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 林昭 Lin Zhao  现代中国   (1932~1968)
一首一頁

林昭 Lin Zhao
雙竜鏖戰血玄黃,冤恨黎元付大江。蹈海魯連今仍昔,橫刀阿瞞慨當慷。

衹應社稷公氓庶,哪許山河私帝王。慚汗神州赤子淚,枉言正道是滄桑。

鼎鑊羅前安足論,此身未惜叩天閽。桑麻掩絶中原黑,邦國凋殘大野昏。
遺老長吟懷彼黍,逐臣痛哭賦招魂。治平從約何相負,請化陽春照覆盆。

驚飆為我自天來,一麯清笳動地哀。黑菊素心侵夜吐,寒梅鐵骨凜霜開。
補成完宇蘇民睏,輓得狂瀾免劫灰。萬木森然匪佳兆,九州生氣恃風雷。

鐵鑄九州血淚滔,知君潛懺故封刀。百年基業矜雄傑,萬古雲霄亦羽毛。
願釋前仇歸宿逋,更留餘地着新苗。彼蒼浩淼真無極,莫與天公試比高。

多情每笑鐘離春,憂世何因自獻身。巾幗從無兒女想,冕旒合與國邦親。
茹冰苦志應穿石,守玉清操豈染塵。幸惜令名全聖德,貞娥匪比息夫人。

永夜沉吟徹骨寒,瑤琴寂寞對誰彈。心存得失崇朝計,情怯是非來日難。
怨毒遍栽根頗固,虎狼近伺意何閑。英雄暮歲要深省,正視前途十八灘。

虛名實禍誤蒼生,底事猖狂好說兵。罪己布公稱大勇,歸仁謝謗見真明。
輿情士氣須張護,世運民潮莫玩輕。天道無親常與善,休將耕種問收成。

李洪三世悼終軍,歷劫歸來日未曛。伐骨親仁先復禮,洗心偃武以修文。
衆生堪念當離歷,昊帝垂憐猶待君。寶筏迷津迅受渡,好成正果上青雲。

東海滄波萬頃愁,孤飛冤鳥恨悠悠。悲親位具難安魄,愧我軀存未斷頭。
桑梓興榮便足願,邦傢豐樂更何求。微明不待宸聰慮,一腔熱血燭天流。

無題九章,以當絶命。自傷身世,更痛傢國。
殉道有志,弘道無得。肝腸百回,淚盡繼血。
苟延為公,盡命完節。後事再來,海天空闊。
瑤琴韻斷,悲笳聲咽。昊帝靈爽,憐兒清烈。
  ——1965年3月5日林昭自題於獄中

殘喘贅疣,夙願取義。敢謂成仁,自云知恥。
立身敦品,千秋清議。生也何歡,大節正氣。
三軍罷師,匹夫勵志。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日月經天,江河在地。君王不諒,有死而已。
  ——1965年3月7日再題




林昭 Lin Zhao

狐鼠縱橫山嶽老,脂膏滴瀝稻粱貧。

夜夜腸迥寒蛩泣,丹心未忍逐春磷。

劫裏芳華不成春,秋風秋雨愁煞人!

憂樂蒼生夙願真,壯懷激烈照天陳。

吞顫誰復思漢侯,蹈海我終不帝秦。

浩歌慷慨奪江津,最是知音吊五倫。

莫笑狷狂喬作態,秋風秋雨愁煞人。


林昭 Lin Zhao
惡不能輟,憤不忍說,
節不允改,志不可奪,
書憤瀝血,明志絶粒;
此身似絮,此心似鐵;
自由無價,年命有涯;
寧為玉碎,以殉中華!

林昭 Lin Zhao

(一)

埋骨何須定北邙,銘幽寧教筆低昂。
平生磊落巍奇氣,化作清風意更長。
相對牛衣涕淚真,百年瞬息志難伸。
衹今唯有心頭血,灑嚮重泉閃碧燐。
盲人瞎馬夜深池,一哭同聲任所之。
未必陽烏終匿影,楚天雲雨到今疑。
涕淚橫流禮法章,緣何交臂失三車。
世尊悲願周沙界,其奈梗頑不憶傢。
花謝花開歲屢更。是周是蝶不分明。
此身行作溝中瘠,猶對西風吊落英。
欲賦蒓羹筆未嫻,軟紅塵裏且偷閑。
玉魚金盞時時擊,猿鶴何猶戀故山。

