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陽
马丽华
初戀
從紀元開始
經歷了整個中世紀
現在是文藝復興
分轄兩爿漂移的陸地
雖然共有某個專利權
都已明白
感覺怎樣成為鈍角
什麽叫遙遠
常有消息麯折地走漏
衹一笑付之
往事可以編進童話
十四歲再見
心
不是火山灰
就是沉積岩
甚至偶爾邂逅
也急忙忙別轉臉
不見不見
在永遠的年代
有一個
永遠的
翩翩少年
1983.8.
中秋夜聽劉天華二鬍麯
揉碎了心弦
最綿長是懷思
無病也呻吟
中國人有中國式的心事
不然何來這多苦悶之謳
而無可言喻
一如鬍琴衹抑不揚
偶有高把位的亢奮
也未免幾分悲切
因此常對月傷懷
從古至今蓄滿腔幽怨
情緣最最是無解的方程
光明行唉光明行
可知是光明嚮我
又可知我嚮光明
嘆夜夜總有流星過天庭
又一個漸去的泛音
月夜虛無
虛無不了的是懷思
令人心碎,最綿長
有病無病都呻吟①
1984.9.10拉薩
①《病中吟》、《苦悶之謳》、《光明行》、《月夜》等均為劉天華二鬍名麯。
我的太陽
等待日出
讓目光翻越那山
迎迓日出
為東方的草原
鑲好了緋色滾邊
就要踩着紅地毯來了麽
那宇宙與我共有的
永恆的燈
伫立於草灘,久久地
知道他太遙遠
而相信光芒可及溫熱可及
哦,足夠了。讓
我的心為他激動或是寧靜
我的愛因他升華或更加深沉
讓目光翻越那山
迎迓生命的日出
被戕害的心靈愈益脆弱
脆弱得經不住幻滅感的誘惑
當小船被引嚮沉淪的寒泉
太陽風重新蕩開命運之帆
真該最後作一次非分之想
朝嚮他黃金的岸遠航
太陽太陽
我對你永不設防
太陽升起半圓
如眉眼的微笑
為了感受他,我要背嚮他
高高地張開左臂和右臂
攝一張大大的逆光照
噢,草原——太陽
黑色剪影的我
日既出
搖動十二萬衹風鈴嘩然而來
宇宙間飽和了恢宏和諧的回聲
漫過草原一覽無餘的灘塗
太陽漲起大潮
陽光梳理我洶涌的思緒
思緒伸張為紛披的觸須
沿着太陽的軌跡平行運轉
在盡是矮個兒草墩的曠野
做一株挺拔的嚮日葵最適宜
不然誰又能變我為雲朵呢
藉殷勤的風之翼去接近他
是一座亙古挺立的山岩也好
風蝕為紛紛揚揚的大地微塵
承受他綿綿無盡的愛撫
不然誰能使我與愛之神同在
草葉曳動如經幡招搖
不為祈福專為祈愛
陽光下的生命衹誦一字真言
衹誦——一字真言
我悄悄說,知道麽
造物主為我創造了你
又因你而設計了我
唯我能夠破譯出
我與你的緣分之謎
我選擇詩筆原衹為太陽
衹為太陽你呀
激蕩的草原忽然肅穆
體會最最新鮮最最深刻的感動
所有頭顱都沉重地輕盈地揚起
朝同一方位緻註目禮
隱隱傳來贊美詩的和聲
哦,從哪裏響起,從哪個世紀響起
日午
透耀着我充滿着我
淨化了靈魂如晶體般澄澈
天空沒有雲翳
身旁沒有陰影
太陽與我
垂直為最明亮的角度
靜止成任何隨意的姿勢吧
衹要不張開眼睛
