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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詩 Modern Poetry
悲愴四章
力虹
第一章:水中的瓷片
走進上林湖,或者在這之前 我看到古瓷片在水中時隱時現 猶如一個女人的面容 在淚光裏沉浮……
水邊的石頭上 站滿了時間之鳥,假寐,或死去 轉眼間它已飛入事物的內部。 我看到瓷器在水中 土崩瓦解,如一個王朝的毀滅。 瓷器還原為礦石、粘土 和焦黑的窯工之手 它們在空氣中運動、墜落 爾後在波斯灣和貴妃們的紅唇邊 找到自己的墓地。
沒有什麽比這瓷片更熱烈,更寒冷。 生命源自泥土 又以泥土為表達方式 火燃起來了,手指抖動 土坯在窯門中發紅、成型 變成另一種新的物質 硅酸????的分子結構之中 人類的想象力可歌可泣
我看到這是一雙女性之手 巨大、無形、傷痕纍纍 貫穿幾十個世紀。而男人的手 從來都是用來煉鐵鑄劍 殺戳同胞和自己的影子 幹將莫邪鑄就後 所謂歷史,便是殺和被殺的循環往復 血沃中原、赤地千裏。 是女人們一次次重建傢園 她們用乳汁拌泥 以氏族故事勾描圖案 以生育嬰兒和絶望的同時 讓瓷器從她們的肉體深處源源流出 供皇帝飲酒 供男人的兵器把它們擊得粉碎 直到每一寸國土都留下白色的屍骨。
在這裏,瓷器和劍皆屬虛無 它們體現了事物的兩個方向 陰陽互補、儒道兩極,不可或缺。 在它們之間 至高無上的是性和獨裁者的意志。 沒有劍,一棵樹將長出無數個頭顱 而沒有瓷器,國傢 這一杯水早已在時光中流失殆盡。
一隻瓷器的誕生 需要幾千年的智慧、火候和犧牲。 它典雅、完美、釉彩斑斕 象真理一樣堅硬而脆弱 擊碎它衹不過剎那之間 而沉默是漫長的。 一種哲學,從破壞出發 走嚮更大規模的破壞,直至遺忘。 在這個世界上 完整的瓷器已不復存在 它不是玻璃,可以回爐再造 也不是某些學說,破産了 還可以作另一種解釋。 非物質的瓷器碎了,就變成物質 實實在在,從虛構的體係中隕落 重新回歸泥土和水
瓷片在水中,鳥在風中,手 在火與石頭之間 書寫、行走 逼近一塊瓷片所經歷和達到的高度。 詩人的名字早已破碎 如上林湖的廢墟 但我的詩歌將和那些瓷片一起 在永遠的水中得到安息。
第二章:土 豆
一.
土豆!當我使用文字來敘述 你小小的黃金內部所包容的無邊的黑暗 殘酷的春天已接近尾聲
我坐在潮濕的地上 一盆土豆伸手可及 讓我體味到文明的虛妄 與每日的腸胃之間多麽遙遠 在存在的真實層面上 我已看清這二者之間相隔無數河流 謊言的河流 愚昧無知的河流 在人類的額頭上滾滾流淌 衹有土豆,這金色的鳥兒 悄然地穿越而過,一日兩餐 停留在我冰涼的嘴唇邊 使我的饑餓 有了一塊石頭的閱歷和創痛。
我真怕如此已玷辱了你的高貴,土豆! 來自土地母親懷中的土豆 發芽的、被蟲蛀過的土豆 你目睹了一個生命在最慘淡的時刻 呈現出金子般的光澤 你默默無語地賜予我的 比這個世界所能給予我的全部還要多。 我突然想起一幅油畫 食土豆者圍桌而坐 燈光如豆,饑腸如鼓 在荷蘭,在十九世紀 也許就是我此刻的寫生
人啊!當時空崩塌,萬物消逝 衹剩下你的空胃和土豆獨自面對 你就會在一道奇異的金色光芒中 看到雍榮華貴的土豆 以王者的氣度 圍繞你的昏暈翩翩起舞……
二.
