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辛棄疾在诗海的作品!!! |
其詞抒寫力圖恢復國傢統一的愛國熱情,傾訴壯志難酬的悲憤,對南宋上層統治集團的屈辱投降進行揭露和批判;也有不少吟詠祖國河山的作品。藝術風格多樣,而以豪放為主。熱情洋溢,慷慨悲壯,筆力雄厚,與蘇軾並稱為“蘇辛”。
今存詞629首,數量為宋人詞之冠。詞作題材廣泛,風格多樣,而以慷慨悲壯的愛國詞為其主調。這類詞中歷來為人傳誦之作有(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水竜吟)《登建康賞心亭》、(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等。寫閑適生活的詞數量最大,這類詞往往於閑適中流露出莫可奈何的情緒,其精神仍與其愛國詞一脈相通。如(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水調歌頭)《盟鷗》等許多詞中都帶有這種情緒。一部分寫農村生活的詞清新淳樸,語言淺近,如(清平樂)《村居》、(鷓鴣天)《戲題村捨》、(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浣溪沙)《常山道中即事》等都是生動的農村風情畫。辛詞中也有寫愛情的詞,如(清平樂)“春宵睡重”就寫得纏綿婉轉,頗能動人。辛棄疾詩今存133首,內容和風格大體上亦如其詞。辛棄疾文今存17篇,多為奏議啓札等應用文字,頗能見出辛棄疾的見解和謀略。
辛棄疾詞在宋代即已有多種版本,主要為4捲本和12捲本兩種。4捲本名《稼軒詞》,分為甲乙丙丁4集,宋刻本已不存,今有汲古閣影宋鈔本及《唐宋名賢百傢詞》本。12捲本名《稼軒長短句》,宋刻本已無傳,今傳本通行者有四印齋刻本。1962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出版今人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註》。197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點校本《稼軒長短句》。
[辛棄疾]
辛棄疾有許多與陸遊相似之處:他始終把洗雪國恥、收復失地作為自己的畢生事業,
並在自己的文學創作中寫出了時代的期望和失望、民族的熱情與憤慨。但辛棄疾也有許
多與陸遊不同的地方:他作為一個具有實幹才能的政治傢,曾經獲得相當高的地位,他
對抗金事業的追求,不像陸遊那樣主要出於一腔熱情;作為一個英雄豪傑式的人物,他
的個性要比陸遊來得強烈,他的思想也不像陸遊那樣“純正”;他的理想,不僅反映了
民族的共同心願,而且反映了一個英雄之士渴望在歷史大舞臺上自我完成的志嚮;因此,
在文學創作方面,他不像陸遊喜歡寫作詩歌尤其是格式嚴整的七律,而是把全部精力投
入詞這一更宜於表達激蕩多變的情緒的體裁。他的詞集《稼軒長短句》,保存了詞作六
百多首。
一、辛棄疾的生平與創作
辛棄疾(1140—1207)字幼安,號稼軒,歷城(今山東濟南)人。他比陸遊小十五
歲,出生時北方久已淪陷於女真人之手。他的祖父辛贊雖在金國任職,卻一直希望有機
會“投釁而起,以紓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憤”,並常常帶着辛棄疾“登高望遠,指畫山河”
(《美芹十論》),同時,辛棄疾也不斷親眼目睹漢人在女真人統治下所受的屈辱與痛
苦,這一切使他在青少年時代就立下了恢復中原、報國雪恥的志嚮。而另一方面,正由
於辛棄疾是在金人統治下的北方長大的,他也較少受到使人一味循規蹈矩的傳統文化教
育,在他身上,有一種燕趙奇士的俠義之氣。
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顔亮大舉南侵,在其後方的漢族人民由於不堪金人
嚴苛的壓榨,奮起反抗。二十二歲的辛棄疾也聚集了二千人,參加由耿京領導的一支聲
勢浩大的起義軍,並擔任掌書記。當金人內部矛盾爆發,完顔亮在前綫為部下所殺,金
軍嚮北撤退時,辛棄疾於紹興三十二年(1162)奉命南下與南宋朝廷聯絡。在他完成使
命歸來的途中,聽到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所殺、義軍潰散的消息,便率領五十多人襲擊敵
營,把叛徒擒拿帶回建康,交給南宋朝廷處决。辛棄疾驚人的勇敢和果斷,使他名重一