(二)
幽懷固結日如年,笈管狂草說桑田。
滿篇淋漓誰識得,血痕淚跡間相連。
凄風涼月夜深沉,淚落比窗噤若喑。
心事如潮憑誰訴,一燈昏處似山林。
江南霪雨塞北沙,十年湖海到天涯。
歲暮歸程故難計,茫茫何處是兒傢。
豈為關山路莫通,孤窮如何返江東。
回憶父老牽衣日,腸斷眼枯立西風。
痼疾纏身念半空,苟延尚亦業未終。
對鏡時見胭脂色,不是妍容是病容。
鬥米折腰亦自輕,日傍門戶低頭行。
甕飧粒粒皆是石,嗟來之食苦似辛。
衷腸百結萬恨生,強顔迎人笑不成。
天地雖大無所哭,何處容我一放聲。
劇痛摧心真若癡,誰憐荒郊獨行時。
寥落那得應製筆,此是蔡琰悲憤詩。


林昭 Lin Zhao

灰藍色的海洋上暮色蒼黃,
一艘船駛行着穿越波浪,
滿載着帶有鐐鏈的囚犯,
去嚮某個不可知道的地方。

囚徒們沉默着凝望天末,
深陷的眼睛裏閃着火光,
破碎的衣衫上沾遍血跡,
枯瘠的胸膛上布滿鞭傷。

船啊!你將停泊在哪個海港?
你要把我們往哪兒流放?
反正有一點總是同樣,
哪兒也不會多些希望!

我們犯下了什麽罪過?
殺人?放火?黑夜裏強搶?
什麽都不是——衹有一樁,
我們把自由釋成空氣和食糧。

暴君用刀劍和棍棒審判我們,
因為他怕自由象怕火一樣;
他害怕一旦我們找到了自由,
他的寶座就會搖晃,他就要遭殃!

昂起頭來啊!兄弟們用不着懊喪,
囚禁、迫害、侮辱……那又有何妨?
我們是殉道者,光榮的囚犯,
這鐐鏈是我們驕傲的勳章。
*****
一個蒼白的青年倚着桅檣,
仿佛已支不住鐐鏈的重量,
他動也不動像一尊塑像,
衹有眼晴星星般在發亮。

夢想什麽呢?年輕的夥伴!
是想着千百裏外的家乡?
是想着白發飄蕭的老母?
是想着溫柔情重的姑娘?

別再想了吧!別再去多想,
一切都已被剝奪得精光。
我們沒有未來,我們沒有幻想,
甚至不知道明天見不見太陽。

荒涼的海島,陰暗的牢房,
一小時比一年更加漫長,
活着,鎖鏈伴了呼吸的節奏起落,
死去,也還要帶着鐐鏈一起埋葬。
*****
我想家乡麽,也許是,
自小我在它懷中成長,
它甘芳的奶水將我哺養,
每當我閉上了雙目遙想,
鼻端就泛起了鄉土的芳香。

我想媽媽麽,也許是,
媽媽頭髮上十年風霜,
憂患的皺紋刻滿在面龐,
不孝的孩兒此去無返日,
老人傢怕已痛斷了肝腸!

我想愛人麽,也許是,
我想她,我心中的仙女,
我們共有過多少美滿的時光,
怎奈那無情棒生隔成兩下,
要想見除非是夢魂歸鄉。

我到底在想什麽,我這顆叛逆的
不平靜的心,它是如此剛強,
儘管它已經流血滴滴,遍是創傷,
它依然叫着“自由”,用它全部的力量。

自由!我的心叫道:自由!
充滿它的是對於自由的想望……
象瀕於窒息的人呼求空氣,
象即將渴死的人奔赴水漿。
象枯死的緑草渴望雨滴,
象萎黃的樹木近嚮太陽,
象幼兒的乳母喚叫孩子,
象離母的嬰孩索要親娘。

我寧願被放逐到窮山僻野,
寧願在天幔下四處流浪,
寧願去住在狐狸的洞裏,
把清風當被,黃土當床。
寧願去撿掘鬆子和野菜,
跟飛鳥們吃一樣的食糧,
我寧願犧牲一切甚至生命,
衹要自由這瑰寶在我的身旁,
我寧願讓滿腔沸騰的鮮血,
灑上那冰冷的枯瘠的土地,
寧願把前途、愛情、幸福,
一起拋嚮這無限的波浪。
衹要我的血象瀝青一樣,
鋪平自由來到人間的道路,
我不惜把一切能夠獻出的東西,
完完全全地獻作她自由的牲羊。

