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歌三百首 300 Modern Chinese Poe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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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馬 William Marr
一截大理石墻
二十六個字母
便把這麽多年青的名字
嵌入歷史

萬人塚中
一個踽踽獨行的老嫗
終於找到了
她的愛子
此刻她正緊閉雙眼
用顫悠悠的手指
沿着他冰冷的額頭
找那致命的傷口


A block of marble
and twenty six letters of the alphabet
etch so many young names
onto history

Wandering alone
amid the mass grave
an old woman has at last found
her only child
and with her eyes tightly shut
her trembling fingers now feel
for the mortal wound
on his ice-cold forehead

海子 Hai Zi
亞洲銅,亞洲銅
祖父死在這裏,父親死在這裏,我也會死在這裏
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

亞洲銅,亞洲銅
愛懷疑和飛翔的是鳥,淹沒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卻是青草,住在自己細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亞洲銅,亞洲銅
看見了嗎?那兩衹白鴿子,它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
鞋子
讓我們----我們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亞洲銅,亞洲銅
擊鼓之後,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髒叫做月亮
這月亮主要由你構成

舒婷 Shu Ting
我如果愛你——
絶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藉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絶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緑蔭重複單調的歌麯;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籍;
也不止像險峰,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裏。

每一陣風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幹,
像刀,像劍,
也像戟,
我有我的紅碩花朵,
像沉重的嘆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仿佛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纔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裏: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

徐志摩 Xu Zhimo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裏的豔影,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裏,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
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澱着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嚮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裏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Very quietly I take my leave
As quietly as I came here;
Quietly I wave good-bye
To the rosy clouds in the western sky.

The golden willows by the riverside
Are young brides in the setting sun;
Their reflections on the shimmering waves
Always linger in the depth of my heart.

The floating heart growing in the sludge
Sways leisurely under the water;
In the gentle waves of Cambridge
I would be a water plant!

That pool under the shade of elm trees
Holds not water but the rainbow from the sky;
Shattered to pieces among the duckweeds
Is the sediment of a rainbow-like dream?

To seek a dream? Just to pole a boat upstream
To where the green grass is more verdant;
Or to have the boat fully loaded with starlight
And sing aloud in the splendor of starlight.

But I cannot sing aloud
Quietness is my farewell music;
Even summer insects heap silence for me
Silent is Cambridge tonight!

Very quietly I take my leave
As quietly as I came here;
Gently I flick my sleeves
Not even a wisp of cloud will I bring away

食指 Si Zhi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
當灰燼的餘煙嘆息着貧睏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我要用手指那涌嚮天邊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陽的大海
搖曳着曙光那枝溫暖漂亮的筆桿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我之所以堅定地相信未來
是我相信未來人們的眼睛
她有撥開歷史風塵的睫毛
她有看透歲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們對於我們腐爛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悵、失敗的苦痛
是寄予感動的熱淚、深切的同情
還是給以輕衊的微笑、辛辣的嘲諷

我堅信人們對於我們的脊骨
那無數次的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
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們的評定

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
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
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
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1968年 北京

顧城 Gu Cheng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Dark nights gave me these dark eyes,
but I shall use them to seek the light.

戴望舒 Dai Wangshu
撐着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顔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撐着油紙傘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悵。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地,
像夢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夢中飄過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飄過這個女郎;
她默默地遠了,遠了,
到了頽圮的籬墻,
走盡這雨巷。
在雨的哀麯裏,
消了她的顔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悵。
撐着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飄過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着愁怨的姑娘。

瘂弦 Ya Xian
我要生存,除此無他;同時我發現了他的不快。
——沙特




孩子們常在你的發茨間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蕪的瞳孔背後
一部分歲月呼喊着。肉體展開黑夜的節慶。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靈魂蛇立起來,撲嚮一個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額頭。
我們用鐵絲網煮熟麥子。我們活着。
穿過廣告牌悲哀的韻律,穿過水門汀骯髒的陰影,
穿過從肋骨的牢獄裏釋放的靈魂,
哈裏路亞!我們活着。走路、咳嗽、辯論,
厚着臉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沒有甚麽現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

在三月我聽到櫻桃的吆喝。
很多舌頭,搖出了春天的墮落。而青蠅在啃她的臉,
旗袍叉從某種小腿間擺蕩;且渴望人去讀她,
去進入她體內工作。而除了死與這個,
沒有甚麽是一定的。生存是風,生存是打𠔌場的聲音,
生存是,嚮她們——愛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個夏季的欲望。

在夜晚床在各處深深陷落。一種走在碎玻璃上
害熱病的光底聲響。一種被逼迫的農具的忙亂的耕作。
一種桃色的肉之翻譯,一種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語言;一種血與血的初識,一種火焰,一種疲倦!
一種猛力推開她的姿態
在夜晚,在那波裏床在各處陷落。

在我影子的盡頭坐着一個女人。她哭泣,
嬰兒在蛇莓子與虎耳草之間埋下……
第二天我們又同去看雲、發笑、飲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剩下的人格跳盡。
哈裏路亞!我仍活着。雙肩擡着頭,
擡着存在與不存在,
擡着一副穿褲子的臉。

下回不知輪到誰;許是教堂鼠,許是天色。
我們是遠遠地告別了久久痛恨的臍帶。
接吻挂在嘴上,宗教印在臉上,
我們背負着各人的棺蓋閑蕩!
而你是風、是鳥、是天色、是沒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來的屍灰,詩未埋葬的死。

沒有人把我們拔出地球以外去。閉上雙眼去看生活。
耶穌,你可聽見他腦中林莽茁長的喃喃之聲?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娘下……
當一些顔面像蜥蜴般變色,激流怎能為
倒影造像?當他們的眼珠粘在
歷史最黑的那幾頁上?

而你不是甚麽;
不是把手杖擊斷在時代的臉上,
不是把曙光纏在頭上跳舞的人。
在這沒有肩膀的城市,你底書第三天便會被搗爛再去作紙。
你以夜色洗臉,你同影子决鬥,
你吃遺産、吃妝奩、吃死者們小小的吶喊,
你從屋子裏走出來,又走進去,搓着手……
你不是甚麽。

要怎樣才能給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註射音樂,令盲者飲盡輝芒!
這是荒誕的;在西班牙
人們連一枚下等的婚餅也不投給他!
而我們為一切服喪。花費一個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後來他的名字便寫在風上,寫在旗上。
後來他便拋給我們
他吃剩下來的生活。

去看,去假裝發愁,去聞時間的腐味
我們再也懶於知道,我們是誰。
工作,散步,嚮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們是握緊格言的人!
這是日子的顔面;所有的瘡口呻吟,裙子下藏滿病菌。
都會,天秤,紙的月亮,電桿木的言語,
(今天的告示貼在昨天告示上)
冷血的太陽不時發着顫
在兩個夜夾着的
蒼白的深淵之間。

歲月,貓臉的歲月,
歲月,緊貼在手腕上,打着旗語的歲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殺的人再被殺掉。
他們用墓草打着領結,把齒縫間的主禱文嚼爛。
沒有頭顱真會上升,在衆星之中,
在燦爛的血中洗他的荊冠。
當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而我們為去年的燈蛾立碑。我們活着。
把種籽播在掌心,雙乳間擠出月光,
——這層層疊得圍你自轉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嬈而美麗,她們是你的。
一朵花、一壺酒、一床調笑、一個日期。

這是深淵,在枕褥之間,輓聯般蒼白。
這是嫩臉蛋的姐兒們,這是窗,這是鏡,這是小小的粉盒。
這是笑,這是血,這是待人解開的絲帶!
那一夜壁上的瑪麗亞像剩下一個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滌她聽到的羞辱。
而這是老故事,像走馬燈;官能,官能,官能!
當早晨我輓着滿籃子的罪惡沿街叫賣,
太陽刺麥芒在我眼中。
哈裏路亞!我仍活着。

工作、散步、嚮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
厚着臉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在剛果河邊一輛雪橇停在那裏;
沒有人知道它為何滑得那樣遠,
沒人知道的一輛雪橇停在那裏。

1959年5月

林徽因 Lin Huiyin
斷續的麯子,最美或最溫柔的
夜,帶着一天的星。
記憶的梗上,誰不有
兩三朵娉婷,披着情緒的花
無名的展開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靜處的月明。

湖上風吹過,頭髮亂了,或是
水面皺起象魚鱗的錦。
四面裏的遼闊,如同夢
蕩漾着中心彷徨的過往
不着痕跡,誰都
認識那圖畫,
沉在水底記憶的倒影!