便與陽光融作一體
心為之激動又復歸寧靜
愛因之升華後更加深沉
日暮
隔着遙遙的時空之距
凝視
目光交流用宇宙的語義
或許還該笑,唱支送別的歌
請灰天鵝做信使銜起它
金色地融入夕光
或許該實現非分之想了
將那小船駛往黃金的岸
每天每天經歷愛的潮汐
感情也變成大海
悲壯之美
靜穆之美
別了,我的太陽
搖動晚霞斑斕的手帕
一路珍重,一路
珍重
牧歌唱晚
我嘆息心中的寧靜
遂關閉心扉步入恆夜的相思
誰耽於幻想而倦於守候
誰就不免錯過
夜,衹為緘默地等待而夜
不再吟詠月光,再不吟詠
那片容易迸裂的薄薄的冰
從未相許的是我的太陽
永不失約的是我的太陽
1984.3.藏北——拉薩
1984.5.北京改定
走嚮羌塘
左右是精緻的山的屏風
草原蜿蜒在世界的某個窄巷
早已是鼕了
鼕曾經深入又淺出
斑駁着雪白與枯黃
鼕是晶體,六角形
鼕有凜冽的芬芳
透明而清脆
鼕是一頁無字的捲宗
衹散亂着黑氂牛難懂的標點
鼕是傻乎乎的羊皮袍
裹着那位黑膚色的牧羊女
正癡癡地朝車窗裏張望
青藍的柏油路
銳角地彈嚮北方
越往北就越冷
北面是羌塘
讓我也走出軀殼的深巷
走嚮羌塘吧
羌塘又大又鬆軟
羌塘白茫茫
1984.2.4.藏北
走出羌塘
幾番細雨,幾番飛雪
大草原再次美麗地凋謝
別了 鶴聲嘹唳的清風
別了 如歌如夢的夏夜
輓着我的八月啓程
不動聲色的遠別
比獻身壯烈
何苦蟄居於心的鼕宮
衹要情感的原野蔥蘢
會有周而復始的情緻
綴連歲月以及人生
有來路麽就不免歸途
比歸途遙遠的是懷想
比歲月深厚的是感情
1985.8.
重歸草原
那匹慄色的牝馬不再記得
它以怎樣輕快的步容
馱負過一個異鄉人的膽怯和驚喜
一部龐大的草葉集
以怎樣魔幻的魅力
牽引那片眷戀的拳拳之情
而當歸帆泊在芳草離離的港口
她帶着因受傷而萎頓的心
和缺乏力度的怨艾
久久地叩拜大地無思無想
沒有泣訴沒有祈禱也不理會自己
大草原大草原
請收容她的疲憊與漠然
遠方有骨製的鷹笛
哽咽出人生的悲壯
凝霜的草尖炫目地明滅着
有誰打了個悠長而俏皮的唿哨
從整世紀整世紀發酵的酸奶子
品味出生活的醇冽生活的蒼涼
廓清萬物的風悠悠蕩開
灰燼中漸次復明一個魂靈
(大草原衹在不懈地展現
結論卻在每個思想世界生長)
假使你的心與腳步的歷程
也曾同樣經過那麽一回
你就永不會忘記
而當草原將你的生命充滿
人們啊!你就會以你的
高音、次高音、中音或低音畢生行吟
她將重新獲取,苦楚業已稀釋
掐一朵小小的藍色花
蜂擁來女性成熟的堅毅和抑鬱
聽說這兒曾是汪洋
她要尋一隻夜光蠃
又明亮又嘹亮
1983.12.2.拉薩
情詩
——緻遙遠部落的王子
1
假使你的心旌還能搖動
那麽,請你來吧
我知道風從哪裏吹來
我知道無論順風逆風該來的就
一定會來
衹是還不知你來的方向
既然那類感情古老得
衹能用碳素測定
並且有可能傳播給星外之星
一穗永遠生長的無限花序
