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
叶胡达·阿米亥
阿米亥詩選(27首)
翻譯:凌麗君、楊志
校對:李娟
【2006年3月11日修訂】
上帝憐憫幼兒園的孩子 6
上帝憐憫幼兒園的孩子,
不太憐憫課桌前的孩子。
對大人,他毫無憐憫。
讓他們自生自滅。
某個時候,他們不得不四肢着地
在燃燒的沙地上
爬嚮急救站
全身流血。
或許他會憐憫那些真心去愛的人
庇護他們
就像樹給睡在公園長椅上的人
遮蔭一樣。
或許我們也應該送給他們
我們最珍貴的、充滿慈愛的硬幣
那母親遺留給我們的硬幣,
這樣他們的幸福就會保佑我們
在此刻,在此後的日子裏。
[中譯註]以色列前總理拉賓在1994年諾貝爾和平奬頒奬典禮上朗誦了這首詩。
戰地的雨 10
————紀念Dicky
雨落在我朋友的臉上:
落在我活着的朋友的臉上,
那些用毯子遮頭的人——
也落在我死去的朋友的臉上,
那些不遮一物的人。
今天,我的兒子
今天,我的兒子
在倫敦一傢咖啡館裏賣玫瑰。
他走近我的桌子
我正和快樂的朋友們坐在一起。
他頭髮灰白,面容比我蒼老。
但他是我的兒子。
他說或許
我還認得他。
他曾是我父親。
我的心在他胸中碎裂。
[中譯註]阿米亥有一個孩子死於意外,他一生多次寫詩悼念,此為其一。
寧靜的快樂
站在一處戀愛過的地方。
下着雨。這雨就是我的故鄉。
我懷念着那片遙遠的風景
渴望握住它。
我記得你曾揮動着手
似乎在拭去窗上的薄霧。
記得你的臉,
模糊不清,仿佛一幅放大的舊照片。
曾經,我對別人和自己
犯下了巨大的錯誤。
但是,這世界被創造得如此美麗
乃是為了好好休憩,就像公園裏的一條長椅。
太晚了,
此刻我纔發現一種寧靜的快樂
就像一場沉重的疾病,發現時已經太遲:
如今衹剩下一點時間,享受這寧靜的快樂。
耶路撒冷的沉睡 191
當這選中的民族
組成一個普通的國傢,
掘井,建築房屋,修建道路,
剖開土地鋪設管道。
我們,這古老風景中最年幼的孩子,
躺在低矮的房屋裏,
我們頭上的拱頂充滿了愛
口中的呼吸也是,
正如這土地當初被賜給我們,
如今我們應回報它。
在耶路撒冷。
在這片多石的土地上沉睡。收音機
夜夜帶來消息,來自另一個白晝的國度。
言語在我們這裏是苦澀的
就像一枚被遺忘在樹上的杏仁,
在遙遠的國度它被唱着,是甜蜜的。
就像黑夜的火在橄欖樹內燃燒一樣
一顆永恆的心也在燃燒着,
不曾入睡。
[中譯註]“就像黑夜的火在橄欖樹內燃燒”可能是實景;也可能源自《舊約·士師記·九》,如果是這樣,“黑夜的火”則暗喻戰爭和殺戮,與下一句的“永恆的心”相對。
以色列地區的猶太人 193
我們總是忘了我們來自何方。我們流散世界的猶太姓氏
使我們暴露在人群裏,喚醒記憶中的:
花朵和果實,中世紀城市,金屬品,
變成石頭的騎士,無數玫瑰,
蒸發已久的香氣,寶石,
大量胭脂,消失的手工藝品。
(還有消失的手。)
割禮傷害了我們。
正如在律法書裏,在示劍與雅各兒子們的故事裏,
我們以整個生命忍受這疼痛。
我們在做什麽,帶着疼痛返回此地,
熱望隨沼澤一起幹涸了,
我們的沙漠開放花朵,我們的孩子是漂亮的。
即使中途沉沒的船衹
它的殘骸也到達了這海岸。
甚至風也是。雖然不是所有航行都能到達。
我們在做什麽
這黑暗土地投下黃色的影子
灼傷了我們的眼睛。
(生活了四、五十年的人有時會說:
“太陽曬死我了。”)
我們該怎麽面對我們迷茫的靈魂,我們的姓氏,
我們森林般的眼睛,我們漂亮的孩子,
我們聰明的血統(blood)?
灑落的血(blood)並不是樹木的根,
但它是人類所擁有的
最接近根的事物。
[中譯註]
1、公元前586年,猶大王國為巴比倫攻滅,猶太人被放逐到巴比倫。猶太人流散世界各地自此始(史稱“大流散”)。其後,猶太人大規模回歸巴勒斯坦(原名迦南)的運動有二:一在公元前538年,波斯王居魯士下令猶太人返回本土;二是19世紀末的猶太復國運動,後一運動最終建立了存在至今的以色列。
2、據《舊約·創世記·十七》,亞伯拉罕與上帝立割禮之約:“你和你的後裔必世世代代遵守我的約。你們所有的男子都要受割禮,這就是我與你,並你的後裔所立的約,是你們所當遵守的。你們都要受割禮,這是我與你們立約的證據。”故猶太律法書(即“摩西五經”)非常強調割禮。
3、據《舊約·創世記·三十四》,猶太人祖先雅各攜傢遷居示劍城。示劍(人名)愛上雅各的女兒底拿,與她同居,後嚮雅各傢求婚。雅各的兒子們十分惱怒,但哄騙對方:衹要全城男丁都受割禮便答應婚事。示劍接受了條件,全城男丁受了割禮。次日雅各的兩個兒子趁着示劍人疼痛的時候,殺淨一切男丁,並擄掠城市。
4、“我們聰明的血統”英譯為“Our swift blood”,亦可以翻譯為“我們奔流的血液”。
野生的和平 203
不談論這停火,
也不談論這狼與羔羊的幻象,
但是,
正如你激動過後的心:
我衹想談論強烈的疲倦。
我清楚自己懂得如何殺戮,
我成年了。
而我的兒子弄着玩具槍
懂得如何開閉槍的準星,還有喊“媽媽”。
所謂和平
並沒有把刀打成犁頭的行動,沒有文件,沒有
蓋章的砰砰聲響;讓它在頭頂
漂浮吧,就像慵懶的白泡沫。
是傷口使我們休憩,
但它永不會愈合。
(孤兒的哭聲一代代
傳遞下去,就如一場接力賽:棒子不會落地。)
讓它來吧
就像野花
驟然間,田地爆滿了:
野生的和平。
[中譯註]
“並沒有把刀打成犁頭的行動”:《舊約· 以賽亞書· 二》論及“永恆的和平”:“他們要把刀打成犁頭,把槍打成鐮刀;這國不舉刀攻擊那國,他們也不再學習戰事。”
耶路撒冷多次自殺未遂 195
這裏的眼淚並不溫潤
眼睛。它們僅僅是磨礪並擦亮
岩石般堅硬的臉龐。
耶路撒冷多次自殺未遂。
在阿夫月的第九日她又試了一次,
她嘗試血與火
嘗試隨風腐蝕的
白色屍骸。她决不會成功,
但她會一試再試。
[中譯註]
1、“岩石般堅硬的臉龐”參《舊約· 以賽亞書· 五十》:“人打我的背,我任他打;人拔我腮頰的鬍須,我由他拔;人辱我吐我,我並不掩面。主耶和華必幫助我,所以我不報愧。我硬着臉面好像堅石,我也知道我必不至蒙羞。”
2、阿夫月第九日:即猶太歷的禁食節(Tesha B’Av)。相傳猶太第一聖殿和第二聖殿均毀於此日。故猶太人禁食以紀念這一日子。
死去,就是被撕裂 225
有多少次,他等待另一個
永遠不會來的人?三次,
或者四次。後來他離開了,
穿過大片夏日的荊棘,
回到屋裏躺下。
他的心不會變硬,
不像他走過很多路的腳底。
出租車在拂曉時撕裂
他睡夢的被褥:
活着就是去撕裂,
死去,就是被撕裂。
錫安山和耶路撒冷的詩篇 237
4
對這場戰爭我無話可說。
沒有補充。我感到羞恥。
在我有生之年,這消息被拋了進來,
我可以無視它,就像沙漠放棄對水的希望。
我可以忘記那些從未想過
會忘記的名字。
為了那最後的、樸實的幸福,
因為這場戰爭,我要再次開口:
太陽圍繞地球轉動,是的,
地球是平的,像一塊遺棄的、漂浮着的木板,是的,
天國有一個上帝,是的。
6
“他傷在哪?”你不知道
他們說的是身體的某個部位
還是土地的某個區域。
有時,一發子彈
在擊穿身體的同時
也擊傷了這國傢的土地。
11
我出生的城市被加農炮毀了。
我來到這裏時乘坐的輪船,在戰爭中沉了,。
我留下戀情的哈馬迪亞的𠔌倉,被火燒了。
艾傑迪的報亭被敵人炸了,
我在愛的夜晚來回穿行的伊斯米利亞大橋,被炸成了碎片。
依據這份精確的地圖,我的一生在我背後被抹掉了。
那些記憶能留存多久呢?