艾青 Ai Qing
假如我是一隻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的土地,
這永遠洶涌着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颳着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裏面。

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If I were a bird,
I would sing with my hoarse voice:
Of this land was buffeted by storms,
Of this river turbulent with our grief,
Of these angry winds ceaselessly blowing,
And of the dawn, infinitely gentle over the woods...
——Then I would die,
And even my feathers would rot in the soil.
Why are my eyes always brimming with tears?
Because I love this land so deeply...

郭沫若 Guo MoRuo
遠遠的街燈明了,
好象是閃着無數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現了,
好象是點着無數的街燈。

我想那縹緲的空中,
定然有美麗的街市。
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

你看,那淺淺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寬廣。
我想那隔河的牛女,
定能夠騎着牛兒來往。

我想他們此刻,
定然在天街閑遊。
不信,請看那朵流星,
是他們提着燈籠在走。

洛夫 Lo Fu
贈長沙李元洛

昔我往矣
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
雨雪霏霏

君問歸期
歸期早已寫在晚唐的雨中
巴山的雨中
而載我渡我的雨啊
奔騰了兩千年纔凝成這場大雪
落在洞庭湖上
落在嶽麓山上
落在你未眠的窗前
雪落着
一種復雜而單純的沉默
沉默亦如
你案頭熠熠延客的燭光
乍然一陣寒風掠起門簾
我整冠而進.直奔你的書房
仰首環顧,四壁皎然
雪光染白了我的須眉
也染白了
我們心之中立地帶
寒暄之前
多少有些隔世的怔忡
好在火爐上的酒香
漸漸祛除了歷史性的寒顫
你說:
酒是黃昏時歸鄉的小路
好!好!我欣然舉杯
然後重重咳了一聲
帶有濃厚湘音的嗽
衹驚得
窗外撲來的寒雪
倒飛而去

你我在此雪夜相聚
天涯千裏驟然縮成促膝的一寸
荼蘼早凋
花事已殘
今夜我們擁有的
衹是一支待剪的燭光
蠟燭雖短
而灰燼中的話足可堆成一部歷史
你頻頻勸飲
話從一隻紅泥小火爐開始
下酒物是淺淺的笑
是無言的唏噓
是欲說而又不容說破的酸楚
是一堆舊信
是噓今夕之寒,問明日之暖
是一盤臘肉炒《詩美學》
是一碗鯽魚燒《一朵午荷》
是你胸中的江濤
是我血中的海浪
是一句句比淚還成的楚人詩。
是五十年代的驚心
是六十年代的飛魄
這時,窗外傳來一陣沙沙之聲
噓!你瞿然傾聽
還好
衹是一雙釘鞋從雪地走過

雪落無聲
街衢睡了而路燈醒着
泥土睡了而樹根醒着
鳥雀睡了而翅膀醒着
寺廟睡了而鐘聲醒着
山河睡了而風景醒着
春天睡了而種籽醒着
肢體睡了而血液醒着
書籍睡了而詩句醒着
歷史睡了而時間醒着
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
雪落無聲

夜已深
你仍不斷為我添酒,加炭
戶外極冷
體內極熱
喝杯涼茶吧
讓少許清醒來調節內外的體溫
明天或將不再驚慌
因我們終於懂得
以雪中的白洗滌眼睛
以雪中的冷凝煉思想
往日杜撰的神話
無非是一床床
使人午夜驚起汗濕重衣的夢魘
我們風過
  霜過
  傷過
  痛過
堅持過也放棄過
有時昂首俾睨
有時把頭埋在沙堆裏
那些迷惘的歲月
那些提着燈籠搜尋自己影子的歲月
都已是
大雪紛飛以前的事了
今夜,或可容許一些些爭辯
一些些橫眉
一些些悲壯
想說的太多
而忘言的更多
哀歌不是不唱
無奈一開口便被陣陣酒嗝
逼了回去

江湖浩浩
風雲激蕩
今夜我冒雪來訪
不知何處是我明日的涯岸
你我未曾共過
肥馬輕裘的少年
卻在今晚分說着宇宙千古的蒼茫
人世啊多麽曖昧
誰能破譯這生之無常
推窗問天
天空答以一把澈骨的風寒
告辭了
就在你再次剪燭的頃刻黑暗中
我飛身而起
投入一片白色的空茫
嚮億萬裏外的太陽追去
衹為尋求一個答案


林昭 Lin Zhao
啊,大地
祖國的大地,
你的苦難,可有盡期?
在無聲的夜裏,
我聽見你沉重的嘆息。
你為什麽這樣衰弱,
為什麽這樣缺乏生機?
為什麽你血淚成河?
為什麽你常遭亂離?
難道說一個真實美好的黎明
竟永遠不能在你上面升起?

白樺 Bai Hua

“相信歷史總會有一天人們會說到今天的苦難!希望把今天的苦難告訴未來的人們!”——煉獄中的林昭

“天上的父啊,原諒他們吧,
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十字架上的耶穌

除非是讓我死,
不,即使是死,我也不會忘記你,
我的靈魂會把記憶交給懸崖峭壁,
以化石的方式留傳後世。

除非我已經出賣了靈魂,
剩下的是一具行屍走肉;
可倏然的刀鋒,經常會
冷丁地用凜冽的寒光試探我。

我自己知道,即使把我放在砧上,
我都會像冰山那樣沉重和冷峻;
雖然我的臉上挂着兒童般的天真,
那衹是為了襯托鬼魅的猙獰。

當我第一眼端詳這個陌生世界的時候,
你就站在我的面前了,
狂濤撲面,你亭亭玉立;
風雨如磐,你目光鎮定。

在絶望的戰場上去奪取希望的隊列裏,
有一位旗手竟然是雍容華貴的女性;
你從畫舫裏走出來就跳上了戰馬,
以竜泉寶劍取代玲瓏玉佩。

雖然百年前你就因此而身首分離,
和1907年所有的紅花緑葉一起,
落入拌着血淚的泥土,
在世世代代的夢裏靜候着另一個花期。

你永遠是那樣嫻靜和溫柔,
一位落落大方的大傢閨秀;
雖然你那雙白皙的手引爆過雷電,
使得紫禁城內外一片狼藉。

就像一輪皓月離雲而出,使我——
  一個國破傢亡而且懵懂無知的孩子,
得以呼吸到至美的芬芳,
得以瞻仰到至善的綺麗。

我永遠都能記住你的樣子,
儀態優雅、無限關愛地俯視着我,
就像記住我的母親和姑姑、阿姨,
以及你們與日俱增的美麗。

我在很幼小的時候就知道,
你走出深閨踏上夜路,是為了
走進寂寞的夜行者們的隊伍,
去迎接註定要出現的華夏晨曦。

你相信先行者們項上噴涌的熱血,
能把漆黑的烏雲濡染成鮮紅的朝霞;
於是,你也要拋灑自己的熱血,
於是,就有了軒亭口的一聲長嘆。

你把美麗的面頰轉嚮未來,
未來衹是你幻覺中的一抹淡青色的晨光,
你的未來不就是我們的現在麽!
你輕輕地吟誦,安詳一如月光:

“秋風秋雨愁煞人!”
你用極度蒼涼的古越鄉音發出一聲嘆息,
傾吐了三千年壓抑的悲情,
給二十世紀留下了一行最深刻的詩。

整整一百年過去了,
一百年的中國都沉浸在血泊之中;
烏雲最終——最終也沒有被濡染成朝霞,
雖然我們拋灑了江河那樣多的熱血……

這是百年來希望與失望爭辯的交點,
這是百年來幻想與現實議論的話題;
時間太長了,流血太多!
鮮豔的紅已經凝結為深深的黑。

在你去世三十年以後,中國
又一位使男人們汗顔的女性誕生了;
她出生在錦綉江南的姑蘇,
一座被稱為人間天堂的古城。

當她還在北京大學求學的時候,
忽然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她發現
大多數中國人的眼眶裏都沒有眼珠;
他們的眼珠都到哪兒去了呢?