可以無限地進行黃金分割
如同食????和血液
如同“卡農”——同一主題被重複演奏
被獨唱被重唱被輪唱被合唱
既然這樣,還有什麽可詮釋的
太陽籍貫月亮部落星星傢族
要是那該死的酋長
不准許你的遠行
正好任憑他隨意放逐
披挂起最輝煌的甲胄
裝飾以榮耀、黃金和詩意
青銅騎士跨上神駒
讓我隔着一萬年的距離
感受你逼人的英武之氣
而我
則把目光
從費解的貝葉經和“怪圈”中挪開
一天四十八小時地陷入冥想
明知在我生命終結前
你不可能抵達
仍然細緻地計算你的行程
正是為了眺望你
我纔奔到這世界的高處
2
假使你的心旌還能搖動
那麽,請馬不停蹄地來吧
穿過雅魯藏布大跌水的地方
不要回頭
躍過岡底斯終年積雪的峰巔
不要停留
倦意襲來就輓你的弓揮你的刀
在有炊煙沒炊煙
有羚羊沒羚羊的草野
千萬別叫駿馬失了前蹄
比旅途更艱苦的是等待
這等待不被理解反成異端
現代人情緒已滲透搖滾樂節奏
所以我不敢說在等待或在思念
雖然它們並沒有妨害誰
讓生活用品仍由石磨陶製
男人都很強悍,女人都很端莊
男人是女人的保護神
女人眼中永遠充滿被誘惑之光
讓遠離故鄉的行吟詩人
詠唱愛情的純潔忠貞
——有人認為這太陳舊
我說這叫永恆
除非你有超光速的本領
不然在我生命終結前你不會抵達
恰好證實這類感情不帶功利主義色彩
愛僅僅是愛,很單純
3
假使你的心旌還能搖動
那麽,請你星夜兼程地來吧
追憶着究竟相識於哪個時代
又將在幾百世紀後重敘別情
各執天地一端
我熟悉你的氣息你的音容
而你於世人猶如飛碟之於世人
光潔的前額被時光之波浸潤
黑亮的長發風幹為原始叢林
我雙眼的晴空不幸有星辰殞落
曾經脆響的嗓音漸遠漸渺……
想縮短一半的路程去迎接你
可是腳下,根須早已縱橫
“這裏曾是原生的愛情叢莽
那植物連同愛情久已絶跡”
公元之後的微粒子時代
一位考古學家權威性地宣稱
“這大片化石
將被命名為‘愛情石林’”
在驚訝的嘈切聲中
衹有遲到的你默然
1985.1.10.拉薩
朝聖者的靈魂
那地方
大海隱退,群山高聳
歲月漸漸老去
不老的總有一些什麽
聽人說起那地方了
那地方是一萬衹懷胎母羚産羔的地方
大地顫抖着迎接血光飛濺
真想看看它們眼中是否有淚花開放
那地方是種公氂牛漫步的天盡頭
它孤獨地走進藍天的莽野
曳地披發飄成最美的風景
那地方有陽光細微的聲浪
黑頸鶴翔舞於浪花之上
美麗不獨為花鹿所有
英俊莫如野馬,灑脫莫如羚羊
那地方!那地方
那地方有手搖合金鈸飛升的神女
那地方有騎鼓漫遊湖面的哲人
——日月同輝
卐——地久天長
五色幡招搖成嘹亮的旗幟
我正好去朝拜自然之神
又聽說那湖中尚存水晶宮殿
我正想去洗濯碌碌風塵
還聽說那地方原始宗教盛極一時
現有長紙條的本教經典傳之於世
好吧,我就要在無遮擋的天光下
透徹地審視自己的靈魂
走嚮那地方,我這就走去
走過透明晶瑩的西亞爾
