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你们还活着。
你们不认识我如同你们不认识世界。
我的遗容化作不朽的面具,
迫使你们彼此相似:
没有自己,也没有他人。
我祝福过的每一棵苹果树都长成秋天,
结出更多的苹果和饥饿。
你们看见的每一只飞鸟都是我的灵魂。
我布下的阴影比一切光明更肯定。
我真正的葬身之地是在书卷,
在那儿,你们的名字如同多余的字母,
被轻轻抹去。
所有的眼睛只为一瞥而睁开,
没有我的歌,你们不会有嘴唇。
而你们传唱并将继续传唱的
只是无边的寂静,不是歌。 这地方已经呆够了。
总得去一趟雅典——
多年来,你赤脚在田野里行走。
梦中人留下一双去雅典的鞋子,
你却在纽约把它脱下。
在纽约街头你开鞋店,
贩卖家乡人懒散的手工活路,
贩卖他们从动物换来的脚印,
从春天树木砍下来的双腿——
这一切对文明是有吸引力的。
但是尤利西斯的鞋子
未必适合你梦想中的美国,
也未必适合观光时代的雅典之旅。
那样的鞋子穿在脚上
未必会使文明人走向荷马。
他们不会用砍伐的树木行走,
也不会花钱去买死人的鞋子,
即使花掉的是死人的金钱。
一双气味扰人的鞋要走出多远
才能长出适合它的双脚?
关掉你的鞋店。请想象
巨兽穿上彬彬有礼的鞋
去赴中产阶级的体面晚餐。
请想象一只孤零零的芭蕾舞脚尖
在巨兽的不眠夜踞起。
请想象一个人失去双腿之后
仍然在奔跑。雅典远在千里之外。
哦孤独的长跑者:多年来
他的假肢有力地敲打大地,
他的鞋子在深渊飞翔——
你未必希望那是雅典之旅的鞋子。 我居住在汉字的块垒里,
在这些和那些形象的顾盼之间。
它们孤立而贯穿,肢体摇晃不定,
节奏单一如连续的枪。
一片响声之后,汉字变得简单。
掉下了一些胳膊,腿,眼睛,
但语言依然在行走,伸出,以及看见。
那样一种神秘养育了饥饿。
并且,省下很多好吃的日子,
让我和同一种族的人分食、挑剔。
在本地口音中,在团结如一个晶体的方言
在古代和现代汉语的混为一谈中,
我的嘴唇像是圆形废墟,
牙齿陷入空旷
没碰到一根骨头。
如此风景,如此肉,汉语盛宴天下。
我吃完我那份日子,又吃古人的,直到
一天傍晚,我去英语之角散步,看见
一群中国人围住一个美国佬,我猜他们
想迁居到英语里面。但英语在中国没有领地。
它只是一门课,一种会话方式,电视节目,
大学的一个系,考试和纸。
在纸上我感到中国人和铅笔的酷似。
轻描淡写,磨损橡皮的一生。
经历了太多的墨水,眼镜,打字机
以及铅的沉重之后,
英语已经轻松自如,卷起在中国的一角。
它使我们习惯了缩写和外交辞令,
还有西餐,刀叉,阿斯匹林。
这样的变化不涉及鼻子
和皮肤。像每天早晨的牙刷
英语在牙齿上走着,使汉语变白。
从前吃书吃死人,因此
我天天刷牙。这关系到水、卫生和比较。
由此产生了口感,滋味说,
以及日常用语的种种差异。
还关系到一只手:它伸进英语,
中指和食指分开,模拟
一个字母,一次胜利,一种
对自我的纳粹式体验。
一支烟落地,只燃到一半就熄灭了,
像一段历史。历史就是苦于口吃的
战争,再往前是第三帝国,是希特勒。
我不知道这个狂人是否枪杀过英语,枪杀过
莎士比亚和济慈。
但我知道,有牛津辞典里的、贵族的英语,
也有武装到牙齿的、丘吉尔或罗斯福的英语。
它的隐喻、它的物质、它的破坏的美学,
在广岛和长崎爆炸。
我看见一堆堆汉字在日语中变成尸首——
但在语言之外,中国和英美结盟。
我读过这段历史,感到极为可疑。
我不知道历史和我谁更荒谬。