她不敢看那些血紅而又空洞的眼眶,
可為什麽人人都不覺得有什麽缺失呢?
失明不是最大的缺失麽?而且
他們個個都快活得像學舌的鸚鵡。

她立即走嚮未名湖畔,以水為鑒,
從自己的身上來驗證一個重大的事實。
謝天謝地!自己的眼珠還在,
而且熠熠生輝,甚至咄咄逼人。

原來所有中國人都自動摘下了眼珠,
把眼珠緊緊攥在自己的手心裏;
是為了害怕出現視覺上的謬誤,
諸如把光明看成黑暗;

把天國看成地獄,
把神聖看成妖孽。
億萬人衹能瞪着空洞的眼眶,
按照一雙眼睛來認知世界。

而她卻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韙,
去觀察被封鎖、被凍結的大地,
透過霧靄重重的來路和去路。
透過斑駁的光影和瞬息萬變的色彩……

於是,她就成了一個可怕的異端,
居然敢於在眼眶裏保留一雙眼珠!
居然還敢直面那顆唯一的太陽,
而且認真地去探究它黑洞似的內核。

為什麽太陽散發出的不是熱能,
而是一陣又一陣刀鋒的寒光?
於是,她對那顆超自然的太陽,
産生了理所當然的懷疑。

懷疑太陽?!多麽可怕的懷疑啊!
幾乎所有的人都選擇了懷疑自己。
自覺自願地在每一顆細胞裏追尋原罪,
把別人強加在身心上的災難當作恩典。

我們是個人人都在懷疑自己的民族嗎?
我們是個人人都在盲從偶像的民族嗎?
我們是個人人都在信奉仇恨的民族嗎?
我們是個人人都在自甘為奴的民族嗎?

遙想春秋戰國那些如火如荼的歲月。
諸侯們忙着為霸主的稱號廝殺;
而大地上繁星璀璨般的諸子百傢,
還能競相自由地閃現各自的光彩。

我可以堅持我的強國夢想,
你可以堅持你的民本童話;
你可以指斥我為詭辯、謬誤,
我可以譏諷你為異端、邪說。

但他們都堅定不移地寫下了
流芳百世、燭照後世的典籍;
秦始皇能把六國的宮殿都付之一炬,
卻無法徹底焚毀竹簡上書寫的文字。

在印刷術還沒有出現的年代,經典
卻神奇地從草民們的記憶中復印出來。
當偉人為一己之見而滅絶衆志的時候,
他就註定要成為千古罪人。

中華民族有過如此衆多大智大勇的祖先,
卻繁衍出如此衆多缺乏自信的後代;
不僅主動摘下自己的眼珠,還要
用木屑去填充大腦裏丟失的記憶。

她——一個卓越的思想者,
在絶對禁錮中探索思想;
她——一個活躍的自由人,
在完全孤獨中追求自由。

當所有的中國人都蒙在鼓裏的時候,
她卻能感覺到潮流最輕微的涌動。
當落葉第一聲悲嘆的時候她就能聽到
隆隆逼近的、寒鼕的車輪。

她曾經一再痛苦地補綴過破碎了的夢,
期待過人性的善良能糾正絶對權利的暴虐;
而她等到的卻是冰冷的鐐銬和煉獄,
從此她就把夢的碎片丟棄,任由西風漫捲。

與夢境决裂之後就是絶境!
歲月一如荒原;
與夢境决裂之後就是地獄!
歲月一如井底。

她衹能仰望一孔夜空,
偶爾才能看到一顆流星飛過;
一絲風、一絲風都沒有,
更何況是電閃雷鳴。

愛她的那些人曾經希望她妥協,
因為衹有妥協她才能把自己留給親人;
她卻沒有接受這個順理成章的理由,
因為妥協後的那個人已經不再是她了。

她當然知道鐵窗外就是杏花春雨江南,
就是母親溫暖懷抱裏難分難捨的親情;
就是好心人婉轉而動聽的勸慰,
就是雨水一般的淚水衝洗掉渾身的血跡。

還有河邊那些洗衣裳的鄰傢姐妹,
她們或許衹能把同情和睏惑挂在臉上。
一張柔軟而溫情的網,
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

或許還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們的悄然來訪,
鬥室裏充滿壓低嗓門的激烈爭論。
在死寂中的牢獄裏點點滴滴的積蓄,
此刻都成為噴涌而出的狂濤。

血肉裏剖出的珍珠啊,
帶着血跡也會光芒四射。
這樣的時間有多麽幸福啊!
但這樣的時間又是多麽的短暫!

緊接着就是意料中的闖入,熟悉的手銬。
熟悉的偉人“語錄”,熟悉的警車呼嘯。
警察衹知道對她施行恣肆的羞辱,
卻不知道
未來的億萬中國人會為這一刻痛不欲生。

她所以一再拒絶出獄的“恩惠”,
還因為她知道,出獄後她就成了一顆釣鈎上的餌。
而且對於不自由毋寧死的人來說,
獄外和獄內的差異實在是微乎其微。

他們要她放棄的是思考,
是視聽和發聲的功能;
她要嚮衆人大聲喊出的是真相:
——此時此刻不是黎明!不是!

戳破一隻最龐大的氣球,
衹需要一枚綉花針的針尖;
因為氣球裏全是人工填充的空氣,
輕輕的一刺,龐大就化為渺小了。

在黑白顛倒成為生活準則的日子,
中國人必須習慣黑色的白和白色的黑,
這種認知的顛倒已經成為生活的惡習,
而且在血液裏衍化為頑固的遺傳因子。

給了所有獨裁者創造奇跡的條件,
他們把億萬人的流血悲劇導演成鬧劇,
一次又一次在中國隆重上演,
神聖、荒誕而又具有極大的張力。

她獨自在煉獄中
曾經這樣苦苦地思索過:
“我們不惜犧牲,
甚至不避流血;

在中國這一片厚重中世紀的遺址上,
政治鬥爭是不是也有可能,
以一種較為文明的形式進行,
而不必訴諸流血呢?”

回答她的卻是兩粒嚮她近射的槍彈,
為此她最終付出了全部沸騰的熱血,
以及母親的風燭殘年和五分錢的子彈費,
無疑,那五分錢是“人民幣”。

她早已留下過遺言:
 “告訴活着的人們:
  有一個林昭因為太愛他們
而被他們殺掉了。”

她面對的幾乎是全體的背棄,
不!不僅僅是背棄!
成千上萬個本可以拉她一把的同胞,
在客觀上都成為落井下石的兇手。

在絶對的高壓之下,
面對一綫苟活的誘惑;
這個偉大的多數都成了從犯,
甚至保持沉默的人也寥寥無幾。

他們衹能逆來順受,頂多衹是
沒有以陷害同類的手段去換取寬恕。
而更多的人在一夜之間,都成了
站在至愛親朋背後的“蓋世太保”。

我們,是的,是我們!千真萬確!
我們再也無法逃脫罪責了!
宇宙間每一顆水珠,
都留有我們行兇的影子。

幾千年來,是的,幾千年來,
在有皇帝和沒皇帝的帝製時代;
我們總是在屠殺……總是在屠殺
我們自己最優秀的兒女。

林昭比秋瑾姑娘要艱難得多,
林昭比秋瑾姑娘要孤獨得多;
秋瑾姑娘的最後一刻還有一個
拋頭顱、灑熱血的刑場。

皇帝還宣讀了一道奉天承運的聖旨,
還公佈了一張等因奉此的佈告;
還委派了一員色厲內荏的督斬官,
還擺出了一支旗、鑼、傘、扇的儀仗隊。

甚至還有人跳起來怪聲叫好,
像戲園子裏買站票的看客那樣;
把秋瑾姑娘當做替天行道的江洋大盜,
當做殺富濟貧、打傢劫捨的女俠。

說真的,我對秋瑾的對手很有幾分尊敬,
因為他們還敢於當衆暴露他們的卑鄙,
甚至也沒有掩飾他們怯懦的驚訝:
原來暴徒是一個如此美麗的弱女子!

