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 冯至 Feng Zhi  现代中国   (1905~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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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至 Feng Zhi

1

我們準備着深深地領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
在漫長的歲月裏忽然有
彗星的出現,狂風乍起;

我們的生命在這一瞬間,
仿佛在第一次的擁抱裏
過去的悲歡忽然在眼前
凝結成屹然不動的形體。

我們贊頌那些小昆蟲,
它們經過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禦了一次危險,

便結束它們美妙的一生。
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
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

2


什麽能從我們身上脫落,
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
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
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

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
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
伸入嚴鼕;我們安排我們
在自然裏,像蛻化的蟬蛾

把殘殼都會在泥裏土裏;
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
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麯

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
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
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

3


你秋風裏蕭蕭的玉樹——
是一片音樂在我耳旁
築起一座嚴肅的廟堂,
讓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
在我的面前高高聳起,
有如一個聖者的身體,
升華了全城市的喧嘩。

你無時不脫你的軀殼,
凋零裏衹看着你生長;
在阡陌縱橫的田野上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導:
祝你永生,我願一步步
化身為你根下的泥土。


4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嚮你祈禱。
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

但你躲進着一切名稱,
過一個渺小的生活,
不辜負高貴和潔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
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

這是你偉大的驕傲
卻在你的否定裏完成.
我嚮你祈禱,為了人生。

5


我永遠不會忘記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個人世的象徵,
千百個寂寞的集體。

一個寂寞是一座島,
一座座都結成朋友。
當你嚮我拉一拉手,
便象一座水上的橋;

當你嚮我笑一笑,
便象是對面島上
忽然開了一扇樓窗。

等到了夜深靜悄,
衹看見窗兒關閉,
橋上也斂了人跡。


6


我時常看見在原野裏
一個村童,或一個農婦
嚮着無語的晴空啼哭,
是為了一個懲罰,可是

為了一個玩具的毀棄?
是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為了兒子的病創?
啼哭得那樣沒有停息,

像整個的生命都嵌在
一個框子裏,在框子外
沒有人生,也沒有世界

我覺得他們好象從古來
就一任眼淚不住地流
為了一個絶望的宇宙。


7


和暖的陽光內
我們來到郊外,
象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樣的警醒
在我們的心頭,
是同樣的運命
在我們的肩頭。

共同有一個神
他為我們擔心:
等到危險過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們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8


是一個舊日的夢想,
眼前的人世太紛雜,
想依附着鵬鳥飛翔
去和寧靜的星辰談話。

千年的夢像個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兒孫——
如今有人飛嚮星辰,
卻忘不了人世的紛紜。

他們常常為了學習
怎樣運行,怎樣隕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間,

便光一般投身空際。
如今那舊夢卻化作
遠水荒山的隕石一片。


9


你長年在生死的的中間生長,
一旦你回到這墮落的城中,
聽着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會象是一個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後他忽然回來,
從些變質的墮落的子孫
尋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態,
他會出乎意外,感到眩昏。

你在戰場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個世界永嚮蒼穹,
歸終成為一隻斷綫的紙鳶:

但是這個命運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們,他們已不能
維係住你的嚮上,你的曠遠。


10


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許多的名姓裏邊,並沒有
什麽兩樣,但是你卻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們衹在黎明和黃昏
認識了你是長庚,是啓明,
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
也沒有區分:多少青年人

賴你寧靜的啓示纔得到從
正當的死生。如今你死了,
我們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參加人類的將來的工作——
如果這個世界能夠復活,
歪扭的事能夠重新調整。


11


在許多年前的一個黃昏
你為幾個青年感到“一覺”;
你不知經驗過多少幻滅,
但是那“一覺”卻永不消沉。

我永久懷着感謝的深情
望着你,為了我們的時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們毀壞,
可是它的維護人卻一生

被摒棄在這個世界以外——
你有幾回望出一綫光明,
轉過頭來又有烏雲遮蓋。

你走完了你艱險的行程,
艱苦中衹有路旁的小草
曾經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12


你在荒村裏忍受饑腸,
你常常想到死填溝壑,
你卻不斷地唱着哀歌,
為了人間壯美的淪亡:

戰場上有健兒的死傷,
天邊有明星的隕落,
萬匹馬隨着浮雲消沒……
你一生是他們的祭享。

你的貧窮在閃爍發光
象一件聖者的爛衣裳,
就是一絲一縷在人間

也有無窮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蓋在它的光前,
衹照出來可憐的形像。


13


你生長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為過許多平凡的女子流淚,
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你八十年的歲月是那樣平靜,

好像宇宙在那兒寂寞地運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隨時隨處都演化出新的生機,
不管風風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從沉重的病中換來新的健康,
從絶望的愛裏換來新的營養,
你知道飛蛾為什麽投嚮火焰,

蛇為什麽脫去舊皮才能生長;
萬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義:“死和變。”


14


你的熱情到處燃起火,
你把一束嚮日的黃花,
燃着了,濃郁的扁柏
燃着了,還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們,他們也是
嚮着高處呼籲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樹,一座監獄的小院

和陰暗的房裏低着頭
剝馬鈴薯的人:他們都
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塊。

這中間你畫了吊橋,
畫了輕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過來?


15


看這一隊隊的騾馬
馱來了遠方的貨物,
水也會衝來一些泥沙
從些不知名的遠處,

風從千萬裏外也會
掠來些他鄉的嘆息:
我們走過無數的山水,
隨時占有,隨時又放棄,

仿佛鳥飛行在空中,
它隨時都管領太空,
隨時都感到一無所有。

什麽是我們的實在?
從遠方什麽也帶不來
從面前什麽也帶不走


16


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化身為一望無邊的遠景,
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連,
哪陣風,哪片雲,沒有呼應;
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

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樹,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

我們隨着風吹,隨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


17


你說,你最愛看這原野裏
一條條充滿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無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來這些活潑的道路。

在我們心靈的原野裏
也有了一條條宛轉的小路,
但曾經在路上走過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處:

寂寞的兒童、白發的夫婦,
還有些年紀青青的男女,
還有死去的朋友,他們都

給我們踏出來這些道路;
我們紀念着他們的步履
不要荒蕪了這幾條小路。


18


我們常常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在一間生疏的房裏,它白晝時
是什麽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
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原野——

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
我們衹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
來的道路,便算是對它的認識,
明天走後,我們也不再回來。

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裏:
我們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們在朦朧的原野上認出來
一棵樹,一閃湖光;它一望無際
藏着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


19


我們招一招手,隨着別離
我們的世界便分成兩個,
身邊感到冷,眼前忽然遼闊,
象剛剛降生的兩個嬰兒。

啊,一次別離,一次降生,
我們擔負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變成暖,生的變成熟,
各自把個人的世界耘耕,

為了再見,好象初次相逢,
懷着感謝的情懷想過去,
象初晤面時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裏有幾回春幾回鼕,
我們衹感受時序的輪替,
感受不到人間規定的年齡。


20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
在我們夢裏是這般真切,
不管是親密的還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許多的生命,
在融合後開了花,結了果?
誰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對着這茫茫如水的夜色,

誰能讓他的語聲和面容
衹在些親密的夢裏索回?
我們不知已經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個遼遠的天空,
被船夫或沙漠裏的行人
添了些新鮮的夢的養分。

21


我們聽着狂風裏的暴雨,
我們在燈光下這樣孤單,
我們在這小小的茅屋裏
就是和我們用具的中間

也有了千裏萬裏的距離:
鋼爐在嚮往深山的礦苗
瓷壺在嚮往江邊的陶泥;
它們都像風雨中的飛鳥

各自東西。我們緊緊抱住,
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風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衹剩下這點微弱的燈紅
在證實我們生命的暫住。


22


深夜又是深山,
聽着夜雨沉沉。
十裏外的山村
廿裏外的市廛

它們可還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廿年前的夢幻
都在雨裏沉埋。

四圍這樣狹窄,
好象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

像個古代的人:
“給我狹窄的心
一個大的宇宙!”

