国人都自动摘下了眼珠,
把眼珠紧紧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是为了害怕出现视觉上的谬误,
诸如把光明看成黑暗;

把天国看成地狱,
把神圣看成妖孽。
亿万人只能瞪着空洞的眼眶,
按照一双眼睛来认知世界。

而她却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去观察被封锁、被冻结的大地,
透过雾霭重重的来路和去路。
透过斑驳的光影和瞬息万变的色彩……

于是,她就成了一个可怕的异端,
居然敢于在眼眶里保留一双眼珠!
居然还敢直面那颗唯一的太阳,
而且认真地去探究它黑洞似的内核。

为什么太阳散发出的不是热能,
而是一阵又一阵刀锋的寒光?
于是,她对那颗超自然的太阳,
产生了理所当然的怀疑。

怀疑太阳?!多么可怕的怀疑啊!
几乎所有的人都选择了怀疑自己。
自觉自愿地在每一颗细胞里追寻原罪,
把别人强加在身心上的灾难当作恩典。

我们是个人人都在怀疑自己的民族吗?
我们是个人人都在盲从偶像的民族吗?
我们是个人人都在信奉仇恨的民族吗?
我们是个人人都在自甘为奴的民族吗?

遥想春秋战国那些如火如荼的岁月。
诸侯们忙着为霸主的称号厮杀;
而大地上繁星璀璨般的诸子百家,
还能竞相自由地闪现各自的光彩。

我可以坚持我的强国梦想,
你可以坚持你的民本童话;
你可以指斥我为诡辩、谬误,
我可以讥讽你为异端、邪说。

但他们都坚定不移地写下了
流芳百世、烛照后世的典籍;
秦始皇能把六国的宫殿都付之一炬,
却无法彻底焚毁竹简上书写的文字。

在印刷术还没有出现的年代,经典
却神奇地从草民们的记忆中复印出来。
当伟人为一己之见而灭绝众志的时候,
他就注定要成为千古罪人。

中华民族有过如此众多大智大勇的祖先,
却繁衍出如此众多缺乏自信的后代;
不仅主动摘下自己的眼珠,还要
用木屑去填充大脑里丢失的记忆。

她——一个卓越的思想者,
在绝对禁锢中探索思想;
她——一个活跃的自由人,
在完全孤独中追求自由。

当所有的中国人都蒙在鼓里的时候,
她却能感觉到潮流最轻微的涌动。
当落叶第一声悲叹的时候她就能听到
隆隆逼近的、寒冬的车轮。

她曾经一再痛苦地补缀过破碎了的梦,
期待过人性的善良能纠正绝对权利的暴虐;
而她等到的却是冰冷的镣铐和炼狱,
从此她就把梦的碎片丢弃,任由西风漫卷。

与梦境决裂之后就是绝境!
岁月一如荒原;
与梦境决裂之后就是地狱!
岁月一如井底。

她只能仰望一孔夜空,
偶尔才能看到一颗流星飞过;
一丝风、一丝风都没有,
更何况是电闪雷鸣。

爱她的那些人曾经希望她妥协,
因为只有妥协她才能把自己留给亲人;
她却没有接受这个顺理成章的理由,
因为妥协后的那个人已经不再是她了。

她当然知道铁窗外就是杏花春雨江南,
就是母亲温暖怀抱里难分难舍的亲情;
就是好心人婉转而动听的劝慰,
就是雨水一般的泪水冲洗掉浑身的血迹。

还有河边那些洗衣裳的邻家姐妹,
她们或许只能把同情和困惑挂在脸上。
一张柔软而温情的网,
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

或许还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的悄然来访,
斗室里充满压低嗓门的激烈争论。
在死寂中的牢狱里点点滴滴的积蓄,
此刻都成为喷涌而出的狂涛。

血肉里剖出的珍珠啊,
带着血迹也会光芒四射。
这样的时间有多么幸福啊!
但这样的时间又是多么的短暂!

紧接着就是意料中的闯入,熟悉的手铐。
熟悉的伟人“语录”,熟悉的警车呼啸。
警察只知道对她施行恣肆的羞辱,
却不知道
未来的亿万中国人会为这一刻痛不欲生。

她所以一再拒绝出狱的“恩惠”,
还因为她知道,出狱后她就成了一颗钓钩上的饵。
而且对于不自由毋宁死的人来说,
狱外和狱内的差异实在是微乎其微。

他们要她放弃的是思考,
是视听和发声的功能;
她要向众人大声喊出的是真相:
——此时此刻不是黎明!不是!

戳破一只最庞大的气球,
只需要一枚绣花针的针尖;
因为气球里全是人工填充的空气,
轻轻的一刺,庞大就化为渺小了。

在黑白颠倒成为生活准则的日子,
中国人必须习惯黑色的白和白色的黑,
这种认知的颠倒已经成为生活的恶习,
而且在血液里衍化为顽固的遗传因子。

给了所有独裁者创造奇迹的条件,
他们把亿万人的流血悲剧导演成闹剧,
一次又一次在中国隆重上演,
神圣、荒诞而又具有极大的张力。

她独自在炼狱中
曾经这样苦苦地思索过:
“我们不惜牺牲,
甚至不避流血;

在中国这一片厚重中世纪的遗址上,
政治斗争是不是也有可能,
以一种较为文明的形式进行,
而不必诉诸流血呢?”

回答她的却是两粒向她近射的枪弹,
为此她最终付出了全部沸腾的热血,
以及母亲的风烛残年和五分钱的子弹费,
无疑,那五分钱是“人民币”。

她早已留下过遗言:
 “告诉活着的人们:
  有一个林昭因为太爱他们
而被他们杀掉了。”

她面对的几乎是全体的背弃,
不!不仅仅是背弃!
成千上万个本可以拉她一把的同胞,
在客观上都成为落井下石的凶手。

在绝对的高压之下,
面对一线苟活的诱惑;
这个伟大的多数都成了从犯,
甚至保持沉默的人也寥寥无几。

他们只能逆来顺受,顶多只是
没有以陷害同类的手段去换取宽恕。
而更多的人在一夜之间,都成了
站在至爱亲朋背后的“盖世太保”。

我们,是的,是我们!千真万确!
我们再也无法逃脱罪责了!
宇宙间每一颗水珠,
都留有我们行凶的影子。

几千年来,是的,几千年来,
在有皇帝和没皇帝的帝制时代;
我们总是在屠杀……总是在屠杀
我们自己最优秀的儿女。

林昭比秋瑾姑娘要艰难得多,
林昭比秋瑾姑娘要孤独得多;
秋瑾姑娘的最后一刻还有一个
抛头颅、洒热血的刑场。

皇帝还宣读了一道奉天承运的圣旨,
还公布了一张等因奉此的布告;
还委派了一员色厉内荏的督斩官,
还摆出了一支旗、锣、伞、扇的仪仗队。

甚至还有人跳起来怪声叫好,
像戏园子里买站票的看客那样;
把秋瑾姑娘当做替天行道的江洋大盗,
当做杀富济贫、打家劫舍的女侠。

说真的,我对秋瑾的对手很有几分尊敬,
因为他们还敢于当众暴露他们的卑鄙,
甚至也没有掩饰他们怯懦的惊讶:
原来暴徒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弱女子!

连她都被迫拿起刀枪,
义无反顾地向大清皇朝冲刺,
大清皇朝也真的是气数已尽了!
在精神上秋瑾给了清廷致命的一击。

当林昭从生的黑暗走向死的黑暗那一刻,
只有几个惊恐的孩子偶然看到过她;
孩子们成长以后才知道这是一次私刑,
而且公然假以国家之名。

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没有一张布告?
为什么没有一个杀人示众的刑场?
为什么给她一个“精神分裂症”的诊断?
枪毙难道就是给精神病患者的处方么?

