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 米沃什 Czesław Miłosz  波兰   (1911~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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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沃什 Czesław Miłosz

冥府入口,人行道的石板上,
奧爾弗斯蜷縮着,站在風裏,
風扯着外套,霧氣翻涌,
滿樹的葉子搖晃。汽車的前燈
在霧裏時隱時現。

他站在一扇大玻璃門前,不知道
自己有沒有經受這終級考驗的力量。

他記得她曾說過,“你是一個不錯的男人。”
他對此半信半疑。抒情詩人
通常都有——他知道——一顆冰冷的心。
這就像一種病。忍受它的折磨,
是為了換取藝術上的完美。

衹有她的愛讓他溫暖,讓他覺得自己還像個人。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對自己的感受大不一樣。
現在她死了,他不能辜負她。

他推開門,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迷宮、
長廊和電梯的世界。鉛色的光不是光,而是
地的黑暗。
電子狗無聲地從他身邊經過。
他往下穿越了許多層樓,一百,兩百,三百層。

他很冷,發現自己來到了“無處”。
在幾千個冰凍的世紀下面,
在過去世代的灰燼的蹤跡上,
在一個似乎無始無終的國度裏。

一群群幽靈包圍着他。
他認出了其中的一些臉。
他感覺到自己血液的漲落。
他強烈地感覺到了自己的生命與罪孽。
他害怕遇到自己傷害過的人。
但他們都已失去記憶,
衹是瞥他一眼,木然地走開。

他用一把九弦的竪琴保護自己。
裏面裝着大地的音樂,可以對抗
用沉默埋葬一切聲音的深淵。
他把自己交給音樂,在一首歌裏
忘卻了自己,狂喜地傾聽。
他像自己的竪琴一樣,也變成了一把樂器。

就這樣,他到了這個國度的統治者的宮殿。
珀爾塞福涅坐在她的花園裏紫雲英的寶座上
聽他歌唱。園子裏滿是枯萎的梨樹和蘋果樹,
黑色的枝幹裸露,枝條彎麯扭結。

他唱明亮的早晨和碧藍如鏡的河流,
他唱玫瑰色黎明的煙水,
他唱顔色:朱砂,洋紅,深赭,天藍,
他唱海裏的遊泳,在大理石崖下,
他唱露臺上的宴飲,在繁忙的漁港旁,
他唱葡萄酒、橄欖油、杏仁、芥子末、????的味道,
他唱燕子和獵鷹的飛翔,
他唱塘鵝群在河灣的從容姿態,
他唱夏雨中滿捧丁香的氣味,
他唱自己始終用詩歌對抗死亡,
從未寫下頌贊虛無的篇什。

我不知道——女神說——你到底愛不愛她。
但既然你到這兒來救她,
她可以還給你。但有條件:
你不能跟她講話,回去的路上
也不允許因為擔心而轉頭看她,一次也不行。

於是赫爾墨斯把歐律狄刻帶了出來。
她的臉不再像昔日,一片死灰,
在睫毛的陰影下,眼瞼低垂。
她僵直地走着,神在前面
牽着她的手。奧爾弗斯
想喊她的名字,將她從睡眠中喚醒,
但他不能,因為他已接受了條件。

於是他們出發了。他走在最前面。後邊遠遠的,
傳來神涼鞋的拍擊聲和她的腳
輕輕觸地的聲音。她的長袍礙住了她,像是屍衣。
黑暗像隧道壁一樣堅實。
一條陡峭的嚮上的走道磷光般浮現出來。
他不時停下來聽。可是他們
也會停下來,回音便消失了。
當他開始走的時候,身後就又響起雙重的腳步聲。
有時似乎近了些,有時又遠了些。
一種懷疑從他的信心下面冒出,
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他。
他哭不出來,他為人類
喪失了對死者復活的信心而哭。
因為現在他和別的凡人沒什麽不同了。
他的竪琴沉默了,但他還在夢想,雖已失去一切防禦。
他知道他必須有信仰但他卻無法有信仰。
所以他需要堅持很長一段時間,在半醒
半睡之間的睏頓中數着自己的腳步。

天快亮了。岩石的形狀
在地府洞口的光亮中隱約顯現。
結局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他回頭。
後面的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太陽。天空。天空裏的白雲。
衹是現在所有的東西都在嚮他呼喊:歐律狄刻!
沒有你我可怎麽活,我惟一的安慰!
但他聞到香草的氣味,聽到蜜蜂的嗡嗡聲。
他漸漸睡着了,臉貼在被陽光烤暖的泥土上。


米沃什 Czesław Miłosz

微風在園中喚起一陣陣花浪,
就像那靜謐、柔弱的大海。
浪花在緑葉叢中流逝,
於是又現出花園和緑色的大海。

翠緑的群山嚮大河奔去,
衹有牧童在這裏歡樂歌舞。
玫瑰花兒綻開了金色的花辨,
給這顆童心帶來了歡娛。

花園.我美麗的花園!
你走遍天涯也找不到這樣的花園。
也找不到這樣清澈、活潑的流水,
也找不到這樣的春天和夏天。

這裏茂密的清草在嚮你頻顛點頭,
當蘋果滾落在草地上時,
你會將你的目光跟蹤它,
你會用你的臉龐昵它。

花園,我美麗的花園!
你走遍天涯也找不到這樣的花園,
也找不到這樣清澈、活潑的流水,
也找不到這樣的春天和夏天。


米沃什 Czesław Miłosz
緻耶日·安傑耶夫斯基

平地上立着一林灰色的樹,
母親坐在它小小的影子下,
她給煮熟的雞蛋剝去了殼,
還慢慢喝着那瓶子裏的濃茶。
她看見了一座未曾有過的城市,
它的城墻和古塔晌午時光亮閃爍,
母親從墓地裏回來,
望着那一群群飛翔的野鴿。

