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 孙慧峰 Sun Huifeng  现代中国   (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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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慧峰 Sun Huifeng
是夜聽箏麯《呼吸》  銀絲綫先輕輕鈎起,頓然一送!
  劈、抹、挑、勾、剔、打、摘、托。
  天地之大音自所有縫隙推搡而至——
  慢揉。
  輕揉。
  顫音無痕,哪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
  一聲錚然劃破靜謐的長天一色!
  上回轉滑音。
  下回轉滑音,
  推輓之間,多少虛滑換得水滴石穿?
  我自五千裏之外前來傾聽,傾聽鋒利的長水嘩然流瀉!
  
  是誰的彈撥穿透重重迷障把習習的指尖渡過河來?
  有犬吠,權當序麯;
  多少泛音化作柔情藏入鐵骨,
  自肋縫。
  自溝壑。
  是你尚未出生還是我早就來過?
  透明的嬰兒把手指塞進笛孔。
  水啊水啊,槳扶青苔,舟行麯徑,有百摺裙麽?
  有暗藏不出的豐滿與滑膩麽?
  這是誰點點染染不再有所離捨背離的一生?
  
  竹林容清秀,玉指談吐清波!
  懷抱虛設,那人在碧玉深處身腰凝固。
  麯折啊,細雨篩落,瓦片上一隻秋蝶獨坐。
  如何消瘦至簡潔?
  新娘恨柳稍,九月柳稍壓低眉梢!
  月色。
  白雪。
  飛蛾。
  無須正見,佛已在頭頂安置。一堆烏雲不是尋常物,
  左手相拂,右手相托!
  那夜色是誰按揉出來的一腔遮掩?
  不必燃燭虛構,不可寒暄落花旋渦裏的一兩花粉、三生陽光、一腔芳草!
  
  蟋蟀長吟,秋日在一隻花貓的瞳孔裏端坐。
  牡丹太絶豔!
  葵花太瑣屑!
  天堂鳥不盤旋,箜篌居然無喉!木閣樓。水燈仰首。
  此刻適合放逐
  放逐舌尖於口腔之外,放逐野狼於紙上山𠔌!
  懸腕。
  落鴻。
  晴蜓點水。
  西風讀窗。
  雲起處自有百摺魂魄出落!
  麯折如委屈後的掙然抗然,為人當得橫平竪直,有不可仿擬之輕描淡寫!
  
  既屬於此刻,
  就不畏懼肉身被弦索彈遍褶皺!
  斷音、虛按,成噸好惡,用斜綫銷去!
  這瓷器啊!
  扣搖。打圓。近撮。
  這檐角挑起的風中流月!
  我故作虛弱,任毛發攀援上臺階,俯身獻木星,星上夜色閑走!
  
  這千年的宕跌!
  雙耳莫名樹立!
  把銀子慢慢研碎散入天地肺腑,把羽毛輕輕梳理紛披於比翼之側。
  雲絞弦。水並弦。高山上燒熱花朵與音色
  何饕餮!
  基業已成,磐石懸空而不碎!鹿角桀驁,我不能道盡的陡峭竟來自良宵清澈!
  我被吹拂。
  我被吟按!
  我被衆弦沿岸拾掇!
  此一生順流而下,木筏輕捷,竹笠傾斜!
  千裏徘徊音信絶,轉輾回來仍是布滿新花的故道!
  且彈撥!且孤獨!百年一揉成齏粉,撒作來生真月色。
  23:38 2007-8-13

孫慧峰 Sun Huifeng
  (一)
  明天星期幾?敲鐘人不語,
  他敲打清晨,又敲打黃昏,
  鐘聲的碎屑灌滿周圍居民的耳朵,
  但露珠不是他敲碎的,
  愛情不是他敲醒的,一場雪不是他敲白的,
  一個春天不是他敲緑的。
  從星期一開始,他每敲一下鐘,
  他的房屋就嚮星期日傾斜一下。
  那墻的班駁是他敲出來的,那粗野的風聲是他敲出來的。
  他敲的本領遠近聞名,在他的敲中,
  少女離傢,男人上山,陰天下雨也下雪,
  而晴天不多,晴天被鐘聲占領。你聽,
  鐘聲響起,敲鐘人一定站在樹下,捂着雙耳敲鐘,
  一下是星期一,兩下是星期二,三下
  是星期三,但你不要期望他敲出第四下,
  第四下常常是在你的房門上響起,
  你千萬不要開門,開門你將看到空無一人,
  衹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問:“明天星期幾?”
  