试问,联手铸造冤案的衮衮大员们!
你们有过一丝愧疚、一丝忏悔吗?
像当年的山阴县令李钟岳那样,
由于奉旨审判秋瑾姑娘而寝食难安。

“皇命难违”不是最好的借口吗?
许多双沾满鲜血的手都是用唾液洗净的!
而这位小小县令拯救灵魂的是一根绳索,
他用自杀来割断和一个腐朽王朝的牵联。

林昭曾自豪地预言将有一个节日的到来:
“那时候,人啊!我将欢欣地起立。
我将以自己受难的创痕,
向你们证明我兄弟的感情。”

“普洛米修士翘望着黎明,
夜在粗砺的岩石上辗转。”
我们将一直等待着那个节日的到来,
大声呼唤着迎接她的欢欣起立。

把黑色的白还原为黑!
把白色的黑还原为白!
还中国以真实!!
还林昭以美丽!!!

初稿于1997年7月15日——秋瑾姑娘在绍兴轩亭口就义九十周年纪念日,完稿于2007年7月15日——秋瑾姑娘在绍兴轩亭口就义一百周年纪念日。

 
 

代序


在那令人担惊受怕的叶若夫年代,有十七个月我是在排队探监中度过的。一天,有人把我“认出来了”。排在我身后那个嘴唇毫无血色的女人,她虽然从未听说过我的名字,却突然从我们大家特有的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在我耳边低声问道(在那个地方人人都是悄声说话的): “您能把这个都写出来吗?” “能。”我说。于是,在她那曾经是一张脸的部分掠过一丝似乎是微笑的表情。

                     (1957年4月1日于列宁格勒)

 
不,我并非在异域他邦,
也不是在别人的羽翼下躲藏,——
我当时是和我的人民一起,
处在我的人民不幸而在的地方。

(1961)

献词

在这哀痛面前高山会低头,
滔滔的江水也会静止不流,
但重重牢门依然紧紧地关闭,
门后是“苦役犯阴暗的炕头”,
还有那致人死命的哀愁。
和风究竟为谁轻轻吹拂,
夕阳究竟给谁舒开眉头——
对此我们概不知晓,
我们到处听见的声音
只是钥匙在门锁上刺耳的转动,
还有士兵的皮靴声声沉重。
我们像赶晨祷一样早起,
穿过变得野性的都城,
在那儿聚集,比死人还缺乏生气,
太阳低低,涅瓦河雾气濛濛,
然而希望却在远方歌唱。
宣告判决……当即泪水夺眶,
我已经远离了一切人,
仿佛有一种挖心般的剧痛,
仿佛是被粗野地推倒在地,
可依然前行……步履蹒跚……孤孤单单。
在那两年险恶时光中的女难友们,
如今又都流落在何处何方?
她们有什么幻觉,
在那西伯利亚的暴风雪中?
她们又仿佛看到了什么,
在那月亮圆圆的时候?
我把惜别的情意送到她们心头。
                     (1940.3.)

序曲

这事情发生的时候,
唯有死人才会高兴,
高兴他获得了安宁。
列宁格勒像多余的废物,
在自己的监狱周围彷徨,
被判罪的人走着,成队成行,
苦难的折磨使他们神情癫狂,
火车的汽笛短促地
把离情别绪吟唱。
在沾满鲜血的皮靴下,
在囚车黑色的轮胎下,
无辜的罗斯在痛苦挣扎,
死亡的星辰高悬在我们头上。
 
你被带走正是黎明时分,
我跟在你的身后,像送殡一样。
小儿女在狭窄的房内啼哭,
神龛前是一支滴泪的烛光。
圣像在你双唇上留下一丝凉意,
临终的冷汗在你的额角上流淌……
不能忘啊不能忘!——
我要像弓箭手的妻子那样,
哭倒在克里姆林塔楼之旁。

(1935.秋.莫斯科)

静静的顿河静静地流,
昏黄的月色照入楼。
 
昏黄的月色歪戴着帽,
走进屋来照见人身影。
 
这个女人身染疾病,
这个女人孤苦伶仃。
 
丈夫已去儿入狱,
请为我祈祷上帝。
 
不,这并不是我,
这是受苦受难的另一个。
假如是我怎能忍受,
那简直是祸从天落,
让黑色的呢绒将它遮住,
让人们拿走所有的灯火……
只留下茫茫夜色。
 
你是爱取笑别人的人,
你是所有朋友的宠儿,
你是皇村开心的犯戒者,
如今要让你明白,
你一生的境遇又将如何——
你要站在克列斯特铁窗旁边,
排在三百号,手托探监的物品,
滴下你滚滚的热泪,
烤化新年的冰层。
像监狱的那株白杨摇曳,
无声无息——而大墙里
有多少无辜的生命在死去……

(1938)

我高声哀号十七个月,
千呼万唤你回家,
我匍伏在刽子手的脚下,
我的儿子啊,你使我担惊受怕。
一切似乎都永远黑白颠倒,
现在我已无法分得一点不差,
谁个是人,谁个是兽,
死刑究竟还要等待多久。
只有摇炉散香之声,
还有鲜花团团簇簇,
脚印一个又一个,
伸向某个茫然不知的去处。
一颗巨大的星星
以行将毁灭相威胁
直眉瞪眼地把我看住。

(1939)
 
一周一周轻轻掠过。
发生了什么,总是一片迷茫,
儿子啊,他们日夜盯着你
如何进入牢房,
他们又以怎样的凶恶目光
像鹰隼一样把你张望。
说着你那高高的十字架,
议论着你的死亡。                     

(1939.春.)

判决

巨石般的词句压向
我一息尚存的胸膛,
没什么,我已经有了准备,
无论怎样我都能承当。
今天我有很多事要做,
我要让记忆断根绝蒂,
我要使心灵变成石头,
我要把生活重新学习。
可是……夏日炎炎的噪音,
好像过节在我窗前声声不断。
我早已预感会有这晴朗的一天,
和那空空荡荡的房间。

(1934.夏.喷泉居)

致死神

你迟早要来——为何不是现在?
我非常艰难地将你等待。
我熄灯灭火为你把门敞开,
你是如此普通,又是这般奇怪。
随便你采用什么形式进来,
是像一枚浸过毒汁的炮弹落下,
或是像手持哑铃的惯匪偷偷地进来,
或是化作伤寒的烟雾散开。
还是带着熟悉到令人恶心的
你编造出来的谎言——
让我在天蓝色的帽子上方
看见房管员那吓得苍白的脸。
如今这一切对我都无所谓。
叶尼塞河波涛滚滚,
北极星亮光熠熠。
心爱者双眸中那蓝色的火花
遮蔽住最后的畏惧。

(1939.8.19.喷泉居)

疯狂已用一侧翅膀
把心灵的一半遮住,
灌我以灼热的酒浆
招引我走向黑色的深谷。
   
我心中非常清楚
我该把胜利让给它,
倾听着自己的呓语,
似乎是他人的胡话。
 
(无论我如何哀求,
不管我怎样恳求)
它也不肯点头应允
我把任何东西带走:
无论是儿子恐惧的眼神——
那麻木不仁的痛苦,
还是那雷雨临头的日子,
和那监狱相会的时候。
无论是亲爱者双手留下的凉意,
无论是那动人心弦的菩提树荫,
还是那最后慰藉的话语——
从远方传来的轻微声音。

(1940.5.4.)
 