一起長大的女友被殺了,父親也死了。
從此,你不要選擇我作一個兒子或房客,
作一個情侶、市民或過橋者。
34
我不必銘記,讓那紀念的山銘記,
這是它的職責。讓那紀念的公園銘記,
讓那以他們命名的街道銘記,
讓那著名的建築銘記,
讓那以上帝名義的祈禱者的住所銘記,
讓那滾動的律法書捲軸銘記,
讓那紀念碑銘記。讓那旗幟銘記,
它們是歷史五顔六色的裹屍布:它們所包裹的那些屍骸
已經化為塵埃。讓那塵埃銘記。
讓那門口的垃圾銘記。讓那胎盤銘記。
讓全天地間的飛禽走獸吞食並且銘記。
讓它們全都銘記。我就可以安息。
[中譯註]
1. 錫安山,耶路撒冷地名,聖殿的所在地。
2. 1973年10月6日,埃及、敘利亞為收復失地,經過周密準備之後,嚮以色列發動突然襲擊,第四次中東戰爭爆發,又稱“贖罪日戰爭”、“十月戰爭”、“齋月戰爭”。在這場戰爭中,以色列傷亡慘重,一共陣亡5000多人(一說2800人),約為人口的1/700。本詩當作於此時。
忘記某人 309
忘記某人就像
忘記關掉院子裏的燈,
於是它整天亮着:
但那也意味着追憶——
因為那光。
一位阿拉伯牧羊人在錫安山上尋找一隻小羊羔 312
一位阿拉伯牧羊人在錫安山上尋找一隻小山羊,
我在山對面尋找我的兒子。
一位阿拉伯牧羊人和一位猶太父親
處在他們一時的疏失中。
我們的聲音相遇
在中間峽𠔌的蘇丹湖上空。
我們都想阻止
我們的兒子和我們的小羊羔掉進
逾越節這可怕機器的齒輪裏。
後來,我們在灌木叢中找到他們,
我們的聲音回來了
在體內歡笑與哭泣。
在這山嶺上
尋找一隻小羊羔或一個兒子
永遠是一種新的信仰的開始。
[中譯註]
1. 山羊:據《舊約·創世記·二十二》,上帝為試探亞伯拉罕的信仰,命他以獨子以撒為祭品做燔祭,亞伯拉罕殺子時被天使製止,後用一隻犄角卡在灌木叢的公羊代替,接受了上帝的祝福。又,公山羊在《舊約》中經常作為“替罪羊”出現,以祭牲之死止息神的忿怒,如《舊約·利未記·十六》,“這羊要擔當他們一切的罪孽,帶到無人之地”。
2. 逾越節:猶太人的一個重要節日,在猶太歷一月十四日(公歷四月一日前後).據《舊約·出埃及記·十二》,上帝為領猶太人出埃及,在第一個逾越節巡行擊殺埃及人,並囑咐猶太人把羊羔殺了,把羊血塗在門上,以免誤傷,故後世逾越節宰殺羊羔以紀念上帝的恩惠。
對這土地的愛 338
這土地被劃分為記憶的地區與希望的省份,
居民混雜
就像參加婚禮和喪禮返回的人們交織在一起。
這土地不劃分為戰爭區和和平區。
一個挖戰壕防禦炸彈的男人
將會歸來,與他的女人躺在那裏,
如果他能活下來。
這土地是美的。
甚至所有包圍它的敵人也崇拜它
他們在日光下閃耀的武器
就像它脖子上的珠子。
這土地是一塊包裹着的土地:
她被整齊纏繞着,一事一物都細細綁緊,
以致於繩子有時候也會傷了她。
這土地是微小的,
我可以將它包含在內心。
地面侵蝕了,我的睡眠也會被侵蝕。
而肯瑞湖的水平綫一直停留在我的腦海裏。
因此,我閉上眼睛
就能感受它的一切:大海——峽𠔌——山嶺。
因此,我在一瞬間
就能想起她身上發生的一切,
就像臨終的人想起一生。
人的一生 351
人的一生沒有足夠的時間
去完成每一件事情。
沒有足夠的空間
去容納每一個欲望。《傳道書》的說法是錯誤的。
人不得不在恨的同時也在愛,
用同一雙眼睛歡笑並且哭泣
用同一雙手拋擲石塊
並且堆聚石塊,
在戰爭中製造愛並且在愛中製造戰爭。
憎恨並且寬恕,追憶並且遺忘
規整並且攪混,吞食並且消化——
那歷史用漫長年代
造就的一切。
人的一生沒有足夠的時間。
當他失去了他就去尋找
當他找到了他就遺忘
當他遺忘了他就去愛
當他愛了他就開始遺忘。
他的靈魂是博學的
並且非常專業,
但他的身體始終是業餘的,
不斷在嘗試和摸索。
他不曾學會,總是陷入迷惑,
沉醉與迷失在悲喜裏。
人將在秋日死去,猶如一顆無花果,
萎縮,甘甜,充滿自身。
樹葉在地面幹枯,
光禿禿的枝幹直指某個地方
衹有在那裏,萬物纔各有其時。
[中譯註]《舊約· 傳道書· 三》:“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捨棄有時。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有時,和好有時。”
不久秋日就要來臨以及對父母的思念 430
不久秋日就要來臨。最後的果實成熟了。
人們走在從未走過的路上。
老房子開始寬恕它的房客。
樹木隨年代變黑,人的頭髮則隨之變白。
不久雨水就要來臨。鐵銹的氣息將愉悅而清新
就如春花綻放。
在北國他們提到,大多數樹葉(leaves)
仍在樹上,在這裏我們則說
大多數的話仍在心裏,
我們的葉子(foliage)丟失了其他東西。
不久秋日就要來臨,是思念父母的時候了。
我想起他們
就像想起兒時的普通玩具:
它們原地兜着圈子,
輕聲嗡嚶,擡腿,
舉臂,從左到右搖晃腦袋,
緩慢地,有節奏地,
發條在它們肚子裏,開關在它們的背上。
突然,它們頓住了,
永遠保持這最後的姿態。
這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
也是他們被思念的方式。
[中譯註]
1、“foliage”是葉子尤其是生長中的緑葉的總稱,此處既指物質的樹葉(leaves),也指心靈的葉子(話)。因為“我們的葉子(foliage)丟失了其他東西”,故緊接着有“是思念父母的時候了”一語。
2、本詩可能受影響於濟慈的《秋》或裏爾剋的《秋日》,可以參看。
為它們標上記號 350
為它們標上記號。記住這些衣服
是你愛的人穿過的,
這樣失去他的那天你能夠說:最後一次見面
他的衣着是如此如此,褐上衣,白色帽子。
為它們標上記號。因為他們沒有面孔
他們的靈魂被遮蔽了,他們哭泣如同歡笑
他們的沉默和他們的尖叫都達到同樣高度
他們的體溫總在97到104華氏度之間
他們越出這狹窄的縫隙就會喪生,
他們沒有塑像、照片或記錄
他們衹有一些
慶典上使用的一次性紙杯和紙盤。
為它們標上記號。因為這個世界
到處是沉睡中撕裂的人。
沒人修補他們的裂痕,
與野外的鳥獸不同,
他們各自生存在孤獨的巢穴,
死在一處,在戰地,
在醫院。
大地將他們全部吞噬,
不分善惡,就像吞噬可拉諸人那樣,
即使他們抵抗死亡
張着嘴,堅持到最後一息,
贊美和詛咒組成一首輓歌。
標上記號,為它們標上記號。
[羅池譯註]
1、“給它們標上記號”:模仿猶太人歌頌割禮的宗教贊美詩。本詩主要描寫陣亡士兵的戰壕生活,以紀念他們。英文版有譯作“努力記住一些細節”。
2、“98到104華氏度”,實際上是說中東沙漠的酷熱。
3、 “自己孤獨的巢穴”,指戰壕的單兵坑。
4、“就像吞沒可拉全族那樣”,見《舊約·民數記·十六》,可拉率350個猶太首領叛亂,挑戰摩西的領袖地位並想返回埃及,摩西奉耶和華之命使大地開口,可拉諸人“活活地墜落陰間”。
對耶路撒冷的愛 361
有一條街道衹出售紅色肉類
有一條街道衹出售服裝和香水。
有一天我衹見到美麗的年輕人
有一天我衹見到瘸子和瞎子
他們全身遍布麻風和神經痙攣,嘴唇扭麯。
這裏他們建造房子那裏他們摧毀房子
這裏他們挖掘土地
那裏他們挖掘天空,
這裏他們坐着那裏他們走着
這裏他們恨着那裏他們愛着。
但是,通過祈禱書和旅遊册子
愛耶路撒冷的人
就像通過性交指南
