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 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波兰   (1923~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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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什麽狗都有,我被挑中了。
狗證上,我的級別很高。
我的血管裏流着的是狼的血。
我住在高處,呼吸着景地的香氣:
陽光下的牧場,雨後的雲杉,
雪掩的土塊。

我有個體面的傢,身邊的人隨叫隨到,
有人給我喂食、擦身、梳毛,
帶我去悠閑地散步。
他們對我禮遇有加,理當如此——
他們都知道我的主子是誰。

再怎麽下三濫的雜種都能找個主子。
不過,小心了——不要亂比。
我主子非同凡種。
他的身後,陣容可觀。他們跟着他亦步亦趨,
誠惶誠恐,目不斜視。

見到我他們總是笑臉相迎,
可掩飾不住內心對我的羨慕:
衹有我有權
用輕快的躍步去迎接他;
衹有我能用牙磨他的褲子,跟他道別;
衹有我有資格
把頭貼在他的膝蓋上,
讓他給我撓庠、撫摸;
衹有我能裝睡,
當他低頭跟我耳語之時。

他經常對人發火,嗓門很大。
他咆哮着,像我一樣吼叫,
從墻這邊衝到墻那邊。
我想他一直以來,除了我之外,
誰都不喜歡。

我也重任在身:我得候着他,相信他。
因為他總是剛一露臉,就沒了人影。
是什麽事讓他呆在山下?我不清楚。
我猜他一定是有急事要辦,
好比我跟貓——還有那些
有事沒事總愛動的傢夥之間,
總有仗要打。

命有好有壞,變化迅急。
又是一年春天,
他沒在那裏。
傢裏散成一團糟。
手提箱、衣櫃、行李箱被塞進車子。
輪胎嘎吱着飛馳下山,
直到拐彎處纔沒了聲響。

廊沿上紙片布條燒着了,
還有黃襯衫、帶黑色徽章的臂帶,
許許多多被敲扁的紙箱。
小旗子翻倒在一旁。

我在混亂中打滾翻身,
雖怒猶懼。
我感到有人用怨毒的眼神
盯着我的皮毛,
我儼然一隻沒了主子的喪傢之犬
被笤帚攆下樓來。

有人扯下我銀飾的項圈,
有人踢翻我那空了好幾天的飯碗,
還有個人正要離開,上車前
從窗戶裏探出頭來,
朝我開了兩槍。

他連瞄都沒瞄準。
這讓我熬了好長時間,
纔在無禮的蒼蠅嗡嗡聲中,
痛苦地斷了氣。
我,愛犬一隻,
屬於我主子。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我走在漸緑的山坡。
草地、草地裏的小花,
兒童插畫一般。
迷蒙的天空已經變藍,
周圍群山的景色在靜寂中展現。
似乎不曾有過寒武紀、志留紀,
不曾有過對着危崖吼嘯的岩石、
拱起的深淵,
不曾有過火焰升騰的夜晚、
黑雲壓頂的白晝。

似乎平原不曾突入這裏,
伴着那致命的高燒、
冰冷的顫抖。

似乎大海衹在別處翻騰,
切地為岸。

現在是當地時間九點三十。
萬物各得其所,互敬無犯。
深𠔌裏的小溪扮成小溪的樣子。
小路扮成小路,從永遠到永遠。

森林化裝成永不枯落的森林;
上空的飛鳥出演飛鳥的角色。

此刻是無數片刻中的一刻,
受邀駐足於塵世。
目力所及之處,全為之
統轄。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淺灰色的天空裏,
有一朵灰色的雲
被太陽描上了黑邊。

左邊,不,是右邊:
白色的櫻桃枝上,
綴着黑色的花簇。

明亮的暗影,在你黝黑的臉上。
你剛在桌邊坐下,
放到桌上的手變成了灰色。

你看上去像是個幽靈,
一個想要召喚生者的幽靈。

(既然我尚在陽間,
我該走上前去,拍拍他:
晚安,不,是早安;
再會,不,是幸會。
關於生——這平靜前的風暴,
他有答案。
因此,我不倦於問。)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夢裏,我被電話
吵醒。