钉十字架

“母亲,不要为我哭泣,
我还呆在棺材里。”

1         

天使高歌赞颂伟大的时刻,
而苍穹却溶化在烈火之中。
我对父亲说:“为什么把我遗弃!”
而对母亲说:“啊,不要为我哭泣……”
             
2         

马格达利娜捶胸痛哭,     
心爱的门徒化作了石头,  
而母亲默默伫立的地方,  
却无人敢把目光相投。  

尾声

我知道,我的容颜是怎样的消瘦,
眼睑下闪现着何等的惊忧,
痛苦是如何在双颊上
描绘出粗硬的楔形纹皱,
满头浅灰色和浓黑色的卷发
如何突然变得白发满头,
微笑在柔顺的双唇上枯萎,
恐惧之情在干笑声中颤抖。
我不是只为我一个人祈祷,
而是为了所有的那些人们,
他们同我一起站在耀眼的红墙下,
无论是冬日的严寒
还是七月的酷暑。
              

举哀的时刻又已临近。
我看着,听着,感觉着你们:
   
既有那位被人扶到窗口的女人,
也有那位不能踏上故土的女性,
 
还有那位摇着头的女子是多么美丽,
她曾经说过:“来这就像回到家里。”
   
我本想把她们的名字一一说出。
无奈名单已被夺去,无从得悉。
 
我为她们织就一块宽大的裹尸布,
用偷偷听到的她们的只言片语。
 
我随时随地都把她们回忆,
哪怕新的灾难临头也不会忘记,
 
即使我历尽磨难的嘴被堵住,
亿万人民也会用我的呼喊抗议,
 
在我命丧黄泉之日的前夕,
就让他们对我这样致悼念之意。
 
如果有朝一日在这个国家里,
有人想为我把纪念碑竖立,
 
但只有在这样一个条件之下,
我同意以此来纪念胜利——
   
不要立在我出生的海边,
我与大海已经断绝联系,
 
不要立在皇村花园朝思暮想的树桩旁,
因为令人心碎的影子在那里把我寻觅,
 
把它立在我站过三百小时的地方,
在那里门栓从来不曾为我开启。
 
因为在获得解脱的死亡之中,
我害怕会把黑色囚车的嘶鸣忘记。
 
我害怕忘却那令人可憎的牢门关闭声,
和那老妇人如负伤野兽般的哀泣。
 
要让那不会转动的青铜眼帘,
流下溶化的雪水,像泪水滴滴,
 
让监狱的鸽子到远方去飞翔,
让船只在涅瓦河上静静地游弋。

(1940.3.)

 
  我看见我这一代精英被疯狂摧残殆尽,饿着肚子歇斯底
里赤裸着身体,
黎明中踉跄地走过黑人街四下寻觅想给自己狠狠地打上
一针海洛因,
心地圣洁的希普斯特们面对夜景中闪烁的繁星狂热地企
望着古代的天城,
他们穷困潦倒衣衫褴褛眼窝深陷醉醺醺地坐在没有热水
装置的黑暗公寓里抽烟喷出烟雾漂过城市上空冥想
着爵士乐曲,
他们在高架铁路下对上苍倾诉衷情窥见穆罕默德天使们
显形蹒跚着越过公寓屋顶,
他们进了大学睁着尖锐冷峻的眼睛在研究战争的学者们
中间幻想着阿肯色和布莱克式轻浮的悲剧,
他们被逐出学府因为颠狂又因为在校董事会的窗户上涂
抹猥亵的诗文,
他们穿着内衣缩在简陋的宿舍里,在废纸篓中焚烧钞票
倾听墙外传来的死亡之音,
他们被警察拘捕一丝不挂经过拉雷多返回纽约还狂抽了
  一顿大麻,
他们在想象的旅馆里吞吃火焰在天堂胡同里饮服松节
油,要么死去,要么夜复一夜净炼自己的躯干,
做着梦,吸着毒,伴着苏醒的恐怖,乙醇,同性恋和跳
不完的舞会,
心灵中战栗的浓云闪电在绝境中盘旋扑向加拿大和贝特
森,照亮这两极间死寂的世界,
吸食仙人掌素之后像墙一样僵硬,后院绿荫下墓地的翌
晨,屋顶上酒意浓酣,醉后驾车兜风掠过沿街闹市
霓虹与红绿灯交映,布鲁克林寒风呼啸的冬季黄昏
中落日皓月树枝震颤,垃圾诗人的嚣语狂言和温柔
纯净的心灵之光,
他们迷上地铁没完没了地从巴特雷驶往圣地布朗克斯吸
足了苯甲胺直到车轮发出嘈音孩子们把他们拖下车
抖动着撞裂的嘴巴砸开的苍白脑浆被动物园阴郁的
灯光吸尽了光泽,
他们整夜沉浸在比克福酒吧的昏黯里漂游出来在冷僻的
福加西餐馆消磨像走味啤酒一样的下午倾听着自动
唱机发出厄运般的劈啪声,
他们不停地谈论从公园到妓院到酒吧到贝勒维尤医院到
博物馆到布鲁克林桥足足谈了七十个钟头,
一群迷惘的柏拉图式健谈家跳下门廊冲出安全门越过窗
槛逃出纽约州奔离月球,
伊哩哇啦地大叫着呕吐着悄悄地诉说事实和回忆和奇闻
轶事和飞脚踢人眼珠和医院的电休克疗法和监狱和
战争,
闪耀着睿智的目光在七天七夜的追忆中吐泄出全部的才
智,成为犹太会众扔在人行道上的牺牲品,
他们隐没在新泽西无影无踪的禅宗境界里抛下一串含混
不清的明信片标有大西洋市政厅,
忍受着东方的臭汗和丹吉尔碾骨挫筋的痛苦住进纽瓦克
阴森的房间设法戒毒又患了中国人的周期偏头痛,
他们深夜在铁路车场游来荡去不知上哪儿才好,离去
了,并没有人为他们伤心,
他们在棚车棚车棚车里点燃香烟亢亢卡卡地越过雪原在
他奶奶的漆黑夜去往人迹罕见的农场,
他们研读普罗提纳斯、坡、基督徒圣约翰精神感应术和
时新的希伯莱神秘教义因为宇宙自身在他们脚下的
堪萨斯震动,
他们徘徊在爱达荷街通上寻找着作为幻想的印第安天使
出现的印第安天使们的幻影,
他们看见巴尔的摩不可思议地发出神妙光彩只以为是自
己发了疯,
寒冬里夜半街灯小城霏雨使他们情不自禁地跳进汽车同
行的是阿克拉荷马的中国人,
他们饥肠辘辘形影孤单闲逛过休斯敦寻求着爵士乐异性
或热汤一盘,跟着超凡入圣的西班牙佬侈谈美国和
上帝,做完这桩无用功,于是乘船去非洲,
他们消失在墨西哥火山之中只留下粗斜纹布衫的身影和
溶岩还有抛撒在火炉芝加哥的诗稿的灰烬,
他们重新在西海岸露面满脸胡茬穿着短裤睁大和平主义
者的眼睛调查联邦调查局的行踪黝黑的肌肤泛着性
感分发着莫名其妙的传单,
他们用香烟在胳膊上烫洞以抗议资本主义麻醉性的烟雾,
他们在联合广场流着眼泪脱光衣服散发超共产主义的小
册子却被洛斯阿拉莫斯的警报压倒,尖啸传到华尔
街,斯太腾岛渡口也升起一片哭嚎,
他们出门猎艳横越科罗拉多利用北卡罗莱纳州无数撬开
的汽车,这些诗篇中无名的英雄,浪荡哥儿们和丹
佛的美少年——回想起来心荡神驰他同无数姑娘睡
过觉在空地上在餐馆后院,在电影院摇晃的座椅
上,在山顶在山洞或同憔悴的女招待在熟识的道路
旁寂静中撩起衬裙尤其是隐密的加油站里嫖客们唯
我独享的场面,还有家乡胡同里的浪漫经验,
他们化入污秽的宽银幕电影画面,昏然做梦,猛地在曼
哈顿醒来,爬出地下室携带上无情的托开啤酒和三
马路铁窗之梦的怪恐磕磕绊绊地晃进失业救济所,
他们整夜拖着血迹斑斑的皮鞋在码头上奔走等待着东河
区打开一扇门让他们进入弥漫着水气和鸦片烟香的
黑窝,
他们在哈德逊河岸陡峭的公寓里借着像战时蓝色探照灯
一般的月色创造伟大的自杀剧本他们的脑袋将戴上
无人问津的桂冠,
他们嚼着想象的炖羊肉在鲍厄里泥沙的河底消化螃蟹,
他们推着满车的洋葱头唱着低劣的歌曲为街头罗曼史而
抽抽咽咽,
他们坐在木箱里呼吸着桥底的黑暗,又爬到阁楼上制作
自己的双管键琴,
他们在哈莱姆的六层楼上咳嗽不止顶着火圈上面核结是
病状的苍穹四周围满装着神学的柑桔篓,
他们整夜地胡涂乱写伴着神圣的咒语扭动屁股直到昏黄
的黎明就有了一堆胡说八道的诗节,
他们烹制腐臭的动物心肺蹄爪甜菜汤和玉米面包梦想着
纯粹的素食王国,
他们扑到装肉的卡车下面指望捡着一只鸡蛋,
他们从屋顶扔下自己的手表算是对时间之外的永恒投上
一票,而闹钟每夜都要跌落在他们头顶开始下一个
十年,
他们三次切割自己的腕动脉成功了或失败了,打消这个
念头被迫去开古玩商店在那里想到自己变老了于是
眼泪涟涟,
他们穿着无辜的法兰绒衣服在麦迪逊大街活活自焚四下
翻卷着一团团劣诗沸腾着时髦人群醉意盎然的哗噪
和广告女郎硝化甘油般尖利的狂叫和邪恶而聪颖的
编辑们散发出的芥子毒气,或者被醉汉驾驶的绝对
现实牌出租车轧倒,
他们跳下布鲁克林桥可丝毫不假又无人理会地离去走进
唐人街卖汤羹的巷道阴森的迷茫之中钻进救火车,
连一杯免费的啤酒也没捞着,
他们在窗前绝望地大声歌唱,摔出地铁车厢,跳进肮脏
不堪的帕塞伊克,扑到黑鬼身上,满街狂喊,赤着
脚旋舞在碎酒瓶碴上砸碎欧洲三十年代怀旧的德国
唱片干光威士忌又呕吐起来呻吟着钻进血污的厕
所,耳边回响着呜咽和大汽笛的吼叫,
他们沿着以往旅行的公路高速狂驶奔向各自的赛车殉难
处和寂寞的监狱看守或者化成伯明翰的爵士乐声,
他们驾车七十二小时横穿大陆为了证实我或你或他
是否真有点见识能悟出永恒的真谛,
他们旅行到丹佛,他们死在丹佛,他们回到丹佛徒劳地
等候,他们眺望丹佛郁郁沉思只身游荡在丹佛最终
离开它去寻求生活,眼下丹佛孤零零地等待着她的
英雄,
他们在毫无希望的教堂里双膝跪下为各自的超生和光明
和心灵祈祷,直到灵魂在一瞬间给了它启示,
他们在监狱里胡思乱想发了狂期待着不会降临的超凡囚
犯带着心中现实的魅力来向阿尔卡特拉兹唱起迷人
的普鲁士,
他们回到墨西哥修身养性,或去落基山侍奉佛爷去丹吉
尔找男妓去南太平洋结识黑肤色的流浪汉去哈佛陪
伴自恋狂去伍德朗恩编织雏菊花环或者进坟墓,他
们要求举行明智的审判指控电台施展催眠术却被不
明智地撇在一边空举着手因为陪审团不附议而怏怏
作罢,
他们向讲授达达主义的卡内基客座教师大掷土豆色拉随
后自己踏上疯人院的花岗石台阶剃光了头满口嚷着
小丑的自杀演说,要求立即做脑垂体切除术,
给他们的却是胰岛素五甲烯四氮咄电疗水疗精神辽法职
业疗法乒乓球引起的具体空虚感和健忘症,
他们毫无幽默感的抗议仅仅是掀翻一张乒乓球台,紧张
症一发作便稍事休息,
几年后归来真的秃了顶剩下一副血污的假发、眼泪以及
手指头,回到东部疯子城镇上的病房里去走向指日
可待的疯子们注定的毁灭,
在麻省和罗兰和格雷斯顿恶臭的宿舍里,同灵魂的回音
争吵,夜半三更在冷寂的条凳爱情的墓地辗转翻滚,
生活的幻想有如梦魇,躯壳变成石头像月亮一样死沉,
终于同妈妈在一起了……最后一本荒谬奇书扔出了窗
口,最后一扇门在上午四点关闭最后一架电话机摔
向墙壁作为回话最后一个像样的房间剥得只剩下一
件精神装饰品,一朵黄色的纸玫瑰扭绞在壁橱的金
属挂钩上,甚至连这也是臆想,仅仅作为一点有希
望的幻象,
啊,卡尔,当你没有安全的时候我也不会无恙,而你现
在真的落进了时世煮沸的的杂碎肉汤——
于是他们跑过结了冰的马路着了迷地想着炼金术想着省
略法目录册仪表和震抖的飞机的用途
他们做着梦依靠并列的意象在空间造出实体的豁裂,
在两个视觉形象间缚住了灵魂的天使长
一起随着万能之神上帝老天爷的知觉蹦蹦跳合并了
基本动词把意识的名词和破折号拼到跳,
为了重新创设句法改变人类蹩脚的散文规则,立在你面
前他默然无语聪慧绝伦羞得打颤,虽然遭到弃绝倒
也坦然自白只是遵照他毫不遮掩才思无穷的思想行事,
疯颠的流浪汉在乞讨天使在垮掉,一切都无人知晓,这
里却记下留待他们死后或许该说的话,
在爵士乐可怖的音符中升起在乐队金色圆号的阴影中显
形吹奏出美国的赤裸爱心艾里艾里拉马拉马拉萨巴
克萨尼萨克松管的哭嚎震撼各座城镇在每一台收音
机里响起,
有了他们从自己身上宰割下来谱写生活诗章的纯真的心
足够吃上它一千年。
 