愛女人的人。
[中譯註]紅色肉類(red meat),如牛肉、鹿肉、羊肉等,區別於雞肉、豬肉、兔肉等白色肉類。
時間 265
9
它是什麽?存放工具的舊倉庫。
不,它曾是偉大的愛。
畏懼與幸福就在它的黑暗中,
希望也在。也許我到過這裏,
但不曾走近細看。
那都是夢囈。
不,它是偉大的愛。
不,它是存放工具的倉庫。
20
炸彈的半徑是十二吋
殺傷半徑是七碼
死四人,傷十一人。
以此為中心,形成一個更大的
痛苦和時間的圓周,包括兩傢醫院
一處公墓。那位年輕婦女,
被埋在了出生地
距此地一百多公裏,
稍微擴大了這圓周;
而那位在地中海某省
哀悼她的孤獨男子
也成為這圓周世界的一部分。
我還得略去孤兒的哭叫
他們的聲音直達上帝座前
並且傳得更遠,最後把圓周擴大到
沒有盡頭,也沒有上帝。
[中譯註]“半徑是十二吋”的炸彈屬於重磅炸彈。
32
當我年輕時,這國傢也是年輕的。我的父親
是每個人的父親。當我快樂時,這國傢也是快樂的,當我跳躍
在她身上時,她也在我腳下跳躍。覆蓋她的春草
使我柔軟。她夏日的泥土則像我皴裂的腳掌
使我疼痛。當我愛得
熱烈時,她宣佈獨立,當我的頭髮
飄揚時,她的旗幟也在飄揚。當我戰鬥時,
她戰鬥。當我衝鋒時,她也在衝鋒,而當我倒下時
她隨我倒下。
如今我遠離了這一切。
就像有些東西要等膠水幹透後才能粘住,
我分離出來,然後又返回我自身。
最近我看見一位警察樂團的單簧管樂手
在大衛塔中演奏。
他頭髮雪白,面容平靜:這張臉
1946年後我就沒有見過。那個特別的年份
夾雜在諸多著名與恐怖的年份之間
除了一個偉大的希望以及他的演奏,
除了耶路撒冷的夜晚與女孩躺在安靜房間裏的我,
那年沒有發生什麽。直到今天,對更美好世界的希望
仍沒有離開他的臉龐。
[中譯註]
1、1946年,二戰剛結束,英軍準備撤離,允許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分別建國。各地猶太人紛紛歸來,商討立國大計,對前景充滿夢想。“一個偉大的希望以及他的演奏”當寓此。1948年,以色列宣佈建國,阿拉伯武裝立即發動進攻,第一次中東戰爭爆發。從此中東戰火連綿不斷,持續至今。阿米亥參加了這一次戰爭。
2、“如今我遠離了這一切”三句:隨着時間的流逝與沉澱,阿米亥對自身參與的以色列建國有了更深的理解。
神賜的時辰 343
我曾想過,它可能這樣解决:
在深夜,人們聚集在車站
等候那不會到來的末班車,
人起初很少,後來漸漸增多。
這是改變一切的機會,
我們可以彼此親近,共同開創新的世界。
然而人們散開了。
(神賜的時辰一去不返。)
每個人都將走自己的路
每個人都將成為一塊多米諾骨牌
敞開一面
尋找新的連接者
在永不終結的遊戲裏。
仿佛在出席葬禮 373
我作完的事排隊嚮前走去
仿佛在出席葬禮:多年前還是孩子的我,
初戀的我,當兵的我,
一小時前頭髮花白的我,
以及那些我曾是或我忘記的,其他的我,陌生人,
也許包括一個女人。
所有人的嘴唇都在歙動、追憶
所有人的眼睛都在閃亮、流淚
所有人都在哀悼與寬慰
所有人都將重返他們的工作和他們的時間,
仿佛在出席葬禮。
其中一個對他的朋友說:“現代社會的
主要任務就是
創造更強大而又更渺小的物質。”
他說完哭了,然後繼續他的路,
仿佛在出席葬禮。
你的生與死,父親 16
你的生與死,父親,
壓在我的肩上。
我的女人正給我們
帶來水。
喝吧,父親,
為了那些花朵,那些信念。
我曾經是你的希望
如今已不再被寄以希望。
你張開的嘴,父親,
在唱歌,可我不曾聽見。
院子裏的那棵樹是先知
我也不曾知道。
衹有你的腳步,父親,
還在我的血裏走着。
曾經你是我的保護人
如今我是你的守衛者。
德加尼亞 443
坑裏的水是昨晚降落的,
地裏的種子是上個季節收穫的,
大地則來自千萬年前。
這一切發生在我出生以前,
那時,他們用剛發生的事
為嬰兒命名
用美麗的神祗為每一座山命名
用愛或死亡為每一條泉水命名。
蘆葦生長在岸邊
也生長在水的記憶裏。
在天國,上帝的吊床
挂在棕櫚與尤加利樹之間——
他留給人的
是幸福地放棄自身,
是嚮他人奉獻他的血、他的心
奉獻他的腎髒、他的靈魂,
是屬於另一人,成為另一人。
在古老的墓地,
死嬰與霍亂死者埋在一起,
還有羽菲,俄瑞·福柯的女兒,
18歲就死了,遠離故土。
我出生前發生的一切
與死後發生的一切彼此聯接
圍住我
把我留在
那遙遠、安靜、為人遺忘的地方。
那風偶然播下的,大地吸收了,
那蜜蜂任意飄散的,永遠生存下去,
那過路的鞋無心留下的
遵循自身的法則和規律繼續生長。
那隨口發出的笑聲繼續在笑,
那淚水在雨中繼續流淌,
那誤入歧途而死的
永遠安息於死。
[中譯註]德加尼亞(“DEGANYA”,意為“糧食之地”):建於1909年,是以色列農業合作社“基布茲”(The kibbutz)的母體。“基布茲”在希伯萊語裏是“公有屯墾區”的意思。1909年從東歐移民而來的猶太人先驅,依據社會主義理念,創造了這種社會與經濟體係。其基本理念是“每個人貢獻自己所能,領取個人所需”;他們集體生活,財産公有,機會均等,合作生産,共同消費與教育子女。以民主方式組成管理委員會,掌理預算、日常事務等。最重要的是,每個成員都是經思考纔决定加入這個團體,肯定“工作”代表一種價值與尊嚴的基本信念。這些先驅在毫無農耕經驗,缺水也缺乏資金的睏境下,胼手胝足,篳路藍縷,逐漸發展成獨特的鄉村社區,是以色列建國初期的社會基石。今天以色列境內約有270個基布茲,總人口為130,000人,占以總人口的2.5%。憑吊基布茲先輩或者吟詠基布茲是以色列詩歌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BEIT GUVRIN 446
古人在岩洞的壁上
刻下他們的名字,然後離去,死去,
於是他們的靈魂被創造了,那些名字,那些靈魂。
哦,我的死,我的風景,我的天穹,
我如此沉重而漫無目的
就像沒有天平的砝碼。
曾經,我是沒有砝碼的天平,
輕易地升起,輕易地落下,就像鞦韆。
即使在婚禮上,斑鳩的聲音也是凄慘的,
在這幹涸的山裏,
而不是繁茂的沙竜河𠔌的花間,
蜜蜂用白翅製造了真實的蜜。
我看到孩子們跑動,聽到他們歡笑
從一個岩洞傳到一個岩洞。
哦,父母虔誠的絶望,
哦,教師甜蜜的沮喪,
哦,他們的氣味,哦,他們的神氣。
此刻,詞語落在我身上,像蠅
像黃蜂,它們被拖進我體內濕潤的部位,
我體內乾燥的部位,拖進我體內甜蜜和苦澀的部位,
拖進我體內空虛和充實的部位,
拖進我體內活着、死去和腐爛的部位,
拖進我體內黑暗的部位,拖進我體內光亮的部位。詞語是永生的。
[中譯註]BEIT GUVRIN:古猶太城鎮,其下有數百猶太居民建築用的洞窟。沙竜(Sharon)山𠔌,離以色列城市特拉維夫10英裏。
海頓,作品76,編號5 134
你沒死,我也是:
我們都沒遵守二十五年前
許下的諾言。月亮的臉
依舊時陰時晴。
國王穿越早已不存在的疆土。
許多氣息,或長或短的。
飄得很高的煙氣,不帶來淚水。
兩三次戰爭。我們說過的話
到達此地,
徒勞等待着,然後破碎。
似乎,我們那時聽的樂麯
是最後的、安寧的樂麯
從那以後,巨大的恐懼再沒停止過,
恐懼和顫慄的四分之一世紀裏,我們不曾相伴。
那個夜晚,環繞的水流動着
就像一張唱片
它遺留下什麽呢?