多少世紀,多少年代啊,自由!
人們追尋你像黑夜裏追求太陽。
父親在屠刀的閃光裏微笑倒下,
兒子又默默地繼承父親的希望。
鋼刀已經被犧牲者的筋骨磕鈍,
鐵銹也已經被囚徒們的皮肉磨光。
多難的土地啊,浸潤着血淚,
山般高的白骨砌堆成獄墻,
埋葬的墳墓裏多少死屍張着兩眼,
為的是沒能看見你,自由的曙光。
你究竟在哪裏?自由!你需要多少代價?
為什麽你竟象影子那麽虛妄?
永遠是恐怖的鐐銬的暗影,
永遠是張着虎口而獰笑的牢房,
永遠是人對他們同類的迫害,
永遠是專製——屠殺——暴政的災殃。
不,你存在,自由啊!我相信你存在!
因為總是有了實體纔造成影象,
怎麽能夠相信千百年來
最受到尊敬的高貴的名字,
衹不過是一道虛幻的虹光。
那一天啊自由,你來到人間,
帶着自信的微笑高舉起臂膀,
於是地面上所有的鎖鏈一齊斷裂,
囚犯們從獄底裏站起來歡呼解放!
哪一天啊,千百萬為你犧牲的死者,
都會在地底下盡情縱聲歡唱。
這聲音將震撼山嶽和河流,
深深地撼動大地的胸膛。
而那些帶着最後的創傷的屍體,
他們睜開的雙眼也會慢慢閉上。
那一天,我要狂歡,讓嗓子喊得嘶啞,
不管我是埋在地下還是站在地上,
不管我是活人還是在死者的行列裏,
我的歌永遠為你——自由而唱。
*****
遠遠地出現了一個黑點,
年青人睜大眼對它凝望,
聽見誰輕聲說:是一個島,
他的心便猛然撞擊胸膛。

海島啊!你是個什麽地方?
也許你不過是海鷗的棧房,
也許你荒僻沒有人跡,
也許你常淹沒在海的波浪。
但是這一切又算得什麽?!
衹要你沒有禁錮自由的獄墻,
衹要你沒有束縛心靈的枷鎖,
對於我來說你就是天堂。
勇敢的黑眼睛燃燒着光芒,
他走前一步,鐐銬叮當作響,
暗暗地目測着水上的距離,
對自由的渴望給了他力量。

我能夠遊過去麽?能還是不?
也許押送者的槍彈會把我追上,
也許沉重的鐐銬會把我拖下水底,
也許大海的波浪會叫我身喪海浪,
我能遊到那裏麽?能還是不?
我要試一試——不管會怎麽樣!
寧可做逃犯葬身在海底,
也強似在囚禁中憔悴地死亡。
不管付出什麽代價,在我死去之前,
也得要吸一口自由的空氣,
即使我有三十次生命的權利,
我也衹會全都獻到神聖的自由祭壇上。

別了,鄉土和母親!別了,愛我的你!
我的祝福將長和你們依傍。
別了,失敗的戰友!別了,不屈的夥伴!
你們是多麽英勇又多麽善良,
可惜我衹能用眼睛和心擁抱你們,
願你們活得高傲死得堅強!

別了,誰知道也許這就是永別,
但是我沒法——為了追蹤我們的理想。
啊!自由,宇宙間最最貴重的名字,
衹要找到你,我們的一切犧牲,
便都獲得了光榮的補償…….
*****
他握緊雙拳一聲響亮,
迸斷的鐐銬落在甲板上,
他象飛燕般縱到欄邊,
深深吸口氣投進了海洋。

槍彈追趕着他的行程,
波浪也捲着他死死不放,
那個黑點卻還是那麽遙遠,
他衹是奮力地泅嚮前方。

海風啊!為什麽興嘯狂號?
海浪啊!為什麽這樣激蕩?
臂膊象灌了鉛那麽沉重,
年青的逃犯用盡了力量。

最後一次努力浮上水面,
把自由的空氣吸滿了肺髒,
馬上,一個大浪吞沒了他,
從此他再沒能遊出水上。

押送者停止了活靶射擊,
追捕的小艇也收起雙槳。
難友們化石般凝視水面,
無聲地哀悼壯烈的死亡。

……年青的夥伴,我們的兄弟,
難道你已經真葬身海洋?
難道我們再聽不見你激情爽朗的聲音?
再看不見你堅定果决的面龐?
難道我們再不能和你在一起戰鬥,
為爭取自由的理想獻出力量?
海浪啊,那麽高那麽涼,
我們的心卻象火炭一樣!
聽啊!我們年青的兄弟,
悲壯的輓歌發自我們的心房:
記得你,無畏的英烈的形象,
記得你,為自由獻身的榜樣,
記得你啊,我們最最勇敢的戰士,
在一場力量懸殊的戰鬥中,
你從容自若地迎接了死亡。
海浪啊,請撫慰我們年青的兄弟,
海風啊,把我們的輓歌散到四方,
象春風帶着萬千顆種子,
散嚮萬千顆愛自由的心房…….
*****
那是什麽——囚人們且莫悲傷,
看啊!就在年輕人沉默的地方,
一隻雪白的海鷗飛出了波浪,
展開寬闊的翅膀衝風翺翔。