兒子呀!朋友已經把你忘記,
同學們誰都記不起你,
未婚妻生下了孩子,
她在夜裏也不會想你,
他們在華沙建起了紀念碑,
可是卻沒刻上你的名字.
衹有母親,她活着的時候,在惦記你
你曾是那麽可笑,多麽幼稚。

加伊齊滿身塵土,長眠地下,
他衹活了二十二個年頭;
今天他失去了眼和手,失去了心靈,
不知什麽是春天,不知什麽是嚴鼕。
江河年年流下的冰塊發出了叮當的響聲,
一朵朵銀蓮花盛開在陰暗的林子裏。
人們把野櫻花充塞在瓦罐裏,
聆聽着杜鵑鳥是怎麽算命。

加伊齊長眠地下,他任何時候也不會知道,
華沙戰役失敗,什麽也沒有留下,
他曾戰鬥死去的那個街壘,
已被這破裂的雙手拆掉。
大風吹來.捲起一陣紅色的塵土,
大雨過後.夜鶯也唱完了它的歌,
泥瓦匠在白雲下高聲吼叫,
他們蓋起了許多新的房屋。

兒子呀!有人說,因為你曾捍衛這不善的事業,
你應當感到恥辱
可我不能和你談話.
我什麽也不知道,讓上帝判决!
你手中萎謝了的花已落入塵屑。
我的獨生子呀,請你原諒!
在這大旱的年頭,時間不多了,
我到你這裏來,還要從這麽遠的地方把水送來。

母親在樹下理好了頭巾,
天上鴿子的翅膀閃閃發亮,
她沉思遐想.四處張望,
她看見宇宙太空這樣遙遠,遙遠,
她看見電車正往城裏跑去,
還有兩個年輕人在後面追趕,
母親在想,他們能夠趕上,還是趕不上?
他們趕上了電車,在車站坐上了電車。


米沃什 Czesław Miłosz

黎明時我嚮窗外瞭望,
見棵年輕的蘋果樹沐着曙光。

又一個黎明我望着窗外,
蘋果樹已經是果實纍纍。

可能過去了許多歲月,
睡夢裏出現過什麽,我再也記不起。


米沃什 Czesław Miłosz


黎明我們駕車奔駛在冰封的大地上,
有如紅色的鳥兒在黑暗中展翅飛翔。

猛然間一隻野兔在路上跑過,
我們之間有人用手指點。

那是很久以前。而今——
那野兔和揮手的人都已不在人間。

啊,我親愛的人!
他們在哪兒?他們去嚮何方?
那揮舞的手,那風馳電掣的奔駛,
還有那沙沙滾動的鵝卵石?
我問你們,並非出自悲傷,
而是感到納悶,驚惶。


米沃什 Czesław Miłosz

——我的過去是一隻蝴蝶愚蠢地跨海航行。
我的未來是一座花園,廚子在裏面割開公雞的喉嚨。
我得到什麽,以我全部的痛苦和反抗?
——把握瞬間,即使一秒鐘,當它優美的外殼,
兩衹交疊的手掌,緩緩張開
你看到了什麽?
  一顆珍珠,一秒鐘。

——在一瞬間,一顆珍珠裏面,在那顆從時間中解脫的星中,
你看到了什麽,當變幻的風停歇?

——地球,天空和海洋,滿載貨物的船衹,
灑滿露珠的春天黎明和遙遠的公國。
在充滿寧靜光輝的奇異陳列中
我觀看卻並不渴望,因為我已得到了滿足。


米沃什 Czesław Miłosz

關於地球文明,我們將說些什麽?

它是用淺藍色玻璃鑄成的鮮豔球體,
有一條保持捲麯和舒展的閃亮而清澈的細綫。

或者說它是一排旭日圖案的宮殿
巨大的門在蒼穹急遽升起
它的後面走着一個沒有面孔的怪物。

於是每天都在抽簽,無論誰抽中
將作為祭品走過那裏:老人,孩子,年輕的少男和少女。

或者我們可以用另外一種方式說:我們生活在金羊毛裏,
在一片虹的網裏,在一片雲繭中
懸挂在一棵銀河樹的枝幹上。
而我們的網用符號織成,
作用於耳目的神秘符號,愛情的指環。
一種在內心回響的聲音,塑造我們的時代,
我們的輕快,顫動而婉轉的語言。

我們根據什麽才能編織成界限
在內與外,在光明與黑暗之間,
如果不是根據我們自己,我們溫暖的呼吸,
以及唇膏,薄紗和棉布,
根據寂靜得使世界死亡的心跳?

或許我們對地球文明無話可說。
因為沒人真正知道它是什麽。

奧爾弗斯與歐律狄刻
牧歌
歌謠
偶然相逢
沒有意義的交談
消息