可能就像一個過去的人
遺留下來的生活:
溫暖的爐子,稍微溫暖一點的床。
詩 244
仿佛在生命的最初:
已有過一個開始。
足夠了!不必再有!就這樣安歇吧。
情歌 245
人人使用別人
來治療他們的傷痛。每個人都把對方
放在自己生存的傷口上,
放在眼睛、陰莖、陰戶、嘴巴和張開的手上。
他們彼此攫緊,不許對方離去。
以撒燔祭的真正主角 345
那場燔祭的真正英雄是公羊。
他對別人的合謀一無所知,
顯然是自願替以撒而死的。
我要唱一首歌哀悼公羊,
哀悼他彎麯的毛發,人性的眼睛,
哀悼他的犄角,如此從容生長在他強有力的頭上。
他被屠殺以後,那犄角被他們做成羊角號,
用以吹響他們的戰爭
或他們粗野的歡樂。
我要銘記這最後一幕
它就像精美的時尚雜志裏的一幅美麗照片:
那曬黑、被寵壞的年輕人衣衫整潔,
在他身邊是天使,穿一件深黑長袍
準備參加宴會。
他們倆空洞的眼睛
望着兩個空洞洞的地方,
在他們後面,仿佛一幅彩色布景,那衹公羊
在屠殺到來前鑽進那灌木叢。
天使回傢去了
以撒回傢去了
上帝與亞伯拉罕離去得更早。
但那場燔祭的真正主角
是公羊。
[中譯註]
1、據《舊約·創世記·二十二》,上帝為試探亞伯拉罕的信仰,命他以獨子以撒為祭品做燔祭,亞伯拉罕殺子時被天使製止,恰巧這時附近有一隻公羊,犄角卡在灌木叢裏不能動彈。亞伯拉罕於是用公羊代替以撒作祭品,接受了上帝的祝福。之後亞伯拉罕給那地方起名為“耶和華以勒”,意為“耶和華必預備”。故本詩認為上帝和亞伯拉罕存在一種“合謀”。
2、羊角號是今天猶太民族特有的象徵物。猶太人自古就有吹羊角號(或牛角號)的習俗,特別是猶太寺歷7月1日(即猶太新年)。據《舊約·民數記·十》,耶和華曉諭摩西說:“七月初一日,你們當有聖會。什麽勞碌的工都不可作,是你們當守為吹角的日子。”吹角有二個目的,一是用於戰爭:“你們在自己的地,與欺壓你們的敵人打仗,就要用號吹出大聲,便在耶和華你們的上帝面前得蒙記念,也蒙拯救脫離仇敵。” (《舊約·民數記·二十九》)摩西率衆出埃及後,在西奈曠野輾轉40年,過着半軍事生活,就是用羊角號調動數十萬民衆進退行止的。二是表示歡樂:“在你們快樂的日子和節期並月朔,獻燔祭和平安祭,也要吹號,這都要在你們的上帝面前作為記念。”(《舊約·民數記·二十九》)所以每當有“大歡樂”:作戰勝利、五穀豐登、男婚女嫁、總統上任時,猶太人都要吹羊角號表達歡快。
3、“那曬黑、被寵壞的年輕人”指以撒。
代替一首情歌 330
譬如:依據“不可用山羊羔母的奶煮山羊羔”
他們製訂了各種飲食的教規,
但羊羔如今已被遺忘,奶汁已被遺忘
母親已被遺忘。
同樣,依據“我愛你”
我們共同創造了我們的生活。
但我不曾遺忘你
正如當年你不曾遺忘我。
[中譯註]“不可用山羊羔母的奶煮山羊羔”是猶太教規,見《舊約·出埃及記·二十三》。
譯阿米亥有感
楊志
喜歡阿米亥,半年前和阿甘譯過一些。前段時間少華說《第二·樁》要選一些,就和傻瓜重新校了一次,又看了看翻譯時寫的一些記錄。新的感想,舊的體會,一並錄在下面:
我總感覺:阿米亥是一個很“慢”的男人。以前看過一個笑話,說是一個窮人數自己屋檐下的冰棱,花了整整一天才數完,別人問他為什麽數得這麽慢?他回答說:“我捨不得一下子數完。”阿米亥大約也把生活中的小細節,看成了那些“冰棱”,小心翼翼藏着。他的意象總是日常生活的小細節,我們日用而不知的細節,這是最使我着迷的地方。馬剋思告訴我們,經濟創造了我們;弗洛伊德告訴我們,欲望創造了我們;阿米亥則告訴我們,那種被我們稱為“美”的韻律也會創造我們。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舉動,就像畫傢隨意勾勒的幾個綫條,是被某種韻律組織起來的。我們之所以茫然不知,是因為我們沒有足夠“慢”。最熱衷讀阿米亥時,走在路上,身體很有趣,大夥也很有趣,總感覺這世界充滿奇異的音樂。
奧登晚年說:現代詩的妙處,就如與二三朋友傾心談話。與“談話”相對的,自然是“演講”。古希臘羅馬傳統中,“演講術”為必修課程,故西方的詩歌從荷馬開端,頗多雄辯滔滔,聲音洪亮,其遺澤傳及彌爾頓、聶魯達之輩。阿米亥走的是“談話”的路子,其詩如晤良友,娓娓道來,就很有些“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的意思。
塔特·休斯是阿米亥英文詩集《阿門》的譯者,也是我最喜歡的詩人之一。他和阿米亥一樣,都受益於英美現代主義,尤其是使用意象的方式。“意象”這個東西,是一把雙刃劍,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看得太過,不免為“象”棄“言”。不為心靈驅使的“象”,外表或華麗,或枯瘦,然而沒有心髒的律動,就如一堆死灰(我讀戈麥的詩,往往就有這種感覺)。阿米亥早期的詩,步步遵循意象派,很是一般,後來脫出窠臼,發作心聲,精警的“象”往後退,成為“言”的臂助,就寫得很漂亮了。
猶太人身份、居住地耶路撒冷、女人(《人的一生》中一句劉國鵬意譯為“在作戰中做愛,並在做愛中作戰”,真是妙絶)和日常生活,是阿米亥詩歌的四個元素。從中國人的角度來說,阿米亥不管多麽新鮮,多麽具有革命性,他都是一個典型的猶太人。塔特·休斯及其精神導師尼采,大抵可以稱為“雄性”的,老莊可說是“雌性”的,《新約》是“母性”的(“雌性”和“母性”,其區別在於前者缺乏人類的情性:老子說“綿綿不絶,謂之玄牝”,又說“聖人不仁,以天下為芻狗”;《新約》則雲:“要愛你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不仁”與“愛”,其間差別甚大),阿米亥及其精神傳統《舊約》,則是“父性”的。“父子關係”是《舊約》中頻繁出現的主題:亞伯拉罕與以撒,上帝與約伯,大衛與押撒竜,父子之間的恩怨情仇連綿不斷,《約伯記》可謂是這種父子恩怨的“原型”。所以毫不奇怪,無神論的阿米亥說:“我認為,即使我反對歷史和上帝,我的歷史觀和上帝觀也是典型的猶太式的……與上帝搏鬥,厲聲咒駡上帝是一種古老的猶太觀念。”
重校阿米亥的一大感覺是:人是很難逃離自己所處的文化的,而這是我所不樂意看到的。我仍記得,我當時是何等興高采烈地閱讀《舊約》,熱衷於理解他們的精神世界,他們的想法。但是,事隔半年,現在捧起來,他們依舊是陌生於我的存在。這輩子我也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猶太人,不會具有他們的心靈體驗。我依舊是一個典型的中國人:實用、不信神、不習慣邏輯思維,對科學所知甚少。在一篇小說《那天下午》裏,我寫過一個孩子:他希望自己變成一條狗,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對不同生活的渴望。如果有可能,他大約還願意變成一塊不開花的石頭,一條人來人往的大河,一隻在田野上吃草的牛,或一位在田野外磨刀霍霍的屠夫。我不想成為任何一種文化中的人,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似乎都局限在其中。對我來說,這多少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2004-9-7
修訂後記
楊志
查了查日記,這些詩是2004年1月開始翻譯的。一般的程序是:我挑選出來,譯成中文,然後和阿甘一起討論;譯完以後,又找傻瓜校對了一遍。那年過年,阿甘和我都沒有回傢,我晚上常跑到教二,拉她一起翻譯。
年齡漸長,記憶越來越差。兩年前的日子已然模糊,衹留下一些溫馨的影子,穿插着打羽毛球、喝酒和沒由來的憂鬱,還晃動着好多喜歡的人的身影:少華、阿黃、小時、鴻莉、輕輕、阿芝……如今我和他們聯繫不多,但眼前必須斟酌再三的文字,和他們有着一種奇怪的聯繫。
似乎是許巍的歌詞:“日子都已走遠,衹留下清澈的心”。
稿件完成後,交給少華發在刊物《樁》上,覺得完成了一件心事,擱置起來了。後來翻起來,發現有些地方還是被英語的語法牽着鼻子走,不太地道,又開始修改起來。
不過,心情似乎不再了,主要是我對阿米亥的興趣減少了,今天就了結了吧!