連她都被迫拿起刀槍,
義無反顧地嚮大清皇朝衝刺,
大清皇朝也真的是氣數已盡了!
在精神上秋瑾給了清廷致命的一擊。

當林昭從生的黑暗走嚮死的黑暗那一刻,
衹有幾個驚恐的孩子偶然看到過她;
孩子們成長以後纔知道這是一次私刑,
而且公然假以國傢之名。

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麽沒有一張佈告?
為什麽沒有一個殺人示衆的刑場?
為什麽給她一個“精神分裂癥”的診斷?
槍斃難道就是給精神病患者的處方麽?

試問,聯手鑄造冤案的袞袞大員們!
你們有過一絲愧疚、一絲懺悔嗎?
像當年的山陰縣令李鐘嶽那樣,
由於奉旨審判秋瑾姑娘而寢食難安。

“皇命難違”不是最好的藉口嗎?
許多雙沾滿鮮血的手都是用唾液洗淨的!
而這位小小縣令拯救靈魂的是一根繩索,
他用自殺來割斷和一個腐朽王朝的牽聯。

林昭曾自豪地預言將有一個節日的到來:
“那時候,人啊!我將歡欣地起立。
我將以自己受難的創痕,
嚮你們證明我兄弟的感情。”

“普洛米修士翹望着黎明,
夜在粗礪的岩石上輾轉。”
我們將一直等待着那個節日的到來,
大聲呼喚着迎接她的歡欣起立。

把黑色的白還原為黑!
把白色的黑還原為白!
還中國以真實!!
還林昭以美麗!!!

初稿於1997年7月15日——秋瑾姑娘在紹興軒亭口就義九十周年紀念日,完稿於2007年7月15日——秋瑾姑娘在紹興軒亭口就義一百周年紀念日。


馮至 Feng Zhi

1

我們準備着深深地領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
在漫長的歲月裏忽然有
彗星的出現,狂風乍起;

我們的生命在這一瞬間,
仿佛在第一次的擁抱裏
過去的悲歡忽然在眼前
凝結成屹然不動的形體。

我們贊頌那些小昆蟲,
它們經過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禦了一次危險,

便結束它們美妙的一生。
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
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

2


什麽能從我們身上脫落,
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
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
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

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
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
伸入嚴鼕;我們安排我們
在自然裏,像蛻化的蟬蛾

把殘殼都會在泥裏土裏;
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
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麯

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
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
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

3


你秋風裏蕭蕭的玉樹——
是一片音樂在我耳旁
築起一座嚴肅的廟堂,
讓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
在我的面前高高聳起,
有如一個聖者的身體,
升華了全城市的喧嘩。

你無時不脫你的軀殼,
凋零裏衹看着你生長;
在阡陌縱橫的田野上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導:
祝你永生,我願一步步
化身為你根下的泥土。


4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嚮你祈禱。
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

但你躲進着一切名稱,
過一個渺小的生活,
不辜負高貴和潔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
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

這是你偉大的驕傲
卻在你的否定裏完成.
我嚮你祈禱,為了人生。

5


我永遠不會忘記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個人世的象徵,
千百個寂寞的集體。

一個寂寞是一座島,
一座座都結成朋友。
當你嚮我拉一拉手,
便象一座水上的橋;

當你嚮我笑一笑,
便象是對面島上
忽然開了一扇樓窗。

等到了夜深靜悄,
衹看見窗兒關閉,
橋上也斂了人跡。


6


我時常看見在原野裏
一個村童,或一個農婦
嚮着無語的晴空啼哭,
是為了一個懲罰,可是

為了一個玩具的毀棄?
是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為了兒子的病創?
啼哭得那樣沒有停息,

像整個的生命都嵌在
一個框子裏,在框子外
沒有人生,也沒有世界

我覺得他們好象從古來
就一任眼淚不住地流
為了一個絶望的宇宙。


7


和暖的陽光內
我們來到郊外,
象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樣的警醒
在我們的心頭,
是同樣的運命
在我們的肩頭。

共同有一個神
他為我們擔心:
等到危險過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們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8


是一個舊日的夢想,
眼前的人世太紛雜,
想依附着鵬鳥飛翔
去和寧靜的星辰談話。

千年的夢像個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兒孫——
如今有人飛嚮星辰,
卻忘不了人世的紛紜。

他們常常為了學習
怎樣運行,怎樣隕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間,

便光一般投身空際。
如今那舊夢卻化作
遠水荒山的隕石一片。


9


你長年在生死的的中間生長,
一旦你回到這墮落的城中,
聽着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會象是一個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後他忽然回來,
從些變質的墮落的子孫
尋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態,
他會出乎意外,感到眩昏。

你在戰場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個世界永嚮蒼穹,
歸終成為一隻斷綫的紙鳶:

但是這個命運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們,他們已不能
維係住你的嚮上,你的曠遠。


10


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許多的名姓裏邊,並沒有
什麽兩樣,但是你卻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們衹在黎明和黃昏
認識了你是長庚,是啓明,
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
也沒有區分:多少青年人

賴你寧靜的啓示纔得到從
正當的死生。如今你死了,
我們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參加人類的將來的工作——
如果這個世界能夠復活,
歪扭的事能夠重新調整。


11


在許多年前的一個黃昏
你為幾個青年感到“一覺”;
你不知經驗過多少幻滅,
但是那“一覺”卻永不消沉。

我永久懷着感謝的深情
望着你,為了我們的時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們毀壞,
可是它的維護人卻一生

被摒棄在這個世界以外——
你有幾回望出一綫光明,
轉過頭來又有烏雲遮蓋。

你走完了你艱險的行程,
艱苦中衹有路旁的小草
曾經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12


你在荒村裏忍受饑腸,
你常常想到死填溝壑,
你卻不斷地唱着哀歌,
為了人間壯美的淪亡:

戰場上有健兒的死傷,
天邊有明星的隕落,
萬匹馬隨着浮雲消沒……
你一生是他們的祭享。

你的貧窮在閃爍發光
象一件聖者的爛衣裳,
就是一絲一縷在人間

也有無窮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蓋在它的光前,
衹照出來可憐的形像。


13


你生長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為過許多平凡的女子流淚,
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你八十年的歲月是那樣平靜,

好像宇宙在那兒寂寞地運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隨時隨處都演化出新的生機,
不管風風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從沉重的病中換來新的健康,
從絶望的愛裏換來新的營養,
你知道飛蛾為什麽投嚮火焰,

蛇為什麽脫去舊皮才能生長;
萬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義:“死和變。”


14


你的熱情到處燃起火,
你把一束嚮日的黃花,
燃着了,濃郁的扁柏
燃着了,還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們,他們也是
嚮着高處呼籲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樹,一座監獄的小院

和陰暗的房裏低着頭
剝馬鈴薯的人:他們都
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塊。

這中間你畫了吊橋,
畫了輕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過來?