就是他,我們不屈的鬥士,
他衝進死亡去戰勝了死亡,
殘留的鎖鏈已沉埋在海底,
如今啊,他自由得象風一樣。

啊!海鷗!啊!英勇的叛徒,
他將在死者中蒙受榮光,
他的靈魂已經化為自由——
萬裏晴空下到處是家乡!


林昭 Lin Zhao

(一)

阿波羅的金車漸漸駛近,
天邊升起了嫣紅的黎明,
高加索的峰嶺迎着朝曦,
懸崖上,普洛米修士已經蘇醒。

隨着太陽的第一道光綫,
地平綫上疾射出兩點流星:
——來了,那宙斯的懲罰使者,
她們哪天都不誤時辰。

……嬌麗的早晨,你幾時才能
對我成為自由光明的象徵……
釘住的鐐鏈像冰冷的巨蛇,
捆得他渾身麻木而疼痛。

呼一聲拍起翅膀,他身旁
落下了兩團猙獰的烏雲,
銅爪猛紮進他的肋骨,
他沉默着,把牙齒咬緊。

她們急一咀慢一咀啄着,
凝結的創口又鮮血淋淋,
胸膛上裂成了鋸形的長孔
襢露出一顆焰騰騰的心。

兀鷹們停了停,像是在休息,
儘管這種虐殺並不很疲睏,
——有的是時間,做什麽着急
他沒有任何抵抗的可能。

啊,這難忍的絶望的等待,
他真想喊:“快些,不要磨人”
但他終於衹謀守着靜默,
誰還能指望鷹犬有人性?
戲弄犧牲者對犧牲者是殘酷,
對戲弄者卻是遊戲,刺激而高興

一下,啄着了他活生生的心,
他痙攣起來,覺得胸膛裏
敲進了一根燒紅的長釘;
一下,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兀鷹們貪婪地啄咬又吞吃,
新鮮的熱血使它們酩酊。

赤血塗紅了鷹隼的利喙,
它們爭奪着,撕咬那顆心,
它已經成為一團變形的血肉,
衹還微微躍動着,顫抖着生命。

痛楚灼燒着他每一根神經,
他喘息着,冷汗如水般灕淋,
那兒有空氣啊,他吸入的每一口,
都衹是千萬衹纖細的銀針。

佝麯的鷹爪插透了手臂,
緊叩的牙齒咬穿了嘴唇,
但受難者像岩石般靜默,
聽不到一聲嘆息或呻吟。

鐐銬的邊緣割碎了皮肉,
岩石的鋒棱磨爛了骨筋,
大地上形成了銹色的?底,
勾下了受難者巍然的身影。

對這蒼穹他擡起雙眼,
天,你要作這些暴行的見證,
可是他看到了什麽,……在那裏
雲空中顯現着宙斯的笑影。

讓他笑吧,如果他再找不到
更好的辦法來對我泄恨,
如果他除此以外就再不能夠
表現他君臨萬方的赫赫威靈;
如果他必需以鷹隼的牙爪,
嚮囚徒證明勝利者的光榮;
那麽笑吧,握着雷霆的大神,
宙斯,我對你有些憐憫;

啄吧,受命來懲治我的兀鷹,
任你們蹂躪這片潔白的心胸,
犧牲者的血肉每天都現成,
吃飽了,把毛羽滋養得更光潤。

普洛米修士微微地一笑,
宙斯居然也顯示了睏窘。

“問話且慢說,普洛米修士,
接受不接受,你趕快决定。”
“我不能。”普洛米修士答道,
平靜地直視宙斯的眼睛。

“火本來衹應該屬於人類,
怎能夠把它永藏在天庭?
哪怕是沒有我偷下火種,
人們自己也找得到光明。

“人有了屋子怎會再鑽洞?
鳥進了森林怎會再投籠?
有了火就會有火種留下,
颶風颳不滅,洪水淹不盡。

“火將要把人類引嚮解放,
我勸你再不必白白勞神,
無論怎麽樣,無論那一個
想消滅人間的火已經不成。

“神族這樣的統治那能持久,
你難道聽不見這遍野怨聲?
賤民的血淚會把衆神淹死,
奧林匹斯宮殿將化作灰塵!