2006-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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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
在柵門被關閉之前,
在最後的問題被提出之前,
在我被改變之前。
在野草長滿花園之前,
在再無原諒之前,
在水泥硬化之前。
在所有的笛孔被遮住之前,
在物品被鎖進碗櫥之前,
在規則被發現之前。
在結局被製定之前,
在上帝合攏他的雙手之前,
在我們無處立錐之前。
( 董繼平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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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上的雨
雨落在我的友人的臉上,
在我活着的友人的臉上,
那些用毯子遮頭的人。
雨也落在我死去的友人的臉上,
那些身上不遮一物的人。
( 董繼平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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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卻某人
忘卻某人就象
忘卻關掉後院中燈
因此它在翌日長明不熄。
但因而它也是
那使你想起的燈。
( 董繼平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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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恆之窗
我曾經在一個花園裏聽見
一首歌或一篇古代的祝福。
在暗色的樹木上面
一個窗口總亮着燈,在紀念
那朝外探視的臉,
而那張臉也
在紀念另一個
亮着燈的窗口。
( 董繼平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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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結尾的詩
在新牌子的博物館裏
有一個舊猶太教堂。
在猶太教堂裏
有我。
在我的體內
有我的心。
在我的心裏
有一個博物館。
在博物館裏
有一個猶太教堂,
在它的裏面
有我,
在我的體內
有我的心,
在我的心裏
有一個博物館
( 董繼平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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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體是愛的理由
肉體是愛的理由;
而後,是庇護愛的堡壘;
而後,是愛的牢房。
但是,一旦肉體死去,愛獲得解脫
進入狂野的豐盈
便像一個吃角子老虎機驀然崩潰
在猛烈的鈴聲中一下子吐出
前面所有人的運氣積攢的
全部硬幣。
(劉國鵬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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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
人的一生沒有時間
花時間去幹所有想幹的事情。
沒有足夠的理由
為所有目的尋找理由。《傳道書》
實則大謬不然。
人需要愛的同時也需要恨,
用同一雙眼睛微笑和哭泣,
用同一雙手拋擲石塊而後歸攏它們
在作戰中做愛也在做愛中作戰。
憎恨而後原諒,懷念而後忘卻,
規整而後攪混,吞咽、消化
歷史
年復一年的造就。
一個人沒有時間
當他失去他就去尋找,當他找到
他就遺忘,當他遺忘他就去愛,當他愛戀
他就開始遺忘。
他的靈魂歷盡滄桑,他的靈魂
極其專業,
可是他的肉體一如既往地
業餘。它努力、它錯失,
昏頭昏腦,不解一事,
迷醉和盲目在它的快樂中
也在它的痛苦中。
人將死去,就像無花果在秋天凋零
枯萎,充滿了自己,滿綴甜果,
葉子在地上變得枯幹,
空空的枝幹指嚮那個地方
衹有在那裏,萬物纔各有其時。
(劉國鵬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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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將至及對父母的思念
不久秋天就要來臨。最後的果實業已成熟
人們走在往日不曾走過的路上。
老房子開始寬恕那些住在裏面的人。
樹木隨年齡而變得黯淡,人卻日漸白了頭
不久雨水就要降臨。鐵銹的氣息會煥發出新意
使內心變得愉悅
像春天花朵綻然的香味。
在北國他們提到,大部分葉子
仍在樹上。但這裏我們卻說
大部分的話還窩在心裏。
我們季節的衰落使別的事物也凋零了。
不久秋天就要來臨。時間到了
思念父母的時間。
我思念他們就像思念那些兒時的簡單玩具,
原地兜着小圈子,
輕聲嗡嚶,舉腿
揮臂,晃動腦袋
慢慢地從一邊到另一邊,以持續不變的旋律,
發條在它們的肚子裏而機關卻在背上
而後陡然一個停頓並
在最後的位置上保持永恆。
這就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
也是我思念
他們話語的方式。
(劉國鵬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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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是一隻轉馬
耶路撒冷是一隻轉馬它轉啊轉啊
從古城到所有街區然後又回到古城。
你是不能下來的。無論誰跳下來就是把他的命攥在自己手裏。
而且無論誰在一圈之後下來了就必須得再次償還
回到這個沒有盡頭的旋轉。
但這裏沒有大象和躍馬
取而代之的是各種信仰的此起彼伏以及旋轉
它們的輪軸發出從祈禱堂裏傳來的加滿油的悅耳音響。
耶路撒冷是一架蹺蹺板;有時候我降下來
進入過去的年代而有時候我升上天空於是
大叫着像個孩子一樣大叫,他的兩腿用力搖晃
我要下來,爹,我要下來,
爹,抱我下來。
而這就是為什麽所有的聖人升到了天堂
會像孩子一樣大喊大叫,父啊我願在此居住,
父啊,請莫讓我落下,吾父吾主,
請容我們在此居住,吾父吾主!
—— 註:——————————————————————————————————
古城,即耶路撒冷舊城,讓人們幾千年打得死去活來的地方。
結尾幾句原是一個贊美詩,《Avinu Malkaynu》。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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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庫剋拉比大街
在庫剋拉比大街
我獨自行走沒碰上這個好人——
他祈禱時戴一頂皮絨帽
他辦公時戴一頂絲絨帽,
都飛揚在死者的風中
在我的上空,飄拂在水面
在我的夢裏。
我來到先知的大街——空無一人。
而埃塞爾比亞的大街——寥寥數人。我正在
尋找一個地方好讓你跟我一起生活
為你填滿你孤單的巢穴,
建立一個地方為我的痛苦用我額頭的汗水
查對一條道路你會從那裏歸來
以及你故居的窗戶,一個裂開的傷口,
在關閉與開啓之間,在光明與黑暗之間。
有烤面包的香氣從一個棚屋裏面傳出,
那是一傢店鋪人們在那裏散發免費聖經,
免費,免費。遠遠勝過一個先知
曾給這些混亂的裏巷留下的一切,
當這一切傾倒在他的身上他變成另外一個人。
在庫剋拉比大街我獨自行走
——你的墓床在我的背上像一個十字架——
儘管這令人難以置信
一張女人的睡床將成為一種新信仰的符號。
—— 註:————————————————————————————————————————-
庫剋拉比,Rabbi Kook,當代以色列最有威望的猶太教士之一,在西方也有一定影響,他的兒子也是一個有名的拉比。而值得註意的是,庫剋拉比是支持猶太復國主義的強硬的激進的正統派,所謂原教旨主義者。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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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愛國生活
當我年輕的時候整個國傢也年輕。而我的父親
是所有人的父親。當我快樂的時候國傢
也同樣快樂,而當我跳躍在她的身上她也跳躍
在我的身上。春天裏覆蓋她的青草
也同樣讓我變得柔軟,而夏天幹旱的土地傷害我
就像我自己皸裂的腳掌。
當我第一次墜入愛河,人們宣告了
她的獨立,而當我的頭髮
飄拂在微風裏,她的旗幟也是如此。
當我搏殺在戰鬥中,她奮戰,當我起身
她也同樣起身,而當我倒下的時候
她慢慢倒在我的身旁。
如今我開始漸漸遠離了這一切:
就像有些東西要等膠水幹透之後才能膠牢,
我正在被拆開並捲入我自身。
有一天我在警察樂隊看見一位單簧管演奏傢
他正在吹着大衛的《堡壘》。
他的頭髮雪白而他的面容平靜:這副面容
就像1946年,一個唯一的一個年份
在諸多著名的和恐怖的年份之間
那年沒有發生什麽除了一個偉大的期望以及他的音樂
還有我的愛人一個在耶路撒冷寧靜的傢中安坐的女孩。
此後我再沒見過他,但一個追求世界更美好的願望
决不會離開他的臉龐。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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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地的猶太人
我們忘了我們來自何方。我們猶太的
姓氏,從大流散把我們打發出去,
又把我們帶回記憶,鮮花和果實,中世紀城市,
金屬品,化成石頭的騎士,玫瑰,
飄散了芬芳的香料,各種寶石,大量的紅染料,
手工藝品遠遠地去到世界各地
(那些手也一樣遠去了)。
割禮對我們也是如此,
因為有神明的聖經故事和雅各的子孫,
所以我們繼續傷害我們所有的生命。
我們在幹些什麽,返回這裏忍受傷痛?