夢裏,我深信
亡人在電話那端。

夢裏,我摸嚮
話筒。

可話筒
不像話筒,
很沉,
像攫住了什麽,
長進了裏面,
虯根盤結。
拿起它,我得扯動
整個地球。

夢裏,我白費
力氣。

夢裏,一片沉寂——
電話不再響起。

夢裏,我睡了
又醒。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靈魂有時附體,
不會時刻在身,
須臾不離。

它也許會遊於身外,
日復一日
年復一年。

有時
它會為童年的恐懼和狂喜
駐足片刻,
有時會因我們對年華已逝的訝異
稍作停留。

它很少出手,
看着我們艱於應對:
挪傢具,
搬行李,
穿着夾腳的鞋趕路。

它常常離身,
當我們有肉要剁,
有表格要填之時。

一千次的談話,
它衹參與一次——
還嫌多餘,
因為它偏愛沉默。

當我們的肉體由麻痛變為劇痛,
它便悄然開溜。

它愛挑剔,
不喜歡我們躋身人群、爭名逐利,
討厭我們慣使詭計。

在它眼裏,
喜憂無甚差別,
唯等喜憂交會,
方纔附身效勞。

它並不可靠,
除非我們對萬事都不確信,
卻對萬物充滿好奇。

對於實物,
它偏愛帶鐘擺的時鐘,還有
即便無人端詳
也不輟勞作的鏡子。

它不自報傢門,
也不言下次何時離身,
儘管對這類問題,
它已不覺新鮮。

我們需要靈魂。
可很明顯,
它也需要我們——
因着某個緣由。


We have a soul at times.
No one's got it non-stop,
for keeps.

Day after day,
year after year
may pass without it.

Sometimes
it will settle for awhile
only in childhood's fears and raptures.
Sometimes only in astonishment
that we are old.

It rarely lends a hand
in uphill tasks,
like moving furniture,
or lifting luggage,
or going miles in shoes that pinch.

It usually steps out
whenever meat needs chopping
or forms have to be filled.

For every thousand conversations
it participates in one,
if even that,
since it prefers silence.

Just when our body goes from ache to pain,
it slips off-duty.

It's picky:
it doesn't like seeing us in crowds,
our hustling for a dubious advantage
and creaky machinations make it sick.

Joy and sorrow
aren't two different feelings for it.
It attends us
only when the two are joined.

We can count on it
when we're sure of nothing
and curious about everything.

Among the material objects
it favors clocks with pendulums
and mirrors, which keep on working
even when no one is looking.

It won't say where it comes from
or when it's taking off again,
though it's clearly expecting such questions.

We need it
but apparently
it needs us
for some reason too.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童年的恐懼記憶猶新。
我怕水坑——尤其是大雨過後
新積的水坑。
說不定會碰上個無底的,
儘管表面上看不出來。

我踏上去,突然沒頂。
我開始在下降中攀升,
越攀越深,
嚮着雲彩的倒影,
乃至更深。

接下來,坑水漸幹,
將我上方封死。
我會永遠被睏——那裏——
喊聲永遠傳不到地面。

直到後來我纔明白:
世上的不幸
並非個個有規矩可循;
不幸的出現不隨人願——
縱然有人希望它們發生。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都說
初戀最重要、
很浪漫——
我不覺得。

我們之間
瓜葛似有似無,
若續若離。

我的手决不顫抖,
當無意間碰到那荒唐的信物
或繩捆的信札——
絲捆的也不例外。

多年後
我們唯一的
一次見面:
冰冷的桌子旁邊,
兩把椅子聊天。

初戀令人呼吸短促,
連嘆息都覺吃力。
深藏心底的
還有另外的愛。

正因如此,
初戀纔不可替代:
儘管記不起、夢不見,
它卻引我與死神
會面。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他們從燃燒的樓層跳下——
一個,兩個,更多,
由高及低。