  (二)
  明天星期幾?英雄會說是星期日,
  犯人會說星期一。星期日我們集體休息,
  上街散步,下河摸魚。而星期一,
  是封閉是轉着圈讓眼皮打褶。星期一是緩慢的,
  上帝在摶泥巴,星期日是白皮膚的,
  上帝把雙手洗幹淨。一輛出租車從星期一跑到星期日
  耗費的是上帝把毛巾擰幹的時間和力氣。
  從昨天開始,英雄開始排演獨幕劇,
  他砍下一頭牛的頭顱,擰斷一條蟒蛇的脖頸。
  他在靴子上擦血,在雪地上披青衣高吟唐詩。
  與此同時,犯人在偷鄰居的錢箱,
  在後山上給別人的鴨子拔毛,
  在殺人越貨,在月黑風高。
  英雄與犯人就這樣擦肩而過,一個從星期日
  邁嚮星期一,一個從星期一摸進星期日,
  而上帝在他們的頭頂上吸煙,煙一會很濃,
  一會很淡。像霧像灰塵,人間的灰塵都是上帝
  播撒的,英雄塵埃落定,犯人灰飛煙滅。
  就在上帝吸一袋煙的工夫,
  人間已經反復了衆多傷感,英雄成名,
  犯人入獄。忽一日,隔着柵欄,英雄與犯人
  對語:“明天星期幾?”
  “過了星期日就是星期一。”
  
  (三)
  明天星期幾?一塊桌布有兩種姿態:
  要麽平展,要麽皺摺。在星期一,
  藍色桌布平展地躺在桌面,像剛進門的新人,
  眉眼清爽,儀態端莊。但誰把手五次三番地在桌布上
  摸來摸去?指甲很長的手,剛摸過污濁的手。
  撫摩分溫柔和粗野的兩種,有心而有愛意的,
  會溫柔如風過垂柳;而強硬且蠻橫的,就雨打芭蕉,
  雨打芭蕉,顫動的是芭蕉,墮落的是雨珠。
  有一種雨無孔不入,
  有一種雨令人間恍惚。一場雨落在窗外還好,
  就怕推門進屋,推翻了好印象,泅濕了
  好看的藍色桌布。桌布永遠是無辜的,
  滴答着水珠,包容着濁物,連窗臺看着都無限傷感,
  連地上的拖布都不忍目睹。
  桌布濕了,新人變舊,多少傷心能真正晾幹?
  星期二已過,而星期三沒來,
  屋頂漏雨,燈光慘白,月光已不能在桌布上站穩,
  紙牌已不能在桌布上洗好,沒有了紅桃A,
  再也不會有一顆大大的紅心,在藍色桌布上醒目。
  
  (四)
  明天星期幾?方向盤一鬆手,
  車輪就打滑。記得星期六嗎?
  我們上山門,看鬆鼠在草地上跳舞。
  一瓶酒撒給河水一半,三條未成年的魚上岸來
  和我們握手。不是2000年,也不是1999年,
  星期六都是星期六,衹是你的表情不同。
  你穿着流行的衣服,背影相當柔軟。
  我在山下攝影,頭上一共經過兩衹蝴蝶,一隻蜜蜂
  三衹蒼蠅。接下來,你拉着一群野花的手,
  我劃着獨木舟打發一個下午。
  衆人散步至山頂,說山頂放着一座新廟,
  裏面有和尚也有老道,和尚念經,老道算命。
  你我不信命,手攏山間清風,相視一笑。
  而那些信命的到底是些什麽人,
  把一場命從星期一算到星期六?
  不如在石街上閑坐,看野草與花搖曳,
  看一朵馬蹄形的雲下,幾個光屁股者在林間跳舞。
  然後你說:“今天是星期六,你要記住!”
  然後我回答:“是啊,過了今日都是往事。”
  
  (五)
  明天星期幾?如果是星期一,
  我就去買一盤桃子,如果是星期二,
  我就去賣掉我買的桃子,我愛桃子
  甚過彈吉他的人愛他的雙手。
  但我不能不賣掉我的桃子,
  我沒有桃樹,我不能保持桃子的鮮潤和飽滿。
  桃子多好啊,它們站在盤子上,絨毛細小,
  體內盈滿蜜汁、晴朗的夏天和藕荷色的窗簾。
  古董收藏者不會用商朝的酒樽喝酒,
  我愛桃子所以我不能吃掉桃子,
  也不能把桃子當擺設
  放在私人的盤子裏,夜夜頌歌。
  我已决定,如果明天真的是星期二,我就把
  星期一的桃子賣給星期二的人,
  然後拉上窗簾,
  一邊想象桃子們如何和新主人對話,
  一邊讀史蒂文斯的詩句:
  “這種殘忍會把一個自我
  從另一個自我上摘下,像摘下這桃子。”
  