走過清清亮亮的鄂亞爾
走過嶄露頭角的阿亞爾
走過嘎爾白色雄性山
走過瑪爾紅色神女峰
走過占木神漢之山沉睡處
我渴望到達
我或能如願
大海隱退,群山高聳
歲月漸漸老去
不老的是不是這些
神示
命定你將終生漂泊沒有歸宿
你將心血灑嚮你所深愛的土地
然而這草原這世界都不屬於你
命定你將被自己信賴的人所中傷
兒子有可能不肯認你作母親
除非二十年內天降一場隕石雨
命定你將有一個深心的愛
直愛到老,直愛到死
還讓你去時間彼岸久久等待
命定你今生不能燦爛輝煌
但由於愛你的人們的饋贈
你將閃爍小小的光芒
永久雪綫
人人似乎都在追尋
衹是方向不一
我獨自在世界邊緣倘徉
這一片永久雪綫之上的大荒
落日和新月需要俯視
天際比地平綫更低
這裏真有極地意味
衹有外星人與我來過這裏
也衹有我躬身在永久凍土層
撿拾遠古化石扇貝
聽說這兒曾是大海
聽說這兒又曾是暖濕氣候帶
再後來就是恐竜氏族榮枯盛衰
曾興盛的第三紀古湖繼而消失
千年雪風成為大一統
人說此地是死亡之地
我怎能不頷首默認
當人類從青藏高原敗退
便宣佈永久雪綫的全部占領
我的孤獨是人類的孤獨
我的迷茫是人類的迷茫
還有不安、焦慮、期待、求索、惆悵、尷尬、悲
哀、恐懼、憤慨、祝福……
還有莫名的信心、無窮的嘆息、不竭的希
冀、永遠的猶疑……
我所有的一切
都為人類所共有
即興詩
格薩爾和妖女七姐妹擲骰子
撇下他的八十勇士一去不回
七姐妹滿心愛慕他英武蓋世
格薩爾卻無意納她們做王妃
妖女七姐妹永生永世未能嫁人
那骰子一擲擲了萬年千歲
我見她們長發已堅硬如鐵
悵望着腳下的草灘和湖水
我也想做個山妖做個山鬼
做諸位妖女的第八個姐妹
單單為了守望歲月之旅
飽餐千年孤寂
迷途
季節河已經幹涸
道路也被遺棄
橫陳的牛屍風幹成標本
一隻羚羊也不見
一隻狼也不見
燦爛夕照為誰光明
草青草枯又為誰
聽說此地曾遭百年不遇雪災
人們揮淚別去
我不忍在此逗留
我要去東方尋找我的公路
公路那邊有紫氣升騰的巴木隆山
我已走了很久很久
眼前唯有幹黃的草山顛連成片
翻過一山又見一山
早已感到審美疲倦
疲倦到懶得再看一眼
可是草山無休止地朝我蜂擁
而步履越發艱難
我多麽渴想那條車水馬竜的公路
以及公路那邊的紫色山巒
夕陽在身後轟然墜落
隨即升起的某種預感
令我焦灼不安
通嚮雙湖的路
去班戈的人們早早與你分手
那是一支淘金的隊伍
去申紮的人們在紮加藏布分路
申紮有美不勝收的奇林湖
到後來去文部的人們也走了都走了
文部有水晶的山巒玉石的溝𠔌
雙湖是怎樣的世界我全然不知
唯知僅有此路通嚮天的盡頭
那是兩條現代轅車的轍印
孤寂的荒原馳過孤寂的旅人
那轍印好像牛角鬍兩根琴弦
嗡嗡嚶嚶如泣如訴
雙湖啊遠在天邊的雙湖
究竟有些什麽能讓我領受
是酷寒是冷寂全然不顧
我已將終身許給苦難之旅
就這樣走吧直往前走
路旁有五色花兒怒放正如火如荼
