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 谷川俊太郎 Shuntaro Tanikawa  日本   (1931~2024)
诗选 antho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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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诗歌 outland poetry
诗选

谷川俊太郎


  七个四月
  
  
  四月我上学去了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上学去了
  穿着短短的裤裙
  
  四月我被送出去当女佣了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被送出去当女佣了
  装着守护袋在包裹里
  
  四月有人向我求了婚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有人向我求了婚
  酥痒地令我笑了起来
  
  四月我成了母亲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成了母亲
  孩子长得很标致
  
  四月我成了寡妇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成了寡妇
  颜面有着三十二根的皱纹
  
  四月我有了六个孙子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有了六个孙子
  还增添了六只小狗
  
  四月我终于死去了
  四月开着什么花我不知道
  不知道开着什么花
  四月我终于死去了
  站在佛陀的身边 往下看
  下界正盛开着樱花
  
  田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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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野兽在森林消失的日子
  森林寂静无语,屏住呼吸
  野兽在森林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继续铺路
  
  鱼在大海消失的日子
  大海汹涌的波涛是枉然的呻吟
  鱼在大海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继续修建港口
  
  孩子在大街上消失的日子
  大街变得更加热闹
  孩子在大街上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建造公园
  
  自己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
  人彼此变得十分相似
  自己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继续相信未来
  
  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天空在静静地涌淌泪水
  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人还在无知地继续歌唱
  
  田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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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歌唱的理由
  
  
  我歌唱
  是因为一只小猫崽
  被雨浇透后死去
  一只小猫崽
  
  我歌唱
  是因为一棵山毛榉
  根糜烂掉枯死
  一棵山毛榉
  
  我歌唱
  是因为一个孩子
  瞠目结舌,颤惊呆立
  一个孩子
  
  我歌唱
  是因为一个单身汉
  蹲下来背过身子往别出看
  一个单身汉
  
  我歌唱
  是因为一滴泪
  满腹委屈和焦躁不安
  一滴清泪
  
  田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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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首
  
  
  有谁知道呢
  在爱情中死亡的我
  宁可那么温柔地培育欲望
  为了再掠夺世界的爱
  
  盯着人时
  生命的姿态让我回归世界
  但是,年轻的树木和人的形象
  有时在我心中变成同样的东西
  
  不曾为心命名过
  闭口不言宣告着我的所知
  莫大的沉默,攫取
  
  可那个时刻我也在沉默
  然后我也如同树
  掠夺世界的爱
  
  田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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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
  
  
  鸟无法给天空命名
  鸟只能在天空飞翔
  鸟无法给虫子命名
  鸟只能成对地活下去
  
  鸟谙熟歌声
  鸟觉察不到世界的存在
  突然的枪声
  小小的铅弹使鸟和世界分离也使鸟和人类联结在一起
  因此人类的的弥天大谎在鸟儿中变得素朴真实
  
  人类在一瞬间笃信着鸟
  但是 那时人类却不相信天空
  为此 人类不知道鸟,天空和自己联结在一起的谎言
  人类总是留下无知
  归根结底 为了天空鸟在死亡之中
  终于知道和发觉了谎言的真实
  
  鸟无法给活着命名
  鸟只能飞上飞下
  鸟无法为死亡命名
  鸟只能变得无法动弹
  天空只能永恒地变得宽了
  
  田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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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的临终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先睡觉吧,小鸟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因为远处有呼唤我的东西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可以睡觉了哟 孩子们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我把笑喜欢过了
  像穿破的鞋子
  我把等待也喜欢过了
  像过去的偶人
  
  打开窗 然后一句话
  让我聆听是谁在大喊
  是的
  因为我把恼怒喜欢过了
  
  睡吧 小鸟们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早晨,我把洗脸也喜欢过了
  
  田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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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恳求
  
  
  把我翻过来
  耕播我内心的田地
  干涸我内心的井
  
  把我翻过来
  浣洗我的内心
  也许会发现美丽的珍珠
  
  把我翻过来
  我的内心是海
  是夜
  是遥远的征途
  还是透明的塑胶袋呢
  
  把我翻过来
  我心灵的深处有什么正在发育
  是仙人掌熟透的荒野吗
  是还未满月的小小的独角兽吗
  是未被制成小提琴的枥木吗
  
  把我翻过来
  让风吹拂我的内心
  让我的梦想感冒
  
  把我翻过来
  让我的观念风化我
  
  翻过来
  将我的皮肤掩藏起来
  我的额头冻伤
  我的眼睛因羞耻而充血
  我的双唇厌倦了接吻
  
  翻过来
  让我的内心膜拜太阳
  让我的胃和消化系统摊在草坪上
  让紫血色的阴暗蒸发
  把蓝天填入我的肺脏
  任黑色的种马踏烂成泥
  将我的心脏和脑髓用白木筷子
  喂给我的恋人吃
  
  翻过来
  把我内心的语言
  吐出来 快
  让我内心的管弦乐四重奏
  鸣响
  让我内心的老鸟们
  去飞翔
  把我内心的爱
  在黑暗的赌场赌掉吧
  
  翻过来把我翻过来
  我将内心的假珍珠送给你
  翻过来把我翻过来
  不要去触摸我内心的沉默
  让我走
  走出我之外
  向着那树阴
  向着那女人身之上
  向着那沙丘
  
  田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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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诱惑者
  