 
你不是就在我的身边吗?
可是我没敢放下思念;
没敢放下天路迢迢的云忧雨愁,
没敢放下永昼长夜的梦惊醒悸

《一日》

我来了,四月!
你也来了,四月!
我们都来自远方,
穿过一千零一个梦之国。
在这终年堆积着阳光的峡谷,
火焰奔流不息。
我们勇敢地接受了最初的撞击,
之后就是流水欢歌。
我们开始了金溶液的人生,
任何一次冷凝都将是一尊杰作。
山那边也是四月,听说
春天苦苦地等待过我,
让一切绡薄的花朵都凋谢吧!
你正在盛开,亲爱的!

《二日》

我奔赴的是三月,
一百年前的三月;
抵达的却是四月。
一百年后的四月。
只是无聊的缘故,
流浪成性的风撕碎了一百度繁花,
为了荒诞的尊严,
雪山以银铸的王冠撞破了一万颗冰轮。
即使我能如期而至,
百年之上不还是层层叠叠的百年吗?
迟暮的懊丧哪有尽头!
紧紧地拥抱赤裸裸的这一个四月吧!
从她的秀发一直亲吻到她的足尖,
四月最初的两个昼夜已经过去了……

《三日》

不属于四月的一切,
都已丢弃在车轮之下了;
记忆的锦囊里没有污秽的地位,
我只采摘常青的草叶。
山谷渐渐敞开了褐色的大门,
我们进入白云悬挂在梁柱间的殿堂;
阳光啊!——金光灿烂的钟声,
在宇宙间引爆了辉煌的共鸣。
我期待的只是蓝色殿宇上的一片瓦,
那片瓦所期待的只是一小块静谧;
那块静谧所期待的只是我们的絮语,
絮语所期待的只是亲切的音响。
对于虔诚的朝圣者,
亲切的音响不就是佛的禅机吗!