時,“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嘆息”(洪邁《稼軒記》)。宋高宗便
任命他為江陰簽判,從此開始了他在南宋的仕宦生涯,這時他纔二十三歲。
辛棄疾初來南方,對朝廷的怯懦和畏縮並不瞭解,加上宋高宗趙構曾贊許過他的英
勇行為,不久後即位的宋孝宗也一度表現出想要恢復失地、報仇雪恥的銳氣,所以在他
南宋任職的前一時期中,曾熱情洋溢地寫了不少有關抗金北伐的建議,像著名的《美芹
十論》、《九議》等。儘管這些建議書在當時深受人們稱贊,廣為傳誦,但已經不願意
再打仗的朝廷卻反映冷淡,衹是對辛棄疾在建議書中所表現出的實際才幹很感興趣,於
是先後把他派到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擔任轉運使、安撫使一類重要的地方官職,去治
理荒政、整頓治安。這顯然與辛棄疾的理想大相徑庭,雖然他幹得很出色,但由於深感
歲月流馳、人生短暫而壯志難酬,內心卻越來越感到壓抑和痛苦。
然而現實對辛棄疾是嚴酷的。他雖有出色的才幹,他的豪邁倔強的性格和執着北伐
的熱情,卻使他難以在畏縮而圓滑、又嫉賢妒能的官場上立足。他也意識到自己“剛拙
自信,年來不為衆人所容”(《論盜賊札子》),所以早已做好了歸隱的準備,並在江
西上饒的帶湖畔修建了園榭,以便離職後定居。果然,淳熙八年(1181)鼕,辛棄疾四
十二歲時,因受到彈劾而被免職,歸居上饒。此後二十年間,他除了有兩年一度出任福
建提點刑獄和安撫使外,大部分時間都在鄉閑居。
辛棄疾一嚮很羨慕嘯傲山林的隱逸高人,閑居鄉野同他的人生觀並非沒有契合之處;
而且,由於過去的地位,他的生活也盡可以過得頗為奢華。但是,作為一個熱血男兒、
一個風雲人物,在正是大有作為的壯年被迫離開政治舞臺,這又使他難以忍受。所以,
他常常一面盡情賞玩着山水田園風光和其中的恬靜之趣,一面心靈深處又不停地涌起波
瀾,時而為一生的理想所激動,時而因現實的無情而憤怒和灰心,時而又強自寬慰,作
曠達之想,在這種感情起伏中度過了後半生。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破陣子》),“卻將萬字
平戎策,換得東傢種樹書”(《鷓鴣天》),在這些詞句中,埋藏了他深深的感慨。寧
宗嘉泰三年(1203),主張北伐的韓侂胄起用主戰派人士,已六十四歲的辛棄疾被任為
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年邁的詞人精神為之一振。第二年,他晉見宋寧宗,激昂慷慨
地說了一番金國“必亂必亡”(《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並親自到前綫鎮江任職。
但他又一次受到了沉重打擊,在一些諫官的攻擊下被迫離職,於開禧元年(1205)
重回故宅閑居。雖然後兩年都曾被召任職,無奈年老多病,身體衰弱,終於在開禧三年
秋天溘然長逝。
雖然,自中原失陷以來,表現對於民族恥辱的悲憤,抒發報國熱情,已經成為文學
的中心主題,辛棄疾的詞在其中仍然有一種卓爾不群的光彩。這不僅因為辛棄疾生長於
被異族蹂躪的北方,恢復故土的願望比一般士大夫更為強烈,而且因為他在主動承擔民
族使命的同時,也在積極地尋求個人生命的輝煌,在他的詞中表現出不可抑製的英雄主
義精神。
在抒發報國之志時,辛棄疾的詞常常顯示出軍人的勇毅和豪邁自信的情調,像“要
輓銀河仙浪,西北洗鬍沙”(《水調歌頭》),“馬革裹屍當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說”
(《滿江紅》),“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賀新郎》)
等等,無不豪情飛揚,氣衝鬥牛。對那些與自己一樣勇於報國的志士,他由衷地加
以贊美,與之同聲相應,彼此勉勵,如《水竜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的慷慨熱情,
全然不同於一般俗濫的祝壽詞: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
州沉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裏,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況有文章山鬥,對桐陰
