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首一页 |
【赏析】 1938年4月,艾青从战火蔓延的北方回到武汉不久,以激越而丰厚的情感创作了长诗《向太阳》。由于这首诗所显示的作者对人生和艺术不断探求的精神,以及它达到的宽广的审美境界,半个多世纪以来,我国现代文学史和文学评论家一致把它誉为抗日战争时期重要的优秀诗篇。因为它不仅标志着艾青的创作道路迈向了一个新的高度,而且对我国诗歌创作的发展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向太阳》长四百余行,是三十年代艾青最长的一首诗,由九个各自独立又前后呼应的章节组成。尽管在诗里出现了许多不同的场景和人物,但并不以叙事为主,作者仍然以他那朴素坦诚富有个性的抒情方式进行创作,自始至终以第一人称的“我”(也就是作者本人)的情感作为全诗的主线和命脉。武汉当时作为抗日民族解放战争的一个重镇,正轰轰烈烈地掀起保卫大武汉的群众性活动。艾青立即全身心地投入了这个显示着民族觉醒和战斗决心的现实世界。心中鼓荡着的激情和创作欲求,与现实结合的强度显然达到了燃烧的程度。于是诗人长期郁结于心的全部感情如一粒粒火种燃爆了起来:多少年来在漫长曲折的人生道路上奔波的疲累,痛苦的回忆,在受难中执着不渝的追求,便都随着诗人眼睛里涌出的热泪和心中沸腾的血液,一起喷发了出来。作为《向太阳》当年的一个虔诚而年少的读者,如今重读这首哺育过我心灵的诗,仍然激动不已,仍然能深切地体会到诗人当年创作这首长诗时的崇高而激越的情感。这或许就是艾略特所说的“历史意识又含有一种领悟,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几十年来,在我国的诗坛上,有许多轰动一时的诗,往往不到几年就失去了它的“现存性”,这种短命的诗,多半是属于缺乏艺术真诚和功利性强的制作。最近十多年也出现了不少这类短期效应的诗作。《向太阳》所以能成为一首经得住历史严格删汰的诗,正是由于它能使当今的读者领悟到历史的现存性和深刻的人生启示。
诗人摘引了旧作《太阳》的六行诗当作这首长诗的序曲,常常为读者和文学评论者所忽略,但我以为它有着不容忽视的深远的含意。正是这首1937年春的《太阳》,作者预示了不久即将出现日出的魅人的景象:“使生命呼吸/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当它来时,我听见/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群众在广场上高声说话……于是我的心胸被火焰之手撕开/陈腐的灵魂/搁弃在河畔/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向太阳》正是赞美人类从苦难中再生的欢欣的,也可以说,艾青写的是他心中预言的太阳在中国冉冉升起时的感触。引自《太阳》的六行诗,使这首长诗的时空感和整个情节推向了一个深远的境界。作者当时不到而立之年,敢于触及这个空灵而永恒、有关人类命运的巨大主题,充分说明他在创作上的自信。而这种自信,缘于作者的强大的对现实世界的感受力。不论人生的体验,还是艺术的修养,当时,在作者生命内部都已孕育成为一种成熟的艺术创造的潜力。创作这类涉及人类永恒命运的诗,常常容易流于空泛和玄虚。或者采取另一种简便的途径,用论证性的逻辑语言构制成为一个眩目的理念的光圈。而《向太阳》作者的心态不是对现实肤浅的迎合,而是内心感情的延续和流露。从第一章《他起来》,作者就摒弃了陈旧的章法,使诗的情境直接地贴近和切入了读者的感觉世界,让读者与作者的感情得到交流,热忱的诗句有如饱含友情的声音向读者吐诉着:
“我起来——/……/挣扎了好久/支撑着上身/睁开眼睛/向天边寻觅/……/我的身上/酸痛的身上/深刻地留着/风雨的昨夜的/长途奔走的疲劳/……/我打开窗/用囚犯第一次看见光明的眼/看见了黎明/——这真实的黎明啊”。
这些发自胸腔的声音,既朴素又带有象征色彩的语言,没有任何渲染和夸张,痛苦已成为过去,平平实实的自白,更能使读者能从诗的冷凝的情境中感触到历史的沉重和浓浓的抒情气韵。生命内部残留的酸痛,只说明必须挣扎好久才能站立起来。这些谁都能真切理解的生理和心理的感觉都切切实实能引起读者许多联想和思考,因而使平实的诗句有了很大的张力和重力。事实上,这种交织着昨夜的伤痛和迎接黎明的生命甦醒时带泪的欢欣,绝不能认为只属于曾经是囚徒的诗人自己对人生的回顾。应当看作是一个为了拯救民族的危难和命运与千千万万祖国的儿女们奔走抗争的赤子的心声。我是如此感受这一节诗的。