一間房子在地球上 我坐在這間房子的陰暗處 伸出蒼白、細長、神經質的手指 去剝土豆的皮 我掐掉芽瓣,挖去蟲斑 把撕下的皮小心地堆在一起 作為午後的點心 我要把它珍藏起來
盆中的土豆冒出淡淡的熱氣 象一座海水包圍的小火山 我俯身其上,冰涼的肌膚開始暖和 在這間幽閉的小室內 我久已記不清 太陽最後一次照耀我時 我如何象一個紈絝子弟 無視陽光,這百萬財富從手上白白流失。 現在,從發抖的嘴唇 到熱烈的土豆 大約衹有十幾公分的距離 至少在這一距離之內 我是幸福的!
這中間,季節和生命瞬息流逝 高高的鐵窗外 昆蟲、落葉和雨雪次第飄過 哦,流淚的詩歌!哦,夢中的傢園! 衹有土豆的金色光芒 把這一切串起來,象一串金鑰匙 挂在我的胸前 使我不至於永遠迷失
三.
土豆!我現在坐在你的面前 屏住呼吸,象一個 來自外省的窮孩子去晉見帝王 不敢有任何輕薄的舉動。 一種與生俱來的敬畏 突然間使我忘記了饑餓 我四肢乏力,雙目無光 紫霞祥雲之中我聽到一支聖樂 從天而降 喚醒了另一種更加致命的饑餓
這種饑餓與牙齒和消化無關。 這是一聲鐘響,從德意志黑森林傳出 點燃了聖徒們的狂歡 這是一場大雪,從西伯利亞南下 覆蓋了最後的一塊大陸 這是來自黃金內部的謊言 腐蝕了衆多天才的大腦 這是源於太陽深處的黑暗 吞噬着大地上最後的火種
這種饑餓!不是因為沒有食物 而是由於食物過剩。 傾吞了百年的人性、良知、正義 一代又一代青春、夢想和血肉之後 我看到了又一場饕餮豪宴 在全球最大的廣場上悍然擺開。 這場豪宴啊 它所帶來的更深、更徹底的饑餓 使一個國傢淪陷其中 不斷地被卑視、被拋棄、被遺忘 從古到今 嘔吐着無盡頭的胃酸和孤獨。
四.
面對土豆和饑餓的槍口 我無法選擇,那一種 對我更加仁慈。 我不知道 人類需要多少歲月的咀嚼 才能將這種饑餓一點一點地消化
而土豆,你帶着大地溫熱的土豆啊 我除了你 還能依靠誰 來繼續我對生命的歌唱!
啊!黃金的土豆!金色的鳥兒! 金黃的太陽的使者!金色的夏季即將來臨!
我閉上眼睛 深深地吸一口氣 我伸手取食 輕輕地咀嚼,細細地品味 以一個世紀的速度狼吞虎咽。 最後把落在地上的碎末揀起來 放入口中。
暮鐘敲響了 食土豆者安睡了
他的內心充滿了對上蒼的感恩。
第三章:臺風過境
我說臺風,指的就是熱帶風暴。 它製造一種空白 一種前所未有的鋒利如刃的寧靜。 紅色雲團以君王般的漫不經心 駕臨大地 玩弄一切可以玩弄的。 空氣中布滿擦痕 飛揚世界上所有的垃圾和雜物。 一夜之間,現實已面目全非 軍艦被搬到廣場 購物中心變成了孤島 叫死去的醒來 讓大腦生長蒿草 給一座城市做粗暴的外科手術。 我的鋼筋水泥的公寓 也不再是與蟑螂同居的安樂傢園 而成為它的試驗場。一種可憐的狀態 體現了存在的虛偽 和生命的無可奈何的脆弱。
衹有玻璃在歌唱! 一座城市有多少塊窗玻璃 就有多少壯闊的合唱。 窗戶緊閉是一部歷史 被臺風揭開 是另一部歷史。 玻璃方正且透明,端坐於公衆的門額上 如同檢察官 以穩定為最高法律。 誰會想到,一旦臺風襲來 雲層撕裂,鴿群驚飛 在空中,在地上 在時間和遺忘的空隙處 它們竟歌唱得如此激蕩。 猶如把鋼琴捲入機器的齒輪 一陣怪異的巨響後 大工業的腳踵邊 落滿主旋律血肉橫飛的殘肢。
一塊玻璃的結構 和一個國傢的結構何其相似。 王冠,權杖,鮮花廣場 紅墻裏面的手 直接伸嚮國庫和民衆的私生活。 玻璃晶體的穩定性 令金字塔和巴士底獄相形見拙。 那六面體的宮殿 將一切折光和蟻群盡收其中 生生死死、往復無窮。 衹有等到臺風襲來 那幾近完美的玻璃體 纔會在歌唱中毀滅,在毀滅中歌唱!