《四日》

在月光和树枝的帐幕里,
比空中更为自由。
收敛着翅膀的飞翔,
吻合着嘴唇的歌唱;
含在紧闭着的眼睛里的霞光,
淹没一切的玫瑰色的狂潮。
合欢的季节终于光临,
花瓣染红了溪水。
来自远方的风,
不断掀起塔松的长裙。
突发的泉水喷涌,
试图熄灭一万个冬天的干渴,
为礼赞上苍,满山的石笋勃起,
啊!汗淋淋的欢乐浸润着大地……

《五日》

我狂喜地呼啸而来,
在红土高原上划了一条闪电。
因为我曾长久地禁锢在雪线上,
冰川把我锁在它那严寒的水晶柱上;
在千载难逢的太阳和春天的婚宴上,
我才得以赦免,释放。
当我一旦涉足炽热的征途,
就是没日没夜的奔流。
今天,我终于滞留了下来,
想在山巅上做一个深蓝色的梦。
一棵弯弯的小树,
把头低低地垂向我的怀抱;
我用波浪之歌赞美她的秀发,
不敢想越来越近的行期。

《六日》

我在那块墨渍似的云隙里,
曾经长久地追踪着一条夜路;
你领着它从群山中统出去,
象是拖着一条丝线。
在波浪爬上岩头的大海边,
你没找到一艘装得下路的长船。
跌倒的时候你亲吻沙砾,
含着疼痛的橄榄果又走了;
把路引向大河的尽头,
你找到你要找的颜色了吗?
当你把路挽在故乡的小城边,
抬头擦汗时才看见为你闪光的我,
我立即坠落在你的手掌里,
你会失望吗?面对一颗无华的陨石。

《七日》

小巷钩连着小巷,全都是
你闭着眼都不会迷失的小巷。
早晨的阵雨在人们脚下铺着泥泞,
所有的巷尾都握在山峦的手里。
买一副斧头砍出来的马驮架,
骑马进城的路只有一支歌那样长。
撩起长裙试穿高跟鞋的彝族女人啊!
特号鞋都能咬疼你那老头上开放的金莲。
小饭馆的姑娘敲着喷火的油锅,
正在用眼睛钓一个想喝早酒的卡车司机,
所幸还有卡车司机,
还有从另一个世界滚进滚出的车轮。
你深深地爱过和恨过、向往过的一切,
我全都在这个小城里找到了。

《八日》

你不是就在我的身边吗?
可我还没敢放下思念;
没敢放下天路迢迢的云忧雨愁,
没敢放下永昼长夜的梦惊醒悸。
我能卷起这绿波连天的芳草地,
铺在我心中的荒原上吗?
还有那朵为我开放的金盏菊,
还有那滴留在花蕊里的露珠,
还有露珠里的那个“迷你”(mini)的我,
——一副四月的清醇的醉态。
从元谋人争夺火种之战开始,
山火曾经烤焦过亿万重美丽的星空;
而今天,每一片草叶
依然是一杆生命不朽的大旗。

《九日》

我乘着寒流从北国飞来,
在这春天的山谷里降落;
一夜之间,仅仅是一夜之间,
我就发芽并挺立于万木之上了;
舒展开无数双手臂,
去捕捉每一线洞穿黑暗的阳光。
一夜之间,仅仅是一夜之间,
我就结蕾、含苞、开花了;
十万朵怒放的鲜花迎着长空,
去吮吸每一颗从晨星上溶滴的朝露。
一只小鸟在激越地振翅高歌,
她在哪儿?为什么这样动情?
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她正使身在我的一个最小的枝桠上。

《十日》

我静静地仰卧着,
倾诉着环绕我的群山的轰鸣;
绿树的瀑布奔涌而下,
把我埋葬在这沉沦的山谷里吧!
紫云英却偷偷在编织着一张飞毯,
不,我在地上才有期待;
在坚实的泥土上,
不管是生还是死。
我伸展四肢成为一个“大”字,
紧紧压住紫云英善意的浮动。
淹没我吧!淹没我!
一层绿叶,一层阳光……
我将用我的目光高擎着
一座绿波和金浪交相辉映的大海。

《十一日》

子夜,月亮轻轻推开我的房门,
悄声向我讲述了她自己的故事:
我曾经夜夜都象十五的自己,
从来不懂什么是圆,什么是缺,
一天,我无意中偷看了一扇小窗,
只一眼,只一眼就学会了爱;
银色的血崩在江河大地上横溢,
从此我失去了蒙昧的童贞。
月月都要从一线光明开始期待圆满,
月月都要经历逐渐黯淡的破灭。
象苦难深重的你们一样,
我丝毫——丝毫也不后悔,
心甘情愿地去死!我们全部的幸福啊!
不就在于我的死去活来吗!

《十二日》

你说:“我愿做你眼眶里的一滴泪,
当你疼痛的时候滑落出来,
在你燃烧着的坚韧的面颊上,
它就是一条阴凉的清泉。”
我亲爱的春天的第十二夜!
在你芬芳的怀抱里我听见了鸟鸣,
是不安的悸动?也许是由于欢愉。
山之岛乘月之波浮游到我的窗前,
云之海默默地涨潮了,
乳白色的汹涌正在漫过我的手指;
指纹接受并分析着最微弱的信息,
哪怕是你的睫毛的一次颤抖……
一滴泪夺眶而出了!亲爱的!
但不是由于我的疼痛……

《十三日》

恣肆暴虐了一夜的雨呢?
天地间曾充满它的音响。
风吻干了尘世间的泪,
天上也没有一丝雷火的烙印。
一抹白云似雪,
在晨曦中暗自消溶。
我推开一扇西向的窗户,
被夜囚禁着的目光得到了自由;
另一扇东向的窗户也应声敞开,
你送走了由于疑虑才招来的恶梦。
燃烧着的太阳一跃而起,
并立即投入你的怀抱。
紧紧地拥抱着吧!这就是
你在过早冷却的灰烬中期待的那团火。

《十四日》

是的,我的目光为春天唱过恋歌,
那些错肩而过的薄幸的姑娘;
是的,凝固在冰层里的种子,
也想隔着透明的压迫一睹芳容。
是的,历经野火追杀而幸存的小草,
忍受着践踏偷吻过珠光宝气的绣履。
是的,脆弱干枯的枝条,
冒着折断的危险抚摸过华丽的衣裙。
是的,我用生命燃起绿色的火焰。
为爱自焚,直到焦黄——败落……
她们却视而不见,匆匆来去,
啊!五十六次痛苦的单恋。
第五十七位春姑娘能给我一颗蓓蕾,
让它留在我的枝头上开花结果吗?!

《十五日》

当无字的石鼓咚咚擂响的时候,
我搂着金沙江边的一棵小树;
一起倾听先民在大转移时遗落的,
至今都在篝火上飘摇的神话。
雄鹰和母羊的后代没有继承翅膀,
却自由地直立于天地之间。
饥饿播种的骨骸繁殖着恐怖,
磷火的沼泽在荒原上漫步。
石化了的鱼巡游在岩层的波纹里,
山顶上的螺壳模拟着沉寂了亿万年的海啸。
石壁上有一部人工斫凿的百科全书,
庄严宣告群体的母之权威和性之神圣。
它只不过是一个硕大的、粗糙的裂缝,
啊!人类曾经是何等的坦率和简练!

《十六日》

这就是我历尽艰险的生命之流吗?
用怒火蘸着纯净的血切开了高原,
为永世不孕的岩石喷射过多少精液!
我——金沙江还能返身逆风北上。
多么幸运的转折,去重新经历创造,
如此畅快的倾泄,清醒地享受欢乐。
自信的波涛跃上高高雪山的顶峰,
成为飘洒于云海之上的阵雨。
神奇而美丽的石鼓滩啊!
你含笑仰卧着迎接奔涌而来的我。
当我滑向你那柔软的腹地,
就身不由己地跃上一个空前的高度。
我从来都不曾有过一个这样的滩头,
将来也不会有,直到我为海之生而死。

《十七日》

河水里有你的航船,
它会载着你并拖拽着月亮。
高山上有你的骏马,
它会驮着你去追逐情歌蜕变的蝴蝶。
沙漠里有你的骆驼,
它会负着你接饮叮叮咚咚的星星雨。
雪原上有你的驯鹿,
它会拖着你朝拜银冠白袍的王子。
梦境里有你的翅膀,
它会带着你旋入飞翔者们的华尔兹。
我却只有一根系在峭岸上的溜索,
灵魂和肉体都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象笨熊那样牢牢地抓住你,
为了到达绝无退路的彼岸。

《十八日》

唱吧,可以轻些,但千万别中断:
你的歌正负载着我的飞翔。
白炽的云的纯洁熔断了我周身的绳索,
透明的风的自由唆使着我的轻狂。
鸟群在山岳的波涛上旋飞,
鼓噪着向浪尖索取各自的窝巢。
我悬浮于上下两个蓝海之间,
不知道是在堕落还是在升华?
夕阳橙黄色的哭泣突然咽绝,
留下一片暗紫色的悲哀……
人间没有一支唱不完的歌,亲爱的,
我从你最后那个高音阶上跌落下来。
这个箭飞鸟落的瞬间会进入永恒吗?
是的,它已经夹在所有树干的年轮里了!