我們滿腔的熱誠已被排幹變成沼澤,
沙漠對我們敞開,但我們的孩子是漂亮的。
即便是半途中沉沒的漁船殘骸也會抵達海岸,
即便是風在吹。並非所有都是靠航行。
我們在幹些什麽
在這塊黑暗的土地忍受它
黃色的光影刺破雙眼?
(時不時地有人說起,尤其是四十
或五十歲的人說:“太陽要曬死我了。”)
我們在幹些什麽,帶着這些被蒙蔽的靈魂,帶着這些姓氏
帶着我們森林般的眼睛,帶着我們漂亮的孩子們,
帶着我們奔流的熱血?
拋灑的熱血並不流嚮樹木的根
但這是一種最接近的方式流嚮
我們自己的根
—— 註:——————————————————————————————————————
雅各,又名以色列。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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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茨維辛之後
在奧茨維辛之後,沒有神學:
在梵蒂岡的煙囪,白煙滾滾——
是紅衣主教們選定了教宗的訊號。
在奧茨維辛的焚屍爐,黑煙滾滾——
是上帝們的樞機團還沒有選出
上帝的選民。
在奧茨維辛之後,沒有神學:
滅絶營的牢友在他們的胳膊上烙着
上帝的電話號碼,
您撥打的號碼並不存在
或無法接通,一個接一個。
在奧茨維辛之後,有新的神學:
那些死在“焚燒爐”的猶太佬
就跟他們的上帝一樣,
上帝無形亦無體,
他們也無形,他們也無體。
—— 譯後記 ——————————————————————————————————————————
翻譯這首詩的時候,我很難過,我真的想哭,我停下來很多次,我每一次想重新開始卻忍不住顫慄。上帝,如果有的話,或者玉皇大帝,如果有的話,你又在哪裏?!作為一個平平凡凡的猶太族退伍軍人,阿米亥為所有猶太人一直質詢着這個問題:“上帝,你在哪裏?”很多原教旨主義的人士認為他邪惡,或不堅定,也許吧,也許,不知道是誰掌握了上帝的奧秘。
——枉死中國人的比這還多,但我們還沒有一首好詩寫到這一點。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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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
在古城的一個屋頂
衣物晾曬在傍晚的陽光下。
這條白床單屬於一個女人她是我的仇敵,
這條毛巾屬於一個男人他是我的仇敵,
他用來擦幹額頭的汗水。
在古城的天空
一隻風箏
在長綫的另一端
一個小孩
我沒看見
因為有墻。
我們已經舉起了很多旗幟,
她們已經舉起了很多旗幟,
想讓我們以為他們很快樂。
想讓他們以為我們很快樂。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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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研究過愛情
我研究過愛情在我的童年在我童年的猶太會堂
在婦女區在婦女們的幫助下在一座隔離營後面
那裏關押了我的母親跟其他的婦女和姑娘。
但隔離營關押了她們也關押了我
各在另外一邊。她們可以自由活動在她們的愛情裏而我卻被
關押在我的愛情,我的渴望裏,跟所有男人和男孩一起。
我真想跑過那邊去真想知道她們的秘密
並對她們說,“蒙祂賜福把我塑造
一切盡如祂的旨意。”而隔離營
一道鏤花的幕墻潔白而柔滑像夏天的衣裙,那幕墻
在風中搖曳挂滿了它的小鈴鐺它的長綫圈,
嚕嚕嚕響的長綫圈,露露,嚕嚕嚕低唱的愛情關押在屋裏。
女人的臉龐就像月亮的臉龐躲在雲裏
或像滿月在幕墻打開的時候:一種迷人的
宇宙的秩序。在夜裏我們都說祝福
外面高高的月亮,而我
心裏想的是女人。
—— 註:————————————————————————————————————————-
“幕墻”一段實際上是反諷猶太集中營裏的電網。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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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歸來
當我歸來我不會得到問候
不管是孩子們的聲音,或吠叫的
一條忠實的狗,藍煙也不會升起
不像傳說中的描述。
對於我不會發生什麽“當他
舉目望去”——如
《聖經》所言——“他目睹了。”
我已經跨越了作為一個孤兒的邊界。
很長一段時期來人們稱我為
一個退役軍人。
我再也不需要保護了。
但是我已經創造了一種幹哭
而且創造這東西的人
也創造了世界的結束的開始,
那是爆裂聲然後滾滾崩塌然後結束。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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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忠告
給美好愛情的忠告:不要去愛
那些遙遠的東西。給你自己找一個臨近的。
要建一座明智的屋子還得去找
本地的石頭來把它修築,
這些石頭曾遭受過同樣的嚴寒
而且被烘幹在同樣的烈日下。
找出一位來,她有金色的花環
圍繞着她黑眼珠的瞳孔,她
應具備足夠的知識
瞭解你的死亡。愛情同樣存在於
毀滅之中,如同把蜂蜜提煉出
力士參孫宰殺的獅子鮮肉。
另外給劣質愛情的忠告:利用
剩餘下來的愛情
把先前那一個忘掉
做一個新女人給你自己吧,
然後用這個女人剩餘的
再造一個新愛,
並如此繼續下去
直到什麽也不剩下。
羅池 譯
選自界限和詩生活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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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我聽見你的足音,自東而西你走着
最後一次。而世上
失去手帕、書籍,人群。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午後還有很多小時,
你還健在;
你已裹上屍衣
第一次。
而你永遠不會察覺
因為它綉滿了鮮花。
(鬍國賢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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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的兒子
今天,我兒子在倫敦
一傢咖啡館裏賣玫瑰花兒。
他走進前來,
我和快活的朋友們正坐在桌前。
他的頭髮灰白。他比我年邁。
但他是我的兒子。
他說也許
我認識他。
他曾是我的父親。
我的心在他的胸中碎裂。
(傅浩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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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把希望
沒有人把希望放在我身上。
別人的夢在我面前都關閉:
我不在夢裏。
甚至房間裏的聲音
也是荒涼的徵象,就像蜘蛛網。
身體的孤寂
空曠得容得下好幾個身體。
現在,他們正從擱板上取下
彼此的愛。直到擱板空空。
於是,開始了外層空間。
(傅浩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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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靈魂
一場大戰正在激烈進行,為了我的嘴
不變得僵硬,我的顎
不變得像保險櫃
沉重的鐵門,這樣,我的生命
就不會被叫做“先行死亡”
像風中一張報紙挂在柵欄上,
我的靈魂纏挂在我身上。
風一旦停息,我的靈魂便會飄落。
(傅浩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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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門之石
在我的桌面有一塊石頭刻着“阿門”,
一塊三角形的碎石來自很多世代以前就被毀壞的
一個猶太墓園。其它的碎片,成百上千,
亂七八糟地散落各處,但一種強烈的渴望,
一種無盡的思念,把它們充滿:
名字尋找傢族的姓氏,死亡日期在探索
死者的出生地,兒子的名字想查出
父親的名字,出生日期試圖與靈魂團聚
而靈魂希望得到安息。但除非它們
能重新合為一體,否則它們得不到真正的安息。
衹有這一塊靜靜躺在我的桌面,在說“阿門” 。
但此刻這些碎片被一個憂傷的好心人
懷着愛憐收集到一起。他洗淨它們的一個個污點,
給它們一個一個拍下照片,在一座大廳
要把每一塊墓石重新組合成整體,
一遍一遍,一塊一塊,
就像死者已復活,就像拼圖,
像七巧板。小孩把戲。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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敞開關閉敞開
敞開關閉敞開。我們出生之前,萬物都敞開
在與我們無關的宇宙。我們活着的時候,萬物都被關閉
在我們體內。等到我們死了,萬物再次敞開,
敞開關閉敞開。我們盡是如此。
我以絶對的信念堅信
我以絶對的信念堅信,此刻
有千百萬人正站在街角
和十字路口,在密林和荒漠,
嚮另一個指點着該在哪裏轉彎,走哪條路,
什麽方向。他們詳細地解說着該怎麽走,
到那裏最近的路是哪一條,到什麽地方可以停下來
再問問別人。那裏,然後是那裏。
是第二個拐彎,不是第一個,在那裏左拐(或右拐),
就在一棟白房子旁邊,一棵大橡樹右邊。
他們解說着,用興奮的聲音,用揮舞的手勢
和點頭搖頭聳聳肩膀:那裏,然後是
那裏,不不不是那裏,是那裏,
就像某種古老的宗教儀式。這也是一種新的宗教。
此刻,我以絶對的信念堅信。
我以絶對的信念堅信死者必復活,
就像一個人想回到一個心愛的地方,總會落下
一些書本,籃子,眼鏡,小照片,衹是為了
他能找一個藉口轉回來,所以死者
他們離開了生活也必會回來。
有一次我在秋霧中
來到一座廢棄的猶太墓園,但死者並未將它廢棄。
那個園丁肯定是花卉和季節的專傢,
儘管他不是猶太死者的專傢,
但連他都會說:“他們每夜都在練習復活呢。”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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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那六百萬之一
我不是死於浩劫的那六百萬 之一,
我也不在幸存者中間。
我不是走出埃及的那六十萬 之一,
我是乘船來到應許之地。
不,我不在這些數字裏面,儘管我的體內也有火和雲,
夜間的火柱和日間的雲柱給我指引 。
我的體內也有瘋狂的渴望在尋找
緊急出口,尋找軟和的地方,尋找裸出的
土地,尋找通嚮軟弱和希望的太平門;
我的體內也有尋找活水的欲望,
與石頭靜靜交談或者與暴烈的風。
最終,是沉默:沒有提問,沒有回答。
猶太史和世界史
像兩塊磨石把我碾碎,有時
成一灘粉末。陽歷和陰歷
忽前忽後地跳躍,
把我的生命在恆動中設定;
有時我躲藏在它們之間的縫隙,
有時一路跌進這個深淵。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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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
多年以後我纔開始明白
我不能違抗什麽,我必須遵從
所有的法則和誡律。
我遵從重力法則,即地心引力的法則,
用我所有的身體所有的力量和我所有的愛;
我遵從物質的均衡法則和守恆法則:
身體與身體,靈魂與靈魂,身體與靈魂。
我厭惡在我的痛苦和我的喜悅裏出現真空。
我按照水的法則尋找它自身的平面;過去和未來
又循環到我身上。我站起,我用杠桿法則舉起;
我開始理解,就像我的老爺車,
是什麽讓它工作,活塞和製動器的運動,
奬賞和懲罰,結果和播種,
遺忘和紀念,蠃栓和彈簧,
快和慢,以及歷史的法則。
就這樣從我生命的年歲到我生命的時日,
就這樣從我的靈魂到我身體的器官。
這是會堂裏的一個教喻,這是給死者的
一篇頌文,這是埋葬這是復活。
就這樣成為一個人。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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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
那個著名的法國皇帝說,哪管我身後洪水滔天!