其實,一塊現實中的玻璃 並不比一個人的結構更加牢固。 人是最暴虐的,他可以強迫女人懷孕 也可以用開花彈射穿兒子們的心髒 讓母親的哭泣比歲月更長。 玻璃也不比一首詩的形式更加優美 在沒有痛感的人群裏 詩人是最無用的。 我用電腦敲擊詩句 長長短短,痛快淋漓 轉眼就可以把它刪除,扔進回收站。 體製內外的畏懼和文字中的消亡 已成了我的恥辱 並不斷地以自虐的方式咽下去。 當臺風劫持了全體市民的合唱 狂歡的、毀滅一切的大合唱 我卻成了冷酷的目擊者 踩着一地碎末 匆匆走過。
臺風已經過境 大街上躺滿玻璃的屍骸 如滑鐵盧的黃昏 也如廣場的某個清晨。 最初醒來的,照例是一群蒼蠅 這些沒心沒肝的世界公民 在無人認領的屍首上 在布滿擦痕、沉默失語的紀念碑上 嚶嚶嗡嗡,飛來飛去。 然後是裝修工人 他們在前夜的風暴中酣睡 又從死氣沉沉的濃霧中走出來 他們擦幹血跡,掩埋親人 開始給街樓和巨大的時間的傷口 安裝新的玻璃。 而我的詩歌卻永遠地 與大街上的犧牲者躺在了一起 像一隻史前的昆蟲 在泥土表層下的琥珀內定居 成為一個時代的心髒。
我所敘說的臺風 就是那場改變了一切的熱帶風暴。 它肆無忌憚,來去無蹤 遠遠超出人們的期待和想象 令人恐懼的衹是它的周期性和破壞力。 我說臺風 等於什麽也沒有說出。
第四章:罪與罰
那年路過唐山車站 如路過二十世紀司空見慣的圖景 大地震遺址赫然,傾斜的屋架赫然。 路過這裏,看到昨日之自己 在三分鐘之內 經歷了地質編年史上的全部戲劇。 生命有多麽榮耀 那排山倒海的震蕩就有多麽的輝煌。 瞬息間凝固的死亡 比古代的凌遲和現代的焚屍爐 更具備後現代的藝術感。 幾十萬具生命的呼號 臨難時的萬念俱灰 再一次驗證了上帝的不在場。 是的,一個世紀以來 他對於我們,總是不在場 總是唯恐避之不及。 我深知其中的原因,但又怕它真的是這樣。
世界再次被震驚。可是 幾個小時後,伸出的援手失望地垂了下來。 這座黃河邊的死城! 自從一代代偉人用伏屍遍野的方式 登上城闕後,唐山 就開始了死亡的旅程。 他們對於權杖的公開搶劫和私下饋贈 像一部漫長的戲劇持續不斷。 城邊那污濁的河流上 漂浮着一頂頂竊國者的黃金桂冠。 所以,死亡纔會像夢境遊戲 每一分鐘都在我們賴以存活的大地上 無聲無息地展開: 在牛棚、在六部口、在礦井下 在審訊室裏、在被拆遷的宅院前 在每一個山𠔌、每一條河流 在我們怯懦的內心。 書籍上的蒙蔽和話語中的蜷麯 我們早已習慣。 當一個國傢以死亡為正常呼吸 毀掉一座小小的唐山 衹不過是偉人臨終前的一聲嘆息。 消息在報紙版面上被隨意閹割 然後迅速地堆在新聞的垃圾山下面 人類的生活一切照舊。
我的犧牲註定與歲月無關痛癢。 一隻蜥蜴爬出潮濕的洞穴 在崩潰的堤壩前發愣。 一群鳥雀逃出失火的樹林 在熾烈的火海上墜落。 我站在這裏不知多少年了 這裏沒有空氣和水 衹有一副屋架似的骨骼 從地層深處兀然伸出 像一隻手在論證着什麽。 其實除了必然走嚮滅亡,或早或遲 我什麽也論證不了。 那骨骼之上長滿黴斑似的 密密麻麻的眼球 我的眼球和我的同胞們的眼球。 它們看到了一切,並經受了一切。 但一個衰老的聲音在說: 你們看見的,都是不存在的 為了偉大的遺忘 我要毀掉你們所有卑微的記憶。