15


看這一隊隊的騾馬
馱來了遠方的貨物,
水也會衝來一些泥沙
從些不知名的遠處,

風從千萬裏外也會
掠來些他鄉的嘆息:
我們走過無數的山水,
隨時占有,隨時又放棄,

仿佛鳥飛行在空中,
它隨時都管領太空,
隨時都感到一無所有。

什麽是我們的實在?
從遠方什麽也帶不來
從面前什麽也帶不走


16


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化身為一望無邊的遠景,
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連,
哪陣風,哪片雲,沒有呼應;
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

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樹,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

我們隨着風吹,隨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


17


你說,你最愛看這原野裏
一條條充滿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無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來這些活潑的道路。

在我們心靈的原野裏
也有了一條條宛轉的小路,
但曾經在路上走過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處:

寂寞的兒童、白發的夫婦,
還有些年紀青青的男女,
還有死去的朋友,他們都

給我們踏出來這些道路;
我們紀念着他們的步履
不要荒蕪了這幾條小路。


18


我們常常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在一間生疏的房裏,它白晝時
是什麽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
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原野——

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
我們衹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
來的道路,便算是對它的認識,
明天走後,我們也不再回來。

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裏:
我們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們在朦朧的原野上認出來
一棵樹,一閃湖光;它一望無際
藏着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


19


我們招一招手,隨着別離
我們的世界便分成兩個,
身邊感到冷,眼前忽然遼闊,
象剛剛降生的兩個嬰兒。

啊,一次別離,一次降生,
我們擔負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變成暖,生的變成熟,
各自把個人的世界耘耕,

為了再見,好象初次相逢,
懷着感謝的情懷想過去,
象初晤面時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裏有幾回春幾回鼕,
我們衹感受時序的輪替,
感受不到人間規定的年齡。


20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
在我們夢裏是這般真切,
不管是親密的還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許多的生命,
在融合後開了花,結了果?
誰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對着這茫茫如水的夜色,

誰能讓他的語聲和面容
衹在些親密的夢裏索回?
我們不知已經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個遼遠的天空,
被船夫或沙漠裏的行人
添了些新鮮的夢的養分。

21


我們聽着狂風裏的暴雨,
我們在燈光下這樣孤單,
我們在這小小的茅屋裏
就是和我們用具的中間

也有了千裏萬裏的距離:
鋼爐在嚮往深山的礦苗
瓷壺在嚮往江邊的陶泥;
它們都像風雨中的飛鳥

各自東西。我們緊緊抱住,
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風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衹剩下這點微弱的燈紅
在證實我們生命的暫住。


22


深夜又是深山,
聽着夜雨沉沉。
十裏外的山村
廿裏外的市廛

它們可還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廿年前的夢幻
都在雨裏沉埋。

四圍這樣狹窄,
好象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

像個古代的人:
“給我狹窄的心
一個大的宇宙!”

23


接連落了半月的雨
你們自從降生以來
就衹知道潮濕陰鬱
一天雨雲忽然散開

太陽光照滿了墻壁,
我看見你們的母親
把你們銜到陽光裏,
讓你們用你們全身

第一次領受光和暖,
等到太陽落後,它又
銜你們回去。你們沒有

記憶,但這一幕經驗
會融入將來的吠聲,
你們在深夜吠出光明。


24


這裏幾千年前
處處好象已經
有我們的生命;
我們未降生前

一個歌聲已經
從變幻的天空,
從緑草和青鬆
唱我們的運命。

我們憂患重重,
這裏怎麽竟會
聽到這樣歌聲?

看那小的飛蟲,
在它的飛翔內
時時都是永生。


25


案頭擺設着用具,
架上陳列着書籍,
終日在些靜物裏
我們不住地思慮;

言語裏沒有歌聲,
舉動裏沒有舞蹈,
空空問窗外飛鳥
為什麽振翼凌空。

衹有睡着的身體,
夜靜時起了韻律,
空氣在身內遊戲

海????在血裏遊戲——
夢裏可能聽得到
天和海嚮我們呼叫?


26


我們天天走着一條熟路
回到我們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這林裏面還隱藏
許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條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遠,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覺從村疏處
忽然望見我們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島嶼呈在天邊。
我們的身邊有多少事物
嚮我們要求新的發現:

不要覺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時撫摸自己的發膚
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


27


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裏
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
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
看,在秋風裏飄揚的風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
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
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
還有個奔嚮無窮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
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
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

嚮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
但願這些詩象一面風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


陳先發 Chen Xianfa
要逃,就幹脆逃到蝴蝶的體內去
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陰謀和藥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盡了。
要為敵,就幹脆與整個人類為敵。
他嘩地一下就脫掉了蘸墨的青袍
脫掉了一層皮
脫掉了內心朝飛暮倦的長亭短亭。
脫掉了雲和水
這情節確實令人震悚:他如此輕易地
又脫掉了自已的骨頭!
我無限謄戀的最後一幕是:他們縱身一躍
在枝頭等了億年的蝴蝶渾身一顫
暗叫道:來了!
這一夜明月低於屋檐
碧溪潮生兩岸

衹有一句尚未忘記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淚水
把左翅朝下壓了壓,往前一伸
說:梁兄,請了
請了――


2004年6月2日

張默 Zhang Mo

●晨遊始信峰

恍似跌入曠古無人森然的絶境
巨石如一排排洶涌的波濤
側耳、襢胸、伸腿、舉臂
嚮我的神經末梢急急地圍攏

驀然一轉身,那顆圓溜溜的旭日
唰的一聲,叫我不得不信
輕輕落在那撇拒絶褪色以及招風的眼睫上

●飛來石一瞥

她,無聲無息地,巍顫顫地
把頭一甩
在群鬆前仰後合的訕笑中
在雲海左搓右揉的沐浴中
似乎想抖落些什麽

怕不是遠行胯下的夕陽吧

●排雲亭小立

一山比一山,麯折
一石比一石,高聳
一樹比一樹,蒼鬱
一嶺比一嶺,幽深

啊!那望不盡的,折不斷的,攬不完的
統統扔給青空
啥也不留
要嗎,就是滿座煙雲東倒西歪的影子

●初眺夢筆生花

為何,一根擎天石柱的頂端
卻獨獨矗立着,一尊神采飛揚的奇鬆
莫非,那是李白如椽的巨筆
在睡夢中,被人偷偷倒置
莫非,他還在苦苦尋索,甚至揮毫
而隔岸一峰五岔的筆架
正以最美最流暢的姿勢

把詩人酒後輕飄飄的身子,穩穩接住。


黃亞洲 Huang Yazhou
我想我是看見了你們的,你們從石頭裏
走出來,從山鷹的翅膀裏走出來,從
雲的內衣裏走出來
這些廚工,這些羊駝訓練師,這些花匠與侍女,這些
眼睛裏不斷流出露水的人

我聽見你們在哭泣,敘述你們的憤怒與不幸
你們說,你們實在不忍心把這座宮殿移交給山鷹,以及
山鷹的子孫們
但是,文明已經在山下首先死亡
鷹把痙攣帶到山巔,你們別無他法,衹能用流雲與蒿草
將兩百十六間精美的房屋,深深埋葬
公元一五三二年屬於槍彈,你們痛不欲生

西班牙人細心排列着他們火繩槍裏的子彈,一粒又一粒
將印加帝國的主動脈徹底堵死,就是這個
血腥的一五三二年,南美洲奏響葬禮
叢林裏的皮鼓,一面接一面破裂

說起來,來自歐洲的白皮膚的士兵,也衹一百八十來號
卻讓印加國王以及國王以下的臣民,用
流滿鮮血的手掌,交出了全部的印加文明
都城庫斯科的街道,這些用細石子鋪成的腳趾與手指
開始了
認真死亡的過程

而且,我知道,是國王本人率先死去的,他帶上了
他在夏宮度假的全部回憶
帶上了他的流雲與峽𠔌間所有的山風,帶上了
兩百十六間房屋的浪漫與放蕩
於是我聽見你們至今還在念叨你們的國王
鷹陪着你們念叨
雲陪着你們念叨
橘紅色的貝古尼亞花與嫩緑的草,陪着你們念叨
你們的臉頰上,露水聚成瀑布

你們說你們不是懦夫也不是逃兵,但是你們
畢竟把一座宮殿,交給了山鷹
而且你們知道鷹的尖喙,並不是西班牙的刺刀
把山花交給了雷電
把溪泉交給了蒿草
信奉太陽教的文明已經在山下就義,你們除了痛哭
除了抽出自身的肋骨抽打鼓面
還能有什麽辦法

甚至,其中一座神殿,尚未完全竣工
一根來不及頂起房梁的柱子,成為了
一五三二年最後的石頭
國王的捨利子

現在,我聽見你們反復說,你們不是逃兵
是的,你們隱姓埋名,你們至死也沒有告訴西班牙人
說某一座山頂的某一團雲霧,支撐着
一座宮殿全部的根須

你們用自己的死亡,從地球上
帶走了一座城市

我知道,山鷹也為你們流過眼淚,它們飛遍
所有開始用西班牙語發言的丘陵與平原
也沒有說出
一座宮殿曾像一枚鳥蛋一樣,閃爍於絶壁之上

我的旅行地圖,也很遲纔載明你們的至死不言的秘密
那或許是雲縫的一次偶然的裂開,或許是
一隻受傷的山鷹落到平原之後的一次不情願的
夢囈
於一九一一年的七月二十四日
那一刻,世界抽搐了一下