照片將他們的生命定格,
此刻,停在空中,
朝嚮大地。

他們依然完好,
面容獨具,
氣血未灑。

有足夠的時間
讓頭髮散開,
讓鑰匙、硬幣
從口袋裏落下。

他們尚未溢出太空,
尚未超脫
剛剛為他們張開的大地。

我衹能做兩件事——
描述此次飛行,
並將此詩的末行省去。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什麽是微笑
和握手的內容?
你在握手問候時
是否站得很遠,
就像人與人之間
相隔得那麽遠?
你對一見鐘情
會發表不滿的評價?
你對人類的種種苦難
會像翻閱書本那樣揭開?
不是在字裏行間,
不是在每個段落裏
去尋找激動?
你是否真實、完全地
去瞭解人們的處境?
你在回答問題時
决不閃爍其詞。
誠實的地方—一
卻是多彩的玩笑。
你如何去計算損失?
無法實現的友誼,
冷漠無情的世界?
你是否知道,愛情
和友誼都需要共同創造?
在艱苦的工作中,
是誰不能堅持到底?
在朋友的錯誤中,
難道就沒有你的責任?
是誰在悲傷?在高興?
你還來不及幫助,
就已流下了多少眼淚?
為了千年的幸福,
共同承擔責任……
你是否輕視
單獨的一秒鐘?
你是否輕視
眼淚和臉上的皺紋?
你是否從不放棄
別人所做的努力?
桌上放着一隻茶杯,
誰也沒有看到它,
直到把它無意碰倒在地,
人們纔對它註意。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是否一切都那麽單純?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這裏是多麽寂靜,
我們聽見了昨天的歌聲:
“你上山,我走嚮河𠔌……”
儘管我們聽見,我們卻不相信。
我們的歡笑並不是悲傷的面具,
我們的善良也不是自我犧牲,
其含義要更為深遠,
我們同情那些並不相愛的人。
我們沉醉在自己的驚喜之中,
還有什麽能讓我們驚訝萬分?
無論是夜晚的彩虹,
還是雪中飛翔的蝴蝶。
而當我們沉沉入睡時,
卻在夢中看到了離別。
但這是一個好夢,
但這是一個好夢,
因為我們已從夢中驚醒。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有鑰匙,但突然丟失,
我們該如何走進傢門?
也許有人會把那鑰匙拾起,
他看了看——這對他又有何用?
於是他走了,又把鑰匙拋棄,
像拋棄一塊廢銅爛鐵。
我對你的愛情,
如果也遭到這樣的命運,
對於我們,對於全世界,
這種愛情都會令人悲痛萬分。
即使被別人的手撿起,
也無法打開任何一扇傢門,
衹不過是一件有形的東西,
那就讓鐵銹去把它毀掉。
不是書本,也不是星星,
更不是孔雀的鳴叫,
安排了這樣的命運。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這是我的中學畢業考試夢:
兩衹被鎖住的猴子坐在窗上。
窗外,天空在飛翔,
大海在沐浴。
我正在考人類歷史
結結巴巴,含糊其辭。
一隻猴子瞪着我,嘲諷地聽着,
另一隻猴子像是在打盹兒——
可是當提問後出現沉默時,
它卻在嚮我提示,
用鎖鏈發出輕微的聲響。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在此長眠着一個老派的女人,
像個逗點。她是幾首詩歌的作者,
大地賜予她永久的安息,
儘管她不屬於任何文學派別。
她的墳墓沒有豪華的裝飾,
除了這首小詩、牛蒡和貓頭鷹。
路人啊,請你從書包裏拿出計算器,
為希姆博爾斯卡的命運默哀一分鐘。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這個穿着小外套的孩子是誰?
那是希特勒傢的兒子,
小阿道夫!
他能否成為一個法國博士?
或者維也納歌劇院的男高音?
這是誰的小手、耳朵、眼睛和鼻子?
還有一個裝滿牛奶的小肚子。
誰也不知道,他會成為出版傢、
醫生、商人還是牧師?
這雙可笑的小腳會到哪裏去旅行?
是到花園、學校還是到辦公室?
或許會和市長的女兒舉行婚禮?
小寶貝,小天使,小點心,小乖乖,
當一年前他來到世上的時候,