“何必問未來暴動誰是首領
要伸張正義的都是你敵人
你自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說不定殺你的就是你至親。”

“住口!停止你惡毒的詛咒,”
宙斯兩眼冒火臉色變青,
他揚起雷電槌劈空一擊,
平地上霹靂起山搖地震。

“警告你,我不會輕易饒恕,
切莫要太信任我的寬仁!”

“誰會把你和寬仁聯到一起,
那簡直辱沒了宙斯的英名。”

“用不着再跟我說長道短,
一句話:你到底答不答應?”

“重要的並不是我的意願,
我無法改變事情的進程。”

“你就這麽肯定我們要失敗,
哼,瞧着吧,神族將萬世永存。”

“何必還重複陳舊的神話,
問問你自己可把它當真。”

“誰道我勝不過賤民叛徒?
誰敢造反我就把它蕩平!”

“我知道在這方面你最英武,
但走多了夜路準碰上冤魂。”

“你衹能用詛咒來安慰自己,”
“這不是詛咒,而是未來的顯影。”

“未來怎樣已經與你無涉,
你還是光想法救救自身。”

“你可以把我磨碎,衹要你高興,
但絲毫救不了你們的危運。”

“你的頭腦是不是花崗岩石?”
“不,是真理保守了它的堅貞。”

“這麽說你要與我為敵到底。”
“被你認作敵人我感到光榮。”

“我叫你到地獄裏去見鬼!”
宙斯怒火萬丈吼了一聲,
雷電槌對準普洛米修士打擊,
衹聽得轟隆隆像地裂天崩。

半邊山峰嚮深𠔌裏倒下,
滿空中飛沙走石伴着雷鳴,
電光像妖蛇在黑雲中亂閃,
真好比世界末日地獄現形。

宙斯揮動着手中的梭子,
獰笑着騰身飛上了層雲,
“誰說我懲治不了你?等着!
不叫你死,剝皮抽你的筋!”

對於被鎖鏈捆綁的勇士,
對於失去抵抗能力的囚人,
對於一切不幸被俘的仇敵,
你們的英武確實無可比倫。

是聽清了受難者無言的心聲,
還是辛辣的味覺使它們眩暈
它們激怒了,猛一下四爪齊伸,
那顆傷殘的心便被扯作兩份。

普洛米修士昏暈了,他好像
忽然嚮暗黑的深淵下沉,
胸膛裏有一團地獄的烙鐵,
燒烤着,使他的呼吸因而停頓。


(二)

高加索山嶺清涼的微風,
親吻着囚徒焦裂的嘴唇,
花崗岩也在顫動而嘆息,
它想把普洛米修士搖醒。

山林女神們悄然地飛落,
像朵朵輕盈美麗的彩雲,
用她們柔軟濕潤的長發,
揩拭受難者胸前的血腥。

她們的眼眶裏滿含淚水,
她們的聲音像山泉低吟——
醒來,醒來啊,可敬的囚人,
生命在呼喚着,你要回應。

鷹隼啄食了你的心肺,
鐵鏈捆束着你的肉身,
但你的靈魂比風更自由,
你的意志比岩石更堅韌。

忽然間正北方響起雷聲,
太陽隱、烏雲翻、慘霧雰雰,
女神們驚叫了一聲“宙斯!”
倉惶地四散隱沒了身形。

來了,輕車簡從的宙斯,
兩肩上棲息着那對兀鷹,
他在普洛米修士頭邊降落,
俯下身察看囚徒的創痕。 

看着那紋絲無損的鎖鏈,
看着那血銹班班的岩層,
唇邊泛起一個滿意的微笑,
他嘲弄地問道:“怎麽樣,嗯?”

……囚徒從容地看了他一眼
目光是那麽鋒利和堅定,
宙斯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覺得在他面前無處存身。

儘管他全身被釘在岩上,
能動彈的衹有嘴巴眼睛;
儘管他躺在這窮山僻野,
遠離開人群,無助而孤零。

但這些都安慰不了宙斯,
對着他衹覺得刺促不寧,
——他到底保有着什麽力量,
竟足以威脅神族的生存!