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雲奔走。
緑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
而對於庸俗圓滑、面對民族危亡無所作為的官僚,辛棄疾有一種出於本能的厭惡,
在《千年調》中他勾勒了這類人物的醜態:“卮酒嚮人時,和氣先傾倒。最要然然可可,
萬事稱好。”
然而正是這樣的人充斥官場,把持權位,引導着一條苟且偷安的道路。他憤慨地寫
道:“千古李將軍,奪得鬍兒馬。李蔡為人在下中,卻是封侯者。”(《卜算子》)
當辛棄疾帶領不多的人馬衝過戰場烽火來到南方時,懷着滿腔熱血,渴望一展宏圖,
卻不料從此陷落在碌碌無為的境地,這使他感到難以忍受的苦悶和悲憤。在他南歸的第
十二年重遊當年南歸的首站建康時,他寫下了著名的《水竜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蠃髻。落日樓頭,斷
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鈎看了,欄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
季鷹歸未?求田問捨,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
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這是對山河破碎的悲哀,對壯志成空的悲哀;歲月無情地流去,因這種悲哀更顯得
怵目驚心。然而即使詞人在寫他的孤獨和悲哀,寫他的痛苦和眼淚,我們仍然看到他以
英雄自許、絶不甘沉沒的心靈。而直到他晚年出任鎮江知府時,所作《永遇樂·京口北
固亭懷古》,仍是一面浩嘆“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一面追憶自己青年時
代的戰鬥生涯,表示出不甘衰老、猶有可為的壯烈情懷: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這種永遠不能在平庸中度過人生的英雄本色,伴隨了辛棄疾的一生,也始終閃耀在
他的詞中。它奏響了宋詞的最強音。
另一方面,無可奈何的處境和同樣無可奈何的心境,使辛棄疾和陸遊一樣,不得不
在鄉居生活中尋求排遣苦悶的途徑。他是受老莊思想影響很深的,曾自述“案上數編書,
非莊即老”(《感皇恩》)。老莊哲學讓他暫時忘懷世間的煩惱,貼近自然與日常生活,
感受並在詞中表現“一壑一丘”中所藴涵的哲理與美感。而由於個性和審美趣味的不同,
他的這一類詞作不像陸遊詩那樣偏嚮於古樸淡雅,而是清新秀麗、活潑靈動。如《清平
樂》寫農傢生活的情調: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裏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傢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
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西江月·遣興》寫自己放曠的生活:
醉裏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功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着全無是處。昨夜鬆邊醉倒,
問鬆“我醉何如”。衹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鬆曰“去”。
但這類詞作,並不意味着辛棄疾悲憤的心境隨着年歲的增長與生活的閑適而談化。
這衹是一時的忘情,也是悲憤的另一種表現形式,衹要讀一下著名的《醜奴兒·書博山
道中壁》就可以知道了: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
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正是因為他經歷了許多世事滄桑,積蓄了太多太深的苦悶,深知人生的無奈,
“欲說還休”。他衹能在恬靜的田園鄉村中為自己的感情尋找寄寓,撫慰飽受創傷的心
靈,這是一個英雄人物在一個平庸苟且的社會中的不得已的選擇。理解這一點,才能明