一百多年了,汉英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如此多的中国人移居英语,
努力成为黄种白人,而把汉语
看作离婚的前妻,看作破镜里的家园?究竟
发生了什么?我独自一人在汉语中幽居,
与众多纸人对话,空想着英语,
并看更多的中国人跻身其间,
从一个象形的人变成一个拼音的人。 1
从看见到看见,中间只有玻璃。
从脸到脸
隔开是看不见的。
在玻璃中,物质并不透明。
整个玻璃工厂是一只巨大的眼珠,
劳动是其中最黑的部分,
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闪耀。
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
就象鸟在一片纯光中坚持了阴影。
以黑暗方式收回光芒,然后奉献。
在到处都是玻璃的地方,
玻璃已经不是它自己,而是
一种精神。
就像到处都是空气,空气近于不存在。
2
工厂附近是大海。
对水的认识就是对玻璃的认识。
凝固,寒冷,易碎,
这些都是透明的代价。
透明是一种神秘的、能看见波浪的语言,
我在说出它的时候已经脱离了它,
脱离了杯子、茶几、穿衣镜,所有这些
具体的、成批生产的物质。
但我又置身于物质的包围之中,
生命被欲望充满。
语言溢出,枯竭,在透明之前。
语言就是飞翔,就是
以空旷对空旷,以闪电对闪电。
如此多的天空在飞鸟的躯体之外,
而一只孤鸟的影子
可以是光在海上的轻轻的擦痕。
有什么东西从玻璃上划过,比影子更轻,
比切口更深,比刀锋更难逾越。
裂缝是看不见的。
3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说出。
语言和时间浑浊,泥沙俱下。
一片盲目从中心散开。
同样的经验也发生在玻璃内部。
火焰的呼吸,火焰的心脏。
所谓玻璃就是水在火焰里改变态度,
就是两种精神相遇,
两次毁灭进入同一永生。
水经过火焰变成玻璃,
变成零度以下的冷峻的燃烧,
像一个真理或一种感情
浅显,清晰,拒绝流动。
在果实里,在大海深处,水从不流动。
4
那么这就是我看到的玻璃——
依旧是石头,但已不再坚固。
依旧是火焰,但已不复温暖。
依旧是水,但既不柔软也不流逝。
它是一些伤口但从不流血,
它是一种声音但从不经过寂静。
从失去到失去,这就是玻璃。
语言和时间透明,
付出高代价。
5
在同一工厂我看见三种玻璃:
物态的,装饰的,象征的。
人们告诉我玻璃的父亲是一些混乱的石头。
在石头的空虚里,死亡并非终结,
而是一种可改变的原始的事实。
石头粉碎,玻璃诞生。
这是真实的。但还有另一种真实
把我引入另一种境界:从高处到高处。
在那种真实里玻璃仅仅是水,是已经
或正在变硬的、有骨头的、泼不掉的水,
而火焰是彻骨的寒冷,
并且最美丽的也最容易破碎。
世间一切崇高的事物,以及
事物的眼泪。 一杯咖啡从大洋彼岸漂了过来,随后
是一只手。人握住什么,就得相信什么。
于是一座咖啡馆从天外漂了过来,
在周围一大片灰暗建筑的掩盖下,
显得格外触目,就像黑色晚礼服中
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衬衣领子。
我未必相信咖啡馆是真实的,当我
把它像一张车票高举在手上,
时代的列车并没有从我身边驶过。
坐下来打听消息,会使两只耳朵
下垂到膝盖,成为咖啡馆两侧的
钟表店和杂货铺。校准了时间,