載滿遊客的特快列車駛過唐山車站 我聽到人們照例唱着 幸福的歌謠。
經歷一次地震 如經歷半個世紀的露天電影。 路過屠城的現場 就像路過內心的終審法庭。 死亡在幾分鐘內 已經走完了它的全部歷程 多麽輝煌的史詩! 久久地徘徊在這裏的 是衆多在浩劫中失去了面容和記憶的肉體。 那擁擠在地獄之門的景象 是但丁當年所想象不到的。 我憑空在那廢墟之上 舉起白森森的殘骸 如舉起一顆天地之心。 同時,我又在擠滿遊客的車廂窗口 欣賞着一閃而過的奇異風景。
物質的毀滅和靈魂的死亡 確實不可同日而語。 我是演員,又是自己的熱情觀衆 我是預言傢,又是夢境遊戲的參與者。 世界的圖像被刻錄下來 所有的人 都無法否認他自己不在現場。 經歷過了,可是失去了記憶 這已經是我的原罪。 而看見了,又不敢說出 在良知上必須罪加一等。 一次次死去 但又一次次苟活着 衹有我纔知道,這是何等的罪責啊! 現在我渾身冰冷地站在這裏 無助、茫然,失去了 為自己辯護的資格 衹剩下那種滔天的恥辱感 像億萬個紅血球,在內心淹沒我 作為一個人僅存的高貴。
我衹不過偶然路過唐山 偶爾的在一個巨大的死亡靈前感到寒冷。 廢墟之上,赤裸裸的謊言 和無所不在的暴力 像野草一樣在瘋狂地生長。 顫慄之中,我看到 一座巨大的千年之城像積木玩具 靜靜地塌崩。 它所揚起的塵土遮天避日 天堂的光綫暗淡了 再也無法打亮衆人絶望的額頭 和那唯一的逃亡路徑。 一切就是這樣,也衹能這樣: “我們永難拋棄的正是我們深深畏懼的。”★
而預感總是切骨地存在: 在世紀末,或者世紀之初 恐怖的大王從天而降 一場更大的震蕩將帶來最為徹底的 死亡。到那時 國傢、人民和我們唯一的傢園 將不得不連同 正義面具下的邪惡和權力武裝起來的私欲 一齊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 星空之下,萬物滅寂。 難道衹有這樣 才能宣諭造物主最後的懲罰 和宇宙間的公正?
2004年11月14日改定。
★ 引自昌柏鬆《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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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 《破碎的瓷片》 ——力虹辭世兩年祭 文/許曉鳴
我沒有給過你任何援助 像遙遠的兩棵樹 我們處在各自的風暴中心
最後留下我,獨自面對世界 聾子一樣大聲說話 我無可退縮 因為背後的你,像一堵墻
破碎的瓷片,回歸泥土和水【註】 像一個你,回歸於我們 衹要“我們”還在 你,你的詩就永存
2012年12月
【註】力虹的的《悲愴四章》寫到: 我的詩歌將和那些瓷片一起 在永遠的水中得到安息
【北美枫文集】現代詩歌三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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