《十九日》

我的躯干上留有一线黄昏青色的冷峻,
刺破山岳连绵不断的阴沉;
点亮死去的黎明复燃的愿望,
面向红日高唱银光闪闪的歌谣。
一面叶的绿盾迎战一杆光的金矛,
坠地的只是负伤的斑驳的影子。
“你太醒目了!”正因为如此,
你才会准确无误地走向我。
失去的时光在迅速倒流,
一秒钟滚过一个从西到东的太阳。
重新去经历数十次暴风雪的掩埋,
当一切都还在我记忆的铁砧上;
太可怕了!你是我的俾德丽采吗?
如果是,我将牵着你的绿色斗篷……

《二十日》

野草莓,儿时采摘过的野草莓,
象萤火那样引诱我迷失在森林里。
在自己眼前闪亮的野草莓啊!
是最红最美最甜的野草莓。
森林外的花朵谢了又开,开了又谢,
来时的小路肯定都被花瓣盖住了。
森林外的天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溪水上那块板桥也该变成船飘向远方。
许久都没听见鸡叫狗咬的声音了,
还有人与人为了或不为什么的争吵。
远离森林的人把森林当做险恶的海,
老了,森林依然是我心中的一部童话,
牧羊少年用脏手捧着自己采摘的野草莓,
大睁着眼睛盼着一位飘然而至的公主。

《二十一日》

我的泉水!我的一见钟情的泉水!
你才是我的路呀!我的泉水!
暂时把坎坷的小路挂在山腰上,那是
我终生都不得不套在脚上的铁链。
你一下就抱住了我伤痕累累的双脚,
接着就是不间断的亲吻。
你那甜甜的声音呀!我的泉水!
给我唱着一支长长的苦歌。
我能把你带出你负荷着的崇山峻岭吗?
你还负荷着这里的狭小的白昼和黑夜。
你没有回答我,我的泉水!
那支喝不完的苦酒似的苦歌把你醉倒了。
难道我必须再套上那条沉重的铁链吗?
我的泉水!我的一见倾心的泉水!

《二十二日》

一行白鹭先后射入那团低低的乌云,
急雨敲醒了我沉睡在痴情中不祥的预感。
昨日还不敢起落的乳燕何时离去的呢?
它们初恋的喃喃情话还留在门楣上。
花朵突然失神落魄地溅了满地血污,
从含苞那天起它们就在等待末日了。
我伏身在河边吻别铺满归程的绿茵,
嫩芽和溶雪的冷香只留在记忆中。
一只拉着嗡声飞过眼前的金壳虫,
在空中划了一条春和夏的疆界。
诚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难道也包括这清泉当酒的一次小聚吗?
这只是今年春天的最后的一个日子,
绝不是我们的最后的一个春天!

《二十三日》

时间空间的狱墙风化而倒塌了,
两对眼睛奇迹般地重合在一起;
那是一幅笼着雾的梦幻似的风景,
水墨和颜料在敏感的宣纸上自由渗透。
今天,它们将不得不由重合而分离,
从此都再也难以恢复各自的基调了;
我蒙上了一层月和雪的忧郁的淡蓝,
你蒙上了一层血与火的狂热的猩红。
今后,你的世界或许会多一点温暖,
我的世界或许会多一点冷峻。
我们曾经重合着照耀过你的生的欢爱,
但愿也能重合着去照耀我的死的肃穆。
一直到再也不能重合的时候,
生死之间凝结着一汪清泪……

《二十四日》

现在我可以向溪边那对小鸟说:
我生活过了,象你们那样……
歌喉里含着四月蓝水晶般的雨珠,
翅膀上披着四月红宝石般的阳光;
分不清这是梦之外的翡翠色的山谷,
还是山谷里的翡翠色的梦?
我有过四月吗?多少个四月啊!
都被战火孵化为黑色的乌鸦飞去了!
或溺死于血泪深渊,或钉死于铁窗之外,
多少个四月在我昏厥的时候悄然离去。
那对小鸟懂了,欢跃起来,
溪边闪亮两团彩色的小火。
那支唱过无数遍的爱情二重唱又开始了!
我生活过了,象你们那样……

《二十五日》

我不忍解开停泊在你泪泉边的那只小舟,
因为缆绳就系在你最为敏感的睫毛上。
已经停泊了很久了吧?不知道。
一瞬间和一生一世的差别是什么呢!
大江大河会由于暴涨而泛滥成灾,
小小的爱心却永无餍足。
让岁月自己衰老吧!
火葬在古老的历书里。
让青春走出年、月、日的栅栏,
一切记年法都是寂寞的老先生的创造,
我凝视着那只小舟,
它在不断流逝着的水波上晃动。
我悄悄跳上船头,非常轻,
但是你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含着泪……

《二十六日》

僻静的山谷和多彩多姿的白云,
如愿的初会和沉溺于欢爱的悲哀;
红色喧闹的醉和绿色寂寞的醒,
都可以塞进春天记忆的背囊带走。
只是那些未来而将要到来的日子,
应该属于我们的夏、秋、冬,以及
之后的又一个相似而更为芬芳的春天,
难道都要被山峰切为两半吗?
金沙江从你的眼角开始更快地奔流,
要穿过多少颗干渴的太阳和月亮;
要忍耐多少迂回曲折的留难;
才能到达我沾满泥泞的脚下;
却洗不净我额头上愁云无际的天空!
我将长久地站在海的叹息的铁锤下……

《二十七日》

还是那条黄尘滚滚的河流,
曾经把我飘来又把我浮去。
还是那排龙钟的老桉树,
我总也听不清它们咕喽的是些什么。
还是那群大惊小怪的扁角黑山羊,
阻拦过我的来路却不阻拦我的归途。
还是那丛岩头上的杜鹃花,
火焰早已熄灭,只留下一堆绿色的余烬。
还是那些一闪而过的里程碑,只是
数字的顺序不是1234,而是4321。
还是那双期待过、照耀过我的晨星,
渐渐——渐渐在我的回顾中沉沦;
不!从那对晨星的视角来看,是我
被滚滚尘土活活埋葬在遥远的天际了!

《二十八日》

如果我有一条山鹰的路:
路上铺的不是土而是云;
我要用写诗的手去交换飞翔的翅膀,
每夜都要去追逐已经离去了的四月。
你一定还在那个山谷的溪水边徘徊,
那段夜曲一般的情愫仍在水上飘流。
把无可奈何才拥抱的梦扔在云里雨里,
被时间拉长的相思顷刻之间缩短为零。
我只要四月温馨的夜晚,
白昼随便在哪个酷热或寒冷的月份。
为衬托你的黑发,我会衔来一月的雪花,
为装饰你的明眸:我会背来八月的阳光。
的确,我失去了用以写诗的手,
但并非我从此就没有诗了,不是吗?

《二十九日》

在疯狂的凤凰树着火的日子,
红霞在山坡、道路和峡谷里泛滥;
一万只火鸟迎风抖动着羽毛,
扇形的孔雀屏反射着钻石雨般的阳光。
缤纷的色彩或单调的黑暗,
纵情的欢乐或深重的痛苦;
明媚的月华或暴虐的雷雨,
温柔的抚爱或残酷的欺凌;
晴朗的天空或乌云覆盖的大地,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全都一样。
因为我正在走向四月的尽头,
骤然冷凝的心境一片云水茫茫……
身后彩色空气里的甜蜜的花粉,
为什么这么快就在记忆中结成了苦果呢?

