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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們準備着深深地領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
在漫長的歲月裏忽然有
彗星的出現,狂風乍起;
我們的生命在這一瞬間,
仿佛在第一次的擁抱裏
過去的悲歡忽然在眼前
凝結成屹然不動的形體。
我們贊頌那些小昆蟲,
它們經過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禦了一次危險,
便結束它們美妙的一生。
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
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
2
什麽能從我們身上脫落,
我們都讓它化作塵埃:
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
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
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
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
伸入嚴鼕;我們安排我們
在自然裏,像蛻化的蟬蛾
把殘殼都會在泥裏土裏;
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
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麯
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
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
化作一脈的青山默默。
3
你秋風裏蕭蕭的玉樹——
是一片音樂在我耳旁
築起一座嚴肅的廟堂,
讓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
在我的面前高高聳起,
有如一個聖者的身體,
升華了全城市的喧嘩。
你無時不脫你的軀殼,
凋零裏衹看着你生長;
在阡陌縱橫的田野上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導:
祝你永生,我願一步步
化身為你根下的泥土。
4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嚮你祈禱。
你一叢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
但你躲進着一切名稱,
過一個渺小的生活,
不辜負高貴和潔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
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
這是你偉大的驕傲
卻在你的否定裏完成.
我嚮你祈禱,為了人生。
5
我永遠不會忘記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個人世的象徵,
千百個寂寞的集體。
一個寂寞是一座島,
一座座都結成朋友。
當你嚮我拉一拉手,
便象一座水上的橋;
當你嚮我笑一笑,
便象是對面島上
忽然開了一扇樓窗。
等到了夜深靜悄,
衹看見窗兒關閉,
橋上也斂了人跡。
6
我時常看見在原野裏
一個村童,或一個農婦
嚮着無語的晴空啼哭,
是為了一個懲罰,可是
為了一個玩具的毀棄?
是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為了兒子的病創?
啼哭得那樣沒有停息,
像整個的生命都嵌在
一個框子裏,在框子外
沒有人生,也沒有世界
我覺得他們好象從古來
就一任眼淚不住地流
為了一個絶望的宇宙。
7
和暖的陽光內
我們來到郊外,
象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樣的警醒
在我們的心頭,
是同樣的運命
在我們的肩頭。
共同有一個神
他為我們擔心:
等到危險過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們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8
是一個舊日的夢想,
眼前的人世太紛雜,
想依附着鵬鳥飛翔
去和寧靜的星辰談話。
千年的夢像個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兒孫——
如今有人飛嚮星辰,
卻忘不了人世的紛紜。
他們常常為了學習
怎樣運行,怎樣隕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間,
便光一般投身空際。
如今那舊夢卻化作
遠水荒山的隕石一片。
9
你長年在生死的的中間生長,
一旦你回到這墮落的城中,
聽着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會象是一個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後他忽然回來,
從些變質的墮落的子孫
尋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態,
他會出乎意外,感到眩昏。
你在戰場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個世界永嚮蒼穹,
歸終成為一隻斷綫的紙鳶:
但是這個命運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們,他們已不能
維係住你的嚮上,你的曠遠。
10
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許多的名姓裏邊,並沒有
什麽兩樣,但是你卻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們衹在黎明和黃昏
認識了你是長庚,是啓明,
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
也沒有區分:多少青年人
賴你寧靜的啓示纔得到從
正當的死生。如今你死了,
我們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參加人類的將來的工作——
如果這個世界能夠復活,
歪扭的事能夠重新調整。
11
在許多年前的一個黃昏
你為幾個青年感到“一覺”;
你不知經驗過多少幻滅,
但是那“一覺”卻永不消沉。
我永久懷着感謝的深情
望着你,為了我們的時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們毀壞,
可是它的維護人卻一生
被摒棄在這個世界以外——
你有幾回望出一綫光明,
轉過頭來又有烏雲遮蓋。
你走完了你艱險的行程,
艱苦中衹有路旁的小草
曾經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12
你在荒村裏忍受饑腸,
你常常想到死填溝壑,
你卻不斷地唱着哀歌,
為了人間壯美的淪亡:
戰場上有健兒的死傷,
天邊有明星的隕落,
萬匹馬隨着浮雲消沒……
你一生是他們的祭享。
你的貧窮在閃爍發光
象一件聖者的爛衣裳,
就是一絲一縷在人間
也有無窮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蓋在它的光前,
衹照出來可憐的形像。
13
你生長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為過許多平凡的女子流淚,
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你八十年的歲月是那樣平靜,
好像宇宙在那兒寂寞地運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隨時隨處都演化出新的生機,
不管風風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從沉重的病中換來新的健康,
從絶望的愛裏換來新的營養,
你知道飛蛾為什麽投嚮火焰,
蛇為什麽脫去舊皮才能生長;
萬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義:“死和變。”
14
你的熱情到處燃起火,
你把一束嚮日的黃花,
燃着了,濃郁的扁柏
燃着了,還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們,他們也是
嚮着高處呼籲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樹,一座監獄的小院
和陰暗的房裏低着頭
剝馬鈴薯的人:他們都
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塊。
這中間你畫了吊橋,
畫了輕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過來?