“怎麽樣?”他又重複了一句,
口氣已變得親切而和溫,
山頂上是不是嫌冷了一些?
不過這空氣倒真叫清新。

“可恨是這兩頭?毛孽畜,
聞到點血就說啥都不聽,
我早已叫它們適當照顧,
不知道它們有沒有遵行。

“有什麽要求你不妨提出,
能夠辦到的我總可答應……”
普洛米修士靜靜地回答:
“多謝你無微不至的關心。”

“有什麽要求:囚犯——就是囚犯
鎖鏈和兀鷹都無非本份。
衹望你收起些偽善,行麽?
那對我真勝似任何酷刑。”

宙斯裝作像不曾聽清,
“阿?——我看你有些情緒低沉,。
那又何必呢?回頭處是岸,
不怕有多大罪悔過就成。

“你不想再回到奧林比斯,
在天上享受那安富尊榮?
你不想重新進入神族傢,
和我們同優遊歡樂升平?”

“可以答復你,宙斯,我不想,
我厭惡你們的歌舞升平,
今天我遭受着囚禁迫害,
但我不認為自己是罪人。”

“好吧。那你總還希望自由,
總也想解除懲罰和監禁,
難道你不響往像常時日,
隨心意飛天過海追風駕雲。

“長話短說罷,你到底要怎麽?
是的!我酷愛自由勝似生命。
可假如它索取某種代價,
我寧肯接受永遠的監禁。”

“不過是這樣,普洛米修士,
我們不願人間留半點火星,
火衹該供天神焚香燔食,
那能夠給賤民取暖照明!

“當初是你從天上偷下火種,
現在也由你去消滅幹淨,
為了奧林比斯神族的利益,
你應當負起這嚴重的責任。

“還有由於你那前知的能力,
(宙斯矜持地咳嗽了一聲),
據說你預知神族的毀滅,
知道誰將是暴亂的首領。“

“我們不相信會有這種事,
要推翻神族—— 夢也作不成,
我們將統治宇宙萬年,
永保着至高無上的權能。

“但也許真有那樣的狂徒,
竟想叫太陽從西邊上升——
如果你確有所知就該實說,
讓我們早下手懲治叛臣。

“普洛米修士,你怎不想想,
你屬於神族,並不是凡人。
大河幹池塘裏也要見底,
樹倒了枝和葉怎能生存!”

“那麽你已經感到了不穩,
是嗎?宙斯,這個真是新聞。”
然而他還總還是不大痛快,
甚至不感到復仇的歡欣——
……一種陰冷的絶望、恐懼,
深深地盤踞在他的心胸……


(三)

紫色的黃昏嚮山後沉落,
灰暗的暮靄一點點加深,
殘損的山峰卻依然屹立,
夜空襯出它深黑的剪影。

普洛米修士悠悠地醒轉,
頭顱裏一陣陣嗡嗡亂鳴,
砂石埋沒了他半個身子,
血污糊住了他一雙眼睛。

頭上有溫熱的液體流下,
鼻孔裏撲入濃厚的血腥,
他伸出浮腫而木濁的舌頭,
舔着自己的血來潤濕嘴唇。

他用力撐開粘連的眼皮,
看見了幾點稀少的?星,
下弦月淡淡地挂在天際,
夜風送來了果樹的清芬。

啊,夜,你是多麽寧靜,
大地啊,你睡得多麽深沉。
越過廣袤的空間,我看見,
五穀的田野,繁花和森林,
江湖水灧灧似銀,大地母親,
你好像披着幅奇麗的綉錦。
從遠古到如今,你每時每日
滋養哺育着億萬的生靈。
多少人辛勤地開闊與墾植,
大地,你一天天煥發着青春。
可是為什麽,你年年血淚,
衹是給衆神貢獻出祭品!
我喝過流在你身上的水,
清澈的水是那麽苦澀而酸辛,
你胸中迸發出沉重的嘆息,
你憔悴,還有你的子孫。

什麽時候,大地,你才能新生,
能夠理解被榨取的命運,
啊!萬能的人類永恆的母親
我胸中澎湃着?你的愛情,
我知道,一旦你開始覺醒和翻騰,
巍峨的奧林比斯將冰消雪崩——

遠遠地,在沉睡的大地上,
暗黑中出現了一綫光明,
“火”,普洛米修士微笑地想着,
痛楚、饑渴霎時都忘個幹淨。

那一點化成三點、七點、無數,
像大群飛螢在原野上落定,
但它們是那麽皎紅而灼熱,
使星月都黯然失去了晶瑩。

這麽多了……好快,連我都難相信,
它們就來自我那粒小小的火星,
半粒火點燃了千百萬億處,
光明,你的生命力有多麽旺盛,
燃燒吧“火”,?在囚禁中。

我祝願你——
燃燒在正直的出生的火溫裏,
讓他們憑你誦讀真理的教訓,
把血寫的詩篇一代代留下,
為歷史悲劇作無情的見證。
燃燒在正義的戰士的火炬上,
指引他們英勇地戰鬥行軍,
把火種遍撒到萬方萬處,
直到最後一仗都凱旋得勝,
燃燒,火啊,燃燒在這
漫漫的長夜,
衝破這黑暗的如死的寧靜,
嚮人們預告那燦爛的黎明,
而當真正的黎明終於來到,
人類在自由的晨光中歡騰,
火啊,你要燃燒在每一具
爐竈裏,
叫寒冷、饑餓永離開人們,
讓孩子拍起手在爐前跳舞,
老年人圍着火笑語殷殷。