  
  树 没有谁去顾及它更多
  指着天空让枝叶繁茂
  让花开和果实落下
  每年增添着年轮
  到人死后还长生不老
  在遥远的未来仿佛变成白骨
  因为它是毫无道理枯萎下去的东西
  树决不疏忽大意
  它的根在地下紧紧攫取着
  我们的灵魂不松开 ’
  它的嫩叶将闪烁的阳光千百次地拍碎
  让恋人们陶醉
  它的枝干庸俗不堪,面无表情
  佯装不知一切暴君的历史
  因此,它的树阴不定在哪个年代
  会让羁旅者梦见天堂 树以它的绿色
  让我们的目光去彼岸邀游
  那庞大舒展开的枝干
  使我们怀抱动荡不安的未来
  树以它叶片的沙沙絮语
  向我们的耳鼓里窃窃诉说永恒的贴心话
  
  因为树是谁都不反抗的诱惑者
  我们不得不畏惧它
  因为树远比人类更接近神
  所以我们不得不向它祈祷
  
  田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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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被任何人催促*
  
  
  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微风从窗口送来草木的芳香
  大气裹挟着平凡日子的声响
  如果可能我想死在这样的地方
  即使鼻子已经无法嗅出那芳香
  即使耳朵听到的只是人们在身旁的叹息
  
  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想让心脏像我钟爱的音乐一样舒缓下来
  像宴席散后的假寐一般徐徐进入夜晚
  或许因为大脑停止思考之后
  超越思考的事情还停留在我的肉体
  
  这并非因为我吝惜自己
  也并非因为我感觉不到 .
  被死亡冰冷的指爪扼住手腕的人们
  那种肝肠寸断的不安和挣扎
  我只是想让身心合一,遵从命运
  仿效野生生物的教诲,孑然一身
  
  因为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所以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我想以一个完整的生命死去
  我相信有限的生命,我怜爱有限的生命
  现在是,临终时也是
  
  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不管等在门外的人将我带往何处
  都不会是在这块土地上了吧
  我想悄悄留在活着的人们中间
  作为眼见不着,手触不到的存在
  
  ① 此诗为1994年10月8日“思考脑死及脏器移植”研讨会而作。
  
  田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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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骤雨来临之前
  
  
  在椅子上舒展身体 狗一样嗅着夏日的空气
  刚才让我那般心醉的洋琴的音色
  仿佛变成一种粗俗的诱惑
  这都怪着寂静
  
  寂静从无数微弱生命交响的地方传来
  虻的振翅 远处潺潺的水声 轻摇草叶的风……
  
  任我们再怎样竖起耳朵也无法听到沉默
  可寂静 即便不想听也会穿过囹圄我们的浓密大气
  传进耳鼓
  沉默属于宇宙无限的稀薄
  寂静则植根于这个地球
  
  可我听清了吗?
  女人坐在这把椅子上责备我的时候
  她尖刻语言的利刺连接着地下纠缠不清的毛根
  声音中潜伏着的寂静拒绝消失到死的沉默中去
  
  闪电从远方的云端向地面疾驰
  不久 雷鸣就拖起迟缓冗长的尾巴
  人类出现在世界以前就响起的声音
  我们现在还听得到
  
  田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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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的比喻
  
  
  不是人看海
  不是人听海
  而是海听人
  
  用无数潜伏水底的贝壳的耳朵
  沿一条水脉 人启程
  向着永不消失的地平线
  
  任狂躁的风暴和平静的水浪摆布
  一副碗筷几口锅
  汹涌澎湃充盈欲滴的感情
  
  将女人和男人连结
  然而还有比这更深更强的东西连结着两叶
  那就是完整的大海
  
  它无倦地重复却依然美丽
  不是人在歌唱海
  而是海在歌唱
  和祝福着人
  
  田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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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墙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女人将冻伤的手藏进围裙
  眺望微微起伏的土丘对面
  嫉妒在男人溺死以后也未曾散尽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没有项圈的狗涉水渡河
  远处一缕青烟升向天边
  商贩站着撒尿尿了很长时间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没人记得它是何时垒砌的
  人在梦里被杀戮了数次
  却不见血的颜色出现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向荨麻丛中坍塌
  鳞片闪着金褐色光泽的小蛇
  正扭动腰身蜕皮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老人大声地自言自语
  看似重复的一切
  都已经无可挽回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照片上有个幼儿
  用颦蹙的哭相
  凝视自己尚无法看见的坟茔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青年突然想起那个细节
  甜津津的香味飘进窗户
  他慢慢挨近熟睡的女眷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负伤的士兵在喘息
  不知道是他背叛了谁还是谁背叛了他
  只是朝太阳落山的方向逃窜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身着黑色丧服的列队蜿蜒不绝
  丧礼的样式
  将其源头混进上古的黑暗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青白色的乳房裸露出来
  透明的乳汁从乳头滴落
  几近叫喊的摇篮曲被笑声打断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蜗牛在上面留下银色的轨迹
  午后 饶舌被关在厚厚的书里
  什么也呼不出什么也唤不起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少女一心想着复仇
  握紧青草的手掌微微出汗
  微风无声地触动着她的披发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侏儒小跑着追逐蝴蝶
  盯着这样屏幕的构图
  导演忆起少年的臀部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鹰鹫在高空盘旋
  倾斜的路标上 字迹一天天淡去
  却还在指示着通往大海的道路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男人粗暴地将不安分的左手伸进
  倚墙而立女人的裙裾
  右手的指间还夹着点燃的香烟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下面有一只死掉的野兔
  仿佛被供奉在祭坛
  它想活着却又在此咽气魂散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长满青苔的石间潜伏着蜘蛛
  那番情景无人入眼
  土丘上人们的舞蹈则可以望见
  
  石墙从枯树的根部开始延伸
  
  
  田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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