天上和地上都出現過許多徵兆:
天上的太陽,窗前的天竺葵,
手搖琴在院子裏奏起的樂麯,
粉紅色紙顯示出的有利預兆,
還有母親在産前所做的好夢,
一隻鴿子出現在她的夢中,
多麽令人欣喜的新聞。
快抓住他——這位期待已久的客人,
嘭,嘭,是誰?
是親愛的阿道夫在敲門。
奶嘴、尿布、圍巾、搖鈴,
是個男孩,感謝上帝,生下就很健康,
長得像雙親,也像籃子裏的小貓,
完全和所有家庭相册裏的孩子一樣。
啊,也許現在我們不能讓他哭叫,
因為攝影師正在罩布下按動快門。
阿特裏爾·剋林格爾,布勞瑙的墓地街,
而布勞瑙則是個受到尊敬的小城,
有生意興隆的商場,正直的鄰居,
散發出發酵糕點和灰肥皂的香氣,
聽不到狗吠和匆忙的腳步聲。
歷史教師正在擺弄他的衣領,
隨後他便靠在練習本上打盹兒。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每次戰爭過後,
總會有人去清理,
把戰場打掃整潔,
而整潔决不會自行出現。
總會有人把瓦礫
掃到路旁邊,
好讓裝滿屍體的大車,
暢行無阻地駛過。
總會有人去清除
淤泥和灰燼,
沙發的彈簧,
玻璃的碎片
和血污的破衣爛衫。
總會有人去運來木頭,
好撐住傾斜的墻壁。
給窗戶裝上玻璃,
給大門安上搭扣。
這些工作不會一蹴而就,
它們需要歲月。
所有的攝影機
都已去參加另一場戰爭。
橋梁需要修復,
車站需要重建,
捲起的袖口,
已經破成了碎片。
有人手裏拿着掃帚,
仍會想起發生過的戰爭。
有些人聽着,
不停地頻頻點頭。
有些人開始東張西望,
感到枯燥乏味。
時常有人
在樹叢下挖出
銹壞了的刀槍,
並把它們丟進廢物堆裏。
那些目睹過
戰火的人,
不得不把位置讓給
對戰爭瞭解較少的人,
瞭解很少的人,
甚至毫無瞭解的人。
還有人會躺在
産生前因
和後果的草叢中,
嘴裏咬着麥穗,
眼睛望着浮雲。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危險中的海參把自己分裂為二:
它讓一個自我被世界吞噬
然後在第二個自我逃走。
它劇烈地將自己厄運和拯救,
分成懲罰和補償,分成曾是和將是。
在海參的身體中段一個裂口張開,
它的邊綫立即變得彼此陌生起來。
在一條邊綫上,是死亡;另一個,是生命。
這裏是絶望,那裏是希望。
如果有秤桿,秤盤不動。
如果有公平,這就是了。
死要死得恰如其分,不跨越邊界。
再從獲救的殘餘中生長出來。
我們也知道如何分裂我們自己
但衹分裂成肉體和一聲破碎的低語。
分裂成肉體和詩歌。
一邊是喉嚨,另一邊是笑聲,
很輕,迅速平靜下來。
這裏是一顆沉重的心,那裏是(我不會全部死去),
衹是三個小詞,像三片羽毛飄起。
那落差並沒有分裂我們。
一種落差圍繞我們。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在英雄出生的那個小鎮:
看見紀念碑,稱贊它宏偉,
趕走廢棄的博物館臺階上的兩衹雞,
找出那位母親居住的地方,
敲門推門嘎吱嘎吱打開門。
她挺直腰身,頭髮梳得直溜溜,眼睛明澈。
說聲我是從波蘭來的。
互相說些輕鬆話。大聲清楚提問題。
是的,她非常愛他。是的,他總是那樣。
是的,那時她正站在監獄墻邊。
是的,她聽見槍聲齊鳴。
後悔沒有帶一個卡式錄音機
和一部攝影機。是的,她知道是怎麽回事。
她曾在電臺上讀他的最後一封信。
她曾在電視上唱古老的搖籃麯。
有一次她甚至演電影,睜眼瞪着
強弧光燈直至流出淚來。是的,她被回憶感動。
是的,她有點疲倦。是的,會進去的。
站起來。表示感謝。說再見。走出去,
經過下一群遊客身邊。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畫好的岩羚羊穿過畫好的小樹林奔嚮何方?
如同描圖紙,畫筆描製河流,
我們從畫好的河流中飲水?
為什麽駐步停留——聽見了什麽聲音?
這會兒站直真理賦予的纖足,
在我的手下,前後擺動着耳朵。
亂作聲——筆頭在紙上悉卒作響,
徐徐吹動從“森林”一詞中誕生的灌木。
字母在嚮白紙起跳之前
漸漸消融,
它們能夠組成搜捕令
以及難以輓救的詞句。

