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生(15章)
一
依舊夢見、依舊錯過,
尤其在陰雨綿綿的早晨,你的面孔變作
許多張不知名的女學生臉.一種懲罰,
因為有時你屈尊地微笑,
因為微笑的嘴角裏合着諒解。
被姐妹們圍攻,你是一個
令她們過於自豪的尤物,包圍在
她們唇槍舌劍的刺叢中,你招致了
多麽嚴重的不公和多少傷害,安娜?
雨季負重而來。
達倦旅的半年。它腰酸背癰
毛毛雨討厭地下個不停。
已經二十年了,
在又一場戰爭後,炮彈箱在哪兒?
但在我們黃銅色的季節,在我們仿造的秋天,
體的頭髮熄滅了它的火焰,
你的凝視逗留於無數照片中,
時而清晰,時而摹褒,
那追隨普遍性的一切
與自然密謀復仇的一切,
巧妙地告密的一切,
在再一行後面,你的歡笑
凍結成一張呆板的照片。
在那頭髮裏我可以穿越俄羅斯的麥地,
你的手臂是成熟墜落的梨,
因為你,實際上,已變成另一故鄉。
你是麥田和河壩的安娜,
你是綿綿不斷鼕雨的安娜,
煙霧繚繞的月臺和寒冷火車的安娜,
在那場離別的戰爭中、蒸汽騰騰車站的安娜,
從沼澤邊消失,
從細雨下皺起雞皮疙瘩的淺灘消失,
新手的詩剛冒芽就經風霜的安娜,
如今有着豐美乳房的安娜,
逗留在冰浴着微笑頂針中的
粗礪之????的
長腿蹣跚的火烈鳥的安娜,
暗屋裏的安娜,在冒着火藥味的炮彈箱之間,
擡起我的手要咱倆對她的胸發誓,
難以抗拒的清澈的眼睛。
你是這所有的安娜,忍受着所有的告別,
在你身體這憤世嫉俗的棲所中,
剋裏斯蒂、卡列尼娜、骨骼粗大而順從,
我在小說之葉中發現生活
比你更真實,已被選為他在劫難逃的
女主人公。你知道.你知道。
二
那麽,你是誰?
我年青的革命的黃金般的戰友,我的
飾辨帶的、老練的、飽經風霜的政委,
你的背接任務壓彎,在陰鬱的廚房裏,
或挂起洗好的衣服之旗,飼養農場的雞,
在一片幻想的白樺、
白楊或別的什麽樹的背景前。
似乎一支筆的眼能捕捉到少女的柔處,
似乎光與影在空白書頁上構成的豹斑
能如此準確,
雪一樣陌生,
初戀般遙遠,
我的阿赫瑪托蛙!
二十年後,在炮彈殼的火藥味中,
你會使我想起“訪帕斯捷爾納剋傢”,
於是你突然間成了一個“麥”字,
垂着麥穗,在河壩冷凝的寂靜中,
再一次你俯嚮
白菜園,照料着
白兔一樣的雪團,
或從彈唱的曬衣繩上扯下圍巾。
如果夢是徵兆,
那麽此刻必有死亡,
它的氣息從另一生命中呼出,
你雪的夢裏,從紙
到白紙的飛翔,從跟隨這架犁
的鷗和蒼鴛中呼出。現在,
你忽然蒼老了,兩鬢斑白,
象蒼鷺,像翻過的一頁。安娜,我懂得了
事物會從自身分離,就象脫落的樹皮,
嚮着雷聲過後
閃亮的寂靜之虛無。
三
“任何島嶼都會使你發狂”,
我早知道你會厭倦
所有海洋的圖象
像年輕的風,一個新娘
整天翻閱海洋的
貝殼和海藻圖譜,
和一切,這潔白的
一群初次出現的蒼鷺,
我在灰色的教堂草地上看見過的
象護士,或聖餐後的年輕修女,
它們眼睛尖,把我挑了出來,
象你的眼睛一樣,就那麽一次。
你就象蒼鷺,
出沒於水邊,
你漸漸厭倦了你的島嶼,
直到終於,你起飛,
沒叫一聲,
穿着護士服的新舨依教徒,
多年後我曾想象你
穿過樹林朝一所灰色醫院走去,
安詳的受聖餐者,
卻從不“孤寂”,
就象風一樣,永不結婚,
你的信仰如摺叠的亞麻布,修女的、
護士的亞麻布.
何苦要你現在來讀它呢?
沒有一個女人會延遲二十年
纔讀詩。你開始你的召喚,蠟燭一般,
把自己帶進傷兵的
黑暗長廊,與患者結婚,
瞭解一個丈夫,痛苦,
衹有蒼鴛群,雨水,
石砌教堂,我記得……
另外,還有苗條的處女——新年
剛剛結婚,象一棵白樺
嫁給幾滴水晶般的淚,
象一棵彎腰登記的白樺樹
她不能為一次閃光而改娘傢的姓
她仍然寫下l 965而不是1966;
因此,註視這些緘默的
執行聖餐的蒼鷺,都在
死者中工作,石砌教堂,石頭堆,
我為你做了這些,當
誓言和愛慕衰退
你的靈魂便象蒼鷺一樣從
????沼的島嶼草地上飛走
進入另一個天國。
四
安娜答道:
我很單純,
那時更單純
正是單純
顯得如此性感。
我能理解什麽,
世界嗎?光嗎?在泥濘海邊
的光,
在鷗叫聲中
讓黑夜入侵的光?
它們對我來說很單純,
我在它們中部不如
在你心中那樣單純。
是你的自私
把我當作世界來愛,
我那時也是個孩子,象你
一樣.但你帶來了太多
矛盾的淚,
我成了一個隱喻,但
相信我本是食????一般的粗糙。
我回答,安娜,
二十年後,
一個人衹剩半生,
下半生是記億,
上半生,在猶豫於
該發生
而未能發生的事,或者
不該發生
而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
全屬光澤。她燃燒的緊握。黃銅炮彈箱,
生銹了,黃銅冒着火藥味,
大戰之後四十一年。黃蟬藤叢中
黃銅的光澤重新擦亮,
從窗口望去,隔着九重葛刺藤的
鐵絲網,在陽光映上人字袖章的門廊
我凝視着遠方雲霞的炮煙
籠罩住被擊傷、打啞的島上山丘,
當她堅定地把我的手拉嚮“首次”
效在她胸前起伏的摺皺製服上,在一個
緊緊擁抱的沉默中,她——一個護士
我——一個傷兵。曾有過
其他沉默,從沒有這麽深。曾有過
各種擁有,從沒有這麽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