1986年6月、11月兩次去藏北西部草原途中
曾經的麥地卡*
沒有好走馬是不能到達的
沒有好獵槍是不能到達的
沒有好皮襖是不能到達的
沒有好腦袋是不能到達的
--麥地卡民歌
而今是否終於到達。
有誰姍姍遲來,麥地卡
遲在十年之後,二十年之後
未曾相約,無所謂失約或信守
麥地卡的雪風如此清涼
麥地卡的六月依然蒼茫
六月的雪野遼遠復又遼遠
雪野上氂牛肅立如石質雕塑
雪花撲面有那麽多年的感觸
看遠山消隱在雪簾的幕後
騎馬的女人走進純粹的空間
空間唯有雪打草棵細細的音響
--風景是否舊日風景
觀賞者已不再是你
流淌不盡的麥地藏布
它源自上方的湖,拉薩是歸宿
不會幹枯的是泊在草澤間的水
那是大地之眼,盛滿天光星空
麥地卡人或者老去,或者新生
歲月時日徐緩進行
衹有一個人來過又走了
赭泥小屋裏有過曾經的身影
曾經的燭光映照曾經的孤寂
曾經的酩酊宣泄曾經的心事
曾經的歲時祭祀,曾經的艱辛詩意
曾經的愛人和兄弟呵
在曾經的麥地卡,你曾經的人生
遙遙遠遠地,一雙深切的眼睛
曾經滿含經久的苦痛
衹是不再嚮誰凝視
曾經的麥地卡,永遠的麥地卡
草莽渾圓,方向失去意義
我不能得知麥地卡的確切方位
是唯一的,也是最後的
麥地卡,今生我不會再次到達
1997年6月10日 於藏北
* 麥地卡,位於藏北高原嘉黎縣境內,海拔在5000米上下的一個高寒牧場。
五鼕六夏
春天來了
首先從空氣裏感觸到它的氣息
心境緊跟着晴朗明媚
我們由衷贊美說:果然好天氣
開出荒地撒下種籽
滿心歡喜地盼望大地的饋贈
它曾許諾過不讓我失望的
說有耕耘必有收成
還有什麽可說的哪!
那廣及萬物的土地富含母性
而人們卻往往更缺乏人情
我們發明了負心之類詞兒並常使用它
看一片片新葉漸漸開放的情景
不免心有所動
我們由衷贊美說:果然清白而姣好
夢幻藏北
就這樣騎上火紅的走馬
漫遊我們最後的草原
吱吱嘎嘎的積雪清脆又清涼
紅走馬噴着響鼻走得很自信
一絲風也沒有,一片雲也沒有
寒氣如凝脂彌漫四野
蒼穹藍得深沉
雙頰因寒冷紅暈
靈魂撲扇翅膀無所用心地飛翔
就為了那個似是而非的召喚
此番我們嚮何方行進
此番我們嚮何方行進
能夠不帶着舊日傷痕
逝去了的最好的日子
倒是那段孤獨無助的時光
痛徹的感情經歷最體現命運
穿越季節河,歲月解凍
摺叠成美而又美的漣漪
大草原一年一度青緑
羚羊與旱獺的草原
鷹笛與牛角鬍的草原
陽光瀑布千秋萬歲地傾瀉
荒野因我的祝福與愛光彩照人
清冽的風款款流過
野氂牛裙裾與尾飛揚如帆
獨行的狼也優美地駐足張望
一朵杯形紫花兒兀自低語
又拘謹又浪漫叫人愛憐
一棵喬木也沒有,一篷灌木也沒有
衹在遙遙遠遠的地方
有株可望不可及的白旃檀
如海洋如星空的草原呵
如悲歌如情人的草原呵
我永生永世的愛戀
深入並且遼遠
曾幻想能在最為動心的那刻死去
化身為大草原的守護神
每當清風悠悠瑞雪紛紛