白辛棄疾寫這一類詞時真正的心態。
二、辛詞的藝術創造
宋詞在蘇軾手中開創出一種豪放闊大、高曠開朗的風格,卻一直沒有得到強有力的
繼承發展。直至南渡之初張元幹、張孝祥、葉夢得、朱敦儒等人以抗金雪恥為主題的詞,
纔較多繼承了蘇軾的詞風,起到一種承前啓後的作用。但他們的這一類詞作,主要是在
特殊的時代背景下為內心激情所支配的結果,而沒有成為有意識的藝術追求,也沒有更
大幅度地嚮其他題材拓展,所以成就不是很高。到辛棄疾出現在詞壇上,他不僅沿續了
蘇詞的方向,寫出許多具有雄放闊大的氣勢的作品,而且以其蔑視一切陳規的豪傑氣概,
和豐富的學養、過人的才華,在詞的領域中進行極富於個人特色的創造,在推進蘇詞風
格的同時也突破了蘇詞的範圍,開拓了詞的更為廣阔的天地。
辛詞和蘇詞都是以境界闊大、感情豪爽開朗著稱的,但不同的是:蘇軾常以曠達的
胸襟與超越的時空觀來體驗人生,常表現出哲理式的感悟,並以這種參透人生的感悟使
情感從衝動歸於深沉的平靜,而辛棄疾總是以熾熱的感情與崇高的理想來擁抱人生,更
多地表現出英雄的豪情與英雄的悲憤。因此,主觀情感的濃烈、主觀理念的執着,構成
了辛詞的一大特色。在他的詞中,如“將軍百戰身名裂。嚮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絶。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賀新郎》),“夜半狂歌悲
風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南共北,正分裂”(《賀新郎》),乃至“恨之極,恨極
銷磨不得。萇弘事、人道後來,其血三年化為碧”(《蘭陵王》),都是激憤不能自已
的悲怨心聲,如“天風海雨”,以極強烈的力度震撼着讀者的心靈。辛棄疾也信奉老莊,
在詞中作曠達語,但他並不能把衝動的感情由此化為平靜,而是從低沉甚至絶望的方向
上宣泄內心的悲憤,如“元竜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
登覽”(《水竜吟》),“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衹今餘幾。白發空垂三千
丈,一笑人間萬事”(《賀新郎》),“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古來三五個英雄,雨
打風吹何處是,漢殿秦宮”(《浪淘沙》),這些表面看來似曠達又似頽廢的句子,卻
更使人感受到他心中極高期望破滅成為絶望時無法銷磨的痛苦。
而他的英雄的豪壯與絶望交織紐結,大起大落,反差強烈,更形成瀑布般的衝擊力
量。如《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從開頭起,一路寫想象中練兵、殺敵的場景
與氣氛,痛快淋漓,雄壯無比。但在“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之後,突然
接上末句“可憐白發生”,點出那一切都是徒然的夢想,事實是白發無情,壯志成空,
猶如一瓢冰水潑在猛火上,令人不由得驚慄震動。
在意象的使用上,辛棄疾也自有特點。他一般很少采用傳統詞作中常見的蘭柳花草
及紅粉佳人為點綴;與所要表達的悲涼雄壯的情感基調相吻合,在他的筆下所描繪的自
然景物,多有一種奔騰聳峙、不可一世的氣派。如“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
(《水竜吟》),“誰信天峰飛墮地,傍湖千丈開青壁”(《滿江紅》);他所采摭的
歷史人物,也多屬於奇偉英豪、宕放不羈,或慷慨悲涼的類型,如“射虎山橫一騎,裂
石響驚弦”的李廣(《八聲甘州》),“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的劉裕(《永遇
樂》),“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的孫權(《南鄉子》)等等。這種自然和歷
史素材的選用,都與詞中的感情力量成為恰好的配合,令人為之感奮。
所以,同屬於豪放雄闊的風格,蘇軾詞較偏於瀟灑疏朗、曠達超邁,而辛詞則給人
以慷慨悲歌、激情飛揚之感。
不過,以上衹是指辛棄疾詞中主流部分的藝術風格而言。
辛棄疾在詞史上的一個重大貢獻,就在於內容的擴大,題材的拓寬。他現存的六百