23


接連落了半月的雨
你們自從降生以來
就衹知道潮濕陰鬱
一天雨雲忽然散開

太陽光照滿了墻壁,
我看見你們的母親
把你們銜到陽光裏,
讓你們用你們全身

第一次領受光和暖,
等到太陽落後,它又
銜你們回去。你們沒有

記憶,但這一幕經驗
會融入將來的吠聲,
你們在深夜吠出光明。


24


這裏幾千年前
處處好象已經
有我們的生命;
我們未降生前

一個歌聲已經
從變幻的天空,
從緑草和青鬆
唱我們的運命。

我們憂患重重,
這裏怎麽竟會
聽到這樣歌聲?

看那小的飛蟲,
在它的飛翔內
時時都是永生。


25


案頭擺設着用具,
架上陳列着書籍,
終日在些靜物裏
我們不住地思慮;

言語裏沒有歌聲,
舉動裏沒有舞蹈,
空空問窗外飛鳥
為什麽振翼凌空。

衹有睡着的身體,
夜靜時起了韻律,
空氣在身內遊戲

海????在血裏遊戲——
夢裏可能聽得到
天和海嚮我們呼叫?


26


我們天天走着一條熟路
回到我們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這林裏面還隱藏
許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條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遠,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覺從村疏處
忽然望見我們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島嶼呈在天邊。
我們的身邊有多少事物
嚮我們要求新的發現:

不要覺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時撫摸自己的發膚
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


27


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裏
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
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
看,在秋風裏飄揚的風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
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
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
還有個奔嚮無窮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
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
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

嚮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
但願這些詩象一面風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


馮至 Feng Zhi

1


溪旁開遍了紅花,
天邊染上了春霞,
我的心裏燃起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初眠,
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衹要你聽着我的歌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

在那時,年代真荒遠,
路上少行車,水上不見船,
在那荒遠的歲月裏,
有多少蒼涼的情感。
是一個可憐的少女,
沒有母親,父親又遠離,
臨行的時候囑咐她∶
“好好耕種着這幾畝田地!”

旁邊一匹白色的駿馬,
父親眼望着女兒,手指着它,
“它會馴良地幫助你犁地,
它是你忠實的伴侶。”
女兒不懂得什麽是別離,
不知父親往天涯,還是海際。
依舊是風風雨雨,
可是田園呀,一天比一天荒寂。

“父親呀,你幾時才能夠回來?
別離真象是汪洋的大海;
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邊,
去尋找父親的笑臉?”
她望着眼前的衰花枯葉,
輕撫着駿馬的鬃毛,
“如果有一個親愛的青年,
他必定肯為我到處去尋找!”

她的心裏這樣想,
天邊浮着將落的太陽,
好象有一個含笑的青年,
在她的面前蕩漾。
忽然一聲響亮的嘶鳴,
把她的癡夢驚醒;
駿馬已經投入遠遠的平蕪,
同時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2


溫暖的柳絮成團,
彩色的蝴蝶翩翩,
我心裏正燃燒着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三眠,
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衹要你聽着我的回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

荊棘生遍了她的田園,
煩悶占據了她的日夜,
在她那寂靜的窗前,
衹叫着喳喳的麻雀。
一天又靠着窗兒發呆,
路上遠遠地起了塵埃;
(她早已不做這個夢了,
這個夢早已在她的夢外。)

現在啊,遠遠地起了塵埃,
駿馬找到了父親歸來;
父親騎在駿馬的背上,
馬的嘶鳴變成和諧的歌唱。
父親吻着女兒的鬢邊,
女兒拂着父親的徵塵,
馬卻跪在地的身邊,
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親象寧靜的大海,
她正如瑩晶的明月,
月投入海的深懷,
淨化了這煩悶的世界。
衹是馬跪在她的床邊,
整夜地涕淚漣漣,
目光好象明燈兩盞,
“姑娘啊,我為你走遍了天邊!”

