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听筝曲《呼吸》 银丝线先轻轻钩起,顿然一送!
劈、抹、挑、勾、剔、打、摘、托。
天地之大音自所有缝隙推搡而至——
慢揉。
轻揉。
颤音无痕,哪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
一声铮然划破静谧的长天一色!
上回转滑音。
下回转滑音,
推挽之间,多少虚滑换得水滴石穿?
我自五千里之外前来倾听,倾听锋利的长水哗然流泻!
是谁的弹拨穿透重重迷障把习习的指尖渡过河来?
有犬吠,权当序曲;
多少泛音化作柔情藏入铁骨,
自肋缝。
自沟壑。
是你尚未出生还是我早就来过?
透明的婴儿把手指塞进笛孔。
水啊水啊,桨扶青苔,舟行曲径,有百摺裙么?
有暗藏不出的丰满与滑腻么?
这是谁点点染染不再有所离舍背离的一生?
竹林容清秀,玉指谈吐清波!
怀抱虚设,那人在碧玉深处身腰凝固。
曲折啊,细雨筛落,瓦片上一只秋蝶独坐。
如何消瘦至简洁?
新娘恨柳稍,九月柳稍压低眉梢!
月色。
白雪。
飞蛾。
无须正见,佛已在头顶安置。一堆乌云不是寻常物,
左手相拂,右手相托!
那夜色是谁按揉出来的一腔遮掩?
不必燃烛虚构,不可寒暄落花旋涡里的一两花粉、三生阳光、一腔芳草!
蟋蟀长吟,秋日在一只花猫的瞳孔里端坐。
牡丹太绝艳!
葵花太琐屑!
天堂鸟不盘旋,箜篌居然无喉!木阁楼。水灯仰首。
此刻适合放逐
放逐舌尖于口腔之外,放逐野狼于纸上山谷!
悬腕。
落鸿。
晴蜓点水。
西风读窗。
云起处自有百摺魂魄出落!
曲折如委屈后的挣然抗然,为人当得横平竖直,有不可仿拟之轻描淡写!
既属于此刻,
就不畏惧肉身被弦索弹遍褶皱!
断音、虚按,成吨好恶,用斜线销去!
这瓷器啊!
扣摇。打圆。近撮。
这檐角挑起的风中流月!
我故作虚弱,任毛发攀援上台阶,俯身献木星,星上夜色闲走!
这千年的宕跌!
双耳莫名树立!
把银子慢慢研碎散入天地肺腑,把羽毛轻轻梳理纷披于比翼之侧。
云绞弦。水并弦。高山上烧热花朵与音色
何饕餮!
基业已成,磐石悬空而不碎!鹿角桀骜,我不能道尽的陡峭竟来自良宵清澈!
我被吹拂。
我被吟按!
我被众弦沿岸拾掇!
此一生顺流而下,木筏轻捷,竹笠倾斜!
千里徘徊音信绝,转辗回来仍是布满新花的故道!
且弹拨!且孤独!百年一揉成齑粉,撒作来生真月色。
23:38 2007-8-13 (一)
明天星期几?敲钟人不语,
他敲打清晨,又敲打黄昏,
钟声的碎屑灌满周围居民的耳朵,
但露珠不是他敲碎的,
爱情不是他敲醒的,一场雪不是他敲白的,
一个春天不是他敲绿的。
从星期一开始,他每敲一下钟,
他的房屋就向星期日倾斜一下。
那墙的班驳是他敲出来的,那粗野的风声是他敲出来的。
他敲的本领远近闻名,在他的敲中,
少女离家,男人上山,阴天下雨也下雪,
而晴天不多,晴天被钟声占领。你听,
钟声响起,敲钟人一定站在树下,捂着双耳敲钟,
一下是星期一,两下是星期二,三下
是星期三,但你不要期望他敲出第四下,
第四下常常是在你的房门上响起,
你千万不要开门,开门你将看到空无一人,
只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问:“明天星期几?”