多首詞作,寫政治,寫哲理,寫朋友之情、戀人之情,寫田園風光、民俗人情,寫日常
生活、讀書感受,可以說,凡當時能寫入其他任何文學樣式的東西,他都寫入詞中,
圍比蘇詞還要廣泛得多。而隨着內容、題材的變化和感情基調的變化,辛詞的藝術風格
也有各種變化。雖說他的詞主要以雄偉奔放、富有力度為長,但寫起傳統的婉媚風格的
詞,卻也十分得心應手。如著名的《摸魚兒·淳熙己亥……》,上闋寫惜春,下闋寫宮
怨,藉一個女子的口吻,把一種落寞悵惘的心情一層層地寫得十分麯折委婉、回腸蕩氣,
用筆極為細膩。他的許多描述鄉村風光和農人生活的作品,又是那樣樸素清麗、生機盎
然。如《鷓鴣天》的下闋:
“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傢。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以及
《西江月》的下闋:“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
見。”於簡樸中見爽利老到,是一般人很難達到的境界。所以劉剋莊《辛稼軒集序》說:
“公所作,大聲鞺鞳,小聲鏗鍧,橫絶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其穠纖綿
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這是比較全面也比較公允的評價。
辛棄疾和蘇軾在詞的語言技巧上都是有力的開拓者。前人說蘇軾是以詩為詞,辛棄
疾是以文為詞,這當然有些簡單化,但確實也指出:到了辛棄疾手中,詞的語言更加自
由解放,變化無端,不復有規矩存在。在辛詞中,有非常通俗稚拙的民間語言,如“些
底事,誤人那。不成真個不思傢”(《鷓鴣天》),“近來愁似天來大,誰解相憐?誰
解相憐,又把愁來做個天”(《醜奴兒》),也有夾雜許多虛詞語助的文言句式,如
“不知雲者為雨,雨者雲乎”(《漢宮春》),“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賀新郎》);有語氣活躍的對話、自問自答乃至呼喝,如“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
(《南鄉子》),“杯,汝來前!”(《沁園春》)也有相當嚴整的對句,如“八百裏
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破陣子》)
……。概括起來說,辛詞在語言技巧方面的一大特色,是形式鬆散,語義流動連貫,
句子往往寫得比較長。文人詞較多使用的以密集的意象拼合成句、跳躍地連接句子構成
整體意境的方式,在辛詞中完全被打破了。但並不是說,辛棄疾的所謂“以文為詞”不
再有音樂性的節奏。在大量使用散文句式、註意保持生動的語氣的同時,他仍然能夠用
各種手段造成變化的節奏。如《水竜吟》中“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鈎
看了,欄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意義聯貫而下,在詞中是很長的句子,但卻是頓
挫鮮明,鏗鏘有力,决不是把一段文章套在詞的形式中而已。
辛詞在語言技巧方面的又一大特色,是廣泛地引用經、史、子各種典籍和前人詩詞
中的語匯、成句和歷史典故,融化或鑲嵌在自己的詞裏。這本來很容易造成生硬艱澀的
毛病,但是以辛棄疾的才力,卻大多能夠運用得恰到好處、渾成自然,或是別有妙趣,
正如清人劉熙載《藝概》所說:“任古書中理語、廋語,一經運用,便得風流”。以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一篇為例,百餘字的篇幅,敘及孫權、劉裕、劉義隆、拓
跋燾、廉頗五個歷史人物的事跡,而與作者所要表達的主觀情感、意念絲絲入扣;不僅
內涵極為豐厚,而且語氣飛動,神情畢露,實在是不容易的事情。
當然,辛棄疾的詞時常也有過分散文化、議論太多,以及所謂“掉書袋”即用典用
古語太多的毛病,但不管怎麽說,他確實把詞大大地改造了;他的詞不僅是“無意不可
入,無事不可言”,而且是任何“意”和“事”都能表達得很自由很充分。這樣,詞的
創作纔完全擺脫了羈絆,進入了自由的境界。
(中國文學史,章培恆 駱玉明,youth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