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謝了蒲公英的花,
燃起了心頭上的火。
火跑了。
追上去!
火是永遠追不到的,
他衹照着你。
或有一朝抓住了火,
他便燒死你。 ——天哪!天哪!
在夢的漩渦裏,
我是時常做着
苦痛的呻吟的。
可是颶風襲來了。
我是一個浪。
這是海的意志。
不容你多想。
忘了自己,
不再垂短蠟之淚——
偉大的,海的意志呀!
偉大的,海的意志呀! 烏鴉來了,
唱黑色之歌;
投我的悲哀在地上,
碎如落葉。
片片落葉上,
馱着窒息的夢;
疲憊煩重的心,
乃乘鴉背以遠颺。 幻像是一個難忘的
天長地久的情婦,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黃昏時分,
她來了。
我看見她着了一襲
霧色的輕衫,
而那一雙馥鬱的紅唇,
遂益覺其魅人了。
她悄悄坐下,
在我身旁,
撫弄我長披之發,
以她多情的手。
我傾聽着她之訴語,
而她也懂得我的凝眸。
她常播一粒種籽,
在我荒涼的心裏,
而讓花在筆尖上開,
結通紅的果子在紙上。
若有庸俗的腳步闖入我幽靜的書齋,
她乃迅速地奔避了。 說着永遠的故事的浪的皓齒。
青青的海的無邪的夢。
遙遠的地平綫上,
寂寞得沒有一個島嶼之飄浮。
凝看着海的人的眼睛是茫茫的,
因為離開故國是太久了。
迎着薄暮裏的鹹味的風,
我有了如煙的懷念,神往地。 從你的靈魂的窗子望進去,
在那最深邃最黑暗的地方,
我看見了無消防隊的火災的城
和赤裸着的瘋人們的潮。
我聽見了從那無垠的澎湃裏
響徹着的我的名字,
愛者的名字,仇敵們的名字,
和無數生者與死者的名字。
而當我輕輕地應答者
說“唉,我在此”時,
我也成為一個
可怕的火災的城了。 今天是煩哀的日子,
你突然做了天國的主人,
你說夢有聖潔的顔色,
如愛人天藍的眸子。
於是你便去流浪,
學一隻心愛的季候鳥。
涉過了無窮盡的川河,
越過了無窮進的山嶺,
你終於找到了一片平原,
在一片不可知的天藍之國土。
那裏是自由的自由,
你可以高歌一麯以忘憂。
而你將不再做夢——
“如今的天國是我之所有。” 七月的古城裏
揚起了一天的風沙。
(末日寫在人臉上)
如今的汽車裏
載去了貴男貴女們的笑。
那管他火熱的太陽
炙在赭黑的皮膚上。
嗟彼閑人們如醉如癡,
手搖着折紙扇
大街上步着悠然!
(天生就一顆奴隸的心)
終日價鬍琴大鼓——
啊,這滿城的後庭花! 我乃曠野裏獨來獨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沒有半個字的嘆息。
而恆以數聲凄厲已極之長嗥
搖撼彼空無一物之天地,
使天地戰慄如同發了瘧疾;
並颳起涼風颯颯的,颯颯颯颯的:
這就是一種過癮。 在地球上散步,
獨自踽踽地,
我揚起了我的黑手杖,
並把它沉重地點在
堅而冷了的地殼上,
讓那邊棲息着的人們
可以聽見一聲微響,
因而感知了我的存在 一種飛的意志永遠支配着我。我想飛!於是我長了
翅膀,我試着鼓動我的雙翼,覺得它們的性能極強,
雖大鵬,鴻鵠,鷹隼,也不可同日而語。自信我的
速度,高度,和持久力,不僅是超越凡諸鳥類,抑
且是凌駕各種飛機。憑着這對翅膀,不飛則已,要
飛,起碼是一飛衝天,二十四小時周遊太陽係,啊,
多好,飛吧!哦,再見,醜陋的世界,
但是,我展開的雙翼,剛剛使勁一撲,撲了一點點,
兩足離開地面還不到半公尺的光景,就整個的跌下
來了。而且,多慘,連所謂強有力的翅膀也從此折
斷了。這是怎麽搞的?怎麽搞的?我不知道。而我
知道的是,現在,我清楚地看見了:就在那邊,站
着的,那傢夥,名叫“現實”,他手裏拿着一桿獵
槍,無聲地獰笑着。 拿着手杖7.