須知在一滴墨水之中
有許多眯縫着眼晴的獵人,
他們樂意從筆頭跑到紙上
圍攻岩羚羊,捕捉母野雞。

他們沒有想到,這兒並沒有生命。
別的東西,白紙黑字,是這兒的法則。
我隨心所欲,能把瞬間無限地延長,
這瞬間把自身分割成許多小小的永恆,
每一個永恆中一動不動地懸着子彈。
如果我發出命令,這裏永世一無所有。
沒有我的意志,樹葉沒法凋落,
在馬蹄的蹂躪下,鮮花也不會摧毀

這麽看來,存在着,
我表現命運和劫數的世界?
我用符號的鎖鏈捆縛的時間?
以及永遠遂我心願的生活?

創作的歡樂。
體現的可能性。
凡人之手的報復。


Why does this written doe bound through these written woods?
For a drink of written water from a spring
whose surface will xerox her soft muzzle?
Why does she lift her head; does she hear something?
Perched on four slim legs borrowed from the truth,
she pricks up her ears beneath my fingertips.
Silence - this word also rustles across the page
and parts the boughs
that have sprouted from the word "woods."
Lying in wait, set to pounce on the blank page,
are letters up to no good,
clutches of clauses so subordinate
they'll never let her get away.

Each drop of ink contains a fair supply
of hunters, equipped with squinting eyes behind their sights,
prepared to swarm the sloping pen at any moment,
surround the doe, and slowly aim their guns.

They forget that what's here isn't life.
Other laws, black on white, obtain.
The twinkling of an eye will take as long as I say,
and will, if I wish, divide into tiny eternities,
full of bullets stopped in mid-flight.
Not a thing will ever happen unless I say so.
Without my blessing, not a leaf will fall,
not a blade of grass will bend beneath that little hoof's full stop.

Is there then a world
where I rule absolutely on fate?
A time I bind with chains of signs?
An existence become endless at my bidding?

The joy of writing.
The power of preserving.
Revenge of a mortal hand.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一些人逃離另一些人,
在某個國傢,
在太陽和雲彩底下。

他們幾乎拋棄了所有:
播過種子的田地,若幹雞、狗,
還有此刻正被火焰裝點着的鏡子。

他們背着水罐、包裹。
背得越輕,感覺越沉。

有人悄然纍倒。
有人大聲喊叫,因為面包被搶,
因為想把奄奄一息的孩子搖醒。

總是走錯道,
總是上錯橋,那橋下的河水
紅得出奇。
周圍總有槍聲,
或近或遠。
頭頂似有飛機盤旋。

隱身術會大有用場!
變成暗灰的石頭——
最好
消失一會兒,
或者更久。

事情總要發生,衹不過何時何地。
總有人要衝嚮他們,衹不過何時何人,
以何種形式,有何居心。
倘若有選擇,他也許
不願與他們為敵,
而是放給他們一條生路。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我對於你們這種單方面的瞭解,
進展不錯。

我知道何為葉、瓣、穗、莖,
何為果球,
我知道初夏嚴鼕,
與你有涉。

對於我的好奇,你們未予回贈。
可在你們面前,我有時引頸,
有時特地麯身。

我有你們的名字:
槭木、牛蒡、地錢、
斛寄生、石楠、杜鬆、勿忘我,
可你們沒名字
給我。

我們一起遊逛。
既然同行,免不了要聊天,
至少要談談天氣,
或疾馳而過的站臺。

我們之間不缺話題,因為共性頗多:
我們生活在同一星光下;
我們依據同樣的原理投下影子,
我們憑藉各自的方式,設法參透萬物。
我們認知有限,可這讓我們惺惺相惜。

你們有問題,但問無妨,
我會盡力回答。
比如:兩眼看世界,是什麽感覺?
我的心髒,為何跳動不息?
我的肢體,怎麽沒有紮地生根?