15
看這一隊隊的騾馬
馱來了遠方的貨物,
水也會衝來一些泥沙
從些不知名的遠處,
風從千萬裏外也會
掠來些他鄉的嘆息:
我們走過無數的山水,
隨時占有,隨時又放棄,
仿佛鳥飛行在空中,
它隨時都管領太空,
隨時都感到一無所有。
什麽是我們的實在?
從遠方什麽也帶不來
從面前什麽也帶不走
16
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化身為一望無邊的遠景,
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連,
哪陣風,哪片雲,沒有呼應;
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
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樹,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
我們隨着風吹,隨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
17
你說,你最愛看這原野裏
一條條充滿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無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來這些活潑的道路。
在我們心靈的原野裏
也有了一條條宛轉的小路,
但曾經在路上走過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處:
寂寞的兒童、白發的夫婦,
還有些年紀青青的男女,
還有死去的朋友,他們都
給我們踏出來這些道路;
我們紀念着他們的步履
不要荒蕪了這幾條小路。
18
我們常常度過一個親密的夜
在一間生疏的房裏,它白晝時
是什麽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
更不必說它的過去未來。原野——
一望無邊地在我們窗外展開,
我們衹依稀地記得在黃昏時
來的道路,便算是對它的認識,
明天走後,我們也不再回來。
閉上眼吧!讓那些親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織在我們心裏:
我們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們在朦朧的原野上認出來
一棵樹,一閃湖光;它一望無際
藏着忘卻的過去,隱約的將來。
19
我們招一招手,隨着別離
我們的世界便分成兩個,
身邊感到冷,眼前忽然遼闊,
象剛剛降生的兩個嬰兒。
啊,一次別離,一次降生,
我們擔負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變成暖,生的變成熟,
各自把個人的世界耘耕,
為了再見,好象初次相逢,
懷着感謝的情懷想過去,
象初晤面時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裏有幾回春幾回鼕,
我們衹感受時序的輪替,
感受不到人間規定的年齡。
20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
在我們夢裏是這般真切,
不管是親密的還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許多的生命,
在融合後開了花,結了果?
誰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對着這茫茫如水的夜色,
誰能讓他的語聲和面容
衹在些親密的夢裏索回?
我們不知已經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個遼遠的天空,
被船夫或沙漠裏的行人
添了些新鮮的夢的養分。
21
我們聽着狂風裏的暴雨,
我們在燈光下這樣孤單,
我們在這小小的茅屋裏
就是和我們用具的中間
也有了千裏萬裏的距離:
鋼爐在嚮往深山的礦苗
瓷壺在嚮往江邊的陶泥;
它們都像風雨中的飛鳥
各自東西。我們緊緊抱住,
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風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衹剩下這點微弱的燈紅
在證實我們生命的暫住。
22
深夜又是深山,
聽着夜雨沉沉。
十裏外的山村
廿裏外的市廛
它們可還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廿年前的夢幻
都在雨裏沉埋。
四圍這樣狹窄,
好象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
像個古代的人:
“給我狹窄的心
一個大的宇宙!”
23
接連落了半月的雨
你們自從降生以來
就衹知道潮濕陰鬱
一天雨雲忽然散開
太陽光照滿了墻壁,
我看見你們的母親
把你們銜到陽光裏,
讓你們用你們全身
第一次領受光和暖,
等到太陽落後,它又
銜你們回去。你們沒有
記憶,但這一幕經驗
會融入將來的吠聲,
你們在深夜吠出光明。
24
這裏幾千年前
處處好象已經
有我們的生命;
我們未降生前
一個歌聲已經
從變幻的天空,
從緑草和青鬆
唱我們的運命。
我們憂患重重,
這裏怎麽竟會
聽到這樣歌聲?
看那小的飛蟲,
在它的飛翔內
時時都是永生。
25
案頭擺設着用具,
架上陳列着書籍,
終日在些靜物裏
我們不住地思慮;
言語裏沒有歌聲,
舉動裏沒有舞蹈,
空空問窗外飛鳥
為什麽振翼凌空。
衹有睡着的身體,
夜靜時起了韻律,
空氣在身內遊戲
海????在血裏遊戲——
夢裏可能聽得到
天和海嚮我們呼叫?
26
我們天天走着一條熟路
回到我們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這林裏面還隱藏
許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條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遠,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覺從村疏處
忽然望見我們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島嶼呈在天邊。
我們的身邊有多少事物
嚮我們要求新的發現:
不要覺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時撫摸自己的發膚
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
27
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裏
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
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形;
看,在秋風裏飄揚的風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體,
讓遠方的光、遠方的黑夜
和些遠方的草木的榮謝,
還有個奔嚮無窮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這面旗上。
我們空空聽過一夜風聲,
空看了一天的草黃葉紅,
嚮何處安排我們的思、想?
但願這些詩象一面風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