《三十日》

我心灵中的琴弦渐渐停止了颤抖,
那双热烈弹拨着我的才情的手呢?
刚刚还在空气中振荡着的华彩的乐音,
全都是滚动在太阳的金盘里的珍珠。
消失了,象夏日中午的阵雨,
一眨眼之间云飞雾散,一滴也没了。
我痛苦地希冀着,等待着……
象等待一颗衰竭了的心脏重新起搏。
哪怕再有一声微响和一段缭绕的余音,
哪怕是向明年四月预借一串云雀的啭鸣;
触发起那双手再次即兴演奏的激情……
把未来所有的四月连结在一起,
成为一部永无终止的梦幻曲;唉!
这也许是我终生都不会终了的一个梦幻……

1987年4月于滇西北
 
 
第一章:水中的瓷片 

走进上林湖,或者在这之前 
我看到古瓷片在水中时隐时现 
犹如一个女人的面容 
在泪光里沉浮…… 

水边的石头上 
站满了时间之鸟,假寐,或死去 
转眼间它已飞入事物的内部。 
我看到瓷器在水中 
土崩瓦解,如一个王朝的毁灭。 
瓷器还原为矿石、粘土 
和焦黑的窑工之手 
它们在空气中运动、坠落 
尔后在波斯湾和贵妃们的红唇边 
找到自己的墓地。 

没有什么比这瓷片更热烈,更寒冷。 
生命源自泥土 
又以泥土为表达方式 
火燃起来了,手指抖动 
土坯在窑门中发红、成型 
变成另一种新的物质 
硅酸盐的分子结构之中 
人类的想象力可歌可泣 

我看到这是一双女性之手 
巨大、无形、伤痕累累 
贯穿几十个世纪。而男人的手 
从来都是用来炼铁铸剑 
杀戳同胞和自己的影子 
干将莫邪铸就后 
所谓历史,便是杀和被杀的循环往复 
血沃中原、赤地千里。 
是女人们一次次重建家园 
她们用乳汁拌泥 
以氏族故事勾描图案 
以生育婴儿和绝望的同时 
让瓷器从她们的肉体深处源源流出 
供皇帝饮酒 
供男人的兵器把它们击得粉碎 
直到每一寸国土都留下白色的尸骨。 

在这里,瓷器和剑皆属虚无 
它们体现了事物的两个方向 
阴阳互补、儒道两极,不可或缺。 
在它们之间 
至高无上的是性和独裁者的意志。 
没有剑,一棵树将长出无数个头颅 
而没有瓷器,国家 
这一杯水早已在时光中流失殆尽。 

一只瓷器的诞生 
需要几千年的智慧、火候和牺牲。 
它典雅、完美、釉彩斑斓 
象真理一样坚硬而脆弱 
击碎它只不过刹那之间 
而沉默是漫长的。 
一种哲学,从破坏出发 
走向更大规模的破坏,直至遗忘。 
在这个世界上 
完整的瓷器已不复存在 
它不是玻璃,可以回炉再造 
也不是某些学说,破产了 
还可以作另一种解释。 
非物质的瓷器碎了,就变成物质 
实实在在,从虚构的体系中陨落 
重新回归泥土和水 

瓷片在水中,鸟在风中,手 
在火与石头之间 
书写、行走 
逼近一块瓷片所经历和达到的高度。 
诗人的名字早已破碎 
如上林湖的废墟 
但我的诗歌将和那些瓷片一起 
在永远的水中得到安息。 



第二章:土 豆  

一. 

土豆!当我使用文字来叙述 
你小小的黄金内部所包容的无边的黑暗 
残酷的春天已接近尾声 

我坐在潮湿的地上 
一盆土豆伸手可及 
让我体味到文明的虚妄 
与每日的肠胃之间多么遥远 
在存在的真实层面上 
我已看清这二者之间相隔无数河流 
谎言的河流 
愚昧无知的河流 
在人类的额头上滚滚流淌 
只有土豆,这金色的鸟儿 
悄然地穿越而过,一日两餐 
停留在我冰凉的嘴唇边 
使我的饥饿 
有了一块石头的阅历和创痛。 

我真怕如此已玷辱了你的高贵,土豆! 
来自土地母亲怀中的土豆 
发芽的、被虫蛀过的土豆 
你目睹了一个生命在最惨淡的时刻 
呈现出金子般的光泽 
你默默无语地赐予我的 
比这个世界所能给予我的全部还要多。 
我突然想起一幅油画 
食土豆者围桌而坐 
灯光如豆,饥肠如鼓 
在荷兰,在十九世纪 
也许就是我此刻的写生 


人啊!当时空崩塌,万物消逝 
只剩下你的空胃和土豆独自面对 
你就会在一道奇异的金色光芒中 
看到雍荣华贵的土豆 
以王者的气度 
围绕你的昏晕翩翩起舞…… 

二. 

一间房子在地球上 
我坐在这间房子的阴暗处 
伸出苍白、细长、神经质的手指 
去剥土豆的皮 
我掐掉芽瓣,挖去虫斑 
把撕下的皮小心地堆在一起 
作为午后的点心 
我要把它珍藏起来 

盆中的土豆冒出淡淡的热气 
象一座海水包围的小火山 
我俯身其上,冰凉的肌肤开始暖和 
在这间幽闭的小室内 
我久已记不清 
太阳最后一次照耀我时 
我如何象一个纨绔子弟 
无视阳光,这百万财富从手上白白流失。 
现在,从发抖的嘴唇 
到热烈的土豆 
大约只有十几公分的距离 
至少在这一距离之内 
我是幸福的! 

这中间,季节和生命瞬息流逝 
高高的铁窗外 
昆虫、落叶和雨雪次第飘过 
哦,流泪的诗歌!哦,梦中的家园! 
只有土豆的金色光芒 
把这一切串起来,象一串金钥匙 
挂在我的胸前 
使我不至于永远迷失 

三. 

土豆!我现在坐在你的面前 
屏住呼吸,象一个 
来自外省的穷孩子去晋见帝王 
不敢有任何轻薄的举动。 
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 
突然间使我忘记了饥饿 
我四肢乏力,双目无光 
紫霞祥云之中我听到一支圣乐 
从天而降 
唤醒了另一种更加致命的饥饿 

这种饥饿与牙齿和消化无关。 
这是一声钟响,从德意志黑森林传出 
点燃了圣徒们的狂欢 
这是一场大雪,从西伯利亚南下 
覆盖了最后的一块大陆 
这是来自黄金内部的谎言 
腐蚀了众多天才的大脑 
这是源于太阳深处的黑暗 
吞噬着大地上最后的火种 

这种饥饿!不是因为没有食物 
而是由于食物过剩。 
倾吞了百年的人性、良知、正义 
一代又一代青春、梦想和血肉之后 
我看到了又一场饕餮豪宴 
在全球最大的广场上悍然摆开。 
这场豪宴啊 
它所带来的更深、更彻底的饥饿 
使一个国家沦陷其中 
不断地被卑视、被抛弃、被遗忘 
从古到今 
呕吐着无尽头的胃酸和孤独。 

四. 

面对土豆和饥饿的枪口 
我无法选择,那一种 
对我更加仁慈。 
我不知道 
人类需要多少岁月的咀嚼 
才能将这种饥饿一点一点地消化 

而土豆,你带着大地温热的土豆啊 
我除了你 
还能依靠谁 
来继续我对生命的歌唱! 

啊!黄金的土豆!金色的鸟儿! 
金黄的太阳的使者!金色的夏季即将来临! 