然后掏钱到杂货铺买一包廉价香烟。
这时一个人走进咖啡馆,
在靠窗的悬在空中的位置上坐下,
他梦中常坐的地方。他属于没有童年
一开始就老去的一代。他的高龄
是一幅铅笔肖像中用橡皮轻轻擦去的
部分,早于鸟迹和词。人的一生
是一盒录像带,预先完成了实况制作,
从头开始播放。一切出现都在重复
曾经出现过的。一切已经逝去。
一个咖啡馆从另一个咖啡馆
漂了过来,中间经过了所有地址的
门牌号码,经过了手臂一样环绕的事物。
两个影子中的一个是复制品。两者的吻合
使人黯然神伤。“来点咖啡,来点糖”。
一杯咖啡从天外漂了过来,随后
是一只手,触到时间机器的一个按键,
上面写着:停止。
这时另一个人走进咖啡馆。
他穿过一条笔直的大街,就像穿过
一道等号,从加法进入一道减法。
紧跟在他身后走进咖啡馆的,是一个
年龄可疑的女人,阴郁,但光彩夺目。
时间不值得信赖。有时短短十秒钟的对视
会使一个人突然老去十年,使另一个人
像一盒录像带快速地倒退回去,
退到儿时乘坐的一趟列车,仿佛
能从车站一下子驶入咖啡馆。
“十秒钟前我还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个人,
现在,我认为我们已经相爱了
许多个世纪”。爱情催人衰老。
只有晚年能带来安慰。“我们太年轻了,
还得花上50个夏天告别一个世界,
才能真正进入咖啡馆,在一起
呆上十秒钟”。要不要把发条再拧紧一圈
镀银的勺子在杯中
慢慢搅动,平方乘以平方的糖块开始融解
十秒钟,仅仅十秒钟,
有着中暑一样的短暂的激情,使人
像一根冰棍冻结在那里。这是
对时间法则的逆行和陈述,少到不能再少
对任何人的一生都必不可少。这是
一个定义:必须屈从于少数中的少数。
这时走进咖啡馆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一出皮影戏里的全部角色,
一座木偶城市的全部公民。他们来自
等号的另一端,来自小数点后面
第七位数字所显示的微观宇宙,来自
纪律的幻象,字据或统计表格的一生。
他们视咖啡馆为一个时代的良心。
国家与私生活之间一杯飘忽不定的咖啡
有时会从脸上浮现出来,但立即隐入
词语的覆盖。他们是在咖啡馆里写作
和成长的一代人,名词在透过信仰之前
转移到动词,一切在动摇和变化,
没有什么事物是固定不变的。
在一个脑袋里塞进一千个想法,就能使它
脱离身体,变得像空气中的一只气球那么轻
靠一根细线,能把咖啡馆从天上
拉下来吗?如果咖啡馆仅仅是个舞台,
随时可以拆除,从未真正地建造。
这时一个人起身离开咖啡馆,
在深夜十二点半(校准了时间。但时间
不值得信赖),穿过等号式的幽暗大街,
从咖啡馆直接走向一座异国情调的
阴沉建筑,一座
让人在伤心咖啡馆之歌里怀想不已的建筑。
不是为了进入,而是为了离去,
到远处去观看。穿过这座大楼就是冬天了。
一九人九年的冬天。一八二五年的冬天。
零下四十度的僵硬空气中漂来一杯咖啡,
一只手。“我们又怎么能抓住
这无限宇宙的一根手指?”也许不能。
“贵族的皮肤真是洁白如玉”这是
一个晚香玉盛开的夜晚,雪撬拉着参政广场
从中亚细亚草原狂奔而来。路途多么遥远。
十二月党人在黑色大衣里藏起面孔。
这时一个人返身进入咖啡馆。
在明亮的穿衣镜前,他怀疑这座咖啡馆
是否真的存在。“来一瓶法国香槟
和一客红甜菜汤”。黑色大衣里翻出
洁白的衬衣领子,十二月党人
变成流亡巴黎的白俄作家。俄罗斯文化
加上西方护照。草原消失。 .