  (六)
  明天星期幾?這並不重要,可以詢問,
  但不需要回答。吧臺上光綫暗淡,但價錢好談。
  一些人夾包來了,一些人叼着牙簽走了。
  離傢的人以年度日,居傢的人以胃度日。
  燈光在星期一亮起,在星期六關閉。
  明天星期幾?有好事者翻看日曆:在2004年7月24日,
  明天是星期日。學生離校,老師補課,
  能見面的打招呼,不能見面的星期一再打招呼。
  在明日,有事可做就是個忙人,無事可做也非閑人,
  玩遊戲,做俯臥撐,寫虛妄的詩。
  
  16:37 04-7-24

孫慧峰 Sun Huifeng
  為了存在,
  先養幾株樹,再養三兩衹蝴蝶
  和一個敵人。
  
  為了存在而且虛無,
  先養一盆水仙,再養三四首詩
  和兩個截然相反的夢。
  
  為了存在而且虛無而且實際,
  先養一片水再養五塊石頭,
  在遠方養一片非洲,在地板上養一頭獅子。
  
  在獅子的嘴裏養兩排牙齒,但要剪掉它的利爪,
  並在它的身上養滿疾病的花紋。

孫慧峰 Sun Huifeng
  我們將去旅行,為了擺脫
  長久機械的生活。
  但是我不能帶上你。
  
  我們將把車票當作達到的證明,
  在一個小酒店,放下旅行袋。
  但我放不下你。
  
  我們要去海上,為了目睹一些海鳥
  是如何追逐船衹。
  但是我無法放飛你。
  
  那些走纍的人把自己堆在樹下。
  我喝着異地的礦泉水,想到每個人都
  在離開當中,翻開口袋。
  但我的口袋裏沒有你。
  
  我的口袋基本是空的,裏面
  衹有一小撮隔夜的風聲,和摘自你身上的葉子。
  這些葉子是證據:肉體無法攜帶之物,
  在這裏而又不在這裏。

孫慧峰 Sun Huifeng
  沒什麽發生,但是要製造點什麽。
  製造點風吹草動,
  製造點無病呻吟。
  整個下午都被太陽籠罩,流汗的人
  聽着風聲製造情節:
  他想象自己掉進一條很麯折的街裏,
  把電話綫從九十年代拉進這個下午。
  
  很多男同學在電綫外打籃球。
  製造點什麽吧,那些女生從教室裏出來
  裙子都弄褶皺了。
  和她們擦肩而過,很多的風
  把這個夏天吹得很皺。
  連那些草都相當皺了,
  那些無病呻吟的人在皺眉、打滾。
  
  我看見他還在扯着電話綫,試圖
  重新接上過去某一天的熱烈。
  熱烈來自激情,但是現在激情太稀少了
  由激情而形成的牽挂也太稀少了。
  牽挂於是被製造:對於每個個體,
  幻想中的另一個遠在外地。
  
  那你什麽時候返回?
  蝴蝶早就成蛹,
  返回已經永無可能。電話接通了,
  有心事的人卻狐疑起自身的不確定性--
  他離開我的身體已經很久了,
  像一陣風在世界裏轉圈,在電話裏
  他告訴我:"那些玩籃球的人,
  永遠不能把圓形的念頭
  投進圓形籃筐裏。"
  是啊,籃筐是誰製造的?那麽圓的一個漏洞。

孫慧峰 Sun Huifeng
  “沒有什麽能阻擋。是的,
  除了把自己埋入墻裏。”
  一聲冷笑來自老鼠。它已經在夜裏
  把命運的核桃嚼碎。那個叫卡夫卡的人
  為此寫下遺書。
  
  誰有權嘲弄一隻能吃掉黑暗的老鼠?
  時間是它的前爪,它捧起今天。
  幻美的落葉落入髒水,
  但那些紙上的春天尚無異樣。
  大多數時間,人在清醒中沉睡。
  
  人的思忖是徒勞的,不如一隻老鼠的感悟
  那麽一針見血:“光明過於刺目,
  會使我眼裏的人間變黑。”
  這是一篇遺書的措辭,我尚未寫到紙上。
  人在中年,我有每天吸煙和沉思的習慣。
  
  失眠是時間對一個寡情者的譏諷。
  我的失眠被昨夜嚴詞拒絶。卡夫卡
  在中年的每天,都想變成甲蟲,
  好躲到床下窺視人性。
  他太謹慎了,不如一隻老鼠傲慢。
  
  我看見的最傲慢的老鼠,被月光陪着
  在屋頂上散步。面對街上衆人的警告、詛咒、
  恫嚇、詆毀、侮辱,它衹是擡了一下單眼皮,
  瞥了一眼狹隘的人間,在一張廣告畫上,
  寫下一行字:“何必大動肝火?月光的溫度剛剛好?”
大呼吸
明天星期幾
無法攜帶之物
電話綫裏的夏天
傲慢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