咬着煙斗6.
數字7是具備了手杖的形態的。
數字6是具備了煙斗的形態的。
於是我來了。
手杖7+煙斗6=13之我。
一個詩人。一個天才。
一個天才中之天才。
一個最最不幸的數字!
唔,一個悲劇。
悲劇悲劇我來了。
於是你們鼓掌,你們喝彩。 說吧,什麽是自由自在的
是那急馳的,一去不復返的彗星嗎?
對啦,彗星是自由自在的,
它有一根掃帚一般的光的尾巴。
太陽也許搖搖頭,
輕輕地駡聲:“小流氓!”
可是我卻非常喜歡它,
而且作詩熱烈地贊美它。
我還有一個奇怪的念頭:
如果一躍而騎上了它的脊梁…… 那些見不得陽光的,
給他一盞燈吧!
那些對着銅像吐唾沫的,
讓他也成為銅像吧!
而凡是會說會笑的
洋囡囡似的可愛的小女孩,
請抱着醜小鴨米老鼠和狗熊
走進我的春天的園子來;
衹要不是塑料不是尼竜
也不是賽璐珞做的,
都可以吃我樹上的番石榴。 當我的與衆不同
成為一種時髦,
而衆人都和我差不多了,
我便不再唱這支歌了。
別問我為什麽,親愛的。
我的路是千山萬水。
我的花是萬紫千紅。 從我的煙斗裏冉冉上升的
是一朵蕈狀的雲,
一條蛇,
一隻救生圈,
和一個女人的裸體。
她舞着,而且歌着;
她唱的是一道幹涸了的河流的泛濫,
和一個夢的聯隊的覆滅。 在我的生命的原野上,
大隊的狂人們,
笑着,吠着,咒駡着,
而且來了。
他們擊碎我靈魂的窗子,
然後又縱起火來了。
於是笑着,吠着,咒駡着,
我也成為狂人之一了。 月亮是李白的勳章。
玫瑰是Rilke的勳章。
我的同時代人,
有挂着女人的三角褲或乳罩的;
也有挂着虛無主義之類的。
而我,沒得什麽可挂得了。
我就挂它一枚。
並不漂亮,
並不美麗,
而且一點也不香豔,
一點也不堂皇的
小小的蠃絲釘吧。
因為我是一個零件,
我是一個零件小小的。 好比一盞金黃的嚮日葵,
我是一個光明的追求者;
又如一羽撲燈的小青蟲,
對於暗夜永不說出妥協。
太陽在哪裏我就朝嚮哪裏,
燈光在何處我就飛嚮何處,
因為我是一個光明的追求者,
對於黑暗怎麽可以樹起白旗?