(二)
明天星期几?英雄会说是星期日,
犯人会说星期一。星期日我们集体休息,
上街散步,下河摸鱼。而星期一,
是封闭是转着圈让眼皮打褶。星期一是缓慢的,
上帝在抟泥巴,星期日是白皮肤的,
上帝把双手洗干净。一辆出租车从星期一跑到星期日
耗费的是上帝把毛巾拧干的时间和力气。
从昨天开始,英雄开始排演独幕剧,
他砍下一头牛的头颅,拧断一条蟒蛇的脖颈。
他在靴子上擦血,在雪地上披青衣高吟唐诗。
与此同时,犯人在偷邻居的钱箱,
在后山上给别人的鸭子拔毛,
在杀人越货,在月黑风高。
英雄与犯人就这样擦肩而过,一个从星期日
迈向星期一,一个从星期一摸进星期日,
而上帝在他们的头顶上吸烟,烟一会很浓,
一会很淡。像雾像灰尘,人间的灰尘都是上帝
播撒的,英雄尘埃落定,犯人灰飞烟灭。
就在上帝吸一袋烟的工夫,
人间已经反复了众多伤感,英雄成名,
犯人入狱。忽一日,隔着栅栏,英雄与犯人
对语:“明天星期几?”
“过了星期日就是星期一。”
(三)
明天星期几?一块桌布有两种姿态:
要么平展,要么皱摺。在星期一,
蓝色桌布平展地躺在桌面,像刚进门的新人,
眉眼清爽,仪态端庄。但谁把手五次三番地在桌布上
摸来摸去?指甲很长的手,刚摸过污浊的手。
抚摩分温柔和粗野的两种,有心而有爱意的,
会温柔如风过垂柳;而强硬且蛮横的,就雨打芭蕉,
雨打芭蕉,颤动的是芭蕉,堕落的是雨珠。
有一种雨无孔不入,
有一种雨令人间恍惚。一场雨落在窗外还好,
就怕推门进屋,推翻了好印象,泅湿了
好看的蓝色桌布。桌布永远是无辜的,
滴答着水珠,包容着浊物,连窗台看着都无限伤感,
连地上的拖布都不忍目睹。
桌布湿了,新人变旧,多少伤心能真正晾干?
星期二已过,而星期三没来,
屋顶漏雨,灯光惨白,月光已不能在桌布上站稳,
纸牌已不能在桌布上洗好,没有了红桃A,
再也不会有一颗大大的红心,在蓝色桌布上醒目。
(四)
明天星期几?方向盘一松手,
车轮就打滑。记得星期六吗?
我们上山门,看松鼠在草地上跳舞。
一瓶酒撒给河水一半,三条未成年的鱼上岸来
和我们握手。不是2000年,也不是1999年,
星期六都是星期六,只是你的表情不同。
你穿着流行的衣服,背影相当柔软。
我在山下摄影,头上一共经过两只蝴蝶,一只蜜蜂
三只苍蝇。接下来,你拉着一群野花的手,
我划着独木舟打发一个下午。
众人散步至山顶,说山顶放着一座新庙,
里面有和尚也有老道,和尚念经,老道算命。
你我不信命,手拢山间清风,相视一笑。
而那些信命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把一场命从星期一算到星期六?
不如在石街上闲坐,看野草与花摇曳,
看一朵马蹄形的云下,几个光屁股者在林间跳舞。
然后你说:“今天是星期六,你要记住!”