第二章《街上》,诗人听到了远方群众的歌声,来到街上。他的面前出现了充满朝气的生活场景。但这一章基调明朗的诗并没有使前面一节诗的沉重感全部消失。昨夜的恶梦还不可能忘却。这不能不让人想到,灾难重重的人生对诗人的心灵的摧残是何等的深重啊!他即使已经走出个人的恶梦,来到了黎明的街上,但仍感到昨夜的创伤在身上隐隐作痛。在日出之前,他的心情还不可能顿然变得完全明朗起来。因此在第三章里,诗人又一次回顾了他的艰难的人生历程和自己祖国的悲惨的历史。诗人的心情是诚实的。他的沉郁的回忆正说明了一个被帝国主义宰割、遭受了多年屈辱的民族的觉醒和奋起战斗绝非是轻易的事情。艰难绝非只是回忆中的艰难,也是现实的精神负担。在第二、三章里,诗人这些真诚的为了忘却的自剖,曾被一些论者加以指摘,认为是个人的消极和忧郁。其实诗人所以痛苦的回顾过去,是为了心灵得到解脱,以便能大跨步地狂奔起来。第三章《昨天》今天读来,仍然能感悟到它的真实的份量。历史的创痛常常使几代人都感到了它的沉重的存在。我以为《向太阳》这类扛鼎之作,不是能以某种理论来界定它的内涵和得失的,恰恰相反,这类诗倒常常能检验一些理论的真实性以及它的价值。诗人有很长时间曾把自己的国土当作病院:
“没有哪一天/我不是用迟滞的眼睛/看着这国土的/没有边际的凄惨的生命……/没有哪一天/我不是用呆钝的耳朵/听着国土的/没有止息的痛苦的呻吟”。
在日出之前,他又一次地剖解自己的灵魂。为了真正能超越自己的过去,为了跨向一个新的创作高度,诗人首先得战胜自己。
“昨天/我把自己关在/精神的牢房里/四面是灰色的高墙/没有声音/……”
当诗人写下这样浸透了血泪的诗句之后,他的精神才有可能获得新生。让“一切都过去”,这是第四章最后一行诗。也只有写下这行诗,诗人才得以深深地喘口气。当我读到这一行难得的迎着日出的诗句,也感到无比的舒畅,为诗人精神得到了新生而庆幸。从黑夜到黎明到日出,在诗人的灵魂深处,也真正地经历了从黑暗到光明的全过程。这些深层的剖析心灵的诗行,在我国新诗的历史上是不多见的。
日出意味着一个新的时代的诞生。第四章写到了日出,这是一章处处闪着阳光的诗。日出唤起了诗人少年时代青春的旅程。他怀着最初对世界的热望,在无边的蓝色的海水上曾经看见过不少次美丽的日出。但此刻他看到的日出“比所有的日出更美丽”。因为这是他的多灾多难的祖国的日出。这美丽的日出,仿佛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日出。
第五章命名为《太阳之歌》,光辉的太阳,使人类的历史和空间,出现了美丽无比的景象,诗人用浓浓的彩笔为我们画了一轮正在升起逐渐扩大光圈的有动态感的太阳,它不是一个静止的红色的圆体,它是一个蕴含着放射着无限启示的光辉的意象。太阳象征着人类最美的形象:伟大的革命和英雄人物,响亮的歌曲,如海洋一样开阔的诗篇,用燃烧的笔画的向日葵……“太阳比一切都美丽”。在这一章里,诗人的心胸,完全袒露向现实的世界和人类理想的境界,使诗的内涵,随着阳光的普照而得到了深远的拓展,为人间创造出一个以永生的太阳为理想的亲和世界。
在第六章和第七章里,诗人已完全超越了自身的一切痛苦的回忆,为我们展示出一片太阳光照之下的曾经蠕动着痛苦灵魂的大自然的美好景象,歌颂了受伤战士的高大的形象,“比拿破仑的铜像更漂亮”。歌颂了为战争奔走呼号背着募捐袋的少女,还有雄浑的工人的呼声,以及在泛滥着阳光的广场上操演的士兵。这些毫无阴影的人物和他们的行进的战斗的姿态,在艾青的诗里是第一次出现,艾青的创作天地仿佛也升起了明丽的太阳。第八章和第九章之中,诗人的心灵由于日出,由于有声有色的跃动的生活场面,而向过去苦痛而寂聊的生活最后告别:
“我不再垂着头/把手插在裤袋里了/嘴也不再吹那寂寞的口哨/不看天边的流云/不彷徨在人行道”。
诗人感谢太阳召回了他的童年。在最后两行诗里,诗人情不自禁地抒发出自己的真诚的感激:
“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宽怀与热爱/我甚至想在这光明的际会中死去……”
这最后一行诗,曾受到了指摘,认为作者情绪消沉,损伤了这首诗。这一行诚挚的吐诉,并不能看作是消沉的。从当时艾青的欢欣和昂奋心态来看,他为了这企盼已久的光明的到来,是可以甘心地去献出自己的生命的。
重读艾青这首宏伟的长诗《向太阳》,使我感悟很深。过去有些论者,虽然也肯定了它在艺术上具有传统意义上的完美性典雅性,肯定了章法的严整,但又认为,诗人的灵魂虽然被骚动的现实生活惊醒,但仍然没有能抛弃掉个人的哀伤和痛苦,因而不能达到纯新的境界。我以为论者指摘的弱点和问题正是这首诗的命脉之所在。诗人不是抽象的存在,他是一个与苦难的中国命运相连的现实的人,在旧中国,一个自命为革命的人,如果没有忧患意识,他的真诚是值得怀疑的。诗人的忧伤和痛苦,正说明他与危难重重的民族血肉相连,忧伤和痛苦在诗人的心灵里一时没有消失的事实,证实诗人是真诚的,是一个热忱的爱国主义者,是一个切切实实为理想战斗着的人。诗人意识到他必须在现实斗争中不断地突破自己,他的情感世界和创作境界得到新的拓展。《向太阳》所以能强烈而持久地感动人,是由于一个多年为民族命运奔波受难的中国诗人为了崇高的理想,心神曾经受到了严重的摧残。为迎接日出,他终于从伤痛中站起来,他走向街头,他投入生活的行列,他放声歌唱。身上残存的创伤和精神上的忧郁,并没有使他灰心绝望,他忍着伤痛投入了战斗,他流着热泪赞美日出。这才是真挚的浸透了历史的真实感的声音。因此,《向太阳》这首诗又能给人以史诗的感觉,它不是理念的历史,是有血有泪的颤动着的历史。
(牛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