一旦這世上的燈火完全熄滅,
我便鼓着小翅膀嚮着星叢飛;
要是太陽忽然冷卻,不再燃燒,
我呀,我就點亮了我自己。 三歲的孩子在公園,
如小魚遊泳在大海。
他張着眼睛看,在萌芽的廣袤的草地上,
如此迷茫,生疏,驚異而驚喜地。
他跑跑。他跳跳。他爬爬。
幼小的心髒發育着。幼小的心靈發展着。
他嚮一個正在學步中的比他小些的女孩招招手。
於是兩個不相識的母親,兩個不相識的父親都
微笑了。 又是黃昏時分了。
妻去買米,剩我獨自守着
多雲的窗。
兵營裏的洋號,
吹的是五月的悲涼。
想着沉重的日子。
想着那些傷懷的,使人流淚
的遠方。
唉,這破碎了的……
你教我唱些什麽,和以什麽
調子唱歌! 我對我的樹說:我想
要是我是一棵樹多好哩!槐樹、榆樹或者梧桐。
要是讓我的兩衹腳和十個足趾深深地深入泥土
裏去,那麽我就也有了枝條也有了繁多的葉子。
當風來時
我就也有了搖曳之姿。也唱蕭蕭之歌
蕭蕭颯颯
蕭蕭颯颯
讓人們聽了心裏難過,思鄉
和把大衣的領子翻起來。而在鼕天
我是全裸着的。因為我是落葉喬木
不屬於鬆柏科。——凡衆人嘆賞的
就不免帶幾分俗氣了。所以我的古銅色的
頭髮將飄嚮遙遠的城市。我的金黃色的
頭髮將落在鄰人的階前。還有些琥珀般發紅的
則被愛美的女孩子揀了去,夾在紀念册裏
過些時日便遺忘了。於是當青緑的季節重來
她們將在我的蔭蓋下納涼、喝汽水
和講關於樹的故事……然後
用別針,在我的蒼老的軀幹上
刻他們的情人的名字:諸如Y。H。啦
TY啦RM啦ST啦YD啦LP啦以及其他
等等,都是些個挺帥而又夠古怪的傢夥
——我對我的樹說。我的樹
是熱帶植物我手種的 狂徒——四十歲了的,
還怕饑餓與寒冷,嫉妒與毀謗嗎?
叫全世界聽着:
我在此。
我用銅像般的沉默,
註視着那些狐狸的笑,
穿道袍戴假面的魔鬼的跳舞,
下毒的杯,
冷箭與黑刀。
我沉默。
剛下了課,拍掉一身的粉筆灰,
就趕到印刷所去,拿起校對的紅筆來,
捲筒機一般地快速,捲筒機一般地忙碌。
一面抽着劣等紙煙,喝着廉價的酒,
欣欣然。
僅僅憑了一塊餅的發動力,
從黎明到午夜,不斷地工作着,
毫無倦容,也無怨尤,
曾是你們看見了的;
而在風裏,雨裏,常常是
淋得周身濕透,凍得雙手發紫,
這騎着腳踏車,風馳電掣,
出沒於“現實”之千軍萬馬,
所嚮無敵得生活上的勇士,
也是你們鼓掌叫過好的。
然而捕獅子的陷阱
就設在我的座椅下,
紙包的定時炸彈,
就藏在我的抽屜裏:
你們好狠!
你們在我的戶外窺伺;
你們在我的路上埋伏;
你們散布流言,到處講我的壞話;
你們企圖把我整個地毀滅:
你們好狠!
甚至還要寄匿名信來侮辱我,
畫一隻烏龜,寫上我的名字;
還要打神秘的電話來恐嚇我,
叫我小心點,否則挨揍:
你們好壞!
我既貧窮,又無權勢,
為什麽這樣地容不得我呢?
我既一無所求,而又與世無爭,
為什麽這樣地容不得我呢?
哦哦,我知道了:
原來我的靈魂善良,
而你們的醜惡;
我的聲音響亮,
而你們的喑啞;
我的生命樹是如此的高大,
而你們的低矮;
我是創造了詩千首的抹不掉的存在,
而你們是過一輩子就完了的。
那麽,讓我說寬恕吧。
我說:來吧!
一切肉體上的痛苦,
要來的都來吧!
我寬恕。
一切精神上的痛苦,
要來的都來吧!
我寬恕。
而這,就是一個人的尊嚴:
一個四十歲的狂徒的寫照。 用了世界上最輕最輕的聲音,
輕輕地喚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寫你的名字,
畫你的名字,
而夢見的是你的發光的名字:
如日,如星,你的名字。
如燈,如鑽石,你的名字。
如繽紛的火花,如閃電,你的名字。
如原始森林的燃燒,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在樹上。
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樹上。
當這植物長成了參天的古木時,
啊啊,多好,多好,
你的名字也大起來。
大起來了,你的名字。
亮起來了,你的名字。
於是,輕輕輕輕輕輕輕地呼喚你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