我也多麽感謝聶魯達,他在一九四五年為你們寫下
十二個章節的活蹦亂跳的詩句
天梯終於有了路標,終於
懸崖上,讓我們發現,你們撤退之時留下的
山鷹的爪痕

讓我們發現,猛烈的風,吹散了你們最後的圖騰
不猛烈的風,吹散了
你們的宗教與風俗

我想,我今天是看見了你們的
你們如此痛楚地站在我面前,帶着
雲的體溫、草葉的殘香
你們用兩百十六處斷墻殘垣,結構你們的
全部的面部表情
你們伸嚮我的鷹爪依舊是那樣尖利,攫緊了我的心
讓你們的痛楚與我的痛楚,得以重疊

甚至這一刻,馬丘比丘開始下雨
在我臉頰上,一滴一滴,流成類似淚珠的東西
其實我知道,這是你們在流淚
你們加大了悲傷的程度

我的旅行包帶着剪子,可以給你們留下,以便
修剪你們自己的歷史
我知道你們的死亡,還有殘存的自尊
知道你們,會經常回到這裏,用憑吊文明的方式
完成自己最後的職責
修剪最後一壠花草
擦拭最後一座燈盞,並且在
輕輕放下紗簾的時候說一句,可以安寢了,陛下
然後,你們以最輕盈的步子,從一朵雲
走嚮另一朵雲,然後
消失,如同風捲走尾巴

看見鷹就是看見你們
聽見風就是聽見你們
望見絶壁間一道細細的瀑布,就知道
你們流了多少眼淚
那麽——我想說話,就是現在,也用鷹的口吻

我想在此刻,銳利地告訴你們
文明這種東西,哪怕成了遺跡,也還是
文明,有棱有角,有不滅的光澤
死亡,是生命延續的一種方式,是生命的重啓
就好比黑夜之於白晝
死亡,是死亡的子宮裏悄悄蟬蛻的東西

如果你們不曾永生,我今天也不會帶着我的沉重的
北半球與東半球,來到這裏
並且,比照着山鷹的軌跡,寫下
我的詩篇

當然,我的詩篇不會永恆,但我告訴你們
鷹的翅膀會永恆
你們的痛楚的眼淚,會永恆
這是絶對的,如果馬丘比丘還有瀑布,如果
這個世界,還存在帶鹹味的水
如果每一個南美洲女人的身體深處,每個月
多多少少,都還要流出印加帝國的
頑固而鮮紅的血

我重申,我今天是看見你們的,因為
你們根本就沒有死亡
我的心鮮血淋淋,全是
鷹的爪痕

洪燭 Hongzhu
這把祖傳的扇子
註定屬於秦淮河的。秦淮河畔的桃花
開得比別處要鮮豔一些
你濺在扇面上的血跡
是額外的一朵
 
風是沒有骨頭的,你搖動的扇子
使風有了骨頭
 
這條河流的傳說
註定與一個女人有關。扇子的正面與背面
分別是夜與晝、生與死、愛與恨
是此岸與彼岸。你的手不得不
承擔起這一切,夜色般低垂的長發
成了秦淮河的支流
 
水是沒有骨頭的,你留下的影子
使水有了骨頭
 
你的扇子是風的骨頭
你的影子是水的骨頭,至於你的名字
是那一段歷史的骨頭
 
別人的花朵輕飄飄
你的花朵沉甸甸

力虹 Lihong
第一章:水中的瓷片 

走進上林湖,或者在這之前 
我看到古瓷片在水中時隱時現 
猶如一個女人的面容 
在淚光裏沉浮…… 

水邊的石頭上 
站滿了時間之鳥,假寐,或死去 
轉眼間它已飛入事物的內部。 
我看到瓷器在水中 
土崩瓦解,如一個王朝的毀滅。 
瓷器還原為礦石、粘土 
和焦黑的窯工之手 
它們在空氣中運動、墜落 
爾後在波斯灣和貴妃們的紅唇邊 
找到自己的墓地。 

沒有什麽比這瓷片更熱烈,更寒冷。 
生命源自泥土 
又以泥土為表達方式 
火燃起來了,手指抖動 
土坯在窯門中發紅、成型 
變成另一種新的物質 
硅酸????的分子結構之中 
人類的想象力可歌可泣 

我看到這是一雙女性之手 
巨大、無形、傷痕纍纍 
貫穿幾十個世紀。而男人的手 
從來都是用來煉鐵鑄劍 
殺戳同胞和自己的影子 
幹將莫邪鑄就後 
所謂歷史,便是殺和被殺的循環往復 
血沃中原、赤地千裏。 
是女人們一次次重建傢園 
她們用乳汁拌泥 
以氏族故事勾描圖案 
以生育嬰兒和絶望的同時 
讓瓷器從她們的肉體深處源源流出 
供皇帝飲酒 
供男人的兵器把它們擊得粉碎 
直到每一寸國土都留下白色的屍骨。 

在這裏,瓷器和劍皆屬虛無 
它們體現了事物的兩個方向 
陰陽互補、儒道兩極,不可或缺。 
在它們之間 
至高無上的是性和獨裁者的意志。 
沒有劍,一棵樹將長出無數個頭顱 
而沒有瓷器,國傢 
這一杯水早已在時光中流失殆盡。 

一隻瓷器的誕生 
需要幾千年的智慧、火候和犧牲。 
它典雅、完美、釉彩斑斕 
象真理一樣堅硬而脆弱 
擊碎它衹不過剎那之間 
而沉默是漫長的。 
一種哲學,從破壞出發 
走嚮更大規模的破壞,直至遺忘。 
在這個世界上 
完整的瓷器已不復存在 
它不是玻璃,可以回爐再造 
也不是某些學說,破産了 
還可以作另一種解釋。 
非物質的瓷器碎了,就變成物質 
實實在在,從虛構的體係中隕落 
重新回歸泥土和水 

瓷片在水中,鳥在風中,手 
在火與石頭之間 
書寫、行走 
逼近一塊瓷片所經歷和達到的高度。 
詩人的名字早已破碎 
如上林湖的廢墟 
但我的詩歌將和那些瓷片一起 
在永遠的水中得到安息。 



第二章:土 豆  

一. 

土豆!當我使用文字來敘述 
你小小的黃金內部所包容的無邊的黑暗 
殘酷的春天已接近尾聲 

我坐在潮濕的地上 
一盆土豆伸手可及 
讓我體味到文明的虛妄 
與每日的腸胃之間多麽遙遠 
在存在的真實層面上 
我已看清這二者之間相隔無數河流 
謊言的河流 
愚昧無知的河流 
在人類的額頭上滾滾流淌 
衹有土豆,這金色的鳥兒 
悄然地穿越而過,一日兩餐 
停留在我冰涼的嘴唇邊 
使我的饑餓 
有了一塊石頭的閱歷和創痛。 

我真怕如此已玷辱了你的高貴,土豆! 
來自土地母親懷中的土豆 
發芽的、被蟲蛀過的土豆 
你目睹了一個生命在最慘淡的時刻 
呈現出金子般的光澤 
你默默無語地賜予我的 
比這個世界所能給予我的全部還要多。 
我突然想起一幅油畫 
食土豆者圍桌而坐 
燈光如豆,饑腸如鼓 
在荷蘭,在十九世紀 
也許就是我此刻的寫生 


人啊!當時空崩塌,萬物消逝 
衹剩下你的空胃和土豆獨自面對 
你就會在一道奇異的金色光芒中 
看到雍榮華貴的土豆 
以王者的氣度 
圍繞你的昏暈翩翩起舞…… 

二. 

一間房子在地球上 
我坐在這間房子的陰暗處 
伸出蒼白、細長、神經質的手指 
去剝土豆的皮 
我掐掉芽瓣,挖去蟲斑 
把撕下的皮小心地堆在一起 
作為午後的點心 
我要把它珍藏起來 

盆中的土豆冒出淡淡的熱氣 
象一座海水包圍的小火山 
我俯身其上,冰涼的肌膚開始暖和 
在這間幽閉的小室內 
我久已記不清 
太陽最後一次照耀我時 
我如何象一個紈絝子弟 
無視陽光,這百萬財富從手上白白流失。 
現在,從發抖的嘴唇 
到熱烈的土豆 
大約衹有十幾公分的距離 
至少在這一距離之內 
我是幸福的! 