凝望那大野上滿地燈火,
臆想着未來光輝的前景,
就像正遨遊在浩渺的太空,
他覺得精神昂揚而振奮。

今晚有多少人在燈下奮筆,
記載人民的苦難和覺醒,
多少人正對燈拔劍起舞,
火光映紅了多少顆急跳的心!

人啊!我喜歡呼喚你響亮的
高貴的名字,大地的子民,
作為一個弟兄,我深情地
呼喚:人啊,我多麽愛你們!
你們是渺小的,但是又偉大;
你們是樸拙的,但是又聰明;
你們是善良的,但是當生活
已經不能忍受,你們將奮起
鬥爭!
起來啊!拋棄那些聖書神語,
砸爛所有的偶像和香燈,
把它們踩在腳下,嚮奧林比斯
索還作一個自由人的命運!

還能忍受嗎?這些黑暗的
可恥的年代,結束它們,
不懼怕雅典娜的戰甲
不迷信阿波羅的威靈,
更不聽宙斯的教訓或恫嚇,
他們一個都不會留存。
人啊,衆神將要毀滅而你們
大地的主人,卻將驕傲地永生,
那一天,當奧林比斯在你們
的千丈怒火中崩倒,我身上的
鎖鏈也將同時消失,像日光
下的寒冰。
那時候,人啊,我將歡欣地起立,
我將以自己受難的創痕,
嚮你們證明我兄弟的感情:
我和你們一起,為着那,
奧林比斯的覆滅而凱歌歡慶……
在澎湃如潮的灼熱的激情裏,
普洛米修士翹望着黎明,
他徹夜在粗礪的岩石上輾轉。


林昭 Lin Zhao
調侃“奬章詩”的作者們

你說在田邊、路上、課堂裏……遇見了我,
你馬上就被我吸引住了目光,
因為我頭髮這麽黑,眼睛這麽亮,
“最主要之點”,我胸前挂着一枚奬章。

在田邊我一定挂着勞動英雄奬章,
在道上大約挂着先進工作者奬章,
在課堂裏當然是三好學生奬章,
如果在操場上,那就是勞衛一級證章。

你說你感到激動,似癡如狂,
愛情燒灼着你的胸膛,
但是你一句都不敢表白,
衹因為我胸前有一枚奬章。

於是你變得苦惱而又懊喪,
怨恨自己工作不好,學習不強,
多沒出息呵,胸前光蕩蕩,
配不上我這個戴奬章的姑娘。
  
親愛的作者,你幹嗎非得要
在我胸前綴上各式各樣的奬章?
你那可憐的抒情詩啊,
為什麽總衹能粘在奬章上?

看着你的詩,我不由得悲傷地想,
誰知道吸引你的是我,還是奬章!
假若世界上沒有了奬章這件東西,
難道說你就再無法把愛情歌唱?


林昭 Lin Zhao

春天裏的最好的時辰,
我們的心燒熱了北京。
我們的心順着藍天上的航道,
領着噴氣式客機降臨。

毛主席的話裏響着我們的聲音,
我們的心隨着它的旋律沸騰;
急趕了多少裏路,等候了多少時辰。
此刻我們的心撲嚮尊貴的客人。

我們的心跟着汽車穿過市區,
多麽幸福,當我們圍着兩位巨人!
八億顆心今天都在這裏,
一樣紅,一樣熱,擁抱得緊緊!

敬愛的領袖,傳奇式的將軍,
我們的心隨着你們擁進了新華門,
在你們每句話的後面,我們喊同意,
你們寫下的每一行字,我們都簽名!