她拍着馬頭嚮它說,
“快快地去到田裏犁地!
你不要這樣癲癡,
提防着父親要殺掉了你。”
它一些兒鮮草也不咽,
半瓢兒清水也不飲,
不是嚮着她的面龐長嘆,
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邊睡寢。


3


黃色的蘼蕪已經調殘
到處飛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裏還燃着餘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織繭,
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衹要你聽着我的歌聲落了淚,
就不必打開窗門問我,“你是誰?”

空空曠曠的黑夜裏,
窗外是狂風暴雨;
壁上懸挂着一張馬皮,
這是她唯一的伴侶。
“親愛的父親,你今夜
又流浪在哪裏?
你把這匹駿馬殺掉了,
我又是凄涼,又是恐懼!

“親愛的父親,
電光閃,雷聲響,
你丟下了你的女兒,
又是恐懼,又是凄涼!”
“親愛的姑娘,
你不要凄涼,不要恐懼!
我願生生世世保護你,
保護你的身體!”

馬皮裏發出沉重的語聲,
她的心兒怦怦,發兒悚悚;
電光射透了她的全身,
皮又隨着雷聲閃動。
隨着風聲哀訴,
伴着雨滴悲啼,
“我生生世世地保護你,
衹要你好好地睡去!”

一瞬間是個青年的幻影,
一瞬間是那駿馬的狂奔∶
在大地將要崩潰的一瞬,
馬皮緊緊裹住了她的全身!
姑娘啊,我的歌兒還沒有咱完,
可是我的琴弦已斷;
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
要唱完最後的一段∶
一霎時風雨都停住,
皓月收束了雷和電;
馬皮裹住了她的身體,
月光中變成了雪白的蠶繭!


馮至 Feng Zhi
鄉間的故事

誰曾經,望着那蔥蘢的山腰,
蔥蘢裏掩映着,一帶紅墻,
不曾享受過,幽閑的聖味——
氤氳地,漾起來一絲遐想?

在那裏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說是脫去了,許多索纍;
在他們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卻象含蓄着,中古羅曼的風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餘脈,
有兩座無名的高山,遙遙峙立;
一個是佛院,一個是尼庵,
兩座山腰裏,抱着這兩個廟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裏一個少尼,
綉下了一張珍奇的帷幔;
每當鄉中進香的春節,
卻在對面的僧院裏展覽,

這又錯綜,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鄉人們單純的話裏——
出嚮少尼在十七歲的時節,
就跪在菩薩龕前,將烏絲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門舊戶,
她並不是,為了饑寒;
她雖然多病,但是也不曾
在佛前,許下了什麽夙願。

她衹是在一個,梅蕊初放的月夜裏,
暗暗地離掉了,她的傢園,
除了她隱隱深潛的,痛苦,聰明,
便是鶯鳥兒,替人間訴說憂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
走得月兒圓圓地,落在西方;
雲雀的聲中,把她引到這座庵前,
庵前一潭泓水,微微蕩漾。

終不象在人間,能享清福——
在水認識了,她的娟麗,
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
情願把青春的花葉,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嚮她說,
「你既然發願,我也不能阻你,
從此把一切的妄念,都要除掉,
這不能比作尋常的兒戲!

「雖說你覺得,苦海無邊,
倒底是誰,將你這年輕的人兒提醒
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說,
在佛前懺悔時,也要說明!」

「我的師,並沒有人將我提醒;
我衹是無意中,聽見了一句——
說將來同我共運命的那個人,
是一個又醜陋,又愚蠢的男子。」

「無奈婚約,早被父母寫定,
婚筵也正由親友籌劃;
他們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時候,
我衹好背了他們,來到這座山中。」

「我的師,這都是真實的話,
我相信你,同信菩薩一樣;
我情願消滅了,一切熱念,
冰一般凝凍了,我的心腸!」

「淚珠兒隨着清脆的語聲,
一滴滴,一字字,濕遍了衣襟。
老尼說,「你削去煩惱絲,
淚珠兒也要隨着惱消盡!」

惱人的春風,纔吹緑了山腰,
凄涼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間不知又起了,多少紛紜,
尼庵總是靜靜地沒有新鮮,沒有陳舊。