這中間,季節和生命瞬息流逝 
高高的鐵窗外 
昆蟲、落葉和雨雪次第飄過 
哦,流淚的詩歌!哦,夢中的傢園! 
衹有土豆的金色光芒 
把這一切串起來,象一串金鑰匙 
挂在我的胸前 
使我不至於永遠迷失 

三. 

土豆!我現在坐在你的面前 
屏住呼吸,象一個 
來自外省的窮孩子去晉見帝王 
不敢有任何輕薄的舉動。 
一種與生俱來的敬畏 
突然間使我忘記了饑餓 
我四肢乏力,雙目無光 
紫霞祥雲之中我聽到一支聖樂 
從天而降 
喚醒了另一種更加致命的饑餓 

這種饑餓與牙齒和消化無關。 
這是一聲鐘響,從德意志黑森林傳出 
點燃了聖徒們的狂歡 
這是一場大雪,從西伯利亞南下 
覆蓋了最後的一塊大陸 
這是來自黃金內部的謊言 
腐蝕了衆多天才的大腦 
這是源於太陽深處的黑暗 
吞噬着大地上最後的火種 

這種饑餓!不是因為沒有食物 
而是由於食物過剩。 
傾吞了百年的人性、良知、正義 
一代又一代青春、夢想和血肉之後 
我看到了又一場饕餮豪宴 
在全球最大的廣場上悍然擺開。 
這場豪宴啊 
它所帶來的更深、更徹底的饑餓 
使一個國傢淪陷其中 
不斷地被卑視、被拋棄、被遺忘 
從古到今 
嘔吐着無盡頭的胃酸和孤獨。 

四. 

面對土豆和饑餓的槍口 
我無法選擇,那一種 
對我更加仁慈。 
我不知道 
人類需要多少歲月的咀嚼 
才能將這種饑餓一點一點地消化 

而土豆,你帶着大地溫熱的土豆啊 
我除了你 
還能依靠誰 
來繼續我對生命的歌唱! 

啊!黃金的土豆!金色的鳥兒! 
金黃的太陽的使者!金色的夏季即將來臨! 

我閉上眼睛 
深深地吸一口氣 
我伸手取食 
輕輕地咀嚼,細細地品味 
以一個世紀的速度狼吞虎咽。 
最後把落在地上的碎末揀起來 
放入口中。 

暮鐘敲響了 
食土豆者安睡了 

他的內心充滿了對上蒼的感恩。 



第三章:臺風過境 

我說臺風,指的就是熱帶風暴。 
它製造一種空白 
一種前所未有的鋒利如刃的寧靜。 
紅色雲團以君王般的漫不經心 
駕臨大地 
玩弄一切可以玩弄的。 
空氣中布滿擦痕 
飛揚世界上所有的垃圾和雜物。 
一夜之間,現實已面目全非 
軍艦被搬到廣場 
購物中心變成了孤島 
叫死去的醒來 
讓大腦生長蒿草 
給一座城市做粗暴的外科手術。 
我的鋼筋水泥的公寓 
也不再是與蟑螂同居的安樂傢園 
而成為它的試驗場。一種可憐的狀態 
體現了存在的虛偽 
和生命的無可奈何的脆弱。 

衹有玻璃在歌唱! 
一座城市有多少塊窗玻璃 
就有多少壯闊的合唱。 
窗戶緊閉是一部歷史 
被臺風揭開 
是另一部歷史。 
玻璃方正且透明,端坐於公衆的門額上 
如同檢察官 
以穩定為最高法律。 
誰會想到,一旦臺風襲來 
雲層撕裂,鴿群驚飛 
在空中,在地上 
在時間和遺忘的空隙處 
它們竟歌唱得如此激蕩。 
猶如把鋼琴捲入機器的齒輪 
一陣怪異的巨響後 
大工業的腳踵邊 
落滿主旋律血肉橫飛的殘肢。 

一塊玻璃的結構 
和一個國傢的結構何其相似。 
王冠,權杖,鮮花廣場 
紅墻裏面的手 
直接伸嚮國庫和民衆的私生活。 
玻璃晶體的穩定性 
令金字塔和巴士底獄相形見拙。 
那六面體的宮殿 
將一切折光和蟻群盡收其中 
生生死死、往復無窮。 
衹有等到臺風襲來 
那幾近完美的玻璃體 
纔會在歌唱中毀滅,在毀滅中歌唱! 

其實,一塊現實中的玻璃 
並不比一個人的結構更加牢固。 
人是最暴虐的,他可以強迫女人懷孕 
也可以用開花彈射穿兒子們的心髒 
讓母親的哭泣比歲月更長。 
玻璃也不比一首詩的形式更加優美 
在沒有痛感的人群裏 
詩人是最無用的。 
我用電腦敲擊詩句 
長長短短,痛快淋漓 
轉眼就可以把它刪除,扔進回收站。 
體製內外的畏懼和文字中的消亡 
已成了我的恥辱 
並不斷地以自虐的方式咽下去。 
當臺風劫持了全體市民的合唱 
狂歡的、毀滅一切的大合唱 
我卻成了冷酷的目擊者 
踩着一地碎末 
匆匆走過。 

臺風已經過境 
大街上躺滿玻璃的屍骸 
如滑鐵盧的黃昏 
也如廣場的某個清晨。 
最初醒來的,照例是一群蒼蠅 
這些沒心沒肝的世界公民 
在無人認領的屍首上 
在布滿擦痕、沉默失語的紀念碑上 
嚶嚶嗡嗡,飛來飛去。 
然後是裝修工人 
他們在前夜的風暴中酣睡 
又從死氣沉沉的濃霧中走出來 
他們擦幹血跡,掩埋親人 
開始給街樓和巨大的時間的傷口 
安裝新的玻璃。 
而我的詩歌卻永遠地 
與大街上的犧牲者躺在了一起 
像一隻史前的昆蟲 
在泥土表層下的琥珀內定居 
成為一個時代的心髒。 

我所敘說的臺風 
就是那場改變了一切的熱帶風暴。 
它肆無忌憚,來去無蹤 
遠遠超出人們的期待和想象 
令人恐懼的衹是它的周期性和破壞力。 
我說臺風 
等於什麽也沒有說出。 



第四章:罪與罰 

那年路過唐山車站 
如路過二十世紀司空見慣的圖景 
大地震遺址赫然,傾斜的屋架赫然。 
路過這裏,看到昨日之自己 
在三分鐘之內 
經歷了地質編年史上的全部戲劇。 
生命有多麽榮耀 
那排山倒海的震蕩就有多麽的輝煌。 
瞬息間凝固的死亡 
比古代的凌遲和現代的焚屍爐 
更具備後現代的藝術感。 
幾十萬具生命的呼號 
臨難時的萬念俱灰 
再一次驗證了上帝的不在場。 
是的,一個世紀以來 
他對於我們,總是不在場 
總是唯恐避之不及。 
我深知其中的原因,但又怕它真的是這樣。 

世界再次被震驚。可是 
幾個小時後,伸出的援手失望地垂了下來。 
這座黃河邊的死城! 
自從一代代偉人用伏屍遍野的方式 
登上城闕後,唐山 
就開始了死亡的旅程。 
他們對於權杖的公開搶劫和私下饋贈 
像一部漫長的戲劇持續不斷。 
城邊那污濁的河流上 
漂浮着一頂頂竊國者的黃金桂冠。 
所以,死亡纔會像夢境遊戲 
每一分鐘都在我們賴以存活的大地上 
無聲無息地展開: 
在牛棚、在六部口、在礦井下 
在審訊室裏、在被拆遷的宅院前 
在每一個山𠔌、每一條河流 
在我們怯懦的內心。 
書籍上的蒙蔽和話語中的蜷麯 
我們早已習慣。 
當一個國傢以死亡為正常呼吸 
毀掉一座小小的唐山 
衹不過是偉人臨終前的一聲嘆息。 
消息在報紙版面上被隨意閹割 
然後迅速地堆在新聞的垃圾山下面 
人類的生活一切照舊。 