義人挪亞說,洪水,在我面前;
離開方舟時他宣告,洪水拋在我身後。
而我說,我就正正在洪水當中,
我是方舟和百獸,包括潔淨的和不潔淨的,
我是一體兩性,雄和雌,
我是記念的動物和遺忘的動物,
我是美好世界的葡萄苗子
儘管我不能飲我自己釀的酒。
最後,我將成為一座高高的亞拉臘山 ,孤獨而乾燥,
肩頭扛着一條陌生的空蕩蕩的方舟
裝着一些愛的殘羹,祈禱的廢料,希望的碎片。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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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伯拉罕有三個兒子
亞伯拉罕有三個兒子,不止兩個。
亞伯拉罕的三個兒子是:以實瑪利、以撒、還有以弗剋 。
頭生的是以實瑪利,即“神必聽聞” ,
然後生以撒,即“他笑” ,
最後是以弗剋,因為他是最小的,
所以是父親最疼愛的兒子,
是被獻上摩利亞山 的那個兒子。
以實瑪利有他的母親夏甲來搭救,
以撒有天使來搭救,
但以弗剋沒有誰理會。
他還幼小的時候,他的父親
總是很慈祥地喚他,以弗剋呀,
以弗剋啊,我親愛的以弗剋小寶貝;
但他仍舊將他做了祭品。
律法書上說是山羊,但實際上是以弗剋。
以實瑪利再也不會讓神聽見,
以撒再也不會笑,
撒拉衹笑過一次,後來再也沒有笑過。
亞伯拉罕有三個兒子,
以實瑪,“必聽”,以撒,“必笑”,以弗剋,“必哭” 。
以實瑪利、以撒利、以弗剋利。
神必聽,神必笑,神必哭。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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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
我要活到所有的言辭在我嘴裏變成空虛
衹剩元音和輔音,或僅有元音,僅有悅耳的聲響,
我體內的靈魂成為我要學習的最後一門外語。
我要活到所有的數字都被定為神聖,
不僅是一,不僅是七,不僅是十二,不僅是三,
而是所有的數字,呼雷卡戰役 中的二十三個死者,
通往神秘之地的十七公裏,寬限期的
三十四個夜晚,一百二十九個白天,
光年的三十萬公裏,幸福的四十三個瞬間
(而我生命的年時中所有的數字還是X)。
四千年的歷史和四十五分鐘的考試。
白晝與黑夜沒有數字——但它們
也應該被計數——
甚至無窮也將被尊聖,然後,唯有如此
我才能得到安息。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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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是上帝
我的父親是上帝但他還不知道。他給我定下
十大誡律,但卻沒有雷鳴沒有怒火,
沒有火柱和雲柱 ,而是溫柔的
滿懷愛意。他的訓誡添加了撫摸和婉語:
“你願不願”和“請”,同時用同樣的語調
吟唱着“記住”和“一定”,以及
在一條誡律和另一條誡律之間
默默的懇求和流淚:汝不可
妄稱耶和華你上帝的名,不可妄稱。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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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語言和杏仁茶
“雷拉”,夜晚,最最陰柔的事物,在希伯來語中
屬陽性,但同時又是女性的名字。
太陽屬陽性而日落屬陰性,
陰性之中對陽性的懷念,一個男子體內
對女人的渴望。可以說:咱倆,可以說:我們。
“埃洛希姆” ,上帝,為什麽是復數的?因為所有的祂
正坐在亞柯港 一個蔭涼的葡萄蓬下
打撲剋。而我們坐在旁邊的一張桌上,我握着你的手
你也握着我的,卻沒有紙牌;我們
既屬陽性又屬陰性,既是復數又是單數,
我們飲着加了烤杏仁的阿拉伯茶,兩種滋味
原先並不相識,但在我們嘴裏合為一體。
咖啡館的門背後,靠近天花板,寫着:
“慎毋遺失,後果自負。”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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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精確性和歡樂的模糊性
疼痛的精確性和歡樂的模糊性。我在想
人們是怎樣精確地在醫院裏嚮大夫描述他們的疼痛。
即便那些還沒有學會讀寫的人也懂得精確:
這種是一跳一跳的痛,這種是
扭傷的痛,這種是咬痛,這種是灼痛還有
這種是刀割似的痛而這個
是一種隱痛。在這兒。精確地說就在這兒,對,對。
歡樂卻把一切弄得模糊。我曾聽人說過
在愛情和狂歡的夜晚之後:真是太棒了,
我都飛上七重雲霄了。但即便是太空人漂浮
在外層空間,拴在飛船上,他卻衹能說,真棒,
真奇妙,我無法形容。
歡樂的模糊性和疼痛的精確性——
我要用那種劇痛的精確性來描述
幸福以及模糊的歡樂。我學會在各種疼痛中說話。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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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茉莉花開
我在花園看見茉莉花開,香飄在秋風裏,
枝斜在葛藤上。哦,多大的過失,多大的浪費,
多麽慘痛的一個失敗。我看見太陽浮上海面,
我看見上帝,多大的過失,多大的希冀!
我看見兩衹小鳥在飛機場
被囚禁在閣樓。絶望中它們莽撞地飛。
哦,多大的過失,多大的奮爭,多麽拼命的愛,
哦,一個沒有出口的出路,一個聖靈 撲翅的異像!
而在高空,在這一切之上,一架飛機盤旋。我在努力,
它說,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努力,人們在控製塔
對它說。努力,努力,一次又一次的努力。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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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傢的方式
攝影傢的方式是當他構思一個鏡頭的時候,
如大海或綿綿不盡的沙漠,
他要找一些大的或者近的東西用在照片上,
一椏樹枝,一把椅,一塊圓石或者一個屋角,
為了表現無窮,他會忘掉大海和沙漠
——這就是我愛你的方式,愛你的手,你的臉,
你的秀發,你在近旁的說話聲,同時忘掉
永無盡頭的距離和無窮無盡的終結。
當我們死了,這裏又衹剩下大海和沙漠和上帝。
我們曾多麽喜愛通過一個窗口去觀看啊。
別了,遠的和近的一切,別了,真實的上帝。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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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是多麽纖細
我知道是多麽纖細的蛛絲把我和我的快樂維係,
但憑這些纖細的蛛絲我已經給自己織成一副
堅韌的軟甲,用快樂的經綫和緯綫
為我遮掩裸體並保護我。
但有時我似乎覺得我的生活配不上
包裹我身體的這層皮膚,甚至配不上
我用來攥緊生活的十個手指甲。
我就像一個慣於擡起手腕
窺看時間的人,即便沒戴手錶的時候。
有時,當最後的水汩汩流出浴缸,
在我耳中也是夜鶯的歌唱。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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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開對喪失的恐懼
甩開對喪失的恐懼我投入喪失之中的恐懼。
我再也不能待在它們之間在這個小小的
無人地帶熬過我永無盡頭的日子。
我的手是搜尋的手,試探的手,
祈願的手,落空的手,
總是摸索在桌面上紙頁間抽屜裏
櫃櫥裏衣兜裏,找到
它們的那一份喪失。用這雙
搜尋喪失的手我撫摸你的臉龐
用這雙懼怕喪失的手我把你抱緊
摸索着你的眼睛你的唇,就像一個盲人
像是丈量,像是迷失,像是在丈量中迷失。
因為衹有懼怕喪失的手纔是愛的手。
有一次我在看一個小提琴傢演奏,我發現
在他的右手和左手之間僅有的就是那把小提琴,
但這是怎樣的一種之間,怎樣的音樂啊!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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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遷是神,死亡是先知
每一年我們的父亞伯拉罕都帶着他的兒子們去摩利亞山,
同樣我帶着我的孩子去內蓋夫丘陵,在那裏我打過仗。
亞伯拉罕帶着兒子們一路遠足。“在這裏我叫
僕人們留下,在那裏我在山腳下的一棵樹上
拴過驢子,而這裏,就是這裏,以撒我的兒,你問我:
‘請看,火與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裏呢?’