衹有那暮鼓晨鐘,經聲佛號,
不知是將人喚醒,還是引人入夢?
她的心兒隨着形骸消瘦,
可是沒有淚的眼前,更覺朦朧。

過了一天,恰便似過了一年,
眼看就是一年了,回頭又好象一天;
水面上早已結了寒冰,
荒涼與寂寞,也來自遠遠的山巔。

正午的陽光,初春般的溫暖,
熙熙的白鴿兒,在空際飛翔;
翩翩地,來了青年的兄妹,
說是奉了母命,來拜佛進香。

她看着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藴着難言的深情一縷——
活潑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邊說,
句句聲聲,都成了她的竹針萬棘!

「美麗的少姑啊,我告訴你!
聰明的你,你說他冤不冤?
為了遺棄了她的,一個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許下了,不婚的願!」

她昏昏地,獨坐在門前,
落日也沉沉地,北風凄冷,
她睜睜地,目送着一雙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沒有一些兒蹤影!

寒鴉呀呀地,棲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衹剩下黃昏;
熱淚溶解了,潭裏的寒冰,
暮鐘頻頻敲擊,她仿佛無聞。

老尼的心腸,雖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憐她的年紀輕輕——
這樣兒年紀輕輕地,
便有這樣的,乖奇的運命。

憐她本也是貴族的閨女,
教她靜靜地修養,在庵後的小樓。
她懨懨地,不知病了幾多時,
嫩緑的林中,又聽見了鷓鴣。

山巔的積雪,被暖風融化,
金甲的蟲兒,在春光裏飛翔;
她的頭兒總是低低地,
漫說升天成佛,早都無望。

衹望一天天地憔悴了,
將來獨葬在,三尺的孤墳——
啊,衹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沒有了,一些兒福份!

爐煙縷縷地,催人睡眠,
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閣;
一個牧童,吹着嘹—的笛聲,
趕着羊兒,由她的樓下走過。

笛聲越遠,越覺得幽揚,
兩朵紅雲輕抹在,她蒼白的面龐——
她取出一張緋紅的綢幔,
仔細地看了許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陽光笛聲裏,
更參雜着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兒裏,涌出來一朵白蓮,
她就把它,綉在帷幔的中央。

此後日日的笛聲中,
總甜甜地,有一種新鮮的麯調——
她也就把彩色的綫,按着心意,
水裏綉了比目魚,天上是相思鳥!

她時時刻刻地,沒有停息,
把帷幔綉成了,極樂的世界——
樹葉相遮,溪聲相應,
衹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還想把她的悲哀,
也綉在那空角的上面——
無奈白露又變成嚴霜,
深夜裏又來,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葉兒,依依地落,
楓樹的葉兒,凄凄地紅,
風翕翕,雨疏疏,她開了窗兒,
等候着,等着吹笛的牧童。

「這是我半年來,綉成的帷幔,
多謝你的笛聲,給我許多靈感!
我是個十八歲的少尼,
我的身世,衹有淚珠泛瀾!

「可是我們永久隔閡着;
在兩個世界裏——」
她把這包帷幔擲下去,
匆匆地,又將窗兒關閉。

次日的天空,布滿了彤雲,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個牧童,剃度在對方的僧院,
尼庵內焚化了,這年少的尼姑。

現在已經二百多年了,
帷幔還珍重地,被藏在僧院裏—
衹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沒有一個人兒,能夠補起!


馮至 Feng Zhi

我唱這段故事,
請大傢切莫悲傷,
因為他倆又跑入了深山,
也算是快樂的收場!

在中古,西方的高山,
高山內,洞宇森森;
一個壯美的青年,
他在洞中居隱。

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獨自登上山腰;
身穿着閑雅的長衫,
還帶着一支洞簫。

他望那深深的深𠔌,
也不知望了多少天,──
更辨不清春夏秋鼕,
四季的果子常新鮮。

他順手拿起洞簫,
無心地慢慢吹起──
為什麽今夜的調兒,
含着另樣的情緒?

一樣的鬆間
一樣的小溪細語,
為什麽他微合的眼中,
漸漸含滿了哭泣?