我的犧牲註定與歲月無關痛癢。
一隻蜥蜴爬出潮濕的洞穴
在崩潰的堤壩前發愣。 
一群鳥雀逃出失火的樹林 
在熾烈的火海上墜落。 
我站在這裏不知多少年了 
這裏沒有空氣和水 
衹有一副屋架似的骨骼 
從地層深處兀然伸出 
像一隻手在論證着什麽。 
其實除了必然走嚮滅亡,或早或遲 
我什麽也論證不了。 
那骨骼之上長滿黴斑似的 
密密麻麻的眼球 
我的眼球和我的同胞們的眼球。 
它們看到了一切,並經受了一切。 
但一個衰老的聲音在說: 
你們看見的,都是不存在的 
為了偉大的遺忘 
我要毀掉你們所有卑微的記憶。 


載滿遊客的特快列車駛過唐山車站 
我聽到人們照例唱着 
幸福的歌謠。 

經歷一次地震 
如經歷半個世紀的露天電影。 
路過屠城的現場 
就像路過內心的終審法庭。 
死亡在幾分鐘內 
已經走完了它的全部歷程 
多麽輝煌的史詩! 
久久地徘徊在這裏的 
是衆多在浩劫中失去了面容和記憶的肉體。 
那擁擠在地獄之門的景象 
是但丁當年所想象不到的。 
我憑空在那廢墟之上 
舉起白森森的殘骸 
如舉起一顆天地之心。 
同時,我又在擠滿遊客的車廂窗口 
欣賞着一閃而過的奇異風景。 

物質的毀滅和靈魂的死亡 
確實不可同日而語。 
我是演員,又是自己的熱情觀衆 
我是預言傢,又是夢境遊戲的參與者。 
世界的圖像被刻錄下來 
所有的人 
都無法否認他自己不在現場。 
經歷過了,可是失去了記憶 
這已經是我的原罪。 
而看見了,又不敢說出 
在良知上必須罪加一等。 
一次次死去 
但又一次次苟活着 
衹有我纔知道,這是何等的罪責啊! 
現在我渾身冰冷地站在這裏 
無助、茫然,失去了 
為自己辯護的資格 
衹剩下那種滔天的恥辱感 
像億萬個紅血球,在內心淹沒我 
作為一個人僅存的高貴。 

我衹不過偶然路過唐山 
偶爾的在一個巨大的死亡靈前感到寒冷。 
廢墟之上,赤裸裸的謊言 
和無所不在的暴力 
像野草一樣在瘋狂地生長。 
顫慄之中,我看到 
一座巨大的千年之城像積木玩具 
靜靜地塌崩。 
它所揚起的塵土遮天避日 
天堂的光綫暗淡了 
再也無法打亮衆人絶望的額頭 
和那唯一的逃亡路徑。 
一切就是這樣,也衹能這樣: 
“我們永難拋棄的正是我們深深畏懼的。”★ 

而預感總是切骨地存在: 
在世紀末,或者世紀之初 
恐怖的大王從天而降 
一場更大的震蕩將帶來最為徹底的 
死亡。到那時 
國傢、人民和我們唯一的傢園 
將不得不連同 
正義面具下的邪惡和權力武裝起來的私欲 
一齊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 
星空之下,萬物滅寂。 
難道衹有這樣 
才能宣諭造物主最後的懲罰 
和宇宙間的公正? 

2004年11月14日改定。 

引自昌柏鬆《看見》。 

孟衝之 Mengchongzhi
1

是鼓聲敲響了高原的鼓
是角聲切割着山巒的角
是秋天在擴大秋天
是暮色在繁殖暮色
哦,悲哀,你本來貼着地面生長
卻被風吹上天空
卻被雲運嚮遠方

在紫櫟葉褐色的背面
寒蟬緊緊地抱住殘存的時光
那樹葉也在不停地搖晃
一隻斑鳩回來晚了
像打開群山的最後一片鑰匙
旋轉於樹林的蒼茫

這是公元某年某月某日
在秦州
所有的方向都是黃昏的方向
走投無路就是詩人的道路

2

山追着山,山擠着山,山壓着山
山,亂得像我心中的煩惱
山,多得像我大腦皮層的回溝
山,被一座邊陲重鎮鎖住咽喉

沒有風的時候,衹有雲能夠溜出邊塞,哨探敵方的營帳
還沒到夜晚,月亮就已升上關隘,瞪着間諜的眼球
那妄想創造歷史的人,也許已經被歷史抹掉
那捨命竄改地圖的人,大概並沒有標上地圖

一幕幕煙塵,離合恩仇
死過之後,哭過之後,流過血之後,一切重新開頭

3

所謂白天,不過是夜晚之間的過渡
一場陰雨,把黃昏的坡度填平
從殘破的關隘,闖進來喪魂落魄的烏雲
像一撥撥逃兵,翻過矮墻
劫持着炊煙,掠過灰黑的屋頂

帳幔濕漉漉的,來回擺動
屋檐上水滴的捻珠,念着經超度亡靈
一隻鸕鶿盯着廢井發呆
廳堂裏的泥地上,拱出一條條蚯蚓
它們脆弱的軟體上,可能附着了死者的靈魂

這是什麽樣的日子啊
黃鵠的翅尖上滴着雨水,它沉重而疲憊
穿過雨還是雨,穿過雲還是雲
蒼鷹屈服於饑餓,在田野上啄食泥濘
一個塊然獨坐者,讓荒草
從門前長到了腳心

4

這兒有座廟,叫南郭寺,鎮壓着突兀的山巒
這兒有條河,叫北流泉,嚮北而去,在一個小城中流傳
這兒有一棵參天古樹,守護着空空庭院,無塵,無葉,無煙
這兒有一塊岌岌可危的巨石,一叢菊花在它腳跟,開得小心翼翼,楚楚可憐
這兒有一輪落日,在廢棄的大鐘後,像一面銅鑼,敲不響,也砸不爛
這兒有一陣風突然吹起
這兒有一滴淚突然滾落腮邊
真不明白,這兒的一切,到底與我的悲痛有什麽關聯

5

樹葉的日曆越撕越薄
秋天的頁碼所剩無多
山,還在自我提拔
人,還在相互折磨

老病的太陽滿臉荒涼
斷續的雲,販運着牛馬和駝羊
它們也是一路哭泣的難民
把淚水灑遍高原山岡

有人順着渭水來看帝國的廢墟
有人逆着黃河尋找哭泣的源頭
軍營上的炊煙也患上風濕
山嶺的牙縫裏嵌着破碎的村莊

我的門口,野草被雨水冼淨
枯黃的根株又開始微微返青
等待吧,雖然等待不等於希望
希望也不改變命運

6

東柯是個好地方,你的懸崖
吻合我性格中陡峭的一面
你的山𠔌寬大,幽深,恰是我胸懷的尺寸
你總是比別的山峰高出一頭
這在某些人看來,可能是一種毛病

此刻我看到兩衹白鳥,並肩西去
如一對俠侶或者隱士
趕赴着落日殷紅的邀請
天空晴朗得鋪張,大而無當
僅僅放養着一片小白雲

這位朋友領着我在你的腹地巡遊:
瞧這些藤蘿纏繞的人傢
有竹報平安,有溪流擁抱孤獨
土地是瘦了點,粟穗卻很粗大
面南的山坡上,陽光膨脹着南瓜和甜薯

東柯,讓我們作一筆生意吧
用我的詩,交換你珍藏的草藥
也許它們,能治愈我的躁動和憂鬱
讓該遺忘的就在此地遺忘
該結束的就在此刻結束
越戰紀念碑
亞洲銅
緻橡樹
再別康橋
相信未來
一代人
雨巷
深淵
記憶
我愛這土地
天上的街市
湖南大雪
獄中詩作:大地
從秋瑾到林昭
十四行集
前世
黃山四詠
秘魯:我的馬丘比丘
桃花扇
悲愴四章
秦州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