林昭 Lin Zhao

其一(1957年9月)

醉不成歡愁依舊,思緒繽紛共相就。
弄章琢句塗鴉滿,暗風入窗涼初透。
水深浪闊君知否?冠蓋京華斯人瘦,
霏霏無盡江南雨,夢回冷淚濕薄袖。

其二(1960年秋)

楚頭吳尾勞相關,顧影低徊斂鬢鬢,
睏頓波濤佳歲月,凋零風雨舊容顔。
堪憎勿怪人爭避,太冷應疑我最頑;
粉黛滔滔皆假面,笑君猶自問廬山。

其三(1966年5月6日於提籃橋監獄)

籃橋井臺共笑之,天涯幽阻最憂思;
舊遊飄零音情斷,感君凜然忘生死。
猶記海澱鼕別夜,吞聲九載逝如斯;
朝日不終風和雨,輪回再覓剪燭時。


林昭 Lin Zhao
三十七年的血跡誰復記憶?
死者已矣,
後人作傢祭,
但此一腔血淚。
舅舅啊!
甥女在紅色牢獄裏哭您!
在《國際歌》的旋律裏,
我知道教我的是媽,
而教媽的是您
假如您知道,您為之犧牲的億萬同胞
而今卻衹是不自由的罪人和饑餓的奴隸

林昭 Lin Zhao
嚮你們,
我的檢察官閣下,
恭敬地獻上一朵玫瑰花。
這是最有禮貌的抗議,
無聲無息,
溫和而又文雅。
人血不是水,滔滔流成河

林昭 Lin Zhao
將這一滴註入祖國的血液裏,
將這一滴嚮摯愛的自由獻祭。
揩吧!擦吧!洗吧!
這是血呢!
殉難者的血跡,
誰能抹得去?

林昭 Lin Zhao
雙竜鏖戰玄間黃,冤恨兆元付大江.
蹈海魯連今仍昔,橫槊阿瞞慨當慷.
祗應社稷公黎庶,那許山河私帝王?
汗慚神州赤子血,枉言正道是滄桑!

林昭 Lin Zhao
啊,大地
祖國的大地,
你的苦難,可有盡期?
在無聲的夜裏,
我聽見你沉重的嘆息。
你為什麽這樣衰弱,
為什麽這樣缺乏生機?
為什麽你血淚成河?
為什麽你常遭亂離?
難道說一個真實美好的黎明
竟永遠不能在你上面升起?

林昭 Lin Zhao
生命似嘉樹 愛情若麗花
自由昭臨處 欣欣迎日華
生命巍然在 愛情永無休
願殉自由死 終不甘為囚

林昭 Lin Zhao
見不見的你弄些東西齋齋我,
我要吃呀,媽媽!
給我燉一鍋牛肉,煨一鍋羊肉,煮一隻豬頭,
再熬一二瓶豬油,燒一副蹄子,烤一隻雞或鴨子,
沒錢你藉債去。
魚也別少了我的,
你給我多蒸上些鹹帶魚,鮮鯧魚,
鱖魚要整條的,鯽魚串湯,
青魚的蒸,總要白蒸,不要煎煮。
再弄點鮝魚下飯。
月餅、年糕、餛飩、水餃、春捲、鍋貼、
兩面黃炒面、粽子、團子、粢飯糕、臭豆腐幹、
面包、餅幹、水果蛋糕、緑豆糕、
酒釀餅、咖喱飯、油球、倫教糕、開口笑。
糧票不夠你們化緣去。
酥糖、花生、蜂蜜、枇杷膏、
烤夫、面筋、油豆腐塞肉、蛋餃,蛋炒飯要加什錦。
香腸、臘腸、紅腸、臘肝、金銀肝、鴨肫肝、豬舌頭。
黃鱔不要,要鰻魚和甲魚。
統統白蒸清燉,整鍋子拿來,鍋子還你。
媽媽你來齋齋我啊,第一要緊是豬頭三牲,曉得吧媽媽?
豬尾巴——豬頭!豬尾巴?——豬頭!豬尾巴!——豬頭!豬頭!豬頭!
肉鬆買福建式的,油多一些。
買幾衹文旦給我,要大,裝在網袋裏好了。
鹹蛋買臭的,因可下飯,裝在蒲包裏。
煮的東西都不要切。
哦,別忘了,還要些罐頭。
昨天買到一個,醬汁肉,半斤,好吃,嵌着牙縫了!
別的——慢慢要罷。
 
林昭附註:
嘿!寫完了自己看看一笑!塵世幾逢開口笑,小花須插滿頭歸!
還有哩:舉世皆從忙裏老,誰人肯嚮死前休!
緻以女兒的愛戀,我的媽媽!
無題九章
秋聲辭
自誄
悲憤詩
海鷗之歌
普洛米修士受難的一日
姑娘說
我們的心
贈張元勳詩三首
傢祭
獻給檢察官的玫瑰花
獄中詩作其三
血詩題衣
獄中詩作:大地
獄中詩作其八
在獄中給母親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