便是我足跡所至
--但為了什麽終於不能
……
而此際我的草原猝然迷失
再也聽不見灰天鵝的鳴唳
我的旅伴在某個夜晚離我而去
有兩道專註的目光由暗淡終至消隕
我的紅走馬躑躅不前
它的眼神滿含深刻的疑慮
--我們真不知該去嚮哪裏
視野裏一片荒寂
大地憔悴唯有卵石富有光澤
也許這兒從來就不曾美麗過
這分明是一個誤會
我如何嚮世人解釋--
此生我從未抵達過藏北
衹在詩中虛構了命運的草原
有贈
總是唱着離別的歌
唱給死者也唱給生者
你彈着吉它獨步而去
何止五百英裏
人世間最最動情的
莫過於死別生離
你以嬌嬌小小的肩頭
把超載命運一回回擔起
多想默默地陪你一程
分擔你美麗的憂傷
在你沉靜如星空的眸子裏
透露一綫穎悟之光
死亡愛情(一)
山桃花紅時節,小葉杜鵑開放了
揚花飛絮裏世界依然清平
人叢裏獨獨不見了你的身影
歲月的地平綫那端匿身於石棺墳塚
沉沉於昔時紛繁如星的愛戀之夢
你的世界淪於永恆夜半一片死寂
死寂不了的衹有愛情如影隨形
能聽到欲望之果正噼啪凋落
依稀見情愛之火明明滅滅
唧唧蟲鳴裏歲月漫長復又漫長
往事被咀嚼得細碎如糜千孔百洞
當第一聲沉雷搖晃了身邊凍土
便想象着閃電怎樣青紫地蜿蜒而過
在望也望不到的
天庭
--對於人生,無法樣樣都去經歷
死亡是唯一的例外
愛情如命運,有一百種感知方式
死亡是最後一種
可以無數次地選擇人生
對死亡來說則是殊途同歸
而無論愛情體驗死亡體驗
皆由活着的人們歌頌
死亡愛情(二)
有一片廉價樓房矗立在從前的林卡
那裏曾是貴族府邸,馬蘭花遍地
有位少年飲醉了青稞酒
花叢中整整睡了一個下午
後來那少年長大了
嚮情人敘說了這段往事
並說四季中他最喜歡秋天
那情人愛屋及鳥地眨眨眼睛
也覺得秋天非己莫屬了
對於那些曾經以心相許的舊日
讓我們寬容地嗨嗨笑上幾聲
愛情並非無往不勝
季風即至,秋末已臨
風沙劫走多少清澈的往事
情人的秋天不再秋天
情人的眼睛不再眼睛
命運隨意撥弄人的心弦
用雙腳歌唱
把人生踹得山響
穿過那兩扇空洞的窗望得更遠
當年的情人心不在焉地輓着毛綫
說,看見了嗎能否看見
沿這漠漠黃草地徑直前行
盡頭是座山,翻越那山
有草地泛緑,或頑石遍地
總之此處彼處風景大不相同
我們無法窮盡世界
因為足力有限
至於無法詮釋感情
則因心靈是座迷宮
感情生命也有生老病死
就這樣,儘管表象一如從前
當年的情人如此這般宣言
衹是沒勇氣接住那痛苦無望的目光
那目光一度使人傾心
蛻變
你所仰慕的英雄死了
在英雄毀滅的地方
生長出一個十足凡人
知道他是漸漸死去的
你的祝禱無助無補
眼見他在褪色的光環裏萎頓
成為侏儒
一切豪壯浪漫之舉盡在夢中
--英雄、愛情和詩歌--
那幻像多麽迷人
英雄雕像終於風化
歸嚮最世俗的塵寰
你所塑造的英雄死了
死在一個尋常春日的傍晚
無望之旅
啊旅人!在長久的猶疑和沉默之後你將舉步去嚮哪裏!