隔着一顿天上的晚餐和一片玻璃泪水,
普宁与一位讲法语的俄国女人对视了’
十秒钟。她穿一双老式贵族皮鞋,
在遗嘱和菜单上面行走,像猫一样轻盈。
咖啡馆的另一角,萨特叼着马格里持烟斗
和波伏瓦讨论自由欧洲的暗淡前景。
放下纪德的日记,罗兰·巴尔特先生
登上埃菲尔铁塔俯身四望,他看见
整个巴黎像是从黑色晚礼服上掉下的
一粒钮扣。衣服还在身上吗?天堂
没有脱衣舞。时间的圆圈
被一个无穷小的亮点吸入,比钮扣还小。
这时咖啡馆里坐满了宾客。
光线越来越暗。漂泊的椅子从肩膀
向下滑落,到达暗中伸直的腰。
支撑一个正在崩溃的信仰世界谈何容易。
“蛇的腰有多长?”一个男孩逢人便问。
他有一个斯大林时代的辩证法父亲,
并从母亲身上认出了情人,“她多像娜娜”
日瓦戈医生对诗歌和爱情
比对医术懂得更多,“但是生活呢?
谁更懂生活?”一群黄皮肤的毛头小于,
到咖啡馆来闲聊,花钱享受
一个阶级的闲暇时光。反正无事可干。
我们当不了将军,传教士,总统或海盗。
“少女把手们在心上,梦想着海盗”,
度过宁静的青青草地上的一生。
“哪里去打听关于乌托邦的
神秘消息?”如果人的目光向内收敛,
把无限膨胀的物质的空虚,集中到
一个小一些的
个别的空虚中去,人或许可以获救。
咖啡馆像簧片一样在管风琴里颤动。
没有演奏者。是否有一根手指
能从无限的宇宙的消息中将灵魂勾去?
这时持异国护照的人匆匆走出咖啡馆。
灵魂与肉体之间的交易,在四位
中国巨头与第一任美国总统的眼皮下
进行,以此表达一个事实:我们在地下
形成对群鸟的判断。两个国家的距离
是两付纸牌的距离。“玩纸牌吗?
每付纸牌有一个黑桃皇后。”
每个国家有一付纸牌和一个咖啡馆。
“你是慢慢地喝咖啡,还是一口喝干?
放糖还是不放?”这是把性和制度
混为一谈的问题。熬了一夜的咖啡
是否将获得与两个人的睡眠相当的浓度
我们当中最幸福的人,是在十秒钟内
迅速老去的人。年轻的将坠入
从午夜到黎明的漫长的性漂泊。
不间断地从一个情人漂泊到
另一个情人,是否意味着灵魂的永久流放
已经失去了与只在肉体深处才会汹涌的
黑暗和控诉力量的联系?是否意味着
一段剪刀下的爱情只能慢动作播放,
插在那些一闪即逝的美丽面庞之间?
两杯咖啡很久没有碰在一起,
以后也不会相碰。
这时咖啡馆里只剩下几个物质的人。
能走的都走了,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也许到了结咖啡馆安装引擎和橡皮轮子
把整条大街搬到大蓬车上的时候。
但是,永远不从少数中的少数
朝那个围绕空洞组织起来的
摸不着的整体迈出哪怕一小步。永远不。
即使这意味着无处容身,意味着
财富中的小数点在增添了三个零之后
往左边移动了三次。其中的两个零
架在鼻梁上,成为昂贵的眼镜。
镜片中一道突然裂开的口子
把人们引向视力的可怕深处,看到
生命的每一瞬间都是被无穷小的零
放大了一百万倍的
朝菌般生生死死的世代。往日的梦想
换了一张新人的面孔。花上一生的时间
喝完一杯咖啡,然后走出咖啡馆,
倒在随便哪条大街上沉沉睡去。
不,不要许诺未来,请给咖啡馆
一个过去:不仅仅是灯光,音乐,门牌号码
从火车上搬来的椅子,漂来的泪水
和面孔。“我们都是梦中人。不能醒来。
不能动。不能梦见一个更早的梦”。
现在整座咖啡馆已经空无一人。
“忘掉你无法忍受的事情”。许多年后,
一个人在一杯咖啡里寻找另一杯咖啡。
他注定是责任的牺牲者:这个可怜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