然後剛過了一會兒,你又問第二遍。”
當他們來到山頂,他們歇了一陣,吃東西喝水,
然後他帶他們去看扣住了山羊角的那叢小樹。
後來亞伯拉罕死了,輪到以撒帶他的兒子到這裏來。
“在這裏我背起柴火,就是這個地方我都喘不過氣來,
在這裏我問,而我父親說:‘神必自己預備
作燔祭的羊羔。’ 到了那邊,我纔明白說的是我。”
後來以撒的眼睛年老昏花了,他的孩子們
領他來到摩利亞山上的同一個地方,為他重述
發生過的一切,他或許已經忘記了的一切。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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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史
1
這是夏的結束。經過最後一波熱浪 的嚴刑拷打,
夏供認了它的罪行,但我要說:那枯樹是帝王而那荊棘
是榮光,薊草以自身的堅硬來保持自身
就是奇跡。寄生藤比寄主更漂亮,
而葡萄的捲須幹枯了還愛戀地緊依着懸鈎子。
潔白的羽毛在一個洞口外證實那場慘烈的死亡
同時也證實了那巨翅搏擊時的美。
條條裂口和縫溝在飽受折磨的土地上將繪製成
我一生的地圖。從這裏開始,鳥類觀察傢可以測定歷史,
地質學家可以標記出未來,氣象學家可以解讀
上帝之手的掌紋,以及植物學家
可以成為智慧之樹的內行,明辨善惡。
2
用我的手掌擠壓,就像戀人擰了一把,
我檢查無花果是否成熟。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對無花果而言
什麽纔算是死亡,是留在枝頭還是爛在地上,
它們的地獄是什麽以及它們的伊甸園,它們的拯救
和它們的復活又是什麽。把它們吞吃的嘴巴——
是天堂之門還是陰間的入口?在很久很久以前,
樹木是人類的衆神。如今或許我們
成了衆神,對樹木和它們的果實來說。
斑鳩鳥滿懷愛意呼喚着它的兄弟角豆樹;
它一點也不瞭解進化演變之萬古
橫亙在它們中間,它衹是呼喚呼喚呼喚着。
3
仰頭的凝視想看看是否有雲彩——
何以它如此輕盈一路飄浮:墻壁,陽臺,
急待晾幹的衣服,想望的窗戶,屋頂,
天空。張開的手掌伸出去想看看是否有雨滴——
那可是最純真的手掌,
最最堅定,最最虔誠
遠勝過所有祈禱堂裏所有的禮拜者。
4
飛機升上高空,欣喜歸傢的人們端坐
在那些離傢人的身旁而兩者的面孔是相同的。
思念的大氣流形成了預報秋天的雨水。
在十字軍的廢墟,秋的紅海蔥盛開不敗,
它的枝葉在春天裏萌發,但它都知道是什麽發生
在漫長而幹旱的夏季與夏季之間。這是它簡明的永恆。
那些紀念碑樹立在亞莫迪凱和內格巴
就像在廢墟中得以保存的
一份紀念。我們就是這樣一個秋的民族,
紀念着馬撒大的淪陷和它的自刎 ,
約大帕他和別他的廢墟 以及耶路撒冷的毀滅……
盡在西墻 那裏舉行。啊殘餘後的殘餘。就像一個人珍藏
一雙破裂的舊鞋,一隻爛襪子,一些殘存的字母當作留念。
所以這一切都衹是等待着,要不了多久,死亡的時刻。
我們所有的生活,在其中發生着的一切,在其中來來往往的人潮,
是一道籬笆圍住生命。而死亡也是一道籬笆圍住了生命。
5
我望見一棵樹,在秋天裏它堅實的種子喀啦喀啦作響,
裝滿了豆莢。而一個男人的種子傾泄然後滑出,粘粘的,
最後被吞沒,不發出一絲聲響。
難道是一棵樹的種子更優越
勝過一個男人的種子:
它仿佛在歡快地喀啦作響。幹旱就是它的情歌。
羅池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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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誰來紀念那些紀念者
1
紀念日詩章獻給戰爭中死去的人。
但紀念的一代人也在減少和死去,
一半老朽不堪另一半也快要老朽不堪,
而誰來紀念那些紀念者?
2
一塊墓碑該怎樣打造?一輛汽車熊熊燃燒
在𠔌門 。一輛汽車燒成黑炭。一輛汽車的骨架。
另一輛汽車的殘骸燃燒在另一個地方。
殘骸上油着紅色的防銹漆,紅得
像火焰。殘骸旁有一束幹花。
幹花結成一個紀念的花環,
枯骨構成一個枯骨復活的異象。
在另一個地方,很遠,掩藏在樹叢中,
一塊破裂的大理石碑上刻着一些名字,一枝夾竹桃
遮擋了大部分,就像愛人臉上的一縷長發。
但每年一次那枝條被拂開一旁那些名字得到呼喚,
而藍天下一面旗幟懸在半桿,歡快地翻捲
像一面拉到桿頂的旗——那麽輕盈,那麽安逸,
享受着它的色彩,它的風。
而誰來紀念那些紀念者?
3
一個人該怎樣出現在悼念儀式?立正還是鞠躬,
像篷布一樣堅韌還是像哭喪者一樣柔弱,
像罪人一樣低頭還是仰首藐視死亡,
是兩眼翻開像死者一樣呆滯,
還是閉上眼睛就像在觀測體內的星空?
而悼念的最佳時段是什麽?是正午
陰影躲藏在我們腳下的時候,還是黃昏
當陰影延長,就像我們的渴望一樣
沒有開始沒有結束,就像上帝?
4
我們在這種活動應該唱什麽?從前我們唱山𠔌之歌,
“在貝塔阿爾法 和拿哈拉之間,
是誰燃起篝火是誰在這裏犧牲。”
現在我知道是誰燃起的篝火
我知道是誰犧牲在這裏。
他是我的朋友。
5
我們應該怎樣哀悼?按大衛給約拿單和掃羅的輓歌,
“比鷹更快,比獅子更強 ,”我們應痛哭失聲。
如果他們真的比鷹更快,
他們會高高翺翔在戰爭之上,
而不會受傷害。我們可以在地上仰望他們然後說:
“看那雄鷹,這是我兒子,這是我丈夫,這是我的兄弟。”
如果他們真的比獅子更強
他們還能繼續作雄獅,不會像人一樣死去。
我們可以親手給他們喂食
並撫摸他們金色的魂靈。
我們可以把他們領養回傢,深情地說:
我的兒,我的夫,我的兄弟,我的兄弟,我的夫,我的兒。
6
我去參加尤德的葬禮,他被炸彈炸得粉碎,
在很遠的地方,一場新戰爭的新死者。
人們對我說要去一個新的殯儀館:
“就在那個大奶牛場過去一點。
如果你跟着牛奶的氣味走
肯定錯不了。”
7
有一次我跟我的小女兒一起散步,
我們遇見一個人,他問我過得怎樣我也問他
過得怎樣——像《聖經》裏說的。後來她問我,
你是怎麽認識他的?我說,“他跟我一起打過仗。”
她點點頭又問,“如果他跟你一起
打過仗,那他怎麽沒死卻還好好活着呢?”
8
沒人聽說過茉莉的果實。
沒有哪個詩人贊美歌唱過它。
人人都陶醉地歌唱茉莉的花朵,
它的鬱鬱濃香,潔白花瓣。
但它頑強的生命力,
像蝴蝶一樣短暫像群星一樣長久。
沒有聽說茉莉會結果。
而誰來紀念那些紀念者?
羅池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