然后我回答:“是啊,过了今日都是往事。”
(五)
明天星期几?如果是星期一,
我就去买一盘桃子,如果是星期二,
我就去卖掉我买的桃子,我爱桃子
甚过弹吉他的人爱他的双手。
但我不能不卖掉我的桃子,
我没有桃树,我不能保持桃子的鲜润和饱满。
桃子多好啊,它们站在盘子上,绒毛细小,
体内盈满蜜汁、晴朗的夏天和藕荷色的窗帘。
古董收藏者不会用商朝的酒樽喝酒,
我爱桃子所以我不能吃掉桃子,
也不能把桃子当摆设
放在私人的盘子里,夜夜颂歌。
我已决定,如果明天真的是星期二,我就把
星期一的桃子卖给星期二的人,
然后拉上窗帘,
一边想象桃子们如何和新主人对话,
一边读史蒂文斯的诗句:
“这种残忍会把一个自我
从另一个自我上摘下,像摘下这桃子。”
(六)
明天星期几?这并不重要,可以询问,
但不需要回答。吧台上光线暗淡,但价钱好谈。
一些人夹包来了,一些人叼着牙签走了。
离家的人以年度日,居家的人以胃度日。
灯光在星期一亮起,在星期六关闭。
明天星期几?有好事者翻看日历:在2004年7月24日,
明天是星期日。学生离校,老师补课,
能见面的打招呼,不能见面的星期一再打招呼。
在明日,有事可做就是个忙人,无事可做也非闲人,
玩游戏,做俯卧撑,写虚妄的诗。
16:37 04-7-24 为了存在,
先养几株树,再养三两只蝴蝶
和一个敌人。
为了存在而且虚无,
先养一盆水仙,再养三四首诗
和两个截然相反的梦。
为了存在而且虚无而且实际,
先养一片水再养五块石头,
在远方养一片非洲,在地板上养一头狮子。
在狮子的嘴里养两排牙齿,但要剪掉它的利爪,
并在它的身上养满疾病的花纹。 我们将去旅行,为了摆脱
长久机械的生活。
但是我不能带上你。
我们将把车票当作达到的证明,
在一个小酒店,放下旅行袋。
但我放不下你。
我们要去海上,为了目睹一些海鸟
是如何追逐船只。
但是我无法放飞你。
那些走累的人把自己堆在树下。
我喝着异地的矿泉水,想到每个人都
在离开当中,翻开口袋。
但我的口袋里没有你。
我的口袋基本是空的,里面
只有一小撮隔夜的风声,和摘自你身上的叶子。
这些叶子是证据:肉体无法携带之物,
在这里而又不在这里。 没什么发生,但是要制造点什么。
制造点风吹草动,
制造点无病呻吟。
整个下午都被太阳笼罩,流汗的人
听着风声制造情节:
他想象自己掉进一条很曲折的街里,
把电话线从九十年代拉进这个下午。
很多男同学在电线外打篮球。
制造点什么吧,那些女生从教室里出来
裙子都弄褶皱了。
和她们擦肩而过,很多的风
把这个夏天吹得很皱。
连那些草都相当皱了,
那些无病呻吟的人在皱眉、打滚。
我看见他还在扯着电话线,试图
重新接上过去某一天的热烈。
热烈来自激情,但是现在激情太稀少了
由激情而形成的牵挂也太稀少了。
牵挂于是被制造:对于每个个体,
幻想中的另一个远在外地。
那你什么时候返回?
蝴蝶早就成蛹,
返回已经永无可能。电话接通了,
有心事的人却狐疑起自身的不确定性--
他离开我的身体已经很久了,
像一阵风在世界里转圈,在电话里
他告诉我:"那些玩篮球的人,
永远不能把圆形的念头
投进圆形篮筐里。"
是啊,篮筐是谁制造的?那么圆的一个漏洞。 “没有什么能阻挡。是的,
除了把自己埋入墙里。”
一声冷笑来自老鼠。它已经在夜里
把命运的核桃嚼碎。那个叫卡夫卡的人
为此写下遗书。
谁有权嘲弄一只能吃掉黑暗的老鼠?
时间是它的前爪,它捧起今天。
幻美的落叶落入脏水,
但那些纸上的春天尚无异样。
大多数时间,人在清醒中沉睡。
人的思忖是徒劳的,不如一只老鼠的感悟
那么一针见血:“光明过于刺目,
会使我眼里的人间变黑。”
这是一篇遗书的措辞,我尚未写到纸上。
人在中年,我有每天吸烟和沉思的习惯。
失眠是时间对一个寡情者的讥讽。
我的失眠被昨夜严词拒绝。卡夫卡
在中年的每天,都想变成甲虫,
好躲到床下窥视人性。
他太谨慎了,不如一只老鼠傲慢。
我看见的最傲慢的老鼠,被月光陪着
在屋顶上散步。面对街上众人的警告、诅咒、
恫吓、诋毁、侮辱,它只是抬了一下单眼皮,
瞥了一眼狭隘的人间,在一张广告画上,
写下一行字:“何必大动肝火?月光的温度刚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