誰將他的心扉輕叩,
可有人同他合奏?
──簫聲的雜復,
絶不像平素的那樣質樸。

    二

第二天的早晨,
他好象着了瘋狂,
他吹着,挾着長衫,
望喧雜的人間奔嚮。

簫離不開他的唇,
眼前飄蕩着昨夜的幻像──
銀灰的雲裏烘托着
一個吹簫的女郎。

烏發與雲層深處,
不能仔細區分:
淺色的衣裙,
又仿佛微薄的浮雲。

四圍盡在睡眠,
他忘卻山外的人間,
有時也登上最高峰,
衹望見雲幕的重重。

三十天才有一次──
若是那新月彎彎;
若是那鬆間★萃,
把芬芳的冷調輕彈。

若是那夜深靜悄,
小溪的細語低低;
若是那樹枝風寂,
鳥兒的夢境迷離。

他的心境平和,
他的情懷恬淡;
他吹他的洞簫,
不帶着一些哀怨。

一夜他已有十分睡意,
濃雲卻將洞口封閉,
他心中忐忑不安,
這境界他不曾經驗!

如水的月光,
盡被濃雲遮住,
他輾轉枕席,
總是不能入睡。

她分明是雲中的仙女,
卻又充溢了人間的情緒;──
他緊握着他的洞簫,
他說,要到人間將她尋找!

眼看着過了一年,
簫吻着他的唇兒嗚咽,
早遺掉山裏的清幽,
同鬆間的風韻。

他穿過無數的市廛,
他走過無數的村鎮,
他看見不少的吹簫女郎,
於他衹是有滿衣的灰塵。

古廟中,鬆柏下,
一座印用的池塘──
他暫時忘去了他的尋求,
又覺到一年前的清爽。

心境恢復平淡,
簫聲也隨着和緩──
可是樓上誰傢女,
正在蒙蒙欲睡?

在這裏,停留了三天,
該計算,明日何處去,
呀!煙氣氤氳中,
一縷縷是什麽聲息?

樓上紅窗的影兒
是一個窈窕的女郎;
她對誰抒寫幽思,
訴說她的衷腸?

他如夢如醉地
一似當年的幻像──
他那能自主,
洞簫不往唇邊輕放?

月光把他倆的簫聲
溶在無邊的淚海之中;
深閨與深山的情意,
亂紛紛織在一起!

    三

流浪無歸的青年,
哪能娶侯門嬌女?
任憑媽媽怎樣慈愛,
嚴厲的爹爹也難應許。

他倆日夜焦思,
為他倆的願望努力──
夜夜吹簫的時節,
魂露兒早合在一起!

今夜呀,為何聽不見,
樓上的簫聲?
他望那座樓窗,
也不見孤悄的人影

父母纔有些話意,
無奈她又病不能起;
藥餌側都無效,
更沒有氣力吹簫!

夢裏洞簫嚮他說,
「我能醫入了膏肓的重病;
因為在我的腔子裏,
盡藏着你的精靈。」

他醒來沒有遲疑,
把洞簫劈成兩半──
煮成了一碗藥湯,
送到那病人的床畔。

父母感戴他的厚意,
允許了他們的願望。
明月如舊團圓,
照着並肩的人兒一雙!

啊,月下的人兒一雙!
簫芽,已有一枝消亡!
人雖是,正在欣歡,
她的洞簫,獨自孤單!

他吹她的洞簫,
不能如意;
他思念起他自己的無可奈何的傷泣!

「假使我的洞簫還在,
天堂的門,一定大開,
無數仙傢女,為我們,
擲花舞蹈齊來!」

他深切的傷悲,
怎能夠嚮她說明:
後來終於積成了,
不醫治的重病。

她終不能不把她的簫,
也當作惟一的聖藥;
完成了她的愛情!
完成了他的生命!
  Epilog
剩給他們的是空虛,
還有那空虛的惆悵──
縷縷的簫的餘音,
引他們嚮着深山逃往!

一九二三年五月四日

十四行集
蠶馬
帷幔
吹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