音箱已經幹裂琴弦久久喑啞戈壁寸草不生一望無際
衹有蒼鷲在上空盤旋烏鴉嘶聲遠去。此刻太陽是
全世界唯一的太陽你是全世界唯一的旅人。你焦
澀的眼神是由內心煎逼之火所烤炙你腳步踉蹌是
因奔波太久所致此刻你不僅渴望清泉也渴望荊棘
此刻你倦怠得昏昏欲睡。
哦來自繁囂都市的旅人你企望着大自然寧靜的蔭
庇因而走嚮荒原。你在流沙涌動的戈壁尋找荊棘
你在荊棘叢生處尋找緑草地你在緑草地上尋找你
的同類然後在同類中溯生命之源而上去尋找靈魂
所依。我不知道你能否如願以償。
被煙火燎得昏黑的帳篷裏茶炊嘶嘶噴氣肉香撲鼻。
在一群牧人兄弟中間有方羊皮座墊是屬於你的。
咀嚼起越鼕的風幹羊肉把鹹苦的清茶舉嚮唇邊你
飽飲遊牧人的生活從鼕窩子到夏季牧場你會隨季
節遷徙逐水草而居你會撫掌歌吟。
你的心靈是否就此得到慰籍--當你同牧人姐妹
圍成象徵完滿的舞圈當你在帳簾上虔敬地塗滿吉
祥符當你在山巔路口扯起風馬旗祈請路神護佑當
你嚮那座紅色山脈躬身求助於狩獵女神的慷慨賜
予當你嚮瑪尼石投放一枚石子將精神與生命的一
部分寄存在那裏……
是呵還有什麽比這更天真更單純更浪漫更無憂無
慮。你左衝右突擠出茫茫人海深感樓群中空間太
狹小空氣不清淳愛情常常很功利商品觀念發達而
哲學陷入危機。就像被拋進加速運轉的滾筒裏人
們能不滿懷憂患意識能不在百忙之暇遙想采菊東籬。
可是在你的想象中的牧歌式的聖地上你愕然發現
神話光彩正紛紛剝落它已不再全部是精神它飽含
政治閃耀刀光劍影偶爾顯露喋血欲那裏也擠滿了
騷動喧囂的靈魂唯獨缺少宗教感。在宗教政治與
暴力面前你痛感人性多麽虛弱藝術多麽蒼白文明
止步不前誰知道哪一天玉石俱焚。
呵旅人!你總是沉默無語如今更加沉默益發感到
靈魂的漂泊無依因此你纔不肯多作停留又徑直前
去?你曾以為你尋到了原本要尋找的東西如今又
以為不足惜你的雙眼總是穿越現實事務的迷障投
嚮渺不可知的遠方。你漸漸走出我思想與目光的
荒原跫音細如遊絲。
也許不是你漫無涯際地去尋找而是有什麽在你必
經之路上迎侯着你而你已依稀聽見了它啼喚着你
的乳名召你前去--你說是嗎旅人?
秋天的遙遠
沿一條嚮上的路,我們走去
直抵最接近天穹的地方
走嚮秋日
走嚮老邁的秋陽明媚
布達拉宮的金頂輝煌了
大葉楊一夜之間周身華美
猶似金邊衣裳的千手觀音
搖蕩掌葉輕拍藍天
金燦燦地吟唱生命的最後片斷
人類之樹常青
萬物周而復始
而每個單一生命如魂
靈魂驟然空曠廖廓
山族列隊遠去,地平綫消隱
足下大地升高
與藍天無限接近
在這美麗瞬間,了望地球大半
從亞細亞到歐羅巴
從白薔薇到紫羅蘭
世界悲涼而美
這個季節裏適宜遠行,尤其是
設想我們已置身人生秋景
以竜鐘老態攀援於巨石之間
讓晚來之風摩挲蕭蕭銀發
陷入綿長回憶
設想瘦草臨風搖曳
腳下廢墟原是一座王宮
最早建成也最早毀棄
永無復興之望,永被歷史塵封
四腳蛇索索穿行其間
有性靈的頑石夜夜冥望蒼穹
如過往古人不閉的雙目
苦索自然與人生謎底
牛糞火灰藍的炊煙融進暮靄裏了
升起炊煙的地方手磨咿呀在響
那時我們能望見末路的象雄王
正朝嚮他最後的聖湖蹣跚走去
過了一個千年
他的聖湖鹹而濃了
又過了一個千年
他的聖湖
越發鹹而濃了
歷史如是
人生如是
當我以老嫗之態輕嘆
如同大地溫存的呼吸
往事是否值得依戀呢
有什麽理解或不理解
寬容或不寬容
依舊驚心動魄
還是無動於衷
那一刻月色正好
嬌媚如水
寧靜致遠
自1987年10月13日-1988年4月25日
陸續成稿於拉薩-石臼-拉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