可沒有問題,哪兒來的回答?
何況在你們眼裏,
我根本就是可有可無。

我不過是在自說自話。
灌木叢、矮林、草地、燈芯草,
你們不是我的聽衆。

與你們談心,這是必要、
緊要的奢盼。
可生活匆匆,
奢盼終被無限延宕。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衹要還沒什麽東西能讓人確信無疑
(目前尚無跡象)。
衹要跟或近或遠的星球相比,
地球仍有差別。

衹要照拂草地的依然是地球之風,
衹要樹梢仍沒戴上別的樹冠,
衹要沒有別的生物
像我們這般穩踏地球。

衹要當地的回音器裏傳來的
仍然還是按音節發音的聲響
衹要那裏仍未有人
比莫紮特、柏拉圖、愛迪生
聰明或愚笨。

衹要殘暴的罪行
仍由人類觸犯。

衹要我們的仁慈
依然寰宇無雙、
無可媲美——儘管並非完美。

衹要我們這充滿幻想的腦袋
仍然是充作此用的唯一腦袋。

衹要我們的上齶
仍舊高聲嚮着天堂——

那就讓我們像貴賓一樣
出席本地消防員的舞會,
跟着“嗯呀咚咚”
佯裝這是世上
最美的舞會。
我不能代人發言,
可對我來說,苦中有樂——
足矣。

縱然在這靜鄉僻壤,
星星也在悠閑地亮燃,
對着我們眨眼
——無心地眨眼。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我列了一長串問題,
並不指望找到答案:
因為不是我問得太早,
就是我沒時間去理解。

列單很長,
問題或大或小。
我無意煩你,
這裏衹吐露一二:

什麽是真,什麽是“幾乎不像”?
——在這個巨星、矮星並聚、
進出都要票子的會堂。

整個生物界呢?
——這個我至今還找不到
能與它媲美的世界。

明天的報紙
會刊登什麽?

戰爭何時停止?
之後會被什麽取代?

誰把我的戒指偷走,
戴在她自己的中指上?

既然可選“是”,
亦可選“非”,
那麽“自由意志”
是何角色?

那幾十個人呢?
我真的認識他們?

莫原文為M,姓氏的首字母。夫人想跟我說什麽?
那時她已不能開口。

為何我將次品
當成了真貨?
怎樣才能不致重犯?

臨睡前我隨意
記下幾個問題。
醒後,我已
不能辨認。

有時我懷疑
這是名副其實的隱語,
可連這個問題
遲早也得嚮我告別。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一切——
一個狂妄武斷之詞。
應該戴上引號。
它佯稱一個不漏:
一切均已被收集、容納、囊括、占有。
其實
它不過是
一絲暴風。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Wislawa Szymborska
波蘭作傢米沃什晚年曾出版過一本形式類似字典的回憶錄《米沃什詞典》(Miloszs ABC),其詞條按波蘭文首字母順序排列,涉及哲學概念、文學運動,更多的是詩人的朋友和讀過的詩人、作傢,其初衷是想“深入到每個人的生活和命運的核心”,希姆博爾斯卡對他這種以己之心度人之意的做法並不贊同。

我永遠不會知道
A現在對我是什麽看法,
B是否最終原諒了我,
C為何假裝一切都好,
D是否導致了E的沉默不言,
F所盼為何——倘若他真的心有所期,
G為何說自己忘了
實際上卻是記憶猶新,
H所藏為何,
I還想補說什麽?
我不知道我的存在
是否會影響
相鄰的J、K,以及其他字母。

歷史之網中一隻狗的獨白
時刻
底片
話筒
靈魂小議
水坑
初戀
9·11存照
嚮自己提問題
愛侶
鑰匙
勃魯蓋爾的兩衹猴子
墓志銘
希特勒的第一張照片
結束與開始
解剖
聖母憐子圖
創作的歡樂
一些人
植物的沉默
地球舞會
列單
一切
A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