我闭上眼睛 
深深地吸一口气 
我伸手取食 
轻轻地咀嚼,细细地品味 
以一个世纪的速度狼吞虎咽。 
最后把落在地上的碎末拣起来 
放入口中。 

暮钟敲响了 
食土豆者安睡了 

他的内心充满了对上苍的感恩。 



第三章:台风过境 

我说台风,指的就是热带风暴。 
它制造一种空白 
一种前所未有的锋利如刃的宁静。 
红色云团以君王般的漫不经心 
驾临大地 
玩弄一切可以玩弄的。 
空气中布满擦痕 
飞扬世界上所有的垃圾和杂物。 
一夜之间,现实已面目全非 
军舰被搬到广场 
购物中心变成了孤岛 
叫死去的醒来 
让大脑生长蒿草 
给一座城市做粗暴的外科手术。 
我的钢筋水泥的公寓 
也不再是与蟑螂同居的安乐家园 
而成为它的试验场。一种可怜的状态 
体现了存在的虚伪 
和生命的无可奈何的脆弱。 

只有玻璃在歌唱! 
一座城市有多少块窗玻璃 
就有多少壮阔的合唱。 
窗户紧闭是一部历史 
被台风揭开 
是另一部历史。 
玻璃方正且透明,端坐于公众的门额上 
如同检察官 
以稳定为最高法律。 
谁会想到,一旦台风袭来 
云层撕裂,鸽群惊飞 
在空中,在地上 
在时间和遗忘的空隙处 
它们竟歌唱得如此激荡。 
犹如把钢琴卷入机器的齿轮 
一阵怪异的巨响后 
大工业的脚踵边 
落满主旋律血肉横飞的残肢。 

一块玻璃的结构 
和一个国家的结构何其相似。 
王冠,权杖,鲜花广场 
红墙里面的手 
直接伸向国库和民众的私生活。 
玻璃晶体的稳定性 
令金字塔和巴士底狱相形见拙。 
那六面体的宫殿 
将一切折光和蚁群尽收其中 
生生死死、往复无穷。 
只有等到台风袭来 
那几近完美的玻璃体 
才会在歌唱中毁灭,在毁灭中歌唱! 

其实,一块现实中的玻璃 
并不比一个人的结构更加牢固。 
人是最暴虐的,他可以强迫女人怀孕 
也可以用开花弹射穿儿子们的心脏 
让母亲的哭泣比岁月更长。 
玻璃也不比一首诗的形式更加优美 
在没有痛感的人群里 
诗人是最无用的。 
我用电脑敲击诗句 
长长短短,痛快淋漓 
转眼就可以把它删除,扔进回收站。 
体制内外的畏惧和文字中的消亡 
已成了我的耻辱 
并不断地以自虐的方式咽下去。 
当台风劫持了全体市民的合唱 
狂欢的、毁灭一切的大合唱 
我却成了冷酷的目击者 
踩着一地碎末 
匆匆走过。 

台风已经过境 
大街上躺满玻璃的尸骸 
如滑铁卢的黄昏 
也如广场的某个清晨。 
最初醒来的,照例是一群苍蝇 
这些没心没肝的世界公民 
在无人认领的尸首上 
在布满擦痕、沉默失语的纪念碑上 
嘤嘤嗡嗡,飞来飞去。 
然后是装修工人 
他们在前夜的风暴中酣睡 
又从死气沉沉的浓雾中走出来 
他们擦干血迹,掩埋亲人 
开始给街楼和巨大的时间的伤口 
安装新的玻璃。 
而我的诗歌却永远地 
与大街上的牺牲者躺在了一起 
像一只史前的昆虫 
在泥土表层下的琥珀内定居 
成为一个时代的心脏。 

我所叙说的台风 
就是那场改变了一切的热带风暴。 
它肆无忌惮,来去无踪 
远远超出人们的期待和想象 
令人恐惧的只是它的周期性和破坏力。 
我说台风 
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出。 



第四章:罪与罚 

那年路过唐山车站 
如路过二十世纪司空见惯的图景 
大地震遗址赫然,倾斜的屋架赫然。 
路过这里,看到昨日之自己 
在三分钟之内 
经历了地质编年史上的全部戏剧。 
生命有多么荣耀 
那排山倒海的震荡就有多么的辉煌。 
瞬息间凝固的死亡 
比古代的凌迟和现代的焚尸炉 
更具备后现代的艺术感。 
几十万具生命的呼号 
临难时的万念俱灰 
再一次验证了上帝的不在场。 
是的,一个世纪以来 
他对于我们,总是不在场 
总是唯恐避之不及。 
我深知其中的原因,但又怕它真的是这样。 

世界再次被震惊。可是 
几个小时后,伸出的援手失望地垂了下来。 
这座黄河边的死城! 
自从一代代伟人用伏尸遍野的方式 
登上城阙后,唐山 
就开始了死亡的旅程。 
他们对于权杖的公开抢劫和私下馈赠 
像一部漫长的戏剧持续不断。 
城边那污浊的河流上 
漂浮着一顶顶窃国者的黄金桂冠。 
所以,死亡才会像梦境游戏 
每一分钟都在我们赖以存活的大地上 
无声无息地展开: 
在牛棚、在六部口、在矿井下 
在审讯室里、在被拆迁的宅院前 
在每一个山谷、每一条河流 
在我们怯懦的内心。 
书籍上的蒙蔽和话语中的蜷曲 
我们早已习惯。 
当一个国家以死亡为正常呼吸 
毁掉一座小小的唐山 
只不过是伟人临终前的一声叹息。 
消息在报纸版面上被随意阉割 
然后迅速地堆在新闻的垃圾山下面 
人类的生活一切照旧。 

我的牺牲注定与岁月无关痛痒。
一只蜥蜴爬出潮湿的洞穴
在崩溃的堤坝前发愣。 
一群鸟雀逃出失火的树林 
在炽烈的火海上坠落。 
我站在这里不知多少年了 
这里没有空气和水 
只有一副屋架似的骨骼 
从地层深处兀然伸出 
像一只手在论证着什么。 
其实除了必然走向灭亡,或早或迟 
我什么也论证不了。 
那骨骼之上长满霉斑似的 
密密麻麻的眼球 
我的眼球和我的同胞们的眼球。 
它们看到了一切,并经受了一切。 
但一个衰老的声音在说: 
你们看见的,都是不存在的 
为了伟大的遗忘 
我要毁掉你们所有卑微的记忆。 


载满游客的特快列车驶过唐山车站 
我听到人们照例唱着 
幸福的歌谣。 

经历一次地震 
如经历半个世纪的露天电影。 
路过屠城的现场 
就像路过内心的终审法庭。 
死亡在几分钟内 
已经走完了它的全部历程 
多么辉煌的史诗! 
久久地徘徊在这里的 
是众多在浩劫中失去了面容和记忆的肉体。 
那拥挤在地狱之门的景象 
是但丁当年所想象不到的。 
我凭空在那废墟之上 
举起白森森的残骸 
如举起一颗天地之心。 
同时,我又在挤满游客的车厢窗口 
欣赏着一闪而过的奇异风景。 

物质的毁灭和灵魂的死亡 
确实不可同日而语。 
我是演员,又是自己的热情观众 
我是预言家,又是梦境游戏的参与者。 
世界的图像被刻录下来 
所有的人 
都无法否认他自己不在现场。 
经历过了,可是失去了记忆 
这已经是我的原罪。 
而看见了,又不敢说出 
在良知上必须罪加一等。 
一次次死去 
但又一次次苟活着 
只有我才知道,这是何等的罪责啊! 
现在我浑身冰冷地站在这里 
无助、茫然,失去了 
为自己辩护的资格 
只剩下那种滔天的耻辱感 
像亿万个红血球,在内心淹没我 
作为一个人仅存的高贵。 

我只不过偶然路过唐山 
偶尔的在一个巨大的死亡灵前感到寒冷。 
废墟之上,赤裸裸的谎言 
和无所不在的暴力 
像野草一样在疯狂地生长。 
颤栗之中,我看到 
一座巨大的千年之城像积木玩具 
静静地塌崩。 
它所扬起的尘土遮天避日 
天堂的光线暗淡了 
再也无法打亮众人绝望的额头 
和那唯一的逃亡路径。 
一切就是这样,也只能这样: 
“我们永难抛弃的正是我们深深畏惧的。”★ 

而预感总是切骨地存在: 
在世纪末,或者世纪之初 
恐怖的大王从天而降 
一场更大的震荡将带来最为彻底的 
死亡。到那时 
国家、人民和我们唯一的家园 
将不得不连同 
正义面具下的邪恶和权力武装起来的私欲 
一齐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星空之下,万物灭寂。 
难道只有这样 
才能宣谕造物主最后的惩罚 
和宇宙间的公正? 

2004年11月